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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江北[短篇小說]

2013-08-31 02:47:26張建祺
青年文學 2013年12期

文/張建祺

這一大片竹林長在淺水里,水中密密麻麻的藻類比竹子還青翠,我們穿著灰色的土布僧袍,踩著這些連成一張大網的水藻往山上走。我和兩個比我大些的和尚扛著石刻的笑面佛首,跟在眾人后面。他倆敞著胸襟,袖管卷到肘部,所有裸露出來的皮膚都被曬得接近棗紅色,我們各自肩上的佛首看上去至少有百十斤重,我被壓得每塊骨頭都幾乎要斷裂,而他倆雖流著汗,卻又腳步輕快,同時還笑著交談些什么。

到了半山腰,有一處木制小建筑,既似涼亭,又似馬廄。我們都在這里停下來歇腳。

天色已近黃昏,山里起了涼風,我凍得瑟瑟發抖。幾個小和尚在涼亭里生起火來,不經意間,篝火引燃了涼亭的欄柱,一眨眼就蔓延了整座亭子。大家都慌了神,我也不知所措。這時有人大喊了一聲:“師父來了!”所有人都四散奔逃,只有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該往哪里去,直到火焰爬滿我的全身……

最近每次夜里發燒,我都會做些古怪的夢。醒來后,只要我還能夠工作,我就會一如既往地煮面,打掃船艙,然后在船與岸之間搭上踏板,等待乘客陸續上船。

船上的座位坐滿,我便開著我的柴油渡輪,迎著寺廟的鐘聲,由江南往江北方向駛去。

大李穿著醒目的黃色救生衣,在遠處的水中忽隱忽現。他的老婆正好在我的船上,此刻正抱著她的花布包,隨著波浪的起伏搖晃著走近我。我知道,她肯定又要想方設法聊到她那個剛考上大學的兒子。

“今年多大了?”大李老婆問我。

“三十三,”我不耐煩地說,“你怎么每個月都問我一次?”

“關心你唄,不知好歹,像你這樣沒爹沒媽的孩子,我們這些旁人不管你誰管你?”

“我替我爹媽謝謝你了。”我朝江里吐了口唾沫。

“要說你爹當年刷船買的油漆可真夠毒的,弄得兩口子一個白血病,一個癌癥。”

我最討厭別人提這個,因此沒吭聲,直視前方開著船。

“哎,我問你,這船你打算開到什么時候?就不準備干點兒別的?”

“我能干啥?我爹開了一輩子船,我也開一輩子唄。”

“喲喲喲,還一輩子,你想得容易,”她搖頭咂嘴,抬手指向遠處,“你沒見那跨江大橋都修得差不多了,聽說修好就通公共汽車,一塊錢一張票,比船票便宜兩塊呢,到時候誰還坐你這破船?”

“你唄。”我斜著眼睛看她,“你以為人家公共汽車也能收你兩條小干巴魚,就讓你免費坐車?”

“你這孩子,說得就跟我好像買不起票似的,我那是看你成天吃方便面很可憐。”

“你要是真可憐我,就連魚帶票錢一塊兒給我。”

她被我這句話噎住了,反應半天才說:“得得得,我跟你說的是正經事,你這么年輕,得學點兒文化,倒不一定非得像我兒子一樣,考大學考出個全江北區第一名,他考的那個專業……”

“你兒子是文曲星下凡,行了吧!”我沒好氣地打斷她。

“驢脾氣,聽不進好話,你后半輩子還有那么長,不能光考慮眼前。”

“我后半輩子沒多長,大夫剛給我下完診斷,說我也就幾個月的活頭,想吃點兒啥就吃點兒啥,想干點兒啥就干點兒啥。”

“連自己都咒,渾小子一個,沒人搭理你!”

大李老婆氣呼呼地扭著大屁股,走到船尾坐下,一聲不吭地望向江面。

船在江北靠岸,大李隨后也從江里鉆了出來,一步步走向岸邊。他的救生衣外面套著一層掛魚用的網,上面滿是巴掌大小的鯽魚,陽光下,這些甩動著尾巴想要掙脫出來的魚使大李看起來就像一個身披銀甲的武士。大李老婆下船沒理我,直奔大李而去,從他身上摘下兩條最小的魚,回來扔進我船上的水桶里。我也沒理她,摸索著口袋找煙抽,找了半天才想起我已戒煙很長時間了。

我舉目看向北方,一陣風從那邊吹來,夾雜著濃濃的香火氣息。

整個江北地區由幾個鎮子組成,這些鎮子圍繞著一大片密林,林子的中央有一座不大的寺廟。據說那里香火鼎盛,可我從來沒去看過,多數時候,每當我的船在江北靠岸,我都只是下船抽支煙而已,不會離開岸邊超過十米。回憶起來,我確實動過幾次去廟里看看的念頭,但是每當這種念頭出現我都會想:明天吧,或者后天,總之我一定有機會進去轉轉。直到今天,我雖然終日往返于江南和江北之間,卻始終沒見過那座寺廟的樣子。

想到了寺廟,我便又回憶起昨晚的那個夢:夢里的那些和尚我一個都不認識,而且仔細回憶夢中的情境,他們似乎也不認識我……

正當我在岸邊思索那個夢的時候,三個真真切切的和尚——兩個二十多歲的和尚帶著一個五六歲模樣的小和尚——登上了我的船。這三人我還是認識的,每隔一段時間,他們就會乘船到江南采購日用品,并且多數是搭我的船,也許這就是他們信佛之人所說的緣分吧。

三個和尚每次上船后的行為都如出一轍,連座次都未曾變過。小和尚坐在中間,兩師兄分坐左右。兩個年輕和尚總是剛一坐下來,就低頭在小和尚耳邊說話逗他,而小和尚每次都默不作聲,皺著眉頭嘟著嘴,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兩師兄很快便覺得無趣,各自掏出手機靜靜地擺弄,小和尚這時則會拿出一只小魔方,聚精會神地扭轉。他們會一直這樣消磨在船上的時間,直到靠岸。

