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左翼，以及沉默的大多數

張君榮

強人政治下，多數日本人成為了沉默的大多數。實際上，幾位學者都表示，他們接觸到的許多日本學者、民眾，在對待歷史問題上的態度是非常理性的。

特殊的左右分野

“日本二戰后的政黨發展，大致分為兩個方向。一個是主張保持傳統文化的政黨，比如自民黨和后來的民主黨，一般被稱為右派政黨。另一個是傾向革新的政黨，比如社會黨、共產黨。但幾十年過去了，革新政黨力量越來越小了?！痹谌毡緰|京國際大學學習6年的暨南大學國際關系學院講師鄧仕介紹說。

不過，接受采訪的日本問題學者都認為，當下媒體、學界所描述的日本左右分野，并非單純政治學上所認可的，政治觀念偏保守為右，偏革新為左；或者經濟觀念偏自由為右，偏平等為左。

“日本左翼力量最根本的一個特征，就是承認侵略戰爭。另外，他們一般也會反對首相及其閣僚參拜靖國神社。在歷史教科書問題上，也傾向于承認日本曾經的侵略事實?！奔执髮W教授陳景彥說。

外交學院日本研究中心副主任周永生補充說：在外交方面，左翼還會傾向于平衡外交，而不是過分依賴美日同盟。另外，左翼對待修改戰后和平憲法，也是支持態度，反對進行修憲。

反對修憲、反對TPP、反對美國軍隊等，是目前日本主流左翼所秉持的觀點。

左翼式微

由于農民、工人階層對左派的不支持，直接導致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日本左翼在政壇的式微。

“（社會民主黨）在今年日本的眾議院選舉和參議院選舉中都遭遇失敗，這是我的責任。我將辭去黨首之位?！?013年7月25日，長期作為左翼代表的社民黨黨首福島瑞穗，宣布辭去黨首職位。

在7月份的日本參議院選舉中，盡管福島瑞穗走訪了近2萬公里為社民黨拉票，但她也僅僅為該黨獲得了1個參議院議員席位。安倍領導的自民黨再次獲得絕對優勢。

如今，社民黨已經衰落為日本國會中最小的政黨之一，在眾議院中僅有2席，參議院中3席。

盡管福島在4月份還批評“安倍經濟學”為“安倍的風險”，擔憂極度的通貨膨脹會破壞人們的生活。她表示，現在應該推行政策，提高工資水平，并對自民黨的憲法修正案中所提到的“為了在海外能夠行使武力，將與美國一道成為在世界范圍內擁有戰爭權的國家”進行了批判。

但批評者卻認為，社民黨等左翼政黨的經濟思路，總是難以提出可執行的具體政策。

1996年，日本政壇主要左翼政黨、原社會黨，改組稱為社民黨。同年10月舉行的眾議院大選中，社民黨不但沒有起色，反而一落千丈，只獲得了15個議席，甚至排在共產黨之后。至此，成立于1945年，曾依靠工會和農協的活動家、中小企業主和知識分子的支持，長期作為革新派政黨與保守的自民黨對峙的原社會黨，失去了最大在野黨的地位。

由于原社會黨大部分成員都離開并加入民主黨，加上村山富市等領導層的年齡偏高，導致社民黨的政黨版圖不斷萎縮。1998年5月，社民黨退出聯合政府。

而當時推動社會黨改組的直接原因，正是其對經濟政策的應對不力，但改組后的社民黨還是無力回天。

“泡沫崩潰，經濟停滯，使人們期盼國家強大，進而呼喚強人政治出現，為右翼勢力增長提供了土壤?！敝苡郎f。

實際上，在上世紀80年代，日本經濟泡沫崩潰的前夕，時任首相中曾根康弘就已經開始在日本實行民營化，但未及時阻止經濟停滯。泡沫崩潰后，日本民眾心理發生了轉變，逐漸重新認識到日本同盟的必要，認為戰后日本恢復及高速發展的幾十年，得益于日美同盟。而原本強大的左翼，由于經濟失策，迅速衰落。

