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海事法院 鄧金剛
2012年7月1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下稱買賣合同解釋)第十條第一款第(四)項規定:“出賣人將標的物交付給買受人之一,又為其他買受人辦理所有權轉移登記,已受領交付的買受人請求將標的物的所有權登記在自己名下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痹撘幎ù_立了同一船舶多重買賣中,交付優先于船舶登記的規則,也就是確立了已登記為船舶所有權人的同一船舶買受人不能對抗已受領交付的船舶買受人的規則。筆者對買賣合同解釋的上述規定產生了遺憾,如果“登記不能對抗第三人”,是否《物權法》《海商法》的相關規定都已被變相廢除?為解開這一疑惑,也為明確同一船舶多重買賣糾紛在今后審判實踐中的法律適用,筆者從如何看待《物權法》《海商法》對于船舶所有權的規定與該解釋相關規定的關系,從海事審判的實踐,從是否交付、是否善意的認定標準出發,對涉及的問題進行探討。
《物權法》第二十條規定,“船舶、航空器和機動車等物權的設立、變更、轉讓和消滅,未經登記,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痹撘幎ò▋蓚€層次的內容:一層意思指任何人向第三人主張其是船舶所有人的標準是,其是船舶登記的所有人;還另有一層意思是,任何第三人向船舶主張權利時,有權依據船舶的登記認定誰是船舶的所有人。針對上述規定有兩種理解:第一種理解是船舶等特殊動產買賣合同的買受人,如果還未被登記為船舶所有人,則無權對抗善意的第三人,即無權向善意第三人主張其是船舶的所有人;該善意第三人的范圍不僅包括同一船舶的其他買受人,也包括對于該船舶享有債權的任何善意第三人。也就是說,只要無法被推定為惡意,任何第三人都將被推定為是善意的第三人,并有理由相信船舶所有權屬于登記的所有人。第二種理解是,船舶等特殊動產買賣合同的買受人雖然還沒有被登記為所有人,但只是不能對抗善意的第三人,其他不能被認定為善意的第三人,其有權對抗;對于善意的界定從嚴把握,未受領交付的船舶買受人,因為沒有認真審查船舶是否已經出賣交付給他人,因此不能成為善意第三人。對于第一種理解,比較容易界定,即有權向船舶主張權利的人,只需依據船舶登記即可確定,而無須舉證證明自己的權利來源是否善意,除非被對方證明非善意;主張自己是船舶所有人的人只需提供船舶登記的證明即可(針對船舶共有內部關系、掛靠關系的除外),該種理解屬于海事司法實踐中絕大多數人的觀點。關于第二種理解,向船舶主張權利的人須證明自己是善意的,否則不得對抗他人,屬于買賣合同解釋所秉持的觀點,但該觀點以受領與否作為認定同一船舶多重買賣的買受人是否善意的標準,是否違背了法條本身的立法原意值得商榷。
《海商法》第九條規定,船舶所有權的取得、轉讓和消滅,應當向船舶登記機關登記;未經登記的,不得對抗第三人。船舶所有權的轉讓,應當簽訂書面合同。該條規定著重明確了船舶所有權認定的標準和向第三人主張船舶所有權的判斷依據,即登記對抗主義?!逗I谭ā返囊幎ㄅc《物權法》的規定相比,《物權法》的規定增加了對第三人的界定,即第三人只能是善意的第三人,而《海商法》則沒有界定第三人為善意第三人。
因此,《物權法》《海商法》以及買賣合同解釋對于船舶所有權的規定不盡相同,如何進行適用,必將成為審判實踐中爭議的問題。
買賣合同解釋與《物權法》《海商法》相比法律位階較低。《物權法》是基本法,《海商法》相對《物權法》來說是特別法,而買賣合同解釋則屬于司法解釋。因此,如果買賣合同解釋的規定與《海商法》相沖突,則應適用《海商法》的規定;如果《物權法》的規定與《海商法》沖突,則也應適用《海商法》的規定。
