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敏慧
(廣東石油化工學院外國語學院,廣東茂名525000)
一直以來,賓語為非受事客體的漢語動賓結構,如“抽煙斗”,“看醫生”,“吃食堂” 等因其搭配的復雜性成為語言學家們關注的焦點。學界對漢語非受事動賓結構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
一方面是語義關系。呂叔湘先生曾提出:“動詞與名詞的關系不是直來直往,好像拐了個彎兒……有時候,連這個彎兒是怎么拐的都說不清”[1]。為此,80年代初至90年代末,徐樞、馬慶株、孟琮、邢福義等學者深入探討了動詞后的賓語的類別。其中,孟琮對名詞賓語的劃分較為詳盡,把名詞賓語劃分為十四類,除了受事賓語以外,還包括結果、對象、工具、方式、施事賓語等等[2]。而邢福義則將及物動詞的非施事賓語分為常規賓語和代體賓語,并提出常規賓語是動作與事物之間的聯系為“常規聯系”的賓語,如“寫而代體賓語則是能代入常規賓語位置的,既與常規賓語表示的事物相關,又與動詞表示的動作有聯系的賓語,如“寫。
另一方面是句法特征。從2000年初至今,學者們試圖從理論角度剖析非受事賓語的句法分布、論元結構及產生方式。馮勝利從韻律句法角度分析“寫毛筆”類的動賓結構,提出該類表達的形成是“由補述成分中的 `寫'并入主要動詞的結果,而這種運作的產生是韻律促發法的結果”[4]。周國輝從格語法角度對七類漢語非常規謂賓結構的語義格及深層格框進行闡釋[5]。任鷹也從格理論的角度對四種主要的非受事賓語句的句法表現、范疇特征等進行了深入的探討[6]。
回顧前人的研究,學者們主要考察了非受事動賓結構內部的語義關系以及其中幾類非受事賓語句的句法特征、實現方式,但對非受事動賓結構的形成機制缺乏系統全面的研究。有鑒于此,本文擬在構式語法的理論框架內,對非受事動賓結構的形式機制進行探討。
構式語法(Construction Grammar)是由CharlesJ.Fillmore,PaulKay和Adele E.Goldberg等學者提出的,以認知為基礎,構式為研究對象的語法理論。與傳統語法不同,構式語法關注被傳統語法所摒棄的語言邊緣現象(periphery),即不能用規則完全推導出來的半規則和不規則的語言結構。因此,漢語非受事動賓結構作為一種非常規的語言結構在構式語法理論框架內能得到更好的解釋。
Goldberg對構式的定義為:“當且僅當 C是一個形式(Fi)和意義 (Si)的對應體
根據定義,構式的范圍包括語素、詞、復合詞、習語(全固定及半固定習語)、句型。其中語素、詞、復合詞、全固定的習語,因其在詞匯上是固定的,稱為實體構式,而半 固定習語和句型則稱為圖式構式[9]。具體例子見下表:

表1 英漢構式示例
由表1可見,從語素到句型,構式越來越抽象化,并由實體構式逐漸向圖式構式過渡。漢語非受事動賓結構“V+NP[-Patient]”處于復合詞與句型之間,是從單賓句“Subj[VObj]”轉化而來的其中一種變體,因此,筆者認為,漢語非受事動賓結構“V+NP[-Patient]”屬于圖式構式,具有無限多的實例。
Goldberg認為,構式與詞匯一樣具有意義,而動詞與構式之間的互動應當遵循兩大原則,即語義連貫原則(Semantic Coherence Principle)和對應原則(Correspondence Principle)[10]。語義連貫原則確保了動詞框架意義中的參與者和構式的題元角色在語義上必須互相一致,對應原則強調動詞突出的參與者角色必須也是構式突出的題元角色。當動詞的參與者角色和構式的題元角色吻合時,自然生成可被廣泛接受及理解的語句。然而,當動詞不具有構式的全部題元角色或者詞匯義與結構義不一致、發生沖突時,則需要經過“壓制”(coercion)才能生成可被廣泛接受及理解的語句。