我雖然在開船,但是每當小和尚轉動魔方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斜眼去看他手里那個花花綠綠的玩意兒,有時看得出神,竟幾乎看了一路。

小和尚從未將這只魔方上的色塊拼完整,有兩次我看見他再差幾步就能成功了,但是都被他錯過了。時至今日,他手中的這只魔方依舊色塊斑斕,排列一塌糊涂。這也難怪,小和尚患有色盲癥,這個世界在他的眼里非黑即白,他的兩個師兄認為玩魔方可以治好他的毛病,于是就給他買了一個。但是在我看來,小和尚甚至有可能都不知道玩魔方的規則,他喜歡的只是將這個東西轉來轉去。

我邊開船邊看小和尚玩魔方,轉眼就到了江南。我將船在岸邊停穩,乘客們依次下船。和每次一樣,小和尚雙腳一踏上江南的土地,就會突然變得異常興奮,撒開腿興沖沖地朝岸上賣百貨的一溜攤床跑去,他的兩個師兄則在后面邊喊邊追。由于岸邊人群密集,我很快就看不到小和尚的身影,只見他兩個師兄的禿腦殼在人群中忽隱忽現。

站在岸邊看了會兒熱鬧,我就回到了船上燒水煮了面,邊吃邊琢磨著下午要辦的大事——我打算給小娟買一雙高跟鞋。

小娟家在江北,工作在江南。在這座城市,江北的年輕人多數都在江南工作,因為小伙子們不愿意像父輩一樣靠江吃飯,而姑娘們也不想重復母親的一生,除了洗衣做飯就是織網補網。江北的女孩子在江南的工作比較單一,用她們自己的話說是“從事美發行業”,所有人都知道她們實際上干的是什么。但是小娟不同,她在一家大超市里工作,負責烤小點心。

小娟她爸過去是打魚的,后來嫌累,便改行打撈尸體。這條江里每年都淹死幾個游泳的人,我跑船的時候見過她爸撈尸體,就是用大鐵鉤像鉤生豬一樣將死人鉤上來。不過有人淹死畢竟是一個小概率偶發事件,也就是說,小娟家的收入基本是靠小娟和她媽。

小娟她媽的工作有些特殊。在江南沿岸,了解這一行當的人稱之為“老頭樂”,從業者多為中年婦女。南岸江邊是退休老頭扎堆的地方,這些婦女會為他們提供一些揉肩、捏腿之類的簡單按摩服務,而老頭們會在這個過程中摸摸婦女的胸脯和屁股,最后給她們十元二十元的小費。至于那些還剩點性能力的老頭,如果想進一步消費就幾十元不等了。

我在這條江上混得久了,花邊新聞就比一般人了解得多些。大李是小娟她媽的常客之一,以我的了解,他應該是這附近“老頭樂”的最年輕消費者,還不到五十歲,其他人都在六十到八十歲之間,尤其以七十歲以上的老頭居多。不過令我不解的是,大李付給小娟媽的報酬居然也是魚。要不是我知道大李賣魚的地攤在哪兒,我甚至懷疑他的魚從來沒賣過,全都以物換物了。

據我觀察,大李的老婆應該不知道他和小娟媽的勾當,但小娟爸看來對妻子的一切了如指掌。我曾經就親眼目睹過一次,大李和小娟媽坐在江邊樹下的長椅上,小娟媽給大李捶腿,大李突然把手伸進她的裙子里摸索起來。巧就巧在幾乎同時,小娟爸剛好從不遠處的拐角走了出來,正好撞見這一幕。大李徹底愣住了,他的手一動不動地停在小娟媽的裙下,而小娟爸卻把目光轉向一旁,提著剛在市場上買來的散裝白酒和燒雞,優哉游哉地從二人面前經過,那神情和步態絲毫沒有受到侮辱的味道,反而還散發著一股強烈的、不知從何而來的驕傲。

可惜的是,無論小娟爸對妻子職業的態度如何,仍改變不了他在南北兩岸人眼里是個“王八頭”的地位。

小娟有這樣一對父母,恰恰賦予了我喜歡她的資格。我是一個清楚自己半斤八兩的人,小娟比我年輕十三歲,而且很漂亮,肯定不是我這個在船上熬得黑瘦的中年男人能配得上的。更何況小娟是職高畢業,而我壓根就沒念過什么書。我的個人條件和她的家庭背景各有短處,這樣就可以相互抵消了。至少我是這樣認為。

實話實說,我是從小娟十歲的時候開始喜歡她的,當時我二十三歲,每天在船上給我爸當幫手。那天,我和平常一樣,船一靠岸就把錨拋下去,然后把踏板搭岸上。每次做完這兩個動作,我都會坐在船幫子上四處閑看。

乘客們零零散散登船的時候,我正將身子扭向背后,看遠處的江南。然而,當我轉回身來的時候,看到小娟穿著一條水粉色的小連衣裙,挨著她媽媽,正坐在我對面。江上起了一陣風,小娟的頭發被江風吹亂,圓乎乎的小臉隨著頭發的飄舞若隱若現。她將遮住了臉的頭發撩向耳后,一雙烏黑清澈的大眼睛直視著我,隨后咧開紅潤飽滿的小嘴唇,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看著我笑。在那一瞬間,我的臉一下子熱了起來,心臟跳得飛快,又感覺有一團東西堵在我的胸口,讓我喘不過氣來。

“小王八羔子,你干啥呢?”我爸的聲音突然像炸雷一樣刺進了我的耳朵。我一下子回過神來,不明所以地看著在駕駛位上扭頭瞪著我的老爹。

“人都坐滿了,趕快把板子撤了,把錨薅上來!”

