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衛

我們談古代財政改革,多關注財政體制改革、收入結構調整、財政預算制度的構建這樣的宏大事件,而對財政自身運行成本的核算和改革注意不多。有言道:細節決定成敗,如何用好財政資金,對于改革同樣重要。這里讓我帶大家去看一則北魏年間降低財政運轉成本的決策過程,同時也可從中體會當時財政行政的運行過程。
提議
公元494年,即北魏太和十八年,孝文帝推行的改革走出了最為關鍵的一步—遷都洛陽。但隨之而來是百萬軍民的供給問題,還有如何保證政府運作的財政供應,這都是當時財政部門必須面對的最重大的問題。首先就是要建構起將各地征收的賦稅轉運到洛陽的運輸系統,這是一個十分龐大和復雜的工作。當時的尚書令陸說,“運給之費”是“日損千金”。
這時,一份關于改進財政運輸的建議書遞到了尚書省。這是三門都將薛欽遞交的將當地運送洛陽的賦稅,由水運替代陸運的提議。在提案中,他仔細算了一筆賬,認為可以極大節省運轉成本,對公對私都有很大好處。薛欽首先計算了陸運的花費:其所轄二州五郡,即汾、華二州、恒農、河北、河東、正平、平陽五郡,其每年的租賦錦絹及資麻等都折算成公物,雇傭牛車送到京城。大略計算,華州一部牛車,官方酬金是絹八匹三丈九尺,按九匹計算,雇傭民工的價格是布六十匹;河東一部牛車,官方酬金是絹五匹二丈,雇傭民工的價格是布五十匹。其余州郡,雖然不知道具體的價格,但按照遠近推算,應該不會比這兩個州的價格低。如果雇傭私民運輸,近的地方是一匹布能運一石糧食,遠的地方一匹布只能運五斗糧食。而且三門峽一帶道路險峻,古代就有崤函之險的說法,加上長途運輸,民夫疲憊,途中損耗丟失難免,公私雙方都受到很大損失。
如果改用水運,一艘船就能裝十三車的財物,而造船費用加上雇傭工匠勞工,包括其食宿費用在內,不過三十九匹絹,也就是十三輛車每車不過攤上三匹。那么計算下來,可以節省絹七十八匹,布七百八十匹。如果運輸糧食,按照官方標準,一輛車只能裝四十斛糧食,但一艘船能運糧七百石。七百石糧食如果陸運,需要布一千四百匹,改為水運加上種種雜費,也不過需布三百匹,一艘船就能節省下來一千一百匹布。
而且,造船所需,不過砍伐木材,具體工作都可以分派給當地駐軍,都不需要另外向百姓攤派。
另外還有從陸上運輸到水邊的費用。汾州有租調的地方,距離汾水不超過百里,華州距離黃河不到六十里,都計算里程,依靠原來的酬價,雇傭牛車送到漕船所在地。調用一車需酬絹一匹,租用一車需酬布五匹,這樣,公私雙方都方便有利。
審批
在當時,一項財政政策的出臺,要先由地方先按程序“申表”,然后由主管財政的度支尚書下屬的度支曹進行初步的審議,這包括了會計核算和可行性分析,然后由度支尚書拿出建議,上報尚書令。經由尚書辦公會討論,由尚書令作出處理意見,上報皇帝,經皇帝批準后執行。
從其他案例看,當時有些申表只是提出建議,并沒做會計核算,而是由度支曹核算。薛欽的這次申表,本身已經做了大量的計算工作。接到提議申表后,度支郎中朱元旭首先對其提供的數據進行了核實和重新計算,認為是可行的。但薛欽的申表主要停留在業務層面,朱元旭則從政治層面、操作層面及與其他制度接軌等多方面進行了分析,他首先深挖政治意義,認為:“最有效的政治措施是以富民為根本,朝廷政治以強國為首。所以,大禹專心治水,以便于四方水運之利;漢代興修水利,也是為了充分利用百川的功能。這種水利的功績在當時就顯示出來,聲譽也留存在青史中”。所以他認為薛欽的意見是很可取的,但對于一些細節,他認為需要修改。如調用士兵造船,他認為可能造成防務缺失,不宜這么做,可以從節省下來的雇車費用中提出部分款項來購買材料和勞力。對于船運途中的責任,他也一一做了辨析,明確了各方責任,及懲處賠償辦法。
