文│John Knight

繁榮城市,也繁榮農村才是中國城鎮化的真正目標。針對中國現階段城市化進程存在的問題,至少有三個問題值得重視:一是必須拒絕偽城市化;二是在操作模式上需要更為細致的規劃和預測;此外,在思維模式上,要從工業文明的思維模式向生態文明的思維模式轉變。
市場的邏輯是這樣的:任何一個國家要工業化,必須首先城市化。城市化必須走在工業化或者市場化的前面,否則,所謂的工業化或者市場化,就是一種計劃經濟的結果,而不是市場的自發秩序。這個常識太重要了。
1979年,劉易斯和舒爾茨發現了這個經濟學現象,并用完美的理論模型呈現出來。由此,大量的農民向城市的流動與遷徙,變成了一種常識,一條任何一個國家試圖發展經濟都必須遵循的惟一的道路。
出口導向型為主的中國沿海城市工業化,吸納了農村大量剩余勞動力,為中國經濟創造了10多年高速增長的奇跡。不過,這種“大工業,大城市”的發展模式走到今天,也在面臨著種種瓶頸。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后,全球外需市場疲軟,出口型企業遭受重創。更為深遠的變化還包括國內勞動力市場已經發生不可逆轉的變化,極為廉價的勞動力供應過盛時代已遠去。
勞動力離鄉又離土的大生產模式,也造成農村空巢化和留守兒童等更為嚴重的社會問題。這些都讓中國付出了較大代價,中國的經濟發展方式需要為此作出改變,這是中國提出新型城鎮化的背景。
城鎮化的過程除了城市人口比重提高、城市規模擴張的過程,更應是城市文化形成、城市生活方式變遷、現代城市思維的培育和社會治理模式轉變的過程,把人的全面發展作為城市化的出發點和歸宿。
在我看來,中國目前的城鎮化謀劃的還不夠周詳。首先是人為推動的痕跡過于明顯,要知道城鎮化是一個自然的發展過程,不是人為的強制過程。在中國改革初期,珠三角、長三角出現了快速的城鎮化現象,因為出口經濟強勁發展,對工業用地需求旺盛,不用國家驅動,農民很愿意把農業用地轉換為工業用地,因為中間蘊藏著豐厚的利潤。由此可以看出,如果城鎮化真能給農民和農民工帶來好處,制造財富,那么無須任何外力推動,城鎮化可以很順利地輕松地快速完成。
在西方亦是如此,伴隨著城鎮化和工業化的發展,越來越多的農民會從土地上被吸引出來,土地集中是一件自然的事情。我很擔心中國目前一定程度上農民被迫從農村和土地走出的這樣的狀況。
對于農民而言,能在城鎮留居并享有城市生活方式,三樣東西最關鍵,一是住房,二是社會保障,三是就業,尤其是穩定的就業。即使有了穩定的住房,如果仍以務農收入為主,而不是務工或從事服務業,在一個上廁所都要交排污費的城市,其能否過上體面的生活是值得懷疑的。生活方式的改變是以生產方式的改變為基礎的,在無力改變其仍舊是以家庭經營為主的農業經濟狀況時,就生硬地讓農民形而上的過上城市生活,無疑是一種巨大的災難。
另外,如果按中國城鎮化“用土地換產業”的核心思路,必須要在城鎮化的產業方面有相應的預測。至少在目前看來,中國在城鎮化的規劃上沒有考慮到糧食安全和農業生產的重要性,忽視了第一產業對宏觀經濟至關重要的作用。

2013年2月21日,陜西隴縣河北鄉權家下村26歲的楊利軍,16歲起外出打工,在許多城市做過建筑工地的電焊工。他的手機里,留下了藍藍的大海、城市高樓、燈紅酒綠的馬路等照片。他的夢想是能真正成為都市里的一員,擺脫這個窮山溝。由于戶籍限制,他無法自由遷徙。
中國人口眾多,糧食消費占全球糧食生產總量的22%。農村勞動力去城市就業,以后的糧食依賴進口,這顯然不是中國希望看到的。從城市化程度遠高于中國的歐、美、日、韓等國家和地區來看,鄉村依然存在,更為關鍵的是,鄉村依然有吸引力。美國占人口3%~5%的農場主不但為整個國家提供糧食,還有大量余糧出口。
按照中國官方的說法,如果中國不進口農產品,靠自己生產保證供給,需要有30億畝以上的農作物播種面積,而現在中國只有24億畝,大約有20%左右的缺口。由于中國嚴重的資源環境破壞,再加上過去城鎮化的侵蝕,如果未來的城鎮化繼續大量占用耕地,中國的耕地安全和糧食安全問題應該做出更為精細的規劃。
遷徙,是一個非常嚴肅的經濟學話題。任何一個有志于現代化建設的國家,城市化繞不開,這意味著都別無選擇地面臨人口遷徙問題,中國更甚。
我知道阻止中國人口自由遷徙最大的障礙是中國獨有的戶籍制度。我們曾花了4年時間對中國進行的相關調查表明,取消遷徙的限制可以推進城市化的進程。在我們的4000多名受訪者中,78%的受訪者愿意盡可能長時間地在該城市工作,90%的受訪者希望他們的家人可以盡快地或者是在他們找到好工作之后加入他們的行列,在城市工作;還有70%的受訪者想擁有城市戶口。
在亞洲和非洲的一些發展中國家,農村流動人口“環繞式”或“鐘擺式”流動到城市務工已成為自覺自愿的,尤其是那些長期在外、喪失農村土地使用權的務工人員。在中國,農村土地一般都以合同制并以免租金的形式進行分配,也就是說,離開農村往往伴隨著機會成本的產生。在中國,農民臨時性外出務工是嚴重制約下的優化選擇。土地提供的安全感、離開農村的成本、較低的農產品收入、在城市中缺乏保障和定居城鎮的困難,這些因素意味著多數農村家庭以輸出臨時性在外務工人員作為最可行的選擇。