我手忙腳亂地按照我爸的指示操作,小娟看著我,咯咯地笑出聲來。

其實,我在此之前應該是見過小娟的,只是沒有什么印象。但是唯有這一次,我仿佛被什么暗器擊中了。這件事情過去了好久,我都不明白發生了什么,只是每當船在江北靠岸的時候,我不再閑望風景,而是期盼著小娟能夠再次登上我的船。

當市面上盜版卡拉OK光盤泛濫的時候,我爸每天收了船之后的一大愛好,就是帶著我到南岸市場上看VCD攤床上播放的歌曲MTV。他最喜歡的歌曲是《纖夫的愛》,而我喜歡的則是一首香港歌曲,更確切地說,是這首歌的MTV:在一艘純白色的游艇上,男主人公駕著船,女主人公悠閑地斜躺在船舷護欄邊的長椅上;她的黑發和白紗裙在慢鏡頭中緩緩飄舞,男主人公回頭溫柔地看她,而她則還以甜甜的微笑。船外環繞著碧藍的海水,船后拖著雪白的浪花……

第一次看到這個MTV的一整夜我都沒睡著,翻來覆去地想著等小娟長大之后,我到底要和她怎樣。我發現,我并不想和她像男女主人公在MTV的后半段那樣牽手、擁抱和接吻,我只想帶著她一起出船,就載她一個人。并且讓她坐在我第一次看見她的那個位置,最好我每次回頭都能看見她對著我笑。最好我們的船也能航行在海上,最好這艘船永遠都不停……我反復幻想著我們在一起的樣子,直到太陽從江面上升起的時候,我做出了一個決定——等小娟到了十八歲,我會從主動和她說話開始,一步步向我的這個終極目標邁進。

然而,在小娟十六歲那年的暑假,我的計劃被一起突發事件打亂了。

當時我爸已經去世,整艘船都是我的了。我那天正光著腳站在水里刷船,小娟來了。

她整個人的狀態與以往完全不同,低著頭,時而偷窺一般抬起眼睛看看我,眼里又滿是羞怯。對我來說更致命的是,她正帶著這副表情慢慢向我靠近,我緊張得幾乎抽搐起來,我的本能反應是向后退,但是剛退了小半步,后背就已經貼在船身上了。

她隔著水,在岸邊面向我站定,開口向我打招呼。

我剛準備回一聲“哎”,手里的草根刷子就撲通一聲掉水里了。

在我慌慌張張彎腰撈刷子的時候,她問:“你會滑旱冰嗎?”

我站起來搖了搖頭,但是搖完就后了悔,于是又連連點頭。

“你知道江南有一家七彩城旱冰場嗎?”她問。

盡管我不知道,但依然很用力地點了點頭。

小娟抿嘴皺眉,為難了半天才低頭對著地面說:“要是你看到小李,就跟他說,如果他想去七彩城滑旱冰,就到我家來找我。”

當“小李”兩個字從她嘴里說出來的那一刻,仿佛有人將一支冰棒插進了我的心臟里,等她把話說完,我全身都已經僵硬了,連舌頭都是麻的。

小娟轉身走了兩步,又突然轉回身來,緊張地補充道:“對了還有,要是他來找我的話千萬別敲門,就敲我那屋的窗子,窗臺上有一個白雪公主存錢罐的那個就是。”

我的表情像癡呆兒一樣,半張著嘴,機械地點了點頭。

她朝我揮了揮手,我麻木地舉著那只臟兮兮的大刷子朝她揮了揮。

就這樣,我從那天開始知道了小娟的暗戀對象是大李的兒子小李。

我對小李這小子極其厭煩,直到現在。并不是由于小娟的關系,而是我覺得這個人一點兒禮貌都沒有,他從小到大,上船和我連招呼都不打,就知道捧著一本書看。考上大學之后,他更是多了一股傲氣,倒是不再看書了,而是一上船就把耳機插上,仰頭閉目靠在椅背上,也不知他在聽什么。就憑小李這一貫的德行,即使讓我傳話的不是小娟,我也不可能把話帶到。于是,小娟讓我給小李帶的話就爛在我的心里了。

不過從另一個方面來看,小娟讓我帶話這件事也有好處。從那天起,她每次見到我都會主動和我閑聊幾句。但我仍然從不主動和她說話,因為她還有兩年才到十八歲,我必須得遵守對自己的承諾。

自從我在小娟的口里聽說了旱冰和七彩城,我便經常在收船之后去七彩城練習溜旱冰。

整整兩年,我從摔得渾身是傷,一直到溜旱冰像開船一樣熟練。當然,在這兩年中,七彩城也從客滿為患,逐漸變得門可羅雀,直至最終關門大吉。我隨后找到的幾家旱冰場,也都隨著時間的推移相繼停業,到最后,整座城市只剩下唯一一家開在郊區的“大北方的士高”還有旱冰項目。令我感到慶幸的是,“大北方”堅持到了小娟十八歲這一年。

我選了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決定將船停運一天,換上一身整潔的衣服,一路打聽著來到小娟家。我在她家的房子背面找到了她說的那扇窗子,因為“白雪公主”還在,雖然被太陽曬得幾乎完全褪色。

我扒著窗子向里張望,不見小娟的蹤影,但我還是輕輕敲了兩下窗子,耐心等待了一會兒,然后坐在窗臺下點了支煙抽起來。

從早晨到傍晚,我抽光了帶來的兩包煙,這時小娟才回來。我站起身朝窗子里看的時候,她正背對著我解胸罩,我連忙靠墻蹲在窗臺下。估摸著她已經換完衣服,我才重新面對窗子站起來。沒想到,此時小娟恰巧站在窗子里準備開窗,我的突然冒頭將她嚇得不輕。

小娟緩了好半天,才驚魂未定地推開窗子。

“你怎么在這兒?”

