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煥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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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前講到民國二十六年的時候,我們這里都住的是土坯房子。全村扳指頭數數,只有地主胡貴挺家的大門樓是全磚蓋成的。
胡貴挺他爹留下的那條癩皮老母狗,就經常趴在大門樓下面啊嗚啊嗚地啃麥面饅頭。
你要忍不住看它一眼,它就會用倆爪子護住自己的饅頭,齜牙咧嘴沖你汪汪地吼,樣子真像條壞狗啊。
我那年剛好二十一歲,娘老子都不在了,孤身老爺一個熬日子。
我這人天生和別人不一樣,右手大拇指旁多長了一個小指頭,打小老家周圍的人都喊我六兒。
人家說六指好賭。看,這老話說來都是沒有錯的。我就天生好賭,十七歲時,就把爹娘撇給我的那兩塊水秧田,輸錢賣給了地主胡貴挺。
手里沒有了田地,哪里能長麥長稻。莊稼人自己不能長麥長稻,那是什么時候也吃不上白面饅頭大米飯的。
但偏偏我又是個饞嘴好吃的人,看到胡貴挺家的老母狗都能天天吃上麥面饅頭,我心里也氣不忿,尋思自己好好一個人,咋就活得還不如一只癩皮狗呢。
常天白日不見一粒糧食打牙,我就少活動,窩在床上裝烏龜。天天都這樣在床上睡覺挺餓。日子一長,人就熬得沒了骨氣,到最后甚至想過,哪個要能麥面饅頭拘我吃個夠,讓我管他叫聲爹也行。
如今混到這步田地,任啥也不能講啦!
和我屋搭連山的木腳,是個掐針捏線一分一毫都看在心里的生意人,東集買,西集賣,長年搗騰不見消停。幾十年下來,賺了不少錢,還領手置了有二十幾畝好地,眼看快能排地主了。
他人有錢了還改不了心眼小,農忙天,請人到家,揚場,拍麥,打短工。不是人,讓老婆把饃往小里做,還沒個驢屎蛋大,一頓只派人家吃一個。龜孫。
我們這里人老幾輩,不興這樣克扣長工短工,一圈人都看不上啊。就是牛在忙天也要添塊豆餅。
可他這個人講不上來什么味,克扣別人也不忘了克扣自己,夏天熱,光腳走路就算了。到冬天還光腳穿一雙麻窩鞋過一冬,棉襖沒扣,就腰里攬根麻繩。到下雪天麻窩鞋陷爛了,進雪進泥,就往里塞把麥秸草,光腳往里一穿,照走。
鄉里老少見了都嘆:那腳還是腳嗎?木腳吧!
這狗日的木腳人精賊眼尖,瞅見我肚空,口熬,眼饞。看一眼麥面饅頭,路都走不動。想想,口水不斷。
實在饞得招不住啦!
挨傍晚的時候,木腳摸來嘮門。天還沒黑,我正躺在土炕上養餓,有氣無力,聽他一個人白乎:六啊,我和你爹是幾十年的老鄰居了,有好事自然想到你身上。
你沒田沒地閑身子,明兒,你跟我搭幫手到大山集販一趟棗子,我管你一天三頓麥面饅頭吃夠,你看可照?
從這里到大山集來回有二百多里路要走,路上單獨做活的土匪就有好幾十個。為了兩頓拳頭大的麥面饅頭,去冒笆斗大的險。你看可照?
擺明我是吃大虧啦。
可你也知道,人這一輩子都是這樣,當住腿的家,當不了嘴的家。我就是一輩子都當不了嘴的家。
一想到馬上就有大塊大塊的麥面饅頭掰開往嘴里塞,我就任啥也顧不上啦。吃虧就吃虧吧,只要有饅頭吃就行啦,吃虧就當吃饅頭了。
我跟木腳說:“親爹呀,答應你啦,趕快把饅頭端過來吧,話先要說清,我可不能一頓就吃一個,我要一頓吃他一鍋!你看可照?”
話雖說的大,但一氣吃下去,滅了半鍋麥面饅頭,就噎的我直喘氣翻白眼,肚子里也找不到空地點了。
人呀,都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餓時想著自己能吃一鍋,其實來真的,說不定只能吃下一小碗。
吃飽飯后,人就跟鴨子一樣,肚里沒空就想低頭打瞇盹。我衣服都沒顧上脫,就勢歪在大炕上睡覺淌口水。
剛呼呼到下半夜,就聽木腳扒著窗戶向里喊:“俺那兄弟,能動身了吧?”
想到,只不過吃了他一頓麥面饅頭,就要半夜三更,清泊冷地,去趕那百十里的大山集,我心里真覺得虧。
忍不住杠了他一句硬話:“誰是你兄弟,我姓胡你姓李,說到五百年前咱倆也搭不上邊呀!”
木腳在我們那里是有名的吃得住杠話,我杠得他這么厲害,他也不和我生氣。
這家伙是個精細鬼,能掐會算,連頭發絲都是空的,現在求我上路,你聽這個龜孫多會說話,他低聲細氣地跟我講:“俺可不是單來喊你上路的,又出了一鍋麥面饅頭,不趁熱吃可就涼啦!”
吃人家的嘴軟,一提吃麥面饅頭,我的嘴可就硬不起來啦。起來就起來吧,反正這渾身衣裳也沒動彈,打個綁腿就能上路。
洋油燈也沒舍得點,倆人摸黑吃完夜飯,天還不想亮。我和木腳便推了兩輛獨輪車上路。
路呢,那時哪有好路呀,都是些七彎八拐的羊腸道,路面疙疙瘩瘩的,摸黑走路,高一腳低一腳沒個著實的地方,真是受大罪啦。
那時候人也不像現在人這么多,趕早走路,天麻乎亮時也碰不到一個人影。只有那些起早找屎吃的野狗到處亂竄。趁你不注意,從身后呼地一聲竄到你面前,嚇得人心里一涼一涼的。
候到天亮以后,上了官道,找到老車轍,路就好走多啦。人走得輕快,獨輪車也能格娘娘地響起來。
夏天太陽行的快,走不到十里地,天上的太陽就變熱啦,人在毒日頭下,越走越喘不過氣來。
勉強往前又挨了二里地,扔下車把,我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抓著巴根草,賴著不肯往前走啦。
我跟木腳央求:“咱爺們在這歇歇吧,再走我可就要熄火啦。”
木腳當然不愿意停下耽擱。想做生意賺錢的人,那個個都是心比石頭還要硬,殺老子的心都有。
他嚇唬我說:“你小孩,沒出過遠門不知道外頭厲害,在這不見人煙的曠天野湖里歇下去,狼來啃了你骨頭也沒有人知道,幾個土匪把你剁剁做一鍋燉了吃,都沒有人來刷碗。”
看到他變臉發狠,不似平常看慣的溫頭善面,我心里還真有點怕他,說什么他也比我大上幾歲,動起手來我也不夠他價錢。再不聽他話,他動手揍我一頓,場面上連拉架的人也找不著。
我只好強撐勁站起來,跟著他后面推著車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熬到小晌午時分,我們走到了丁家集。
到這里離大山集就不遠了。
眼看天黑前還能趕到大山集住下,木腳的驢臉就好看多啦,也擠了點笑模樣。他說咱們也該歇歇腳,到前面丁瘸子的茶館里喝口茶水啦。
我說你個曬不死的龜孫早該這樣,你爹都快給你累死啦。我可不像你,比那四只腳的牲口還經得起使喚。
說了這么一通抱怨腔,木腳也沒敢搭腔反嘴,我心里馬上舒坦。
上前緊走幾步,我們把兩張獨輪車歪靠在路邊的老柳樹上,然后一前一后晃到茶館跟前,準備找張大桌子喝茶啃幾口干巴饃。
丁瘸子的茶館在丁家集開得有年頭了,經常行腳過路的老客,都知道鳳臺城西二十里有這么個地方。
茶館當街面擺了幾張槐抱梓的老八仙桌,桌上有茶壺茶碗,茶壺夏天有泡好的涼茶,來人坐倒就能喝。
按季節選用優質潤滑油:選用潤滑油需嚴謹,若冬季使用夏季潤滑油,夏季使用冬季潤滑油,只顧價廉,不管質量,會造成機車啟動困難和燒軸瓦等故障。農機手應首選專用潤滑油,或經過質量檢測和適用氣溫標號的潤滑油。
那天,我和木腳剛摸到桌子坐下,就瞅見這一帶有名的土匪楊昆山、李昆山也坐那里喝茶來著,兩把纏著紅綢子布的盒子槍就放在當街喝茶的八仙桌上。
丁瘸子兩腳一踮一踮地來到桌前,給這兩位土匪爺上了兩碟炸蠶豆香嘴,然后坐在茶房那兒和他們拉閑話。
只聽那瘸子問:“昨個晚黑,你們兩位爺又在哪做得活啊,收成怎么樣?”