因此,從法律規定之間適用的先后順序看,船舶所有權的認定,以及能否對抗第三人的認定應優先依照《海商法》的規定進行判斷。
《中華人民共和國海事訴訟特別程序法》第二十三條對可以扣押的當事船舶范圍進行了限定。該條規定:“有下列情形之一的,海事法院可以扣押當事船舶:(一)船舶所有人對海事請求負有責任,并且在實施扣押時是該船的所有人;(二)船舶的光船承租人對海事請求負有責任,并且在實施扣押時是該船的光船承租人或者所有人;(三)具有船舶抵押權或者同樣性質的權利的海事請求;(四)有關船舶所有權或者占有的海事請求;(五)具有船舶優先權的海事請求。海事法院可以扣押對海事請求負有責任的船舶所有人、光船承租人、定期租船人或者航次租船人在實施扣押時所有的其他船舶,但與船舶所有權或者占有有關的請求除外。從事軍事、政府公務的船舶不得被扣押?!?/p>
從上述條款的內容看,扣押船舶的一個主要依據是船舶的所有人對海事請求負有責任,特定船舶能否被扣押也主要通過判斷某主體是否特定船舶的所有人來進行認定。認定的標準通常依據船舶的登記情況進行,即如果船舶登記上的所有人是海事請求的責任人,那么就可對該船舶進行扣押,否則就不應予以扣押。
如果以交付優先于登記來確認船舶的所有權,那么某船舶被扣押后,登記的船舶所有人完全可以通過與第三人偽造買賣合同和已經交付給該第三人的方式來獲得船舶的釋放。如此一來,扣船申請方的合法權益不但無法得到保障,還要承擔錯誤扣船的賠償責任。
因此,從扣押船舶的規定與實踐看,以交付優先于登記來確認船舶所有權的路徑是行不通的。
如果船舶交付后,辦理過戶登記前,出賣人將船舶抵押給債權人并辦理了抵押登記,此時應如何處理受領交付的買受人與抵押權人的權利沖突?如果按照買賣合同解釋的觀點,抵押權人未驗看船舶是否仍處于抵押人的占有下,因此不能作為善意第三人,不得對抗已經受領交付的船舶買受人,如此一來,必將造成船舶融資市場的極大混亂。如果船舶出賣人交付船舶的方式是占有改定,抵押權人根本無法看出船舶已不在抵押人的占有下;在指示交付的情況下,抵押權人也難以判斷船舶是否仍處于抵押人的占有控制下。況且,如果是雙方已經有長期融資合作背景,抵押權人出于信任,也完全可以不必再查看船舶,因為沒有法律規定,如抵押權人沒有驗看船舶,船舶抵押權的設立就無效。
因此,從船舶抵押權設立的實踐看,以受領交付作為判斷船舶所有權歸屬的判斷標準,與船舶抵押權設立的實踐發生沖突,不利于維護正常的船舶融資秩序。
何為善意?理論上有“積極觀念說”和“消極觀念說”兩種主張。積極觀念說認為,受讓人具有將讓與人視為所有人的觀念為善意;消極觀念說認為,受讓人不知或不應知讓與人無讓與權利為善意。我國《物權法》并未明確“善意”之判斷標準,僅籠統規定了“受讓人受讓該不動產或者動產時是善意的”。一般認為,所謂善意,是指受讓人在受讓不動產、動產時不知道讓與人沒有處分該項不動產、動產的權限,并且對該項事實的不知情沒有重大過失。善意是相對于惡意而言的,惡意是指受讓人明知轉讓人無處分權或對不知轉讓人無處分權有重大過失,仍然受讓該不動產、動產的情形。但是,善意只是受讓人受讓不動產、動產時的一種主觀心理狀態,如何判斷,證據的證明至關重要。多數人認為,應該由否定其為善意的人負舉證責任。具體確定是否善意,應特別考慮當事人從事交易時的客觀情況,如財產的性質、價格的高低、讓與人情況、有償與無償、受讓人交易經驗與常識等。[1]
以是否已經受領交付作為認定善意與否的標準,應是買賣合同解釋的一種新理解。具體的表述為:一方買受人基于交付而取得船舶等特殊動產所有權后,另一方買受人原則上不可能通過出賣人的再次交付而占有船舶,因而也就不可能發生善意取得的問題。僅有登記,而未實際占有船舶的買受人不構成善意第三人。該解釋以單純的受領交付與否的標準來判斷善意,實際是以是否實際占有船舶作為判斷船舶所有權的標準,既與前述的對于善意的通常判斷標準相違背,也與《海商法》等法律規定船舶所有權登記才能對抗的精神相背離,容易引誘船舶出賣人一船多賣,擾亂船舶交易秩序。