我干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因為這一系列情節,都與我出門前預先想象的完全不同。

小娟見我不作聲,伸手就要關窗。

我連忙用手擋住了窗子,急匆匆地說:“你不是要滑旱冰嗎?我會滑旱冰,七彩城一年多以前就關門了,然后是北北、原貿、金時光、千手佛……但是大北方還在,雖然場地是有點兒小,但是滑旱冰的人也沒幾個,所以還是挺寬敞的。”

小娟聽我說完琢磨了半天,隨后滿臉疑惑地問我:“你說什么呢,什么旱冰,什么大北方?”

“你忘了?兩年前,你問我會不會滑旱冰……”

她苦苦思索。

“七彩城。”我補充道。

她仍然沒想起來。

我雖然不情愿,但卻又不得不進一步補充了“小李”兩個字。

她一下子恍然大悟,臉上露出了笑容,只是笑里帶著些尷尬。

“我見你沒給我回信兒,就知道他肯定是拒絕了,所以我到現在也沒滑過旱冰。”

“我會,”我開心地說,“我可以教你,我滑得可好了。”

小娟笑著說:“我現在上班天天站著,腿累得像木頭一樣,哪還有力氣學什么旱冰了。”

我迫切地想要說些什么,好讓小娟答應陪我去滑旱冰,但是怎么也想不出還能說些什么。

兩人沉默之中,小娟身后的房門外傳來了她媽叫她去幫忙做飯的聲音,她回頭應了聲“哎”。

“還有什么事嗎?”小娟問我。

我勉強擠出笑來,搖了搖頭。隨后我們又是一陣靜默。

我知道此刻我應該走,但就是邁不動這雙腳,同時又不清楚自己還站在這里等待些什么。

“要是沒什么事的話,我得去做飯了。”小娟說。

我點了點頭,轉身慢慢往前挪著步子。還沒等我走出幾步,小娟突然在背后叫我。

我心里涌起一陣莫名其妙的高興,連忙轉回身。

小娟說:“我好像有點兒明白了,你今天來,就是要約我一起滑旱冰,對不對?”

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點了點頭。

“你等我多久了?”她又露出了我最喜歡的那個笑容。

“一小會兒。”我也報以微笑。

我們又面對面傻站了一陣子,小娟說:“我真的得去做飯了。”

我點了點頭,然后看著她關上窗子,消失在窗口。

這就是我至今唯一一次約會小娟的狀況,雖然說結果并不令人滿意,不過卻又是一個非常好的開端。從那一天起,我與小娟自然而然地成了朋友,此后只要她來坐船,我們都會聊上整整一路。尤其是在小李復讀兩年之后,考上了他夢寐以求的名校,我和小娟都沒再提起過他。我想,小李這一障礙應該已經在我和小娟之間消失了。盡管小李存在與否和我能不能送小娟禮物并無關系,但是不知為何,只有在確認他的消失之后,我才動了給小娟買雙高跟鞋的念頭。

對于衣著打扮,小娟和我聊過。她說她這份工作非常省衣服和鞋,因為超市里有空調,所以她們一年四季都穿著一樣的工作服,還有黑色的平底布鞋。但是我更希望看到上下班途中的她穿著高跟鞋,尤其這雙鞋是我送給她的就更好,因為她只有在這個時間段里才與我有關。想到這些,我便加快了走向南岸市場的步伐。

市場上賣鞋的攤床很多,高跟鞋的樣式更是五花八門。對于挑選這種女孩子穿戴的東西我毫無經驗,只好選了市場上最貴的一雙高跟鞋,從二百元一路講到了最后的八十元。

我提著這雙鞋離開攤床,聽見市場遠處一陣喧囂。我向聲音傳來之處望去,只見人們正快步向那里匯集,我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想要看看熱鬧。跑到近處,我賣力地擠進人群,站到了第一排。我發現,被圍觀的不是別人,正是小娟她爸,他此時坐在地上,一只手捂著右眼,淡粉色的血水從他的指縫往下流。他還不算圍觀的焦點,離他不遠處,小娟媽正扯著一個男人的衣領,厲聲叫著:“別跑啊,告訴你,別想跑!”眾人的目光大多集中在這兩個人身上。

被小娟媽拉扯的那個男人一頭花白的短發參差不齊,大熱的天穿著一件舊式中山裝,下半身一條土黃色的短褲,腳下趿拉著一雙布鞋。我此前從未見過這個男人,但誰都能看出來,這是一個流浪漢。

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別扯沒用的了,趕快先把人送醫院吧。”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應和著:“是啊……就是啊……趕快送醫院……”

雖然大家亂哄哄地表達著同一個意愿,但就是遲遲沒有人出來把小娟她爸扶起來。不用想了,把他送醫院的人只能是我。

去醫院的一路上,小娟她爸的手始終蓋在眼睛上,我讓他把手放下我看看,他也不肯。

到了醫院,醫生讓他把手拿開,我才看到他那只眼球已經癱軟地從眼眶中脫離出來。

我兜里只有一百多塊錢,根本不夠看病,于是小娟她爸給小娟打了一個電話,讓她帶錢過來。

小娟跑進醫院的時候慌張不堪,原本束起的發辮松脫了一半,散落的頭發都被汗水貼在臉上。我從走廊的長椅上站起來,但小娟好像并沒發現我,直奔她爸跑去。

“爸,讓我看看你的眼睛。”小娟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她爸依然那么固執,死活不肯把手拿開。

“大夫怎么讓你在這兒坐著呢?”小娟說著哭了起來。

“要不然我怎么讓你送錢來呢,”她爸說,“不見著錢,人家不給治。”