那楊昆山長得溫頭善面,大高個子,白臉膛,是個人坯子。街面行走時,穿長衫大褂,打洋傘,竟像個體面的教書先生。和人不笑不說話。不知道他老底的人猛一下見了,是怎么也想不到他竟是個手把硬、心頭黑的名土匪。
他邊向街上認識的熟人拱手打哈哈,邊回瘸子說:“說到昨個晚黑,那活做得遠啦,我們兩昆山,搭幫。半夜走到懷遠常家墳,才碰到了兩個死不出血的肉頭戶。收成不好,咱也沒辦法,只好拉他們到空天湖里,請他們啃了巴根草。”
說完這話又哈哈大笑,一點也不把殺了兩個人當作一回事。
他旁邊的那個土匪李昆山是個大舌頭結巴,不愛說話,聽大家笑,也跟著摸著光頭樂。
幾個人說這話工夫,丁家集街上的保長“牙刷子”,剛好帶著四個保丁,低著頭往保公所里走。
現在“牙刷子”保長從兩位土匪大爺面前經過,嚇得兩腿發抖,那是連屁也不敢大聲放一個。
木腳當時腰里纏了八塊袁大頭的生意本,一看這兩位土匪大爺供在身邊,心里當然怕得要命,坐在大桌邊,端碗喝茶也掩飾不過去,上下兩排牙把個瓷碗邊碰的丁丁響。
我呢,是腰里沒錢心頭寬。再說了,我跟那楊昆山還能拉上一點老親,論輩分我該喊他一聲表叔。有這兩方面撐著,我心里就不害怕。
我當時壯壯膽子,端起茶碗走過去和他們打招呼,那楊昆山大概還能記得那點老親,他也笑瞇瞇地對我點點頭。又和我親親熱熱地拉話:“大侄子,可有幾個月都看不見你六個指頭擲骰子啦。過來過來,到表叔這坐一會,陪我喝口茶。”
我到桌子邊坐下,他就側著身子面對我,右手放在盒子槍上輕輕地拍,邊拍邊笑瞇瞇地問:“大侄子今兒打算到哪兒去呀,能不能對我這老表叔講講?”
和我拉話說笑的時候,他瞟了幾眼木腳的腰,木腳被他幾眼瞟得就拿不住相啦,臉都嚇青了。
我知道他對木腳起了歹意。做土匪的人眼要多毒有多毒,腰里纏錢可輕易瞞不過他。
我只好從旁邊替木腳遮掩,我說:“表叔爺,今兒當侄子的不能和你多拉話,你看木腳他媽只剩下一口氣等著往下咽,我得幫他到大山集姥娘家,去接那邊兩位老舅爺過來辦后事。”
我們這里做土匪的人有個不成文規矩,搶喜不搶喪。聽了我這幾句話,楊昆山才收了做活的心。
他揮揮手跟我說,要走你們快點走,天黑再摸不到大山集,你就肚里孩子打不掉,麻煩大啦。
我和木腳得到他這句放風的話,都才把提到嗓子的心放回肚里,我們趕緊擱下兩個銅板,算了涼茶錢,然后推小車上路。
誰知剛把獨輪車推到北街口,就看到一街四鄉八里來趕集的人,都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飛,哪里能躲人往哪里鉆。
就連往來鳳蒙邊界做活的名土匪周湘久,號稱周大膽的,也嚇得兔子一樣跑得飛快,一頭就向這邊瘸子茶館扎過來,看來是打算鉆茶館后院躲人。
楊昆山看到周湘久這副孬熊樣,嘴都快笑歪啦,他笑哈哈地說:“周大膽啊周大膽,你怎么講在鳳蒙兩縣也算上個光棍人物,就算河南那邊‘老洋人’來了,跟在屁股后面攆你,你也不能怕成這副屌樣。”
楊昆山說到的老洋人,是河南東面魯山縣南小張莊的大土匪張慶。
張慶人家土匪當得排場,這個大土匪大到出門打劫一吆喝,就能拉動上萬人的土匪隊伍跟著走。過村搶村,過鎮搶鎮,過你大縣城也照搶不誤。
他純種一個中國人,卻不知怎么搞的,長的臉面胡子一大把,倆眼珠綠得跟玻璃球樣,像個外國洋鬼子。他對外面自稱是天下所有洋人的老子。我們兩省的百姓都喊他老洋人。
老洋人是窮土匪,帶隊伍過地方做活,除了夜壺石磙不往家拿,其他什么都搶。我們周邊兩省,方圓幾百里百姓聽到老洋人三個字,都耳麻腿軟膽戰心驚。
但周湘久也許不怕,他本身就心野膽大,和老洋人又是土匪同行的。
這周湘久就邊跑邊回了楊昆山一句杠頭話:“老洋人,我怕他個屌,他又不真是洋人的親老子。今天是李宗仁的人馬打這過隊伍,前面都抵到集北頭了,你楊昆山楊大爺要有種,就在這里坐著別動,真充一回光棍我看看。”
李宗仁的人馬隊伍是清一色的廣西猴子兵,抓丁打仗手段硬辣,在民國年間,那是天下有名的厲害人物,單人匹馬誰敢跳出來和他們碰一碰?他楊昆山再橫也只是個鄉里小地方土匪,民不與官斗,匪不與兵爭,這也不是一天的道理。
果然,那楊昆山一聽今兒是李宗仁的人馬從這過隊伍,也駭得變了臉色,再也端不起土匪大爺的架子啦,乖乖地和我們一起往瘸子茶館的后院躲。
跨進后院,他和李昆山就學周湘久的樣子,把腰里別的兩把盒子槍,扔進深水井里的打水桶中。這樣做空腰一個人,即便讓隊伍給逮著了,也不會給當成土匪立地就剿了。
你看,這土匪做長啦,個個都成了精。也就有了保命的經驗點子。
我和瘸子、木腳還有那三個土匪,拱一起擠在院里的黍秸垛里躲著。
聽著街上咚咚不停的腳步聲,連長氣不敢大聲出一口,有時猛然聽到一兩聲廣西口音的吆喝,胸膛里的心立刻跳得像街上隊伍行走的腳步聲,咚咚不停。
李宗仁的隊伍也不知有多少人,從半晌午到天將黑,過了有好幾個時辰,街上的腳步聲還在響個不停。
到后來,時間熬久啦,聽聽沒有槍聲響起,也沒大兵來敲茶館的破門,幾個土匪的膽子又慢慢養大啦。
也許今個李宗仁有屎到屁門的急事,沒心情來抓丁剿匪吧。
大家一個個從黍秸垛里爬出來,拍打身上的雜草末,周湘久又擺起了土匪的譜,洋洋得意地海吹,來顯擺他的見多識廣。
他說:“講起來,李宗仁也沒長什么駭人的毛,聽說他隊伍里拉的那些大炮筒子都是黃豆面捏成的,拿來嚇唬嚇唬日本鬼子的。有一次打仗手底下人餓很啦,偷嘴,一夜工夫就啃吃掉二十八架大炮筒子。”
這件事我也聽人講起過,那人在李宗仁隊伍里混過日子,后來當了逃兵,他講的和周湘久講的不一樣。
據他說那些大炮筒子不是黃豆面做的,而是純黍黍面捏出來的。黍黍面黏性大,吃到嘴里不如黃豆面爽利。大家都是種田吃糧的老百姓,他親口嘗過,這個是錯不了,我信。
我這個人一輩子能容別人做錯事容不得別人說錯話。聽到周湘久把話說錯啦,我就忍不住站出來和他爭。我大聲地跟他講:“那大炮筒子不是黃豆面做的,是黍黍面捏的。”
周湘久一聽這話心里大不高興,他土匪當慣啦,人橫脾氣也比別人大,他急得臉紅脖子粗,拍著胸膛說:“老子說是黃豆面做的就一定是黃豆面做的,那還有假?”
我當時年輕氣盛,聽他這樣不講理胡說,牛脾氣也被激上來啦。
我心里想,就算你是我老子,把話說錯了,那也不行呀。這回我倒真要和他較勁抬杠了,我提高嗓門,用比他還大的聲音說:“千真萬確,釘上釘、板上板的事,是黍黍面捏的。不是黃豆面做的!”
這話可一下就頂到他臉面上了。周湘久這下真紅眼啦。到現在還沒人敢這樣與他較勁抬杠,他狠了心跟我叫板:“咱們賭,你敢不敢,要是黍黍面做的,我輸你五十塊袁大頭。”
那時候五十塊袁大頭值錢,頂大用。能買下兩畝好秧田地,剩下的還夠找一房媳婦。我想都沒細想一下就應了下來。倒不是我貪那五十塊錢,主要是我這個人生來就好賭,只要別人跟我叫賭,我就頭腦發熱,再大的局面盤口也敢應下來。
當時我真是被血沖熱了頭,任啥也不顧了。
我當著大家說:“跟你賭定了,我這就出去從大炮筒子上掐塊黍黍面下來,拿給你瞧瞧。”
說完我氣呼呼地打開茶館的大門,大踏步來到街上。
李宗仁的廣西兵,正趕著一些牲口,有老驢、有馬、有牛還有大青騾子,把一架架大炮往前拉。
我大咧咧走過去在一架大炮筒子上狠狠地掐了一把。結果,我不說,你們也知道啦,什么也沒掐下來。那些大炮筒子全是好鋼好鐵鑄就的,掐上去硬硬的,冰涼一片。
當我的手掐到那冰涼無比的大炮筒子時,我熱乎乎的大腦也跟著猛然涼了下來。我看到四周都是背著長槍的大兵,他們的目光像刺刀一樣冷冷的注視我。我感到心里空空的,只是想喝水。
那時候我真是后悔得連自己叫什么也忘啦。有一個腰里掛著盒子槍的軍官走過來,他用安徽地方人難聽懂的廣西“賊佬話”大聲問我:“你在搞什么搞!”
