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寶民
《山雨》,半月刊,1928年8月16日在上海創刊。三十二開本,每期六十八頁。山雨出版社發行。
《山雨》的創辦人主要是王任叔和張孟聞。版權頁署王任叔、李勻之編輯。李勻之可能是張孟聞的化名 (方凡人:《巴人傳》)。王任叔 (1901—1972),原名王運鏜,字任叔。浙江奉化人。寧波第四師范畢業。早在二十年代即開始文學創作。張孟聞 (1903—1993),筆名西屏。浙江寧波人。1926年東南大學生物系畢業。1927年流亡日本,后回國任寧波浙江省立四中教員。王任叔和張孟聞是寧波浙江省立第四師范的同學,又是極為相熟的朋友。1928年,張在上虞春暉中學兼課,介紹王也在這年早春來到春暉中學任語文教員。他們當年都是文學研究會寧波分會雪花社的成員,這時就共同辦起了《山雨》。

《山雨》第一期刊影
《山雨》的出版有一點周折可記。
1928年3月,張孟聞給魯迅寫了一封信。信中說:“從前,我們幾個人曾經發刊過一種半月刊,叫做《大風》,因為各人事情太忙,又苦于貧困,出了不多幾期,隨即停刊。現在,因為革命過了,許多朋友飯碗革掉了,然而卻有機會可以做文章,而且有時還能聚在一起,所以又提起興致來,重行發刊《大風》。”他和朋友找印刷局商量,經理看見《大風》兩個字就嚇慌了。于是,改稱《山雨》,請夏丏尊先生題簽。“我們自己都是肚里雪亮,曉得這年頭兒不容易講話,一個不好便會被人誣陷,丟了頭顱的。所以寫文章的時候,是非凡小心在意,謹慎恐懼,惟恐請到監獄里去。——實在的,我們之中已有好幾個嘗過那味兒了,我自己也便是其一。”文章“經過好幾個人的自己‘戒嚴’,覺得是萬無疵累”,再送到印刷局。“上禮拜六的下午,我跑去校對,印書店的老板卻將原稿奉還,我是趕著送終了,而《山雨》也者,便從此壽終正寢。整冊稿子,毫無違礙字樣,然而竟至于此者,年頭兒大有關系。”老板說: “這刊物,無論是怎樣地文藝性的或什么性的,我們都不管,總之不敢再印了。”
張孟聞寄給魯迅的還有他題為“偶像與奴才”的文章 (署名西屏)。他說:“《山雨》最‘違礙’的文章,據印書店老板說是《偶像與奴才》那一篇。這是我做的”。“這信里一并奉上,倘可采登,即請公布,俾國人知文章大不易寫。倘使看去太不像文章,也請寄還,因為自己想保存起來,留個《山雨》死后——夭折——的紀念。”
張孟聞在《偶像與奴才》中依英國人裴根的說法,將偶像分為“種族之偶像”、 “巖穴之偶像”、 “市場之偶像”、“舞臺之偶像”四類,僅取第三類“市場之偶像”,列舉了“逐波隨流之盲從者,眾咻亦咻,眾俞亦俞,凡于事初無辨析,惟道聽途說,取為珍寶,奉名人之言以為萬世經誥,放諸天下而皆準,不為審擇者,皆信奉市場偶像之徒也。”作者說,無知識的弱者做信徒,尚可同情。但是知識階級,有的而且是從事社會光明運動者,“昏昏沉沉的卷著一個偶像,虔心膜拜頂禮,則豈不可嘆,豈不可哀呢!”