小娟抹了一把眼淚,似乎這時才注意到我站在旁邊,于是從兜里掏出不厚的一沓百元鈔塞到我手里,讓我幫忙去交款。

樓上樓下跑了好幾圈,天已經黑下來。我辦完了各種手續,小娟她爸終于住上了院。但說來是住院,實際上他只是躺在住院處走廊的病床上,因為住院的人太多。

我們在醫院的整個過程中,小娟她媽始終沒出現,我估計她還在看著那個肇事的流浪漢。直到夜里十點多,小娟她媽才愁眉苦臉地來到醫院,這時我剛注意到,她的臉上貼著許多半厘米見方的小膠布,每塊膠布的中間都透出一顆黑色的小藥丸。

我沒話找話地問道:“嬸子,你的臉……”

小娟媽沒接我的話茬,只是坐在病床邊呆呆地望著丈夫。他那只受傷的眼睛被紗布包裹著,另一只眼睛閉著,看上去似睡非睡。

“我媽三叉神經痛。”小娟低聲對我說。

因為是夜里,走廊里很安靜。

我又陪了他們一會兒,小娟對我說:“你回去睡覺吧,跟著我們忙活一天了,實在過意不去。”

“沒事,我在這兒看看有什么能幫上忙的地方。”

“真的不用,這兒有我們娘倆就夠了。”小娟說。

“那好吧,我先回去,明天再來看大叔。”

小娟把我送到走廊盡頭的樓梯口,臨別時和我說了句“謝謝”。

我拎著從超市買來的營養品往小娟她爸住院的樓層走,一個女人從樓梯上方迎面跑下來,腳下發出清脆的高跟鞋聲響。此時我才猛然想起來,昨天給小娟買的高跟鞋在慌亂中不知丟在何處了。自責間,我又想起小娟說過,她上班的時候會站一整天,下班之后腿累得像木頭一樣。也許,她是不會喜歡穿高跟鞋的。

我走路時低頭琢磨著高跟鞋的事情,在樓層入口處險些撞到一個人。抬頭一看,正巧是一直以來給我看病的徐大夫。

“喲,你怎么到住院處來了?”徐大夫問我。

“來看一個住院的朋友。”我輕輕揚了揚手里的營養品。

“你最近感覺怎么樣?”

“還是老樣子,不過我戒煙了。”

“戒了好。”

“不戒也不行啊,”我笑著說,“根本吸不進去煙,抽一口就像喝水嗆進肺里一樣。”

他輕輕地皺眉抿了一下嘴,轉而露出微笑:“要放松心情,注意飲食和多休息。”他說完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下樓去。

小娟她爸依舊在走廊里的病床上,此刻正盤腿坐著吃一只碩大的西紅柿,小娟則手里握著一條濕毛巾,坐在病床邊的折疊椅上發呆。我走過去與小娟和她爸打了聲招呼,得知小娟媽去派出所打聽這起案子的事了。

“你今天又沒出船?”小娟問我。

“反正最近坐船的人也不多。”

“就是,”小娟她爸突然插話,“開船有啥意思,反正我是早就開夠了,一會兒陪我在這兒喝兩盅。”

“爸你忘了?大夫說你最近不能喝酒。”小娟埋怨道。

她爸失望地低下頭繼續吃西紅柿。

中午的時候,我出去買了三份盒飯,與他們父女倆一起坐在病床上吃。飯吃到一半,小娟她媽來了。

“媽,怎么樣?”小娟放下盒飯,站起來問。

小娟媽沒吭聲。

“那看病的錢怎么辦?”

“剛從大黑那兒抬了兩萬。”小娟媽的聲音有些虛弱。

江北一帶的人幾乎都知道放高利貸的大黑,所以我想,小娟一家從今以后的日子會很麻煩。

“呀,我這只眼睛看見亮光了!”小娟爸突然嚷道。

小娟和她媽關切地彎腰湊近他。

“真的假的?”小娟媽問。

“真的,看,又亮了一下。”小娟爸側著腦袋,手指順著受傷的右眼方向朝外指,如同我們也應該看到他所說的亮光。

小娟跑去叫來了醫生,和他說明了情況。

“不可能。”醫生一臉的不耐煩。

“大夫,我真看見了,”小娟爸焦急地說,“又來了……又來了……你看,就在這兒。”

小娟爸一只手拉著醫生的袖子,另一只手指示著那些所謂的亮光。

醫生掙開他的手,說:“你這種現象就和老百姓常說的眼冒金星的原理差不多,這與你的視神經受損有關,所以給你的大腦發出了看見亮光的假信號。”小娟爸顯然沒太聽懂,眨巴著那只好眼茫然地看著醫生。

醫生嘆了口氣,說:“這么跟你講吧,你那只眼球,對,就是眼珠子,和漏了的水球一樣,現在已經癟了,癟了你懂吧?眼珠子癟了怎么可能再看見東西呢,后天我們就做手術把它摘除了,你現在就安心養病,接受現實,千萬別再胡思亂想了。”

小娟爸琢磨了片刻,心有不甘地點了點頭。

小娟媽點頭哈腰地送走了醫生之后對小娟說:“娟兒,你現在回家給你爸取一套洗臉刷牙的東西,對了,把咱家的暖水瓶也拿來。”

“哎。”小娟答應著。

“正好坐我的船來回。”我說。

我和小娟往樓梯口走,小娟她媽突然在背后叫住她,招手示意她過去。我在遠處聽不到她倆都說了些什么,只見小娟媽說話停頓的時候,越過小娟的肩膀看了我一眼,隨后又說了幾句。

我們走出醫院的時候,我問小娟她媽剛才說的話是不是和我有關,小娟說不是。

我和小娟乘公共汽車來到江邊,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我們上船時,有幾個等在岸邊的人也跟著我們上了船。我沒有像往常一樣等乘客坐滿,而是就載著船上的幾個人開往江北。