在對中國勞動力市場的調研中,我們分析了二元勞動力市場。它的形成比其他大部分生產要素市場更緩慢,其本質原因是根本的政治經濟體制。這與城市居民擁有不對稱的政治權利相符合,盡管這是隱形而非公開地為自己的利益服務。即使這樣,我們仍然可以設想一個減少分割并具市場競爭力的勞動力市場將會怎樣誕生。
農民工就業的增長將會變得更為重要。由于對農民工需求的增長,他們可以向那些需要技術和經驗的工作部門轉移,所以臨時移民體系將會變得缺乏經濟效率。政府和雇主采用的解決辦法是允許并鼓勵農民工穩定就業。經濟的發展迫切要求城市化。城市生活推動了農村流動人口接受城市價值觀并把他們的社會關系從農村轉移到城市,而在這一過程中可能會產生相對的被剝奪感。當越來越多的外來移民變為無產者,政府需要把他們和本地居民同等對待的壓力將會增大。這樣,戶口所帶來的特權將被慢慢侵蝕。開放戶籍管制實際上是被市場機制的力量在推動。
中國目前的現狀是,環境污染、交通擁擠等大城市病與人口、產業和優質社會經濟資源過度集中在一些超級城市,他們還不是簡單的國際通行的“大城市病”。也許正因為此,中國政府比較擔心的是,一旦讓農民自由流動與遷徙,可能會加劇大城市的負擔。其實,中國的城鎮化,不也是改變人口、產業和公共資源過于集中在大城市的過程嗎?
城市生活推動了農村流動人口接受城市價值觀并把他們的社會關系從農村轉移到城市,而在這一過程中可能會產生相對的被剝奪感。
當然,開放戶籍并不意味著要全部放開,完全對不同類型城市的戶籍分類放開,對大城市、中等城市、小城市、縣城應實行不同的政策。像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不可能完全放開,但小城市、縣城應該徹底消除這種限制。
城鎮化的關鍵在于,人口數量與城市面積的協調增長,并且讓所有參與其中的人們擁有對等的權利,繁榮城市的同時也繁榮農村,并且中國絕對不能把農村和城市放在對立的角度。就經濟學理論而言,真正促進全民消費增長,保持經濟持續穩定增長,只能通過均衡社會分配來實現。而在享受政府的公共服務方面,農民工未能獲得平等的權利——這也正是所謂的偽城市化。
我們可以看到中國過去的城鎮化道路:政府用壓低農民土地資本價格的方式,應對不斷擴張的城市版圖和不斷高漲的房地產價格,用懸殊的價格差推動城市化的又一輪發展。中國農民工每年大面積的流動而不遷移,農民不能在大城市成為市民,而必須要返回到自己的家鄉,就成為當今世界上最為醒目的經濟學現象,同時也成為最為醒目的人口歧視現象。
我們注意到,在中國的農村流動人口中仍然存在著很大的工資劣勢,這反映出城市勞動力市場的分割及農民工與城鎮居民之間缺乏競爭。農民工的工資更容易被市場因素左右。此外,經常性地缺乏信息、交流和更換工作壓低了他們的勞動力供給價格。種種不公平現象長期存在。
我們經常看到這樣的說法:“中國的城鎮化水平明顯滯后于工業化率,違背了經濟發展過程中城市化率要高于工業化率的基本規律。”這是一個極其錯誤的判斷,如果是在珠三角、長三角,城鎮化水平之于工業化率只高不低;如果是在中西部,這個判斷可以成立。這就涉及到前面說過的問題:城鎮化的路線設計考慮不周。中國城市眾多,面積巨大,發展不均衡。需要對這一規劃的不同區域的著力點和力度上做出相應的安排,而不是全城城鎮化。
城鎮化的終極目的是讓人們過上高品質的生活,而城鄉差距主要在于公共服務。城市發展阻力的消除來自發展模式和治理模式的雙重改變。從發展模式角度看,中國城市在公共服務中基礎設施投入過多,而對于城市居民真正需要的基本公共服務,如教育、醫療和社會保障等方面投入太少。
從中國政府的財政收入看,完全有能力實現公共服務的均等化。現在之所以做不到,其主要原因在于地方政府的短視,過度追求凱恩斯主義政策,認為基礎設施的投入能夠創造就業,可以提升當地的GDP,但是這種行為僅能實現短期利益,對于整體經濟的提升作用有限,而這也是內需難以拉動的重要原因,過于單一的城市化思路和模式導致了這一問題。所以,中國需要打破資源配置的不合理,重新調整城市的公共資源,使普通城市的資源合理化真正得以實現。同時著手準備社會服務公平性的建立和研究城鎮差異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