交付在法律上的定義為,一方將某個物或權利轉移給另一方占有的行為。針對不同的物或權利,交付產生的法律意義不同。對于一般的動產,交付意味著動產所有權的轉移。對于不動產,交付意味著轉移不動產的占有,并不一定意味著不動產所有權的轉移。對于特殊動產如船舶、航空器等,交付也不能代表該特殊動產所有權已轉移。
交付有多種表現形式。有的交付是直接交付實物,如一般動產的交付;有的交付是交付權利的憑證,如運輸中的貨物通過交付提單、提貨單等來實現交付;有的交付,如不動產的交付,既需要將實體物交由他人占有,還需要將不動產的登記所有人變更為他人,才構成交付。從交付權利人是否直接交付實體物的角度區分,交付可以分為觀念交付和現實交付。觀念交付還可以分為簡易交付、指示交付、占有改定、擬制交付等。同樣的動產在不同的買賣中,可以有不同的交付方式。
簡易交付指動產早就為受讓人占有,出讓人與受讓人確認動產已交付。
指示交付指在動產為第三人合法占有的條件下,出讓人與買受人約定,由第三人直接將動產交給買受人。
占有改定指動產交易中雙方約定,該動產所有權移轉給買受人,但由出讓人繼續占有該動產。
擬制交付指以交付某項動產的物權憑證代替動產本身。
船舶買賣中,船舶交付可以是簡易交付,比如融資租賃合同,以及雙方在已有光船租賃合同、船舶經營管理合同基礎上再簽訂的買賣合同。
船舶交付還可以是指示交付,如在船舶簽有光船租賃合同、船舶經營管理合同基礎上,與承租人或管理人之外的第三人簽訂買賣合同,由承租人或管理人直接將船舶交付買受人。
船舶交付也可以是占有改定,如船舶在買賣合同簽訂的同時,雙方再簽訂光船租賃合同、船舶經營管理合同。

船舶交付也可以是現實交付,即(出賣人將船舶直接交給買受人控制。具體的交付過程可以是交付給買受人本人,也可以是交付給買受人指定的人。普通商船動輒需要二三十個船員,船舶所有人多數沒有辦法自己在船上來直接管領船舶,因此普通商船因為買賣等原因需要交付時,一般是通過買受人雇傭的船員替換船舶上的原船員、新舊船員辦理工作移交手續的形式來完成船舶的交付。當然,也有買受人直接繼續雇傭船舶上現有的船員,但出賣人與買受人共同向船舶上的船員宣布買受人為新船東的形式來實現。
如上所述,如果同一船舶存在多重買賣,出賣人可以進行多重的交付。在占有改定情形下,出賣人還可以利用船舶所有人尚未變更為他人的時間差進行現實交付或者其他交付。
此外,在指示交付情形下,如果出賣人隱瞞情況,又與實際占有船舶的光船承租人或者船舶經營管理簽訂買賣合同,則會產生簡易交付與指示交付并存的矛盾,指示交付情形下的買受人勢必無法從第三人處受領船舶。
因此對于船舶這一特殊動產,如果不以區別于一般動產的方式來進行所有權的公示,極難辨別出賣人是否具有船舶所有權,這也正是《海商法》等法律規定船舶所有權登記才能對抗第三人的原因。故以受領交付與否作為判斷買受人是否善意,在船舶交易存在多種交付方式情況下,容易給抱不良動機的船舶出賣人制造一船多賣的機會,不利于維護航運市場的正常秩序,不符合法律穩定、引導社會發展的功能。
在已受領的買受人又將船舶轉賣并且也已交付時,是否也可以對抗沒有受領交付但已辦理登記的船舶所有人?如果按照買賣合同解釋的觀點,第二手的買受人仍然可以對抗第一手船舶買賣中沒有受領交付但已辦理登記的船舶所有人。如此一來,勢必造成船舶交易秩序大亂,也變相廢除了船舶所有權以登記為判斷標準的法律規定。
綜上所述,在同一船舶多重買賣中,應依照《海商法》的規定,以船舶登記優先于交付的規則,而不是以買賣合同解釋確立的交付優先于船舶登記的規則來確定船舶所有權的歸屬。
[1]石春玲.物權法原理[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8: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