小娟倚靠在我駕駛位旁邊的欄桿上,閉著左眼,用另一只眼在看各處的景物。

“你干什么呢?”我笑著問。

“我聽人家說過,如果一個人只有一只眼睛的話,看到的東西就不是立體的,原來真的是這樣啊。”

我也試著閉上一只眼睛看了又看。果然。

船上人少,沒人聊天,只有發動機突突突的聲音。我不時偷眼看身旁的小娟,她迎著江風,頭發凌亂地向后飄著。我突然覺得她很可憐,感覺她的生活就像我這艘破船,帶著她在兩岸之間飄來飄去,而且船上只有她一個人。我一時間產生了想抱一抱她的強烈沖動,但是我知道這個擁抱不應該發生。

“你該交個男朋友了。”我說。

小娟先是不解地看著我,然后就笑了起來,問道:“怎么突然想起來說這個了?”

“就是覺得你一個女孩子,挺不容易的。”

“我倒沒覺得哪里不容易,我還有父母啊,其實這么說來,是你不容易才對,就這么一個人開著船每天江南江北來回跑,你該交個女朋友了。”

小娟俏皮地背起手,站在船頭,笑著看對面的江北。

這是我第一次進小娟家,兩間臥室都不算太大,廚房倒很寬敞。

“隨便坐。”小娟說著走進她父母的房間里收拾起東西來。

我在廚房四下看了看,然后進了小娟的臥室。

這間屋子里只有三件家具,一張單人床,一張寫字臺,一個老式雙開門衣柜。她的床單和枕套都是翠綠色的,點綴著許多卡通小動物,在枕頭旁邊有一只很舊的毛絨玩具。寫字臺上有一臺十幾寸的彩色電視機,此外就是一面小鏡子和幾瓶化妝品。

我在床沿坐下,看著窗外。

過了一會兒,小娟提著一個大網兜走了進來,網兜的最底下是一只大臉盆,臉盆里裝著些洗漱用品,紫紅色的印花暖瓶也立在盆里。

她放下網兜,抹了一把汗,在我身邊坐下。

“我家電視機很老吧?”她抱起枕邊那只毛絨玩具擺弄著,像是在對它說話,“小時候我媽總帶著我去鄰居家看電視,時間長了,那家的人就煩了,說了一些很難聽的話,我媽就再也沒帶我去過,我就天天哭著要看電視,然后她就開始攢錢,攢了好久,終于買了這么一臺電視機……我的玩具也少得可憐,一共就兩樣,一個是我爸在江邊玩套圈套中的一個白雪公主存錢罐,我上初中的時候,他玩飛鏢扎氣球,又得了這么個小熊。”

看著小娟擺弄那個玩具的樣子,我發現她始終都是個孩子,至少與我比較起來,她永遠都是。想到這一點,我第一次感覺自己一直以來對她的感情有些不道德。

“喂,你在聽我說話嗎?”小娟推了我胳膊一下。

我回了回神,說:“在聽啊,你說的是電視的事,還有玩具。”

小娟滿意地笑了一下。

“其實我比你慘,”我說,“電視機我壓根就沒有過,從小到大就一件玩具,還是在船上撿的。”

“咱倆都挺慘的。”

小娟笑了一陣,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說:“走,出發。”

她到門口重新提起那只網兜。

“我來吧。”我伸手抓她的網兜。

“沒事,我身板兒還行。”她笑著說。

“還是給我吧。”我把網兜從她手中奪過來。

上船后,我掏出鑰匙準備將船啟動,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咳過之后,我偷偷轉身將血吐進了江里。

“你怎么咳得這么厲害?”小娟走過來問我。

“老了唄。”我咧嘴笑了笑。

“你牙上有血!”

我趕緊用手抹了一把,拿起水杯漱了漱口。

“最近有點兒上火,牙齦總是出血。”我說。

“是嗎?那你應該買一支中草藥牙膏試試。”

我點了點頭,擰動鑰匙,發動機轉了起來。

我緩緩調整船身,將船頭指向江南,然后加速前行。

“哦——”半路,小娟突然開始歡呼起來。

我回頭看她,只見她伸展著雙臂,任江風吹著她的衣服和頭發。

“這船真寬敞啊!”她放下手臂笑著對我說,“就拉著我一個人。”

我也朝她笑了笑,轉身繼續開船,心里想:真是個孩子,家中有這么多的煩心事,還能開心得起來。

但是,當我意識到“孩子”這個字眼再次在我頭腦中出現的時候,我的笑容不見了。我在想,如果小娟知道了我一直以來對她的心思,一定會把我看成一個惡心的老流氓。也許是由于心虛,我微微側頭,用余光偷偷看了一眼小娟,她正放松地斜靠在長椅上,欣賞著江上的風景。

我的心頭猛然一震——這不正是我幻想了好多年的那幅景象嘛!

只是,這個夢想實現得令我毫無防備,就如同一個人始終對著一幅貼在墻上的明星海報朝思暮想,盼望著一睹真人風采,然而有一天,這個人在街頭偶遇了這位明星,然后目瞪口呆地愣在明星面前,連一句“你好”都說不出來,倒是明星向他客氣地笑了笑,隨后與他擦肩而過。

“今天的陽光真好,”小娟說,“開慢點兒吧!”