聽了這句話,我才恍然大悟,人蘇醒過來,像得了號令一樣,轉身拔腿就跑。
我這個人身高腿長,平時跑起來一步能跨過四個白芋壟子。現在我害怕得要命,瞇眼往前跑,跑起來真是賣力,哪一步也不止跨四個白芋壟子。
我覺得自己就要架翅膀飛起來啦,耳邊只能聽到風呼呼地響。跑著跑著,我突然看到有幾只蝗蟲一樣的東西從我身邊極快地飛過,然后不見了,同時我聽到身后傳來幾聲“啪啪”的槍聲。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從我身后飛過去的不是蝗蟲,那是槍里打過來的子彈呀。
我的兩條腿當時一下就變成了軟面條,再也邁不動半步啦。我慢慢地蹲下來,雙手抱著自己的頭不敢看人。
那個拿著手槍的軍官,跟在后面好久才喘著粗氣攆上我。攆上我以后,他累得蹲在我對面喘粗氣,捂著肚子直喊疼,我知道那是跑路跑疼的。
他邊喊疼邊用廣西話罵我,越罵越生氣,就拿起手槍頂著我腦門,說要斃了我。
槍一頂著我腦門,我就放聲哭開啦,我說:“長官,你可不能斃我呀,我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三歲兒郎,我死了一家人靠誰來養活,求您老大發慈悲饒了小人這一回。”
說雖這樣說,其實我父母已死了好多年啦,我呢至今沒娶上媳婦,光棍一條,哪來什么三歲兒郎。今天說這些都是從唱大鼓書的先生那里聽來的,戲文書上求人饒命的大套話。
聽了這么多年,耳朵都生膙子了,今天終于給我逮住說上一回。
誰知那軍官聽了這攤話竟哈哈大笑,真的是哈哈地笑,你看他笑得眼淚都淌到了嘴里。
笑完他狠狠地啐我一口,用槍敲著我頭說:“你可不要拿這話來哄老子,告訴你吧,老子沒當兵前就是靠唱大鼓書來養家糊嘴的。你說的這幾句話我以前不知說過幾百次啦,你再換上幾句新鮮的說來我聽聽吧!”
放水淹到龍王爺家啦。
一聽這話,我真傻眼了。別的求人告饒的話,我可真一句都不會了。
你看,人在該孬的時候,不孬一點是不行的。當時沒別的辦法好想,我想我就厚著臉皮孬一回吧。
于是,我就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臉像女人一樣開始沒完沒了地哭起來。我越哭越覺得自己傷心委屈。這樣,往下就哭得順理成章,真心實意啦。
最后,連那個橫眉豎眼的軍官也被我哭得心軟了。他跟我說:“求求你饒了我吧,我從來還沒見過男人像你這樣哭法的,你可真比我媽還能哭,再哭下去,我就要給你下跪啦!老子再不敢斃你了,你滾起來跟我去當兵吧!”
他這是要拉我當壯丁呀!
那年頭兵荒馬亂,當兵是拿腦袋當夜壺使。我心里雖然不愿跟他去吃當兵糧,但也知道,這件事如今是孬不掉了,再孬下去萬一把他惹毛了,非拿槍斃掉我不可。光棍不吃眼前虧,我就在他面前裝著高高興興的模樣答應下來啦。
脫下家里紡的老粗布褂子,我穿上了釘有黃銅扣的軍裝,還領了一雙黃皮底鞋,鞋里還有一雙洋襪子。當時,隊伍里沒有多余的槍讓我背,營長就叫我挑著炊事班的兩口大鐵鍋跟著隊伍后面走。
死里逃生一回,槍口底下撿條小命,我挑鍋當然挑得賣力,邁開大步往前竄。只一會工夫,就走到隊伍前面啦。我看到那個追罵過我的軍官正前面低著頭帶隊走,我就大聲地和他打招呼:“營長,你看我都換上新衣服,穿皮底鞋啦。”營長歪頭左看看我,右看看我,笑嘻嘻地夸我一句:“你呀,我看是天生長了一副挑鍋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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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長的隊伍一直往南開,走了有兩個時辰還不見停,日頭眼看快掉到西面莊子里了,再回頭望望,早看不到老家的樹梢啦!
我是從小孩起就沒離過家門,走遠心里怕。
這么常天地黑的一直走下去,到哪里才算事?我的那破家小院怎么辦?走時門上忘了掛鎖,我的一條黑洋布褲子還晾在彎棗樹上等著收呢。
隊伍走到鳳臺城關,我看到了在北門口燒老虎灶買開水的歪頭,歪頭是我家門堂哥,去年打架時踢過我屁股,是我心里面的仇人,我打算一輩子都不搭理他了。可今天看見了他,我感到比誰都親。
歪頭看見我在隊伍里挑鍋,驚訝得合不上嘴。他拎著開水壺跟著隊伍后面走,他說:“六兒、六兒,你不要跟他們走了,走遠了你認不得家!”
我挑著鍋邊走邊哭,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走了老遠我才扭頭喊了一句話:“歪頭哥,別忘了!回家把我的新洋布褲子收屋里。”
歪頭哥放下開水壺又追上來,這回他送了兩捆麥秸草給我帶著夜里當枕頭。頭個晚上在關張集宿營睡覺時,排長拿走一個。剩下一個,第二天被連長要走了。
我沒有枕頭就靠著大鍋睡。臉上沾了鍋灰也不敢停下來找水洗。
隊伍人多走不快,一天幾十里的樣子。這樣,我跟著隊伍走了月把時間才到安慶。
到了安慶再往南就沒路好走啦,一條大江擺在那里。
營長帶我們上了大洋輪,上了大洋輪,我就不用挑鍋了。扔下幾十天挑慣的擔子,身上猛然輕省下來,走路兩條腿直發飄。
我一輩子還從沒見過這么大的船,船上面還有好多汽油燈,晚上亮燈,地上有一根針都能看清。
到處看看這,看看那,我覺得什么都新鮮,到夜里我還高興得睡不著覺。
我是新兵,在船倉里還落不到位置睡。排長就把麥秸捆還給了我,攆我到船尾的甲板上找地方睡。
船尾人少,沒掛汽油燈,可那晚的月亮好,幾步遠,什么也能看清。在這樣的月光下,我懷抱著家鄉的麥秸捆,嗅著最后一點來自故鄉的氣息沉沉入睡,聽那江水一夜嘩嘩地往后流,朦朧中好像是母親呼喊我的聲音在耳邊回蕩。
我們的外國船馱著隊伍犁開水浪一直往東開,第三天夜里就到了南京碼頭。那時,我們睡得正香呢,被船上的汽笛吵醒啦。
營長這才告訴我們說隊伍不走啦,要在城外找地方扎下來。這次是要和日本鬼子打炮開仗。
我們是炮營,住的地方當然僻靜,敵人不容易發現。那是一處前清大官宦人家的老宅子,當地人叫他“孫家花園”。主人聽講日本鬼子最近要來打南京,一家人早跑得不見人影了。一幢好生生的大宅院,全便宜我們這些當兵的啦。
剛住下來的頭幾天,兄弟們都害怕日本鬼子殺過來和我們交火,心里慌張得不行。夜里睡覺都穿著鞋,準備一聽到槍響,就往城里跑。好歹在城里有面墻擋著。
我們提心吊膽地過了兩個月后,依然看不見打仗的動靜,大家就把鬼子的事忘啦,隊伍里再也沒有人起逃跑的念頭,說句心里話,像我們這樣整天不用下地干活種莊稼,還頓頓麥面饅頭大米飯吃著,如果不打仗,誰也不會想跑。