魯迅回復了張孟聞,并將張孟聞的《偶像與奴才》和來信一并發表在1928年4月23日出版的《語絲》周刊第四卷第十七期。魯迅在復信中說:“讀了來稿之后,我有些地方是不同意的。” “但我極愿意將文稿和信刊出,一則,自然是替《山雨》留一個紀念,二則,也給近年的內地的情形留一個紀念,而給人家看看印刷所老板的哲學和那環境,也是很有‘趣味’的。”這組文字后題為《通信(復張孟聞)》,收入《集外集拾遺補編》。

《山雨》第一期版權頁
《山雨》在《發刊詞》中說:“《山雨》終于出版了。《語絲》上的訃聞,竟作了今天誕生的先聲了,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說的就是這段故實。
《發刊詞》后緊接著是一首詩: 《山雨與生路》。
《山雨》之前,王任叔參與辦過《生路》。
《生路》的主編胡行之,即《山雨與生路》的作者行之,也是王任叔的同鄉和省立四師的校友。1928年1月創刊的《生路》月刊,上海新學會社發行,旨在“討論社會政治,提倡實業及研究文藝”。半年時間,出了六期。編者在第六期的《編完之后》說: “本刊的發動點,原為著煩惱的人太多了,國家社會未見得十分上軌道;所以想合力找出一條光明的路來,使人們個個有飯吃,社會得以日趨平安。誰知這還是我們的一個烏托邦!失業的人盡管失業,總不肯求積極解決之道;政治社會,依舊是混亂,而不能做到主義的實行者;生路呀生路,何處去尋這個安琪兒!”刊物延長了半年的生命, “但生路總究找不出來”。
《生路》停刊,《山雨》誕生,胡行之喜悅之情,發之為詩,當作《山雨》出世的祝詞:“—— ‘山雨欲來風滿樓’,╱《山雨》是來了,‘風’在哪里呢?╱《生路》走到生路底盡頭;╱《生路》走到絕壁了,╱便變成了‘風’。” “《生路》是《山雨》的‘風’,╱《山雨》是《生路》的生路”。
《山雨》與《生路》不同, 《生路》帶有提倡實業的性質,而《山雨》側重于文藝。《發刊詞》說:“因為我們各人底思想,行動,個性,未必相同,所以我們很難有一致的傾向。但我們于沒有一致的傾向中有一個一致的態度;就是我們歡喜說些誠實的自己的話。所謂誠實,無論他對于自己思想的誠實,無論他對于自己情感的誠實,我們都覺得是可貴的。所謂自己,無論這個自己投入于集團下受支配著的,無論這個自己漫無管束不受一切世俗所監視的,我們也覺得可貴。我們就想在《山雨》里發表些這種態度的話。”文中尤為論者注意的是下面的文字:
我們《山雨》一面歡迎刊登些革命文學作品,一面也歡迎刊登小資產階級性的文學作品。
革命文學之產生與提倡,這是必然的;唯一的理由,因為這是一個革命的時代。一定斤斤然以為革命是革命,文學是文學,兩者不能連在一起,這,是忘卻了時代了。雖則這話有點文學跟著時代跑的嫌疑。但我們要知道在革命狂飆時代中,總有一個未來的社會的雛形孕育著,革命文學家能于其中看出意義來,于是所謂“藝術的武器”的話也可以成立了。
至于小資產階級,在這個年頭兒,正向沒落的道上走。有許多人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卻不能而且不肯自拔把小資產階級性脫去;情愿在沒落中過他一生,這,我們也覺得不足為怪的。但,同時,他們也一定感到萬分的痛苦,或因失戀而高唱挽歌了,或因失業而咒詛社會了,或拂性違情拼命的去贊美肉欲了,在我們看來,這種落日的余輝,末日的哀告,也是燦爛可愛的。我們如其想把我們中國的文學底文學史上弄出一個一脈的線束來,這一階段我們以為必需經過的。所以無論它是在有意識地宣告小資產階級的沒落,或無意識地宣告小資產階級的沒落,我們都歡迎刊登。表現了一種藝術上的寬容。

《山雨》發刊詞

《山雨》第一期目錄