周永生覺得，強人的概念是相對而言的。實際上，日本民眾當年支持時任首相小泉純一郎，也并不僅僅是因為他在外交方面的強硬姿態。當時，小泉在日本國內深入推行民營化，直接面對國內郵政集團等壓力集團的強大勢力?！爱斍鞍脖督洕系拇蟮堕煾紊弦舱跍蕚鋸娪残薷暮推綉椃ǎU編自衛隊，也是塑造了自身政治強人的形象，進而獲得了高支持率?！?/p>

另一方面，左翼民間團體的聲音也逐漸被右翼聲音所淹沒。

沉默的大多數

今年8月4日，NHK《星期日討論》節目邀請原日本駐美大使、安保法制懇談會主持人柳井俊二，防衛大臣小野寺五典，沖繩國際大學教授前泊博盛、流通經濟大學教授植村秀樹，進行了一場討論，題目為“怎么辦，日本的安全保障？——怎么看修改防衛計劃大綱？怎么看行使集體自衛權？”

當鷹派的柳井俊二說，島嶼受到威脅，需要建立兩棲部隊（海軍陸戰隊）來加強防衛時，另外兩位教授就批評他，加強防御就無法搞經濟建設。當柳井說，作為抑制力的一環，日本需要具備對敵人基地的攻擊能力時，兩位教授又批評稱，大力宣揚就等于挑釁對方，不利于日本的安全保障。

日中科學技術文化中心理事長、福井縣立大學名譽教授凌星光稱，教授們在電視播出現場提到憲章規定的集體自衛權是與聯合國關聯的，但修改稿根本沒有提到聯合國時，柳井居然直接回答說，聯合國實際上無法發揮安全保障作用，只能依靠日美安全條約?！斑@完全暴露了柳井既利用憲章又無視憲章的實用主義?！绷栊枪庹f。

防衛大臣小野寺五典最后總結說，日本不能刺激周邊國家。歐洲已經建立了穩定的安全保障體制，亞洲也要建立。日本需要與中國等周邊國家建立對話機制。

整個討論，以3∶1鴿派理性聲音占優勢，但次日《讀賣新聞》報紙報道時，卻只報道柳井的發言和小野寺的政府立場發言，根本不報道立場趨于溫和的前泊和植村的發言，也沒有報道小野寺最后的理性發言。

周永生認為，強人政治下，多數日本人成為了沉默的大多數。實際上，采訪中的幾位學者都表示，他們接觸到的許多日本學者、民眾，在對待歷史問題上的態度是非常理性的?！暗毡久癖娡敢庾约鹤鲎约旱氖虑?，不愿意發出聲音?！?/p>

“最近，連日本的文藝界人士、動畫導演宮崎駿發表反戰言論，都遭到了右翼的攻擊。”陳景彥認為，這樣更容易讓左派不敢發聲。

這也是日本歷史教科書問題常常成為焦點的原因所在。日本教科書實行審查制度，每4年由日本文部省審查一次，各種版本不盡相同的教科書只要通過審查，就可以作為合法的教材。

“文化涉及到思想意識形態，文部省是日本最右的部門。盡管近些年日本內閣更換如走馬燈一般，但文部省卻有一定傳承性，文部大臣中否定侵略戰爭的人比較多。”陳景彥說。

家永三郎教科書訴訟案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產生的。

家永三郎所編的高中教材《新日本史》，由于承認南京大屠殺等日本侵略事實，而多次被日本文部省審定為“不合格”，被要求修改。1965年，家永開始控告日本政府和文部省，訴訟長達32年，雖然家永多次取得“部分勝訴”，但最終還是不了了之。

“我同日本許多學者，有過非常坦誠深入的交流。我們談論日本侵略戰爭，發現彼此的基本觀點是一樣的。這種學者在日本絕對不是少數?！标惥皬┱f。

“在日本，像‘九條會’這樣的全國性左翼民間團體有很多，只不過組織性沒那么強大?！编囀顺f?！熬艞l會”成立于2004年右翼情緒高漲的時期，旨在捍衛日本“和平憲法”第九條，反對修憲，很快發展為全國性組織，在各個地方建有分支。

“經濟停滯導致強人政治是很多國家都會發生的政治規律，日本也不例外?！标惥皬┱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