我們營長雖說脾氣壞一點,但也是一個盡心盡責的好軍人。他看我是個任啥也不懂的新兵,就打算親自訓練我。
開始操練時,他喊口令“一二一”讓我原地踏步走,這么簡單的事我還會。后來他再喊別的口令,什么讓我“向左轉”“向右轉”,我就做不來啦。
我是天生分不清左右方向的人,營長讓我向左轉,我就向右轉。真讓我向右轉吧,我又向左轉了。
營長一直教了三天,我還是這個樣子,結果把他氣得直摔手。
到了第四天營長就有主意啦,訓練時他讓我脫得只剩一個褲頭掛在腰上,他自己雙手各拿一根又粗又長的荊棘條站在我后面,他喊“向左轉”時,就用荊棘條狠狠地抽我左腿,喊“向右轉”時,就抽我右腿。這三五天訓練下來,我真分得清左右啦。
他再喊“向左轉”時,我左邊腿上的肉就一跳一跳地往外掙著痛,這樣我想都不用想立刻就向左轉。喊“向右轉”,也是一樣靈。
最后,我成了全炮營聽口令反應最快的一個兵。
無論在吃飯還是走路的時候,只要聽到“向左轉”“向右轉”的口令,我都會立刻來一個正確的轉身動作響應。
營長對我的表現滿意極啦,說我是他教出來的徒弟出師啦。
他心里一高興,就提拔我做了司務長,那是管全營燒鍋吃飯的官,官雖不大,但手底下也有十幾號人好使喚。
我當了司務長,按隊伍里的規矩,就要每天到營長那里領錢買菜。
頭一天早上營長給了我四十塊錢菜金,那是四十塊新嶄嶄的袁大頭,長這么大我手里從來沒拿到過這么多錢。四十塊錢纏在腰里,我心里緊張得撲騰撲騰直跳。
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生怕壞人看出來和我搶。
轉過來想想可笑,我現在是當兵的大爺啦,身上穿著一張老虎皮,腰里別著盒子槍,壞人見了只有害怕的份,哪里還敢搶我的錢呢?這樣一想我心里就寬啦。
抬頭看看天色尚早,現在買菜的人正多著呢,要把那么多菜從菜市里挑出來可不是容易的事。我打算先到處溜達一陣,停停人少了,再來買菜也不算遲。
我抄著手溜達到秦淮河附近,看到有一大堆人正圍成一圈,搶著在大碗里擲骰子賭錢,我心里沒事,就蹲在旁邊閑看。
看不到一會,把我看樂了,這些南京人可真叫蠢呀,三個骰子連個十點都擲不出來,真是丟人丟到他姥姥家啦。
幾個賭錢的人看到我笑,他們也討好似的沖我齜牙樂。
他們客客氣氣地邀我說:“老總,有興趣,湊一起賭幾把玩吧!”本來我沒想到要和他們賭,可經不住他們再三邀,我就想人家都是大地方混的人,咱可不能駁了人家面子。
再說有大半年沒摸過骰子啦,我那六個指頭見了骰子在碗里滾,也禁不住癢癢得厲害。賭就賭吧,反正不會輸給他們。
誰知下場子里一賭,就不一樣了。我大半年沒摸過骰子,賭錢的手藝自然生,竟然擲出幾把幺二三,四十塊錢呼啦一聲就輸了個精光。
輸光了腰里錢,我急得出了一身汗,想到全營還有幾百號人等我買菜下飯呢,心里自然后悔得要死。
當天,我一時不敢回營交差,可又沒膽子做逃兵,做逃兵被抓住那是立馬槍斃殺頭的重罪啊。
在街上扛了一天,等到挨晚黑的時候,我才大著膽子從后門摸回去找營長,打算私地里向他求情免罪。
我本來以為他會狠狠揍我一頓出氣,誰知那天碰巧營長找了個妓女睡覺,正睡得歡天喜地,根本沒把我輸錢當回事,就打發我回營房睡覺了。
我提心吊膽一夜,第二天起來找營長,他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又拿出四十塊錢交給我去買菜。
這回擔挑子經過秦淮河那里,我又看見昨天的那幾個人圍在一起擲骰子。看著他們一個個笨手笨腳的樣子,我覺得自己昨天那四十塊錢輸得真是冤枉。
我忍不住,抓起骰子往碗里試擲兩把,覺得手感不錯,心里不禁又起了要把昨天那四十塊錢贏回來的念頭。
這一局頭一把我先擲了個十六點,心里高興壞啦。我想這回贏定這幾個蠢熊了。
誰知輪到他們下手,這些人個個都擲出了滿堂紅,三枚骰子清一色的六點。
我當時真傻眼了,才知道這里面有鬼。但我是個講賭品的人,明知道進了人家的圈套,也沒拉下臉皮歪賴胡纏。
我把今天營長給我的四十塊錢拿出來倒在地上說:“你們幾個鬼子這兩天騙得老子高興,這點錢你們揀去買糖吃吧!”那幾個騙子老千見我賭品這么好,都感到不好意思。騙了老實人,他們也過意不去啊。
幾個人硬拉著我不放,要請我到酒樓喝酒賠罪。我想反正錢也輸光啦,喝酒就喝酒吧,也不能怕了他們不去。
這桌酒一直喝到下午太陽落山,我喝酒到八九成啦,才搖搖晃晃摸回營。
我看到營長和營副都坐在長條凳上擋著路。我笑嘻嘻地和他們打招呼,我大聲說:“營長,你看這回我又把你的四十塊錢輸掉啦。”
營長沒搭理我,他歪著腦袋問營副:“有一個人,再一再二不聽話,你看該拿他怎么辦?”
營副是貴州人,真比那里的驢子還蠢三分,你看他又抓腦袋又搔胳肢窩,想了老半天,才講:“我小時候不聽話,我媽就打我屁股,我媽一打我屁股,我就聽話啦。”
營長聽了營副的蠢話,一拍大腿,說:“也就這么辦吧。”
聽到營長發話,幾個兄弟就上來把我按在地上,要脫下我褲子打屁股。
這么丟臉的事,我自然不情愿,我一邊掙扎一邊向營長求情,我說:“營長,算我磕頭求你啦,你要打就打我的臉吧,你怎么能叫兄弟們脫我褲子呢?”
我越懇求得厲害,營長就越使性子較勁要打。兄弟們也跟著來精神啦,大家同心合力一鼓作氣,終于扒下了我的褲子。
四個人把我手腳牢牢地按在地上,營長又吆喝派上來兩個身強力壯的兄弟,手里拿著私塾老先生用的二尺長半寸厚的硬木戒尺,然后兩個人分工,一個人打我的一半屁股。
戒尺落在屁股上,那“啪啪”的聲響傳得老遠都能聽得見。
這時,有幾個經常從孫家花園圍墻外走動的女人,路過這里,聽到里面響動不一般,就隔著兩丈高的圍墻大聲問:“老總們,快過年啦,是不是在做年糕?”
聽了這句話,兄弟們都笑得再也沒勁打下去啦,連我們營長也笑得直打嗝。
笑完以后,營長氣消大半就不打我啦,他罵我說:“你滾回去睡覺吧,要是夜里屁股疼,就多想想被你輸掉的那八十塊錢。”
人都散光后,我才把褲子拽上來,只用了這么點勁,就出了一身冷汗,痛得怎么也站不起來。
等到下半夜,身上長了一些力氣,我才像長蟲一樣,一個人慢慢爬回營房睡覺的地方。
當時屁股麻辣辣的疼,哪敢面向上睡覺,只好在床上哼哼趴了一整夜。
等到第二天早上,我那兩邊屁股上面的肉像發糕一樣漲了起來,風一吹都疼得我直掉眼淚。
營長起的早,吃過燒餅夾肉,拿牙簽剔著牙踱過來看我。特意交待護兵再給我四十塊錢,叫我還去上街買菜。
我接過錢剛走了幾步,營長從后面追了上來,他先大大咧咧地拍了一下我的屁股,然后笑瞇瞇地問我:“六兒,你的屁股不疼了吧?”
我被他不輕不重一拍,屁股當時真像通了一陣電,疼得我眼淚怎么勸也勸不住。
我邊哭邊跑,我跟我們營長說:“營長,我屁股不疼啦,一點也不疼啦,你放我先去買菜吧!”