并在時間上做了安排和規劃,以能和以前各項規定相銜接。新制度必須要保證按時運達國庫,必須“即時交納,不得前后相雜混合,違背常規。”對于航線問題,他也做了調研,認為“三門峽一段河道,號稱天險,激流千里,很不容易通過。但既然有利于大局,就不能被這一點風險壓抑”。
當時轉運費用,官民分攤,官府出絹,民間出布。朱元旭認為節省下來的費用不能馬上減少民眾的負擔,如果效果不佳還得征收以彌補損失。一年以后,再根據實際情況決定。
度支尚書崔林則對歷史上水運的情況盡量了解,在文件上寫道:“在上古時代,人類就知道木削為船,通過開鑿河渠暢通水運,獲益無限。漢代張良稱利用河渠漕運糧食是一個偉大的設想。東漢張純和西晉的陳勰,都因漕運立下大功,漕運的利益可以說由來已久。考查薛欽提出的辦法,的確切實可行,朱元旭的意見非常合理”。他通過對歷史經驗的追溯,認為水運不應局限在薛欽提出的三門峽地區,而應是全國能走水運的地方,不論遠近都要盡量走水運。古人曾遠通褒水、斜水以便利關中的漕運,南面遠至交州、廣州,漕運糧食以補充關中、洛陽等京城地區的供給,這些古跡都還存在。何況漳水、洹水這種平坦的水路,黃河、濟水這種寬闊的河流,航運條件都要大大好于三門峽水段,都應該利用起來,以節省經費,均衡勞力,使政府和民眾公私都能獲益。
崔林在向尚書辦公會匯報時介紹自己在東州任地方官時,也曾親自試驗過水運的方法,親身體會到水運的好處實在比陸運多太多,即使是五百里、三百里的短途,車船運輸,核計其好處,仍然是不少的。他建議“薛欽所列舉的州郡,請求允許按照其提出的辦法興造船只運輸。”并且請求“允許全國所有通水運的地方,都能這樣利用水路來漕運糧食”。
經過尚書辦公會商議,尚書令作出批示,上報皇帝:“漕運的利益,古今一樣,水運與陸運的耗費,實在懸殊很大。薛欽所列舉的只是關中西部而已,如果全國都這樣辦,足以讓國家和民眾雙方都獲得巨大利益。經過商議,我們建議按照批準執行,以便節省經費與勞力,致民于小康。如果這一建議得到批準,就必須使水道暢通無阻,請求先行疏通或興建有關河渠。有的先前已經開鑿,有的自古已有河道,一切舊有的現在都可利用起來,所費功夫不會很困難。今冬農閑季節,可令各地民眾修疏完畢,使得來年春季水漲之時,漕運暢通無阻。”
批復
最后申報到孝文帝,最終決策權在皇帝。可能因朱元旭提到砥柱天險,《水經注》里也說“激石云洄,波怒溢,合有十九灘,水流迅急,勢同三峽,破害舟船,自古所患”。孝文帝趁出巡之便,還親自坐船考察航道。隨從以黃河浚急,慮有傾危,勸阻孝文帝。孝文帝說:“黃河急浚,我此行才更有必要。”孝文帝最后下詔,要求按照尚書會議的決議執行。執行的效果最后由御史來審核。“一年之后,須知贏費,歲遣御史校其虛實,脫有乖越,別更裁量”。同時派遣官員檢查各地水道,對于壅滯不通的,要求地方官利用農閑季節進行治理,使之盡量通船運輸。東路各州縣,因為歷史上就曾通水路,爭取本年度賦稅增收起來的十月就能改用水運來轉運,如果來不及造船,可以先向民間租用。希望用不多的花費,一時的辛苦,節省轉運成本,換來永久的安逸。
古代中國很多時段,賦稅收入都是以實物為主,征收和轉運成本都很高。《孫子兵法》里提到戰國時的運輸成本約有20倍。秦始皇統一中國后,由于國土面積的增大,運輸距離也更遠了,據主父偃估算從山東沿海運輸糧食到河套地區,運輸所耗將近二百倍。這些成本最終還是都攤派到了老百姓身上,所以秦統一后,制度統一,六國故地人民負擔并不重于秦地,而由于轉運成本使人民的負擔急劇放大。古代財政轉運之苦,是我們今天無法理解的,但是節省財稅運行成本,提高財政資金使用效率的重要性,古今都是一致的。
(作者供職于財政部財政科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