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白
8月的華盛頓,國會的535名議員照例回家享受年度的“八月休會”。國會“出了城”,整個美國政界也就安靜下來——除非有緊急事件發生,華盛頓政治的瞬時風暴或人為鬧劇,在這一個月里都會趨于平靜。
美國西海岸北端一個毗鄰加拿大的小鎮,是除阿拉斯加和夏威夷之外美國境內距華盛頓最遠的地方。這里,秋天的跡象已經悄然而至,大路上不時揚起塵土,至今還看不到一點即將到來的雨季的蹤影。在這個鄉村,8月是“趕集”的月份——當地會在秋收前的一個月舉行農產品展銷和比賽,8月也是節日的月份——遍布全美的小城鎮和社區都有特色文化活動。在我生活的這個小鎮,剛剛慶祝完“薰衣草節”(這種芬芳的植物是當地特產),現在我們又在享受“布魯斯節”,著名的音樂家們在此演奏最美國風的音樂,接下來,“傳統木船節”的籌備在進行中,而“國際電影節”還有幾周也要舉辦了。
除了這些之外,眼下當地居民最關心的事,就是投票決定一個意義非凡的“大事”:小鎮是否應該重修和擴建公共圖書館——如果立項成功,圖書館改擴建的費用將由賣債券所得來支付,而債券則由當地的稅收收入來償還。
也許,增加稅收對一些人來說微不足道,但是,另一些選民則對此有不同看法。這場資助小鎮圖書館擴建的辯論,實際上也是宏大的美國式辯論的縮影,它甚至讓我想到了中國。在我不久前讀到的中共中央編譯局副局長俞可平的一篇文章中,作者提出,“在政治生活中,理想的狀態是公民對各級政府都信任,但在現實中,中國與美國正好相反,美國公民是對聯邦政府信任度很低;我們是對中央政府高度信任,對基層政府信任度則偏低?!鶎硬焕?,地動山搖,這種現象必須引起高度警惕?!睆倪@段話看,中美兩國公眾對國家和地方政府有截然相反的態度。然我們這個美國小鎮所面臨的問題,有些甚至也是中國所面臨的。
首先是關于知識的價值的討論。就如美國其他鄉村地區一樣,我們這兒也有很多基督教教堂。這些教堂通常在路邊豎一塊牌子,上面會寫著簡短的標語。最近,我看到其中一塊指示牌上寫著——“真理勝過天才”。在這個“信仰者的社會”里,這樣一塊簡單的牌子在提醒開車經過的人,真理在上帝的語境里是高于人類智慧的,當然,真理也高于知識,因為知識是后天習得的。這塊小小的指示牌所反映的,是美國人激烈的文化爭論:對于很多美國人來說,對教育的公共投資是政府最為關鍵的職能,地方政府也不例外。因而,為廣泛傳播知識、構建具有良好教育的公民社會而建立公共圖書館,就是一種重要舉措。然而在另一些人的眼中,這樣的投資則是不明智的。
這塊“真理勝過天才”的牌子,令我想起了中國在毛澤東時代對“紅”與“專”的討論。那時,信仰被認為高于知識。其后,中國采取了不同的路徑,提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成為鄧小平時代的一個標志。
顯然,小鎮圖書館擴建工程引發的,是一場關于公共財政的討論。有趣的是,正值北京宣布對各級政府實行緊急債務審核時,我們這個小小的美國社區也在討論是否應該批準地方政府通過舉債來為圖書館改建進行籌資;或者,是否應該否決這個計劃,以免導致將來財政的崩潰。
“過度舉債”對美國社會的毀滅性作用在2008年和2009年尤為明顯。最近,幾個美國地方政府宣布破產,導致公共服務、房地產價格崩潰,這些都對無力償還公共債務的危險向美國人提出了警示。當然,對于中國實行的緊急政府審計,大部分美國人并不關心。然而對中國保持密切觀察的美國人卻會在心里嘀咕:美國“汽車城”底特律的破產是否會觸動中國,讓他們下決心采取新的緊急審計措施?這樣一個龐大的計劃到底需要多少審計員?花費多長時間?又如何做出可靠的審計呢?況且,可能還有很多地方級的財務活動“未入賬”。如果一些地方政府“翻肚皮”(美國俚語,為“破產”之意)了,這樣的崩盤會波及整個中國經濟體系嗎?還是會被限制在地方的范圍內呢?旁觀者們對此并沒有一致的觀點。