這次買菜我沒敢再去秦淮河附近的那家菜市街。我怕萬一管不住自己的這雙手,再把四十塊錢輸掉了,那我可就活不成啦。
我打算另找一個菜市買菜,反正這南京城大得很,菜市應該不止這一個。
我不認識路,挑著擔筐像個沒頭蒼蠅一樣亂闖。東找西找,結果算我倒霉,正撞上一伙修城墻工事的軍隊。
那里監工的長官以為我是他們的人,看我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的瞎撞,心里惱火,照我屁股就是狠命一腳。
當時我疼得趴在地上,一時爬不起來,身上裝的四十塊錢也掉出來了。
那長官眼明手快,一把就全抓了去,我心里一急,就撲上去到他手里奪。
誰知那長官手一擺,他手下幾十個人就一齊擁上來用腳踢我屁股。這爛屁股哪經得起好腳來踢,才幾腳就踢得我哭娘啦。
我趴在地上跟他們求情:“長官,求你不要再踢我屁股啦,那錢我也不敢要啦。”
那長官聽了這話,才叫手下人停了腳。他末了還夸我說:“你個混小子還沒傻到家,知道這屁股比錢金貴。”
其實世上誰不知道屁股比錢金貴,可是人要是沒有了錢,那屁股也金貴不起來啦。
3
看看,這次眼睜眼又弄丟了錢,再回去,營長說不定會叫八個人來打我屁股,那非痛死人不可。
思來想去沒別的活路,還是屁股比面子要緊,我就狠狠心壯壯膽,學人做了逃兵。
扔下菜挑子,我跟人往城門擠,好歹摸出了南京城,就一直往西北方向跑。我在心里覺得老家鳳臺縣好像就在那個方向。
那時,我用一天工夫才走了幾里路,因為屁股疼得厲害,只能走走歇歇,歇歇走走。
挨到第三天我再走不動啦,當時身上一個銅錢也沒有,這兩三天沒見東西搭牙,人餓軟了腿,身子那是一步也挪不動。
當天,我在個小村莊一戶人家的南墻根下趴著,只有兩只眼還能骨碌骨碌動一動。
碰見那家的女人領著兩個孩子,拿竹竿打樹上的紅棗子,棗子落在我身上,我抓起來連核吃了幾個。
兩個小孩看我撿吃了他們的棗子,心里不樂意,管我討。
我跟那家的女人說:“嫂子,好心人啊!你兄弟我三天沒吃上飯了,求您可憐可憐俺這無處投奔的外鄉人,還給半瓢棗子墊墊肚子吧,我身上實在沒個大子,你不嫌臟,我把褂子上的銅扣子都揪下來送您。”
那家女人收下銅扣子,還真給了我大半瓢棗子。我吃了十幾個棗子后,把剩下的揣在兜里,又討了一瓢涼井水靠著墻慢慢喝。
就在喝水的工夫,又來了三個壯年人過來觀望打量。有個人眼尖,我褂子沒了扣子,他就瞅見了我腰里別的盒子槍。
他們相互遞了眼色,看我的眼神都不對頭了。眼見他們動了槍的念頭,我心里也害怕。
畢竟他們是當地人,我孤身一人又沒靠頭。可他們也怕這真槍實彈,只敢在一起小聲嘀咕商議,一時還不敢過來明搶。
我槍里只剩三顆子彈,加上屁股有傷跑不動,也不敢輕易拿出來打。
一時間,兩下人僵在這里都不敢動。
那幫人里有個家伙心眼活絡,磨過來和我商議,他們幾個打算湊點家伙三換我的盒子槍。
又可憐巴巴地說他們是保丁,換把槍是為村里防土匪。這里土匪三天兩頭的來,來了什么都要,鋼洋、皮底鞋、洋襪子,要是沒有像樣的東西,連老棉花套子也拿。日子給他們整的一天也沒法過。
民國土匪多如牛毛,誰沒吃過苦頭?我心腸一軟就應了他們。
這幾個人興沖沖的趕忙分頭回去湊家伙三。過了半晌幾個人回來了,湊了一塊鋼洋、三個粗麥面餅,還扛來一條雕花長板凳。
“只有這些東西了。”幾個人紅臉搓手看著我。我一句話沒講,連槍帶套給了他們。
我拿了鋼洋背上大餅,歪頭想想又扛上長板凳轉身就走。
走了一天下來,我就知道這長板凳要對了。你看這長板凳多好,白天走累了,能坐上面歇歇,晚黑趴上面睡覺還能解解乏。
我扛著長板凳走了十來天,等三塊面餅吃完時,我才抓瞎跑到了滁縣邊上的小板凳集,這是我們安徽地界啦。
在集上東邊的小豬行里喘氣時,我聽見人到處傳日本鬼子進中國了,走村過店殺人放火是一個活口不留。
你想當時兵荒馬亂,這消息一傳老百姓嚇壞了,整村整村的人都離家背井,扛著行李家伙三,拖兒帶女的開始跑鬼子患。
但老百姓都是睜眼瞎,誰也不知道日本鬼子要從哪邊殺過來,住東邊的人往西邊跑,住西邊的人又忙著往東邊跑。
跑著跑著,大家就匯到一塊,你擠著我,我擠著你,連個方向都分不清,人人都是跟別人后面跑,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才算事。
本來我是吃準了方向,往西北方向跑的,結果在馬家匯撞進了跑鬼子反的一個大人流,里面足足有幾十萬人一起都往東面跑。
都拖家帶口的,大牲口也不愿丟下來,牽著老驢拉著牛,那么寬的大路都被人擁實了,平水一樣流過來。
在那么大的人群里,小小一個人哪還能當了自己的家。我扛著長板凳在人群里被迎頭一擠,身不由己被他們夾帶著也往東跑。
想停下來也不行,夜里更不敢睡覺,一躺下來就起不來了,那么多牲口,那么多腳板能踩死人。
這么一大群人快要跑到南京城的時候,前面人遇到了好幾萬打敗仗的中央軍往西跑,跑反的人群這才知道日本鬼子是從東面殺過來的。
大家忙掉轉頭,跟著軍隊往回跑。打敗仗的中央軍,那是嚇破膽的雞,我看見有好多當官的都脫了軍裝扔了槍,拿白花花的鋼洋買老百姓的粗布褂子,混進老百姓的隊里跟著跑。
我們這個跑患的人群,就像搵米花糖一樣,越搵越大。人太多了,掉頭慢更跑不快,一天只能挪動個一二十里路。人人怕人人急,可誰也沒辦法走快。
從南京掉頭往西跑的第三天傍晚,我們被兩隊鬼子前后一夾,堵在了一個叫大莊里的村子。
離家那么遠跑鬼子反,結果跑到鬼子窩里了,大家都心里害怕,誰都不知道該怎么辦。
天漸漸黑下來,有人開始吃東西,平時舍不得吃都拿出來放開吃,吃著吃著就哭起來。
還有人摟著牛哭,哭完就給牛松鼻子由它跑了逃生。
更多人不吃不喝,只管放聲傻哭。看這么多大人哭,孩子也開始哭泣。
年輕女人都搶著往臉上抹鍋灰,村里那么點鍋灰用完了,就用溝泥,抹了溝泥的女人一個個就像廟里泥塑的小鬼。
當時我也害怕,扛著那么重的長板凳都不知道放下來歇歇,還傻愣愣地站著看別人哭。
這時有人拍拍我,一看是個老頭子,兩排牙都掉光了,穿件破蓑衣一樣的長大褂。
他跟我說:“老兄弟,把你的長板凳放下來吧,大家都能歇歇屁股。”
我放下板凳讓他一起歇,然后我們在黑暗中嘮嗑。
老頭子說他幾乎跑了一輩子反,還在前清末留辮子那會,他剛三歲時就跑長毛反,六歲不到時又跑捻子反。民國二十年跑水反,到今年八十整歲沒想到又跑了一回鬼子反。
當我感嘆老人一生的不幸時,他卻在自豪地夸耀自己命好,他說你看三歲時跑南面來的長毛反,不會走路。是我姥爺把我放在籮筐里,挑了二百里。今年跑鬼子反,八十歲也不能走了,是我孫子用獨輪車推我半個多月。在老在小都有人看顧,不是命好是什么?
直到天亮我和這個命好的老人窩在隊伍里也走不動,可鬼子一時也進不來,因為窩在一起的人實在太多了。
可這些狗日的日本鬼子真能啊。最后把我們分成一個個幾千人的小隊,隔離開來。然后從里面挑從南京城里敗下來的中央軍。
年輕男人都要把手伸出來,讓他們看看有沒有拿槍磨出的老膙。然后,再看額頭上有沒有軍帽壓出的圈圈印。
我當兵的時間短,又一直買菜燒飯,沒拿過什么槍,才沒被鬼子們挑出來。
可那些被挑出來的中央軍兄弟就慘了,開始被槍斃的人,還能讓你自己給自己挖個坑,后來鬼子看要殺的人太多,嫌挖坑太費工夫,就把挑出來的中央軍兄弟集中在一起,四面高地架起機槍掃,槍聲像炒黃豆那樣又急又密,不到一個時辰,剛才還活生生的幾萬人就全完啦。
尸首橫七豎八地躺了有幾畝地,看上去比地里割倒的莊稼捆子還稠。就這樣日本鬼子還怕人沒死絕,幾隊人排開,看躺在地上的尸首,嫌囫圇的就再補上一刀才放心。
這大莊里雖說是個大村子,但地面上一下死了幾萬人沒人埋,那氣味就不好聞啦。
這狗日的日本鬼子還都是些講衛生的壞種,連他們也覺得這里死人的臭味太濃待不下去啦。于是鬼子兵就押著我們剩下的幾萬人繼續往西北方向走。
走了五六天,來到我們安徽的來安縣境內,在馬流集的五合子村,鬼子又停下隊伍挑人,他們還在懷疑里面有沒被挑出來的中央軍。
這次鬼子把跑反里的年輕男人拉出來集中到一塊,排成整整齊齊的方隊,讓我們不停氣的原地踏步走。
走著走著,嗓門大的幾個漢奸,突然在旁邊喊口令:“立定”“向左轉”“向右轉”,受過正規軍訓的兵,就控制不住,聽著口令跟著做動作,這回我和幾千中央軍兄弟又被挑了出來。
眼看死到臨頭,我倒一點也不害怕啦,前幾天眼睜睜看著幾萬人死在眼前,誰也不敢想還能活著回家,都聽天由命吧。早死晚死就看個人的修行造化了。死得比別人晚幾天,這都算是老天爺照顧我啦。
這次我和幾十個人被拉出來第一批死,我們被一個個像粽子一樣捆在木樁上,排成長長一排,給鬼子新兵當練槍的靶子使。
就在鬼子們要開槍射擊的關口,有個漢奸看我開口說話時,大門牙有點往外暴,他就懷疑我是桂系的頭頭李宗仁。
這下我又死不成啦,被日本鬼子當成國民黨大官看起來,關在一間小黑房里,外面有幾十個鬼子守著。
和我一起被挑出來的那幾千中央軍兄弟,可就沒我走運啦。他們全被鬼子當成練刺刀的靶子使了幾天,個個腸穿肚爛,死得真是慘啊,可憐活生生的人到最后連個囫圇尸首都落不著。
人活在亂世,兵荒馬亂,沒有國家看顧,活得就像根草,誰想割就把你割啦,你沒聽古書上這樣說過:寧做太平狗,莫為亂世人。亂世人活著不易啊,受了外人的冤屈虐待,到處也沒個理講。