因此,壓制就是“對語句 (包括短語和分句)的結構、意義和用法起主導或關鍵性作用,并迫使他者作適當調變的現象”[11]。由于壓制的情況復雜,形式多樣,學者們對壓制現象的研究還處于起步階段。王寅提出壓制包括構式壓制、詞匯壓制和慣性壓制,構式壓制強調詞匯和構式在語義上出現沖突時構式的題元結構可以改變詞語的論元結構,詞匯壓制強調詞匯在消除語義沖突上的主導作用,即詞匯會將其意義和用法壓向構式,而慣性壓制則是指前面 (后面)的語言表達制約后面(前面)的語言表達的現象[11]。其他學者如崔雅麗、董成如、楊才元等等都對壓制現象進行了類似的論述。
筆者認為,漢語非受事動賓結構“V+NP[-Patient]”是“多重壓制”的體現和結果。漢語非受事動賓結構不但受到構式壓制的制約,同時也受到詞匯壓制的影響,另外,漢語的高語境文化對非受事動賓結構的形成起關鍵作用。本文將通過例子具體闡釋漢語非受事動賓結構的形成機制。
漢語非受事動賓結構“V+NP[-Patient]”作為圖式構式,在詞匯上完全開放,實例無法窮盡,如:排電影票,存活期等等,這些實例例示了該圖式構式,而圖式構式允準了這些實例。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實例本身也是構式,以“吃食堂” 為例,也是“吃___(餐廳 大碗 父母…)” 半固定構式的一個實例,由此可見,某個圖式構式下可以有多個圖式構式或者實體構式,向下衍生,是一個整體的網絡
(1)受事賓語缺省
當動詞進入漢語非受事動賓結構構式時,構式的題元角色與動詞的論元角色發生互動,“V+NP[-Patient]”要求動詞后的論元為非受事客體,然而進入該構式的動詞,如“吃”、“寫”、“排”、“存” 等等,都要求其賓語為受事賓語,例子如下:
例1:(a)吃飯 川菜 水果 早餐…… (b)寫字 文章對聯 報告……
(c)存錢 糧食 貨物…… (d)排隊 椅子 座位 號……
漢語非受事動賓結構構式不允許動詞帶受事賓語,而動詞論元角色要求賓語應為受事客體,因此必然產生構式壓制。筆者認為,在構式壓制動詞的過程中,動詞的受事賓語缺省,動詞則變為“形式上的”光桿動詞。動詞的受事賓語缺省通常有兩種情況:
第一,動詞受事賓語默認缺省。盡管這類動詞的受事賓語常常缺席,但人們卻能準確無誤地把它補充完整并理解其意思。例如:你了嗎?你了?筆者認為,之所以人們能在該類動詞的受事賓語缺席時準確理解它們的意思,是因為像“吃飯”、“唱歌” 等實例,屬于“吃___-----[NP]”,“唱___-----[NP]”半固定構式當中的典型構式,人們提到動詞及其相關結構時,首先聯想到的必然是它們的典型構式,而不是它們的非典型構式。
第二,動詞受事賓語在語境中缺省。這類動詞的受事賓語缺省,是受具體語境限定。由于該類動詞一般有多個義項,因而人們在提及該動詞及其受事賓語時,需要語境幫助以確定具體的義項及對應的缺省受事賓語,以免產生誤解,例子如下:
例2:
而在漢語非受事動賓結構構式中,非受事成分將為動詞提供語義線索及語境,幫助信息接收者確定動詞的義項及缺省賓語。
(2)非受事成分進入構式
在動詞受事賓語缺省,動詞變為形式上的光桿動詞后,非受事成分受構式壓制的影響進入構式,并在表面上占據了賓語的位置。非受事成分進入構式主要是為了滿足三方面的需求:第一,典型構式與非典型構式區分的需要。正如上文所述,當動詞受事賓語缺省,而非受事成分尚未進入構式時,人們傾向于把受事賓語補缺,并理解為典型構式,而當非受事成分進入構式之后,構式就被標記為非典型構式。試比較以下例子:
例3:
由例3可見,(a)例子中的“吃”是指把東西(飯)送進口中咽下,(b)例子中的“吃”并非指把東西 (大碗)送進口中咽下去,大碗成了飯的載體,是用大碗吃飯。非受事成分的出現成為區分典型構式與非典型構式的關鍵。第二,非典型構式互相區分的需要。不同的非受事成分進入圖式構式占據賓語位置,將會影響動詞的意義用法,進而形成不同的實體構式。試比較以下例子:
例4:
(d)在新加坡,破壞公共財物的人要抽鞭子。
在例4中,(a)例子中的“吃” 后的非受事成分為“食堂”,是“吃”這個動作完成的處所,(b)例子中的“吃”后的非受事成分為“父母”,“吃”則表示依靠依賴的意思,“吃父母”應理解為依靠父母過活。(c)和(d)例子中,抽的意義也因為非受事成分的不同而有所變化。 (c)中的“抽”后的非受事成分為“煙斗”,指的是完成“吸煙” 動作所用的工具,(d)中的“抽鞭子”則是指完成“抽打”動作所用的工具是“鞭子”。可見,非典型構式也需要借助非受事成分才能得以區分。第三,語言經濟性的需要。人們在日常交際中總希望用盡可能少的語言準確表達信息,而非受事成分的出現滿足了人們希望語言精簡準確的要求。具體見以下例子:
例5:
(d)期限快到了,房東會逼租。
正如上文所述,漢語非受事動賓結構構式對詞匯論元產生強而有力的壓制,使動詞的受事賓語缺省,非受事成分得以進入構式。然而壓制并不是單方面的,構式對詞匯進行壓制的同時也受到詞匯的反作用。詞匯將其意義和用法壓向構式,使漢語非受事動賓結構構式“V+NP[-Patient]”的構式義因詞匯壓制而產生多變性。具體見下表:

表2 漢語非受事動賓構式實例及構式義
從上表中可見,漢語非受事動賓構式與構式義不是一對一而是一對多的關系。漢語非受事動賓構式的構式義可概括為:“施事者為了某種目的通過某種工具 方式或在某處所 某狀態下完成動作”。當這些與動作相關的要素 (即非受事成分)中的某一個被強化,而其他要素被弱化時,漢語非受事動賓構式才得以形成,并被賦予具體的構式義。
非受事動賓結構在漢語里大量存在,屬于普遍現象,而在英語里這種非受事動賓結構盡管存在,但數量卻遠遠少于漢語非受事動賓結構。為什么漢語非受事動賓結構比英語同類結構更為普遍?筆者認為,該種現象的產生是因為漢語主要受高語境文化的影響較深,而英語則相反,受低語境文化的作用較大。高低語境文化的觀點最早是由美國人類學家Hall提出的,他認為在高語境文化中人們傾向用內含的、隱晦的方式交流,將大部分的信息隱藏于語境或背景中,僅有少部分的信息直接傳遞,而低語境文化恰恰相反,人們傾向于把大部分的信息直接表達出來,以補充完整語砍中丟失的部分。漢語非受事動賓結構的含糊性和間接性正是高語境文化的體現。
高語境文化對漢語非受事動賓構式的壓制具體表現為動詞受事賓語在語境中缺省,非受事成分介入后與動詞之間保持間接的聯系。當動詞受事賓語在語境中缺省,原本完整清晰的話語就變得含糊化了(見例2),人們往往偏向于把話說得含糊而非清楚,可見這種模糊不清、隱晦的語言在我們的文化中不可或缺。非受事成分與動詞之間的間接關系 (見表2),也是高語境文化要求的“迂回”交流方式的結果。
構式語法作為一個嶄新的研究視角,為漢語非受事動賓結構的形成過程及形成原因提供了合理解釋。當動詞進入漢語非受事動賓結構構式時,由于受到構式壓制的影響,其受事賓語呈缺省(隱現)的狀態,動詞成為形式上的光桿動詞,非受事成分進入構式并在表面上占據賓語的位置。非受事成分進入構式后,將其意義及用法壓向構式,使漢語非受事動賓構式V+NP[-Patient]具有多重構式義。除了構式壓制、詞匯壓制外,非受事動賓構式的形成還受到文化壓制的影響,具體表現為高語境文化中的非受事動賓結構出現頻率遠高于低語境文化中的同類結構。
[1]呂叔湘.呂叔湘全集:第六卷 [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399.
[2]孟琮.動詞用法詞典 [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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