“大叔和嬸子還在醫院等著呢。”

雖然我嘴里這么說,但還是將船速盡可能放慢。

但它仍然很快就到了江南岸邊。

我幫小娟提著網兜,陪她走到去往醫院的公共汽車站,目送她上了車。

在回到船上的途中,我穿過南岸市場,經過賣舊書的地攤時,我蹲身隨手翻看起來。

“嘿,真稀奇啊,連你都要看書了?”書攤老板說。

“這叫什么話?不愿意賣拉倒。”

我做欲走狀,老板連忙笑著一把拉住我。

“都是熟人,開個玩笑嘛,隨便挑,我全按最低價給你。”

老板掏出煙來遞給我,我擺了擺手,他自顧自抽起煙來。

因為整個市場的人都知道那天是我把小娟爸送到了醫院,所以在我翻書的過程中,老板向我打聽小娟她爸去醫院之后的情況。我給他講了個大概,又問他是否知道那天出事的原因。書攤老板一下子來了精神,眉飛色舞地向我講述起來。

原來,那個來自外地的流浪漢找小娟媽消遣,事先講好了五十塊錢,可辦完事之后流浪漢耍起了無賴,聲稱小娟媽的服務不到位,只肯付十塊錢。小娟媽當然不同意,伸手就要在他身上翻錢,于是兩人撕扯起來,小娟媽自然不是男人的對手,流浪漢把她推倒在地,撒腿就跑。小娟媽性格剛烈,哪肯受這個委屈,于是叫來丈夫,兩人四處找這個流浪漢。大概是此人也沒想到,從事這種服務的婦女會直接拉來自己的丈夫當幫手,所以第二天還沒事人似的在市場上閑逛,結果被小娟父母堵個正著。小娟爸本來只想嚇唬一下流浪漢,讓他乖乖把錢交出來,哪承想人家二話不說,揮手就是一拳,小娟爸應聲倒地,從此一只眼睛永遠報廢。

書攤老板最后還補充說,他聽派出所的熟人講,小娟家這回只能自認倒霉了,那個流浪漢一無所有,根本沒有賠償能力,而且還不怕坐牢,因為坐牢反倒把他成全了,每天有吃有喝有住處。

我沒興趣繼續聽他聊小娟他爸的事了,放下書起身就走。

“哎,你一本都不買啊?”他在我身后嚷。

我頭也沒回,直接朝我的船所在岸邊的方向走去。

那兩個熟悉的年輕和尚正在我的船邊等待著我,其中一個手里提著個小小的布包。

我走到近前時,一個和尚對我說:“大橋通車了,我們還怕你不回來開船了呢。”

“真的通車了?”我問,“什么時候的事?”

“昨天剛通車。”

“那你們怎么還坐船?”

“是這樣,我們想和你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搭你的船,把師弟的骨灰撒到江里?”

“哪個師弟?”我有些吃驚。

“總和我們一起坐船的那個。”

“急性腦膜炎,到醫院就已經不行了。”另一個和尚補充道。

我沉默下來,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和尚以為我在盤算船錢的事,連忙說:“師傅,你看多少錢合適?”

“這種事還收什么錢,”我說,“通車了,以后也沒人再用我跑船了,就當我免費送你們師弟最后一次。”

“善哉啊,師傅這是積德行善,日后一定多福多壽。”

“是啊。”另一個和尚附和著。

帶著他們上了船,行至江心,我關掉了發動機。兩個和尚打開布包,一邊念著我聽不懂的經文,一邊向江里撒骨灰。撒完之后,一個和尚從懷里掏出小和尚常玩的那個魔方,色塊依舊凌亂。

他剛要將魔方拋進江里,我說:“等等。”

我拿過那個魔方轉動起來,各面的顏色很快就拼完整了。

和尚驚奇地看著我,說:“哎呀,師傅你太厲害了,我倆鼓搗了一天一夜,都沒能幫小師弟把魔方拼好。”

我笑著拉開了儀表盤下的小抽屜,里面有一只魔方。

“我小時候就這么一個玩具,十幾年里沒事就擺弄,所以熟了。”我說。

兩個和尚向我連連道謝,隨后將拼好的魔方投進江中,又雙手合十默誦了一大段經文。

所有儀式完畢,我將他倆送到江北。

開船返回南岸的途中,天上飄起了輕雪。

我連續幾日躺在船里,動彈不得,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我想象著自己死去的樣子,應該會像小和尚一樣變成灰白色的殘渣,但這是最后的形態,在此之前,我應該會像一塊凍豬肉一樣在船艙里被人發現。

沒想到事實并不如我所預料,我又一次逃過了鬼門關。不過,我的身體已經不同于以往退燒之后的狀態,仍然虛弱得很,呼吸也變得更加困難了。當然,我知道這種重生的奇跡絕不會一次又一次發生,因此我想著自己在有限的時間里還能做些什么,最終決定為我的船聯系一個買主。

這個看似厚道的大漢其實并不仗義,他見快要封江了,所以把這艘船的價格壓得很低。用他的話說,他是當廢鐵買的,因為這艘船除了發動機和船上的金屬物件,別的都不值錢。我沒有精力和時間與他討價還價,所以這艘五千塊可以輕松出手的船,最終被他用三千塊錢買下。

我到南岸市場賣鞋的攤床上要了一個外觀漂亮的鞋盒子,然后在銀行取出了自己的全部積蓄,又加上賣船的三千塊,湊成了八千。我將這些錢全都放進鞋盒子里,用牛皮紙繩把盒子捆好。

在一家公用電話亭,我依照上次小娟她爸給她打電話時我背下來的號碼,給小娟打了過去。這個號碼是她所在超市的一個辦公室電話,所以等了好一會兒,她才來接。得知電話這端是我,她感到很意外。

“哎?你從哪兒弄來的這個號碼?”她問。

“掛114查的。”

“你這些天應該特忙吧?”

“確實忙了些事情,所以一直沒去醫院看大叔,他現在怎么樣?”