我在小黑房里被關了半個多月,鬼子漢奸審了我十幾回,才弄清我不是桂系的頭頭李宗仁,只是李宗仁手下的一個專管燒鍋做飯的火頭兵。
本來我以為他們搞清楚我身份底細后,會立馬殺了我。我心里也有了挨殺頭剝皮的準備。哪知道這些鬼子們都一個比一個懶,誰也不愿意燒鍋做飯受油煙罪,這樣他們就缺個燒鍋做飯的人。看我是個正規隊伍的伙頭兵,就命我來頂這個差。
說起來好好的中國人,誰愿意燒鍋做飯給日本鬼子吃呢。做服侍鬼子的活那比漢奸還下賤。
可是這些天來看到日本鬼子在中國殺人放火的壞事,一件件都壞到頂啦。我身上流的血一天比一天熱,膽子也變大啦。
我跟自己發過誓,我的這條命能保下來,我一定要逃出去再去當兵,拿刀拿槍和鬼子拼。拼死他一個,我死了也安泰。
這樣心里有了這打算,燒鍋做飯的差事我應了下來,準備看好機會能逃跑。
這些外面來的日本鬼子,和我們肯定不是一個種。他們個個長得矮小難看,飯量卻大得要命。
鬼子島上沒有麥見不著面,到了我們國家就天天要吃饃饃,做饃饃是個累人的活,有那么多人,我燒鍋做飯給他們吃,一天到晚都找不著閑下來的工夫喘氣。
有天晚上,我一直忙到半夜才把活做清,刷了好幾口大鍋后,我困得蹲在伙房里正打盹,有兩個鬼子闖了進來,怒氣沖沖的把我罵一頓,大概是說我偷懶睡覺。
我心里雖然氣的要命,卻還要給他們低頭賠不是。
兩個日本鬼子帶來一個三、四歲的當地小女孩,小女孩人長得白白凈凈,模樣也好看,兩只黑眼睛水靈靈轉動,真是討人喜歡。
鬼子把這個小女孩推到我面前,用手比劃來比劃去,又哇哇直叫了一堆鬼子話,弄了半天,我突然明白了,原來他們要我從小女孩腿上割下肉炒給他們吃。
當時,我身上的汗毛全豎了起來,日本鬼子殺人放火的我見的多了,沒想到這兩個鬼子比禽獸還狠三分,竟然要從活人身上割肉炒著吃。
那個可憐的女孩兒,還不知道將要有人間罕聞的慘事落到她頭上。
她睜著兩只黑豆一樣的大眼睛,在伙房里四處看,她一下子就看見了鍋蓋上剩下的幾個白面饅頭,舔了幾下嘴唇,她拉拉我衣角,大聲地跟我說:“我餓啦,我要吃饃。”
我遞給她一個饅頭,她兩手接過去就大口大口地吃,她看上去是那么小,頭比饅頭也大不了多少,我站在旁邊看到她吃饃時,把嘴角都脹裂了,那時候我也難過得心都裂開了,我的眼淚一滴一滴掉在腳上,砸得皮一陣一陣的疼。
那兩個天殺的日本鬼子,這時又逼我馬上動手割女孩的肉,我就拿起菜刀,比劃著告訴他們,刀不快了,我要下手磨刀。
我蹲在地上慢慢地磨刀,那個女孩兒靠著我開始吃第二個饅頭,磨了好長時間,我覺得刀氣都逼人汗毛啦,才慢慢站起來伸腰。
女孩兒已經吃完了手里的饅頭,開始有點犯困啦,她還靠在我腿上,半閉著眼睛,我就伸出手摸摸她的臉蛋,她的臉蛋軟乎乎的,就像剛出殼的小鴨子。
我看著她輕輕翕動的鼻翼,心里對她說:“好孩子,吃飽了你就睡吧,睡進夢里,就不要再醒了,真這樣你就不會在世上受大罪了。”
往下的事情,我真不愿意再說下去啦。
即兩個日本鬼子看我遲遲不動手,急了,嘴里罵著來打我,搶我手里的刀,一下子就把女孩兒那細細的脖子砍斷了,掉在地上的小腦袋,像猛然睡醒一樣,又睜開眼睛瞧著我,那雙黑溜溜的眼睛變得出奇的明亮,就像看到了有什么令人驚訝的事情,女孩兒的那雙眼睛從那時起就永遠印進我心里,讓我一輩子也忘不掉。
我猛地跳起來,對著鬼子一人送給他一刀。全砍到他們臉上啦。
最后那一刀,我把全身的勁都使了出去,加上刀磨得也快,砍進鬼子臉里怎么也拔不出來,我使勁拔了半天,才想到我以后要菜刀也沒用啦,現在我得趕緊跑。
臨跑時我把自己的雕花板凳也扛上帶走,這是我的家伙三,好東西不能便宜了日本鬼子。
我知道日本鬼子有汽車喝洋油,開起來比我兩條腿跑得快,不敢從大路跑,我就從莊稼地里斜抄,一直往西北方向跑開了。
跑了有一袋煙工夫,就有一大陣鬼子在后面跟著屁股追,槍聲啪啪的像炸黃豆一樣響個不停,我心里緊張得厲害,長腿大步跑了整整一夜,也不覺得身子累得慌。
天亮時才知道,這一夜我靠兩條腿,竟然從來安縣跑到了嘉山縣。
嘉山縣的老百姓不知道日本鬼子已經到了來安縣,他們看到我一身是血,還以為我殺了人逃跑。
幾個好事的家伙圍上來抓住我,用細麻繩捆緊,不分二說,把我送進了當地城南的駐防隊伍。
我沒想到奔死命跑了一夜,才跑出日本鬼子的手心,如今竟又落到國民黨軍隊里。
就算身上沒背殺人的事,可光當逃兵的罪就夠打了我的腦袋瓜。我當時跑了一整夜沒歇腿,到嘉山縣一松氣,整個人虛脫軟了下去啦,身上連殺螞蟻的力氣也沒有,躺地上我抱著板凳不松,只有等死的份啦。
這次真算我尿水走鴻運,當地隊伍是安徽的保安八團。團長竟然是我們鳳臺縣東廖家灣的廖運升。
廖運升團長在提審我時,聽我把回家說成杠家,就連忙問我是哪個縣的人,我老老實實地回答:“長官,我是鳳臺縣胡家廟人。”
我一說自己是鳳臺縣胡家廟人,廖運升心里高興,對我態度也不一樣啦。他說:“這么講,俺們兩家住得不遠了,算得上規規矩矩的老鄉。這回你說清楚就沒事啦。”
我說了從日本鬼子隊伍里逃出來的前因后果,但當逃兵的事沒敢提。
團長叫人松了捆在我身上的繩子,他看我身高力強,就留我在他的隊伍里做事。
先前我就打算投軍殺鬼子,看廖團長盛情留我,我就進了他的隊伍,在團部當他的副官。
廖團長雖說是國民黨,但也算個有中國良心的好軍人,聽我講日本鬼子在南京殺人放火做盡慘無人道的壞事,也想帶領軍隊去打日本鬼子,替國家出氣。
可自己要聽軍令守城,哪能說去哪就去哪。結果聽上峰的命令行事,他帶我們這一個團的兄弟們東奔西走好幾年,直到日本鬼子兵敗回國,他都當上117師的師長了,也沒見過日本鬼子長得什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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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廖運升的隊伍里當兵那幾年,我的日子就好過多了,畢竟是俺們家鄉人的隊伍。
部隊天天操練,我也沒正經參加過幾次,經常窩在被窩里睡大頭覺。因為我是廖師長的老鄉,別人也不敢多說什么閑話,在廖師長面前他們只有替我說好話的份。
廖師長聽了好話就喜歡,認為我為老家爭了面子,他心里一高興就往上提拔我。提拔來提拔去,熬到民國三十五年時,我也當上連長了。
連長就算是正規軍官啦,熬了那么多年,我總算換上了美國褂子日本皮鞋,能像軍官一樣,走起路來都呱唧呱唧響。
我當連長那年,國民黨搞軍隊整編,我們117師被整編成117旅,還抽調走一個團。
你看,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我們廖師長就成了旅長。師長憑空變旅長,整整小了一號,我們都替他屈,但廖師長臉上倒沒什么怨氣,看來大人物都有大氣量。我一輩子都心服他這個人。
整編后的第二年3月,廖師長被調到57師任副師長,臨走時他跟我講:我走了,你在這里就不好待下去了,不如跟我到連云港57師那里吧。
我就跟他去了連云港,在57師參謀處任作戰參謀。說是參謀可我連作戰地圖也看不懂,混日子罷了。
要說混日子,連云港確實是個好地方,靠海,夏天涼快得很,還能看到穿旗袍露大腿的浪女人。大腿真白。
好日子都混不長,到連云港才幾個月,民國三十六年11月份,廖師長調任國防部少將部員,他褲子變褂子,上去了。我被留下來,沒了依靠。
沒了依靠,我心里怕,他和師長段霖茂平時不對勁,他屁股一拍,走了,段霖茂肯定要在我身上煞氣。
廖師長也想到了,他寫了封信,讓我拿著,說:“老家的,你拿著這封信,到徐州找45師的副師長崔賢文,他是我黃埔軍校的同學,能一樣照顧。”
廖臨走又給我8千萬法幣當路費。8千萬法幣抵30個人一月的糧餉,老大一筆錢啦,老鄉,老鄉,真管勁啊!我擔他一輩子情。
到徐州不通車,我算運氣好,部隊要到徐州拉洋油,我給開車的兩包美國駱駝煙,這比錢好使。一般司令部的人才抽駱駝,下面抽大前門就不錯了。我還落個駕駛室坐,比車斗里舒坦。
連云港到徐州怎么講也有四、五百里的樣子,那時候路不好走,好走冤枉路。汽車磕磕碰碰地走了三天,才崴到徐州前面的宿遷,到宿遷汽車干冒煙打不著火。司機擺使半天,甩手說,壞透了,壞透了,沒指望了,沒指望了。
都壞透沒指望了,我還傻呆在汽車上干嘛,下車,找地方睡覺。
宿遷那時候破落得很,旅館不像個樣子,我找個有床又管吃的住下來。幾天沒落著好好吃頓飯,我慰勞一下肚子,要了面條魚,要了鹵豬蹄。吃完很滿意,感覺心無大志,只想睡覺。睡吧!睡吧!吃飽睡著不想家。
第二天起來結賬,傻眼。我那8千萬不夠一夜吃住錢!天!這錢不擋用的真快,30個人一個月的糧餉,幾天工夫,就不夠我一夜吃住錢了。
好話說到底,錢不夠老板也不放我走。急了,我把新棉褲,和牛皮褲帶,都抵給店里當錢,才脫身。
宿遷離徐州不遠,但我沒錢,地走要好幾天。當時冬天大臘月,我穿條單褲,凍得寒蛋。到徐州找到45師,崔賢文師長好心,給我尋條棉褲穿。還管我吃了美國罐頭,乖乖,罐頭里還有牛肉味!