王任叔編輯《生路》時,曾用王任叔及碧姍女士、趙冷等筆名,每期都有作品發表。有小說《三封信》《齒冷》及翻譯Yidiah-Perety的《婦人底憤怒》,《文藝閑話》中的多篇短評,論文《革命文學的我見》、《給破屋下的人們》(小說集《破屋》的代序),散文詩《擬牧歌》,書評《評“短褲黨”》和《英雄主義者的辯解》。
《山雨》創刊號的小說有任叔的《誰之罪》、孟聞的《伊已經走了》、胡也頻的《一群朋友》等,主要撰稿人中還有川島、鐘敬文等。
《山雨》一共出了九期 (第八、九期為合刊),1929年2月終止。
魯迅與《山雨》的來往,在《山雨》創刊之后還有下文。張孟聞對魯迅回信中的說法,并不認同。他在《山雨》第四期 (1928年10月)發表了署名“西屏”的《聯想三則》,其中說: “魯迅先生在那篇訃聞后面,附有復信,其辭曰:‘讀了來稿之后,我有些地方是不同意的。其一,便是我覺得自己也是頗喜歡輸入洋文藝 者 之 一。……’這幾句話簡直在派我是反對,或者客氣一些說來是頗不喜歡輸入洋文藝者之一。……推繹魯迅先生之所以有這個誤解者,大抵是我底去稿太壞之故,因為他是說‘讀了來稿之后’也。文字的題目是《偶像與奴才》,文中也頗引些外國名人的話,……我想這至少也可免去我是頑固而反對輸入洋派的嫌疑吧,——然而仍然不免。因此,我聯想起一件故事來。記得孫伏園先生編輯《晨報副刊》時,曾經登載打孔家店的老將吳虞底艷體詩,沒有加以明白的說明,引起讀者的責問,于是孫老先生就有《淺薄的讀者》一篇教訓文字,于是而有幽默的提倡。此時回想當日,覺得魯迅先生似乎也有做伏園先生教訓的讀者之資格。”魯迅1929年12月寫的《我和〈語絲〉的始終》中對張孟聞有所回應:“去年,非罵魯迅便不足以自救其沒落的時候,我曾蒙匿名氏寄給我兩本中途的《山雨》,打開一看,其中有一篇短文,大意是說我和孫伏園君在北京因被晨報館所壓迫,創辦《語絲》,現在自己一做編輯,便在投稿后面亂加按語,曲解原意,壓迫別的作者了,孫伏園君卻有絕好的議論,所以此后魯迅應該聽命于伏園。這聽說是張孟聞先生的大文,雖然署名是另外兩個字。”魯迅說: “我從來沒有受過晨報館的壓迫,也并不是和孫伏園先生兩個人創辦了《語絲》。這的創辦,倒要歸功于伏園一位的。” “‘不虞之譽’,也和‘不虞之毀’一樣地無聊”。張孟聞看到后,又寫了一篇語言尖刻的文章要發表。這時《山雨》已經停刊,王任叔勸阻他:“‘我們都尊敬魯迅先生,他是我們左派文藝工作者的領袖。你剛好接到北京大學農學院副教授的聘書,將來在動物學方面去發展,不在文藝界顯身手。’說服張孟聞收回這篇文章。”(馬蹄疾:《魯迅和他的同時代人》)
1929年1月,王任叔赴日留學。他是賣了《破屋》《阿貴流浪記》《殉》《死線上》四部小說的版權,才籌措到費用的。次年回國,到上海參加左聯。1935年起,寫作重點由小說轉向雜文。上海孤島時期,主編《魯迅風》雜志,以雜文家巴人知名于世。1954年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社長。1957年因雜文《論人情》而被大加撻伐。“文革”期間又雪上加霜,被遣送原籍,精神失常,因病逝世。1979年,錯案得以糾正。
1934年,張孟聞去法國巴黎大學留學。獲博士學位回國后,任教浙江大學。1943年任復旦大學教授。他專長生物學、動物學、生物科學史,對脊椎動物中兩棲類爬行類研究造詣尤深,是我國生物科學史的奠基人之一。1949年后曾主編《科學》《科學畫報》等刊物。1958年被劃為“右派”,調黑龍江大學。幸運的是他得享高壽,等來了二十多年后的平反,度過九十華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