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著名的文化學者余秋雨日前推出新著 《何謂文化》(長江文藝出版社),這也是繼《文化苦旅》面世20年之后,余秋雨又一部談文化的重磅之作。在書中,余秋雨從學理、生命、大地、古典四個方面闡釋了“何謂文化”這一根本性問題。
講文化,看起來好像比講科學容易,其實并不。原因是——
第一,科學有定量定性的指標,文化沒有;
第二,科學有國際標準,文化沒有;
第三,科學家很少受到非專業的評論,但在當前中國文化界,非專業的評論者在人數上是文化創造者的幾百倍,在言論上都非常激烈。
這三個原因,已經造成文化話語的煙霧迷茫。本來,社會轉型的終極目標是文化轉型,但是,正當社會各部門紛紛向文化求援的時候,原來處于滯后狀態的文化領域反過來充當起了老師。結果就產生了一系列反常現象,例如,最需要改革創新的時代卻推崇起復古文化,最需要科學理性的時代卻泛濫起民粹文化,最需要大愛救災的時代卻風行起謀術文化,最需要發掘人才的時代卻重揀起咬人文化等等。正是這些反常的文化現象,使國際間和我們的下一代對中華文化產生了更多的誤讀。
這種誤讀的后果是嚴重的。
有一個對比,我每次想起都心情沉重。你看,德國發動過兩次世界大戰,本來國際形象很不好。但是,當貝多芬、巴赫、歌德等人的文化暖流不斷感動世人,情況也就發生了變化。中國在世界上,并沒做過什么壞事,卻為什么反而一直被誤讀?
我想,至少有一半原因,在于文化的阻隔。但是,我們對此也不必沮喪。既然問題出在文化上,我們也就可以比較完整地思考它一下了。
中國文化體量大、壽命長,弊病當然很多。
疏于公共空間
中國文化的第一個弱項,是疏于公共空間。
“公共空間”(public space)作為一個社會學命題是德國法蘭克福學派重新闡釋的,卻是歐洲文化自古至今的一大亮點。中國文化對此一直比較黯然,歷來總是強調,上對得起社稷朝廷,下對得起家庭親情,所謂“忠孝兩全”。但是,有了忠、孝,就“全”了嗎?不。在朝廷和家庭之間,有遼闊的“公共空間”,這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盲區。
你看,古代一個官員坐著轎子來到了某個公共空間,前面一定有差役舉出兩塊牌子:“肅靜”、“回避”。這么一來,公共空間一下子又不見了。那么,似乎只好讓知識分子來關心公共空間了,但是中國文人遵守一個座右銘:“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這里邊所說的“窗外”,就是公共空間,他們不予關注。他們有時也講“天下興亡”,但主要是指朝廷興亡。
這個毛病,與德國哲學家康德的一個重要論述對比一下就更明顯了。康德說,知識分子的崇高責任,就是“敢于在一切公共空間運用理性。”
我在國外游歷時經常聽到外國朋友抱怨中國游客隨地吐痰、高聲喧嘩、在旅館大堂打牌等等低劣行為,認為沒有道德。我往往會為自己的同胞辯護幾句,說那個高聲喧嘩的農村婦女,很可能收養過兩個孤兒。他們的失態,只說明他們不知道公共空間的行為規范。責任不在他們,而在中國文化。當然,這樣的事說到底確實也與道德有關,那就是缺少公德。
現在,中國文化的這個缺漏只能靠我們當代人來彌補了。很多城市提出要建設“文化強市”,我認為,最重要的支點不在于推出多少作品,而在于重建公共空間。
公共空間是最大的文化作品,同時又是最大的文化課堂。廣大市民的集體人格和審美習慣,都在那里培養。
疏于實證意識
中國文化的第二個弱項,是疏于實證意識。
已故的美籍華人史學家黃仁宇教授說,中國歷史最大的弊端是“缺少數字化管理”。他故意幽默地用了一個新詞匯,來闡述一個老問題。他特別舉了明代朝廷檔案《明實錄》的例子,發現那里記載的數字大多很不準確,甚至極為荒謬,但從撰稿者、抄寫者、審核者,到閱讀者、引用者,好像都陷入了盲區。
實證意識的缺乏,也就是科學意識的缺乏。這種傾向,使中國文化長期處于“只問忠奸、不問真假”的泥潭之中。其實,弄不清真假,其他一切都失去了基礎。現在讓人痛心疾首的誠信失落,也與此有關。假貨哪個國家都有,但對中國禍害最大;謠言哪個國家都有,但對中國傷害最深。這是因為,中國文化不具備發現虛假、抵制偽造、消除謠言的機制和程序。
多年來我發現,在中國,不管什么人,只要遇到了針對自己的謠言,就無法找到文化本身的手段來破除。什么叫“文化本身的手段”?那就不必依賴官方的澄清,也不必自殺,僅僅靠著社會上多數民眾對證據的辨別能力,以及對虛假的邏輯敏感,就能讓事實恢復真相。對此,中國文化完全無能為力,中國文人則大多助紂為虐,幾乎所有后果最壞的謠言,都是文人制造出來的。本來,傳媒和互聯網的發達可以幫助搜尋證據、克服謠言,但事實證明,它們在很大程度上反而成了謠言的翅膀,滿天飛舞。
總之,中國文化在這個問題上形成了一個奇怪的局面,我曾用八個短句進行概括:造謠無責,傳謠無阻;中謠無助,辟謠無路;駁謠無效,破謠無趣;老謠方去,新謠無數。
由此聯想到社會大局,什么時候只要有人故意造謠生事,一定會引發一場場難以控制的人文災難。我這些年在香港,驚訝地發現那里很多文人都固執地相信直到今天汶川地震的現場還“哀鴻遍野、民不聊生”,我怎么用親身見聞來反駁都沒有效果。對照世界上其他遭遇自然災害的國家,救災行動遠遠比不上中國,卻并沒有這種謠言。因此我不能不認定,這里確實隱藏著中國文化的一大毛病。
疏于法制觀念
中國文化的第三個弱項,是疏于法制觀念。
我不是從政治角度,而是從文化角度來論述這個問題的。中國至今最流行的文學,仍然是武俠小說。武俠小說在藝術手法上頗多佳筆,但在文化觀念上卻一定在頌揚“法外英雄”。這種英雄國外也有過,如魯賓漢、佐羅,但文化地位遠沒有在中國文化中那么高。在中國文化中,“好漢”總是在挑戰法律,“江湖”總是要遠離法律,“良民”總是在攔轎告狀,“清官”總是在法外演仁。這類“總是”還可以不斷列舉下去,說明中國歷來的民間靈魂大多棲息在法制之外,或者飄零在邊緣地帶。
當然,這也與中國法制歷來的弊病有關。相比之下,與中國的“水滸好漢”幾乎同時的“北歐海盜”,卻經歷了從“家族復仇”到“理性審判”的痛苦轉化過程。中國的這個轉化遲至現代才開始,但在文化上卻一直沒有真正開始。
中國文化對法律觀念的疏淡,嚴重影響廣大民眾快速進入現代文明。讓人擔憂的是,現在有很多官員還在忙著表演離開法制程序的所謂“親民”舉動,把上訪看作起訴,以調解替代審判,用金錢慰撫非法,結果法律被貶,正義蒙塵,兇者得利,善者受損。更嚴重的是,不少活躍在傳媒和網絡上的文人還把自己的喧鬧圍啄當作“民間法庭”。其實,中外歷史都證明,世間一切“民間法庭”都是對法律的最大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