在45師,師長是郭結謙,但副師長崔賢文也當家,他給我下了委任狀,給他當少校副官,我也不懂這里面的來來,就跟他后面跑。
跑了有大半年,崔告訴我:“師長給你升官了,你個傻家伙現在是中校了。過兩個月我派你下去當個團副。”我才不想下去當官,我又當不好什么官,跟師長跑,省心。
我說:“師長,我不下去當團副,我下去了,誰給你跑腿買煙。”崔很感動,說我有良心,還拍了我幾下。奶奶的,崔賢文,這人也不錯呀!
民國三十七年8月,法幣上頭不叫用,成老錢了。政府要發金圓券。3百萬老錢兌一元金圓券,值錢,金圓券。
值錢是值錢,可做生意的人都不要,他們只認黃金洋錢。折騰幾個月,到后來拿一拎金圓券,到街上都買不來一粒米。
那么大的徐州城,這么多張嘴吃飯,這么搞法,亂了。人要到沒飯吃那時,可憐。后幾個月,吃不上飯的人越來越多,連好多女學生,都在大街等有本事管飯吃的人來認領。
軍官們都瘋了,我們45師,營長以上的軍官,有老婆沒老婆的,都從街上認領一個女學生回來當臨時太太。勸我也領一個的人不少,可我人高飯量大,搞的錢只夠糊自己的嘴,我是顧了上頭,顧不了下頭。
找到臨時太太的,好日子也沒過長。民國三十七年12月1日,整個徐州的國軍,都離城撤退,往蚌埠走。
軍隊要走,人心大亂,一城的老小都跟著跑。坐車地走的,扛行李挎筐,從南門出徐州,向西南方往蚌埠跑。
大馬路平時看著寬,這時也擠的很,十幾路橫排縱隊,爬行如螞蟻,汽車也排成一條龍,走走停停,一天十幾里路不到。
走了三天到才孟集。到孟集就走不動了,后面,在香山廟我們師的一個團被咬住,看來回不來了。往蚌埠的路也被解放軍斷了。前后都有人劫,我們就在孟集東油坊莊子一帶,各自布防守備。幾十萬隊伍圈了個東西長二十里、南北長十幾里的大廣場。
我們45師從徐州撤的晚一步,師長會過日子,心眼比別人多,其他隊伍帶黃金帶洋錢,我們帶美國罐頭,還有香腸臘肉、米面油。部隊走不動住下來,帶黃金洋錢的人傻眼,連剿總的人都到45師混吃。有面,沒有鮮肉,我們就殺驢殺馬,調餡包餃子吃,日子真好。
過幾天,好東西吃完了,隊伍還走不動,大家沒東西吃,慌了。好在有南京飛機過來投大米,只是投的米少不夠吃。各個部隊就派人專門搶,連憲兵都看不住。有次看天上落麻袋了,大家又搶,結果是一袋彈藥,當時砸死兩個人。砸死兩個人也沒人怕,飛機上投東西下來,還照搶。
這時候部隊住下來十幾天了,大米能從天上投,可燒飯的柴火被用光了。怎么辦,大伙一急,不知哪個缺德的家伙帶的頭,挖老墳,扒棺材出來當柴火燒。
這樣又熬了十幾天,快到陽歷年,天開始下大雪,下了三天三夜不停,冷得人不能伸手。大家都在地窖里躲雪,崔賢文師長接到電文任命,他在1949年元旦升官,當45師的大師長了。
情況雖糟,升官也是叫人高興的事啊。崔師長叫我帶錢到野市集買幾包煙慶賀慶賀。
野市集在大包圍圈內的野地里,幾十萬人在一地過活,有些地方就自發成市,買賣交易,生意興隆,市面熱鬧得很。賣煙的,賣大衣鞋襪的,美國罐頭的,要什么有什么,就是價錢貴的腌心。
香煙賣得尤其貴,開始一個大頭買一盒煙,買買就漲價,一個大頭只能買一根,后來兩個大頭一根,最后一個大頭只給吸一口了。
讓我現在去買煙,只有拿金條去望望。我抱了一包金條,在野市集轉悠,剛看到一個人有兩包駱駝煙賣,沒趕上我講價,邱清泉的衛隊長抬手一槍就把賣煙的撂倒了,然后拿煙就走,這比拿錢買利索。
沒買到煙,回師部,只有師長一個人裹毛毯在假睡。問他其他人呢,他說都到對面吃飯去了。
對面解放軍離我們只有兩箭地,這兩天動靜大,支上行軍鍋,蒸饅頭,包包子,下餃子,煮紅薯。每到中午,熱氣騰騰的饅頭和大碗大碗的豬肉粉條,擺一大片地,吆喝這邊餓肚子漢去吃。
有些老兵油子膽大,空手跑去吃飽喝足,照樣平平安安回來。后來去吃的人越來越多,當官的也禁不住。最后幾天連軍官也去吃,吃完飯不回來的人越來越多。
師長說:“你也去吃吧,都去了,不要餓你一個。”師長也幾天沒吃上了,臉餓得蠟黃,跟廟里的小鬼樣。
我心里不過意,說:“師長還沒吃,我也不去吃。”
師長聽我說這話,哭了,說:“六,就你一個還跟我一條心,就你一個還心里有我。”
師長哭:“六,我對不住你,沒讓你當上團長。”
我沒見過師長哭得像女人一樣屈,他這樣我心里害怕。
師長哭好后,帶我巡查陣地,我們走到炮兵團時,團長都跑掉兩天了,陣地上只有幾十個跑不動的傷兵在挺命。躺在炮架下哼哼。
師長摸摸大炮,那么凍手也舍不得放,說:“六,這都是從美國買來的好東西,是我的,你要留下來給我看好。你不要跟我走了,我叫你在炮團當團長。”
師長留下我看炮,一個人往前巡察。大風,下著大雪,他搖搖晃晃,幾步就看不見人了,他還能往哪去呢,我不知道。但從那以后我再沒見過他。
我當團長只有一天工夫,師長讓我看炮,我也沒看住。解放軍一上來,我們都成了俘虜。
成了俘虜好,不用再餓肚子了,解放軍管飯吃。第一頓我吃了4個饃,還加兩碗豬肉粉條。吃飽真好。
我們炮團的炮都是新買的美國榴彈炮,解放軍不會放,就留下我當副團長,專門教解放軍戰士開炮。
留下的軍官要集中上課,聽政工干部講地主國民黨如何剝削老百姓。我不識字,聽了幾天,也不明白道理。政工干部提問,叫我回答:“我們村里的地主為什么這么富?”
我說:“那是可能是他家風水好,老墳地有勁,冒煙。”
底上都笑。我說錯了?
集中上課結束,不久,我被正式任命為副團長,又跟著部隊往南京打仗,一直打到福建。
解放軍沒拿我當外人,在福建我獲得了一枚二級解放勛章。
我當副團長有一年多的時候,組織便調我到師部負責后勤工作,那時新中國已經成立好幾個月了,眼看以后沒什么仗要打啦,全國各地都開始忙土改工作,分地主的地。
聽一個鳳臺來的新兵說,我們老家也開始土改分地到戶啦。聽到這個消息后,我急得飯吃不下覺睡不好,趕忙向部隊組織打申請退伍回家。
我特意找到師長跟他說:“我老家開始分地了,我要馬上退伍回家分地。”
這回,我可再不能把爹娘老子留下的那兩塊水秧田丟給別人了。
誰知我們師長是個喜歡打仗不喜歡種地的城里人,他一聽我要扔下槍回家種地就火冒三丈,他罵我是小農思想,只顧種地打糧不講國家建設。
他這樣沒頭沒臉地熊我,我可不服氣他,種地打糧不也支持國家建設嗎?