“恢復得還好,大夫說再養一段時間就可以裝義眼了,就是假眼球。”

“你最近肯定累壞了,白天上班,晚上去醫院。”

“嘿嘿,還好……對了,我前兩天好不容易擠出時間去了趟你的船上,但是你睡得像死豬一樣,我敲了半天窗子你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是嗎?我真的一點兒都不知道,我睡覺總是太死。”

“后來我想,算了吧,你肯定是挺累的,就不打擾你了,所以就走了。”

我們又閑聊幾句之后,我說今天要去市區里辦點事,正好在她所在的超市附近,所以約她下班后順便見一面。她很痛快地答應了。

掛上電話,我去火車站仔細查詢了線路和車次,最后花四十塊錢買了一張去烏海的普快硬座車票,全程需要十個小時。

聽售票員說,烏海在內蒙古西部,不僅沒有海,而且附近全是沙漠。但憑借我口袋里的錢,這里是我能夠到達的唯一與“海”有關的地方。

傍晚下起了鵝毛大雪,與超市相連的店鋪全都亮起了霓虹燈,十分好看。

小娟從超市大門里走了出來。她就站在我面前不遠處,卻還在用目光四處搜索。我將遮住了鼻子和嘴的毛線圍巾向下拉了拉,然后朝她揮手,她兩三步跑了過來。

“你身上全是雪,等我很久了吧?”她說話時呼呼冒著白氣。

“就一小會兒,”我笑了笑,趕緊將手里的鞋盒子遞給她,“高跟鞋,送給你的。”

“怎么想起來送我這個了?”小娟驚訝地睜大眼睛。

“從來沒見你穿過高跟鞋。”

“這可是冬天。”

“又沒有要你現在穿,”我笑著說,“來年春天也可以穿啊。”

小娟接過盒子,伸手要解開外面的紙繩。

我攔住她,說道:“回家再看吧,鞋子這種東西,要穿在腳上才能看得出效果。”

“好吧,就聽你的,”小娟說著從挎包里拿出一個紙袋,“幸虧我也給你準備了禮物。”

我打開紙袋,里面是各式各樣的小點心。

“你烤的?”我問。

“對呀,嘗嘗看。”

我嚼著點心,含糊地說:“嗯,好吃,太好吃了!”

“不錯吧?”小娟驕傲地說,“你如果喜歡吃的話,以后我還給你帶。”

“恐怕我沒那種口福嘍。”我將點心咽下。

“為什么?”小娟有些吃驚。

“大橋通車了,跑船的生意做不下去了,所以我準備去遠點兒的地方。”

“去什么地方?”

“有海的地方。”

“去那兒繼續開船?”

“對,就開著我的船去,地圖我都查好了,順著江往下開,用不了一個星期就能到。”

“哦,這么說很近啊,多長時間回來一次?”

“到入海口是很近,但是海太大了,不像咱們江南到江北,開船從海的這一邊到那一邊得用半輩子,從那一邊再回到這一邊又得半輩子。”

“這么說,那來回加在一起,就得用一輩子啊?”

“所以我應該是回不來了。”

小娟低著頭不說話,用腳將雪里一個皺巴巴的空煙盒撥弄來撥弄去。

“你哪天走?”她突然抬頭問我。

“今天晚上。”

“這么急?”

“要是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你也知道的,用不了多長時間,冰就把江面封上了。”

小娟再次沉默,繼續低頭踢那只無辜的空煙盒。

我看了看表,離我乘火車的時間不遠了。

“有件特別對不起你的事情,這么多年一直憋在我心里,現在我要走了,必須得把這個秘密告訴你。”

“什么秘密?”小娟抬頭看我。

“當年你讓我幫你約小李去滑旱冰,其實我根本沒和他說。”

我以為她會驚訝,沒想到她笑著說:“我早就猜到了。”

我低頭思索著還有什么要說的話,可是一句都想不出來了。不知道為什么,我也不經意地用腳折磨起了地上那個空煙盒。

“那么……我也有個秘密要告訴你。”小娟說。

“說來聽聽。”

“我從來沒喜歡過小李。”

她的這個秘密倒使我非常意外。

“既然這樣,那你為什么讓我約他去滑旱冰?”

“你慢慢猜吧,猜出來了就開船回來告訴我。”她笑著說。

我遲疑地點了點頭。

小娟看了一眼遠處商廈頂層的大鐘,說:“我得去醫院替換我媽了。”

“路上小心。”

她朝我揮了幾下手,隨后手中悠蕩著那只鞋盒子朝遠處走去,每走幾步,就再次回頭向我揮手,我也揮手做出回應。漸漸的,她的身影消失在大雪片和行人中。

這是我第一次坐火車,所以對登車的過程非常陌生,不斷打聽著才找到了這個車次的檢票口。這里十分擁擠,人潮緩慢地擠入那個由不銹鋼柵欄構成的狹窄出口。我不得不將小娟給我的那包點心揣進懷里,用雙臂護住。

終于來到了火車旁,我舉著車票詢問著守候在車門旁的工作人員,知道了我該進的車廂。上車后,在一名乘客的指引下,我才在窗戶旁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來的那一刻,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大約十分鐘過后,火車開動了。我一時間感到很興奮,又很緊張。這種感覺令我想到了死亡,對于死亡,我同樣是陌生的,沒準死亡的感覺只是和第一次坐火車一樣。想到這些,我開心起來,一會兒看外面昏暗模糊的雪景,一會兒觀察車內即將與我一起到達遠方的人們。

火車慢慢開進了深夜,許多乘客都靠在椅背上或趴在窄小的桌子上熟睡,我卻一絲困意都沒有,于是拿起小娟給我的那包小點心,掏出一塊放進嘴里慢慢嚼著。我閉上眼睛,忽然感覺火車很像一艘搖曳的大船,進而又能感覺到,只要我回頭,就能看見小娟一個人坐在這艘空蕩蕩的船里看著我微笑。

我將口中的點心緩緩咽下。睜開眼,窗外就像是一片墨藍色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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