小鎮圖書館的建設還引發了人們對優先級別的爭論。支持發行圖書館債券的人認為,公共圖書館不僅是一個教育機構,更是一個社區活動中心,一個可以供非政府團體舉行會議、供慈善組織開會及籌劃活動的公共空間。反對為圖書館集資的人則認為,這個小鎮有更為緊迫的需求,如維護道路、援助窮人及殘疾居民等。他們認為擴建圖書館是我們在經濟低迷時期無法承受的。在經濟困難時期,關于經濟優先權的爭論在全美能引起共鳴,美國關于國家優先權的基本政治分歧,導致了近乎癱瘓的政府財務政策。
而像我這樣幾乎整天都在研究中國的人,則在密切觀察中國將就短長期經濟及社會發展優先權做出怎樣的決定。地方財政的不明確的局面、關于基礎經濟優先問題的討論及實施辦法,在這個安靜的夏天里發酵著。即將召開的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將會頒布一系列改革措施,并會奠定中國接下來幾十年的經濟走向——它會像1978年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那樣具有歷史意義嗎?
最后,小鎮圖書館工程之爭,也是一場關于技術發展和社會變革的討論。和美國成千上萬的社區一樣,我們小鎮的圖書館也叫做“卡內基圖書館”,這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著名的蘇格蘭鋼鐵資本家安德魯·卡內基出資建造的約2000座地方圖書館之一。我們的卡內基圖書館建造于1913年。當地居民頻繁地出入這里,這座圖書館的人均使用率在本州位列第一。
盡管如此,當拿到是否應為圖書館建設而發行債券的投票時,有人問,“現在所有資源都能在網上獲取,我們還需要更多存放書籍的空間嗎?還有人需要紙質書嗎?”而支持發行債券的人說,“圖書館并不只是存放書的地方,它更是一個為公眾提供教育的中心——更重要的是為那些承擔不了網絡或在線圖書費用的人。這是‘渠道公平問題,更是‘社會公平問題”。
與此相關的是有關信息獲取途徑方面的敏感話題。在新出版的當地報紙上,有位公民在信中寫道,“很多人覺得一臺筆記本電腦就能抵一個圖書館,但是我們這些生活在網絡發達社區的鄰居們可能沒注意到這樣的消息:美國軍方阻斷了連接《衛報》網站的渠道。(《衛報》是首個刊登愛德華·斯諾登消息的媒體)。網絡,或者說一部分網絡,是有‘刪除開關的。圖書館則不然,它能給當地人帶來獲取數字內容以外的感受,包括書本。”
有關信息的獲取途徑,中國的狀況又如何呢?中國人的網絡使用率在迅猛增長,那么網絡是否淘汰了書本呢?在中國的書店里,我看到讀者基本上都是年輕人,這表明書籍仍有強大的吸引力。而中國人獲取知識的途徑——無論是通過網絡、學校,還是圖書館,是否得到了公平的分配呢?對于印刷和數字媒體的管理機制,又是如何影響和應對中國人對知識的渴求的呢?
對于我們小鎮上以及大多數美國人來說,中國很遙遠。然而,當這個美國海濱小鎮的居民討論當地的問題時,我想起了我們與中國的差異;同時,人們也許還未意識到,我們其實也有很多相通之處,即使如俞可平所說——中美兩國的公民看待地方政府和國家政府的眼光并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