我說:“師長不管你怎么熊我,下個月我非回家種地不可。”
師長真被我頂火啦,他說:“明年也不準你回家種地。”
說完他就甩甩手,把地踏得噔噔響,走啦。
事情眼看就要僵在這里,還是政委出來給我們拉場,政委是師長老婆,我們都喊她趙大姐。趙大姐這個人通情達理,會做思想工作,她說的話我能聽進去。
她跟我這樣說:“老胡,你要回家種地,這也不是壞事,我和師長誰也不能強攔你,可你一個人回去種地,連個在家燒飯洗衣的人也沒有,這可不成,你也三十多了,不如先在部隊成了家,有了女人做幫手,再回去種地也不遲。”
我從小在農村長大,當然也知道一個人種地的難處。趙大姐的話說到我心里了,你看趙大姐可真是一個大好人吶,為我什么事都先想在前頭,我心里感激,低頭跟她說:“大姐,你的話我聽。”
趙大姐說:“這樣,那后面的事就交給我手里辦吧。”趙大姐辦事雷厲風行,在幾個月內給我接連不停的介紹了十幾個對象,姑娘們是一個比一個長得俊,而且都是念中學識文斷字的女學生。
介紹的姑娘我看了遍,但我一個也沒敢同意,你想那時候,我都是三十三四歲光景的人了,可趙大姐偏偏給我介紹的姑娘們,不是十七八,就是十五六,這些姑娘芽子嫩呀,看看都讓人覺得不忍心,更別說要我娶人家回房做媳婦啦。
這件事可真難住了趙大姐,你們不知道,那時候姑娘家興早嫁人結婚,二十歲的女人早都是幾個孩子的娘啦,像我這樣大歲數的女人,做了婆婆姥姥的也不在少數。
師長看我東挑西揀沒個主意,心里有氣,就罵我沒有出息又不識抬舉。他當著好多人的面說我:“人家都不嫌你歲數大了,你反倒嫌人家歲數小,我看你是個大燒包。”
因為師長這句玩笑話,部隊里好多人都喊我“燒包”,上面當面喊,下面背后喊。當軍需處長時,他們喊我燒包處長,當炮兵副團長時,他們又喊我燒包團長,最后在朝鮮打仗犯了錯誤,降職當營長時,他們還喊我燒包營長。
5
在朝鮮犯錯誤是1952年的事。
我們志愿軍是1950年11月份出兵到朝鮮,開始抗美援朝的。當時我們剛剛建立了新中國,把有錢人的錢,地主的地,都分給大家,人人都有份。說句心里話,這樣干,窮人滿意,都打心眼里愛護這個新中國,因為這是真正屬于我們平頭老百姓自己的新中國。
在當時出生的孩子,叫抗美叫援朝的也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成千上萬。如今這批孩子們都長成五十多歲的人啦。
記得當初,我才是三十幾歲的人,正是人一輩子活得最旺像的時候。那時在掃盲班上我剛認識了一些字,將就能讀書看報啦。
當時在報紙上天天都能看到,美帝國主義的飛機軍艦不斷侵犯我領空領海,不斷轟炸我邊境城市鄉村,炸死炸傷了無辜平民的消息。
戰火燒到了鴨綠江邊,作為一個戰士,拿槍的人,國家有難就該挺身而出,那時我想國家又要打仗,我就不該再向組織提回家種地的事啦。我要幫我們國家再打一回仗。
為這事我特意上街買回一本新字典,在保證不出錯字的情況下,和師里幾十個準備退伍的老兵,寫了一份求戰書交給師黨委表決心,爭取早日隨部隊出國作戰,為國殺敵。
組織上經過研究決定,特許我們這批人隨部隊出國作戰。我作為一個老炮兵,被調到機械化美式105 m m榴炮團當副團長。那是我們軍裝備最好的炮團,各班都配備一輛重型卡車。
大約在11月下旬,我和團長姚玉和帶著戰士和裝備上了軍列,向東北的沈陽開拔。
江南在陽歷11月還不算冷,穿兩件單衣只是感到一點涼而已。但軍列跑得快,越往北走,溫度就跟著下降得厲害。
我們在鐵皮車箱里,雙手緊緊地抱著腿腳渾身拿勁,伴著車輪“咔嚓咔嚓”的聲音發抖。我看大家這樣冷下去也不是辦法,怕人凍出病來,就跟姚玉和團長商議:“不如讓各車廂里的班排開決心會,講講話,人也許就不冷啦。”
我們那班軍列,每個車廂坐一個排的戰士,地板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稻草,大家都坐在稻草上開會。
那時候人們政治覺悟一個比一個高,開戰士表決心大會,每個戰士都爭著站出來說一番自己為國作戰奮勇殺敵的決心和信心。一個講完啦,另一個就接著講。比決心比勁頭,這樣一來車廂里氣氛變得越來越熱烈,人也不覺得冷啦。
有個別情緒過于激動的戰士,頭上竟然出了汗。熱乎乎暖人心的決心會,一直開到沈陽火車站。
到了沈陽一下車,情況就不一樣啦,從熱烘烘的會場里出來,零下十幾度的冷空氣撲面一吹,大家都不禁鼻子發酸,眼水止不住的往下淌。
團長姚玉和是個廣東人,凍得比別人更厲害,拿著喇叭喊話整隊時,鼻涕眼淚一起往下淌地擦不清。
部隊安整下來后,我們拉著大炮往安東開,路上我笑話老姚說:“還沒出國就想家想成這副臉面,以后在外可怎么過日子呀!”
他聽了我羞他的混賬話,只是笑笑,沒吭聲。老姚就是這樣的好人,你說他什么,他都不和你惱,只是對你笑笑就算啦。
我們炮團的汽車開到安東時,才發現鴨綠江上通向朝鮮的公路橋被美國鬼子炸壞啦。我們等了五天時間,工兵部隊修好橋,我們才過橋到朝鮮。
過橋的時候,飛來兩架美國飛機搞破壞,這兩架飛機真是膽大不要命,它們飛得只有樹梢那么高,從我們頭上掠過去時,老姚跟我講了句笑話,他說:“如果我手里有根長竹竿,就能把這兩只大麻雀打下來啦。”
這句話現在說給你們年輕人聽,你們肯定覺得沒意思,但在當時我們那些年輕人,都為這句話高興得笑了半天。
到了朝鮮打仗時,我們只要看美國鬼子的飛機,就會提到這句笑話,這個笑話讓我們團的戰士開心了好長時間。直到后來老姚在戰場上犧牲了,這個笑話才沒人說了,大家都把它壓在心里。
老姚是在1952年犧牲的。在這之前,我們的部隊已經打了幾場大勝仗,也死了好多人,一個團老面孔越來越少,新補充來都是十七八歲的大半孩子,兩天干炒面吃的,就受不了。夜里撒癔癥,哭起來要回家吃米飯。仗打到險惡時,連水也喝不上,哪里去找米飯。
我們國家那時沒錢,窮光蛋一個,和美國打仗,是窮人和富人干架。打個平手,美國人都覺得丟盡了面子。這俗話說“人講臉,樹要皮”,美國人被我們傷了臉皮,當然不甘心。
1952年秋季,美國人投了大本錢,拉好了架式要和我們決戰一場,好找回點面子。在上甘嶺的那條狹小的地方,我們兩國集結了十幾萬人,準備拼個你死我活。
我們炮團為配合步兵老大哥戰斗,轉移到五圣山右邊的一個山溝里,架好團里所有的大炮聽命。
戰爭突然掉在我們中間,在我們中間燃起戰火,一直燒了四十多天才熄滅。這是我一生中打得最長的一場仗,它比得上我在老家一年中農忙的時間。
每一次戰爭對于我們當兵的來說,就是一季農忙。剛開始有點怕苦怕累,但時間長啦,打著打著也就習慣了。
炮兵是在打看不到敵人的戰爭,確定好坐標,聽命令。然后開炮,裝彈。開炮,裝彈。開炮,裝彈。機械而沉重,沒完沒了,天空都打爛了,我們還停不下來。
炮彈出膛時,發出的轟鳴像雷神的巨錘,一次又一次,敲擊我們的腦袋。我們的耳朵塞滿了棉花,可于事無補,個個都震得口鼻出血。只是誰也顧不上擦一把。
時間長了,鐵打的漢子也受不住。每當我們累得渾身快散架時,突然,一切都會停下來。聲音消失,世界好像靜止了,變得寬闊,麻木,衰老。
我們找力氣開口說話,想讓這世界活過來,可那些聲音就像噩夢里飛過的烏鴉,翅膀已掃過你的臉龐,只是你無力捕捉。
尸體被炮火炸爛,烤焦,發出令人惡心的香氣。兩邊聞著死人氣味的活人,開始坐下來喘氣,發呆。這時候我就靠著燙人的大炮坐下來休息,吸幾根煙,和誰也不想說話。
老姚出事那天,我口袋里沒有煙,就伸手向老姚討借,老姚靠著我坐下,把一盒沒開封的煙全給了我。
我拿出一支叼在嘴里,但當時山溝里風太大,怎么也劃不著火柴,老姚說你到那塊大石頭后劃,背風。
在背風的大石頭后面,我剛剛把一根劃著的火柴往煙上點,就聽見轟的一聲巨響,在這里這是常有的事,所以我沒在意,只是手抖了一下,還是把煙點著了,狠狠地吸了一口。我從大石頭后轉出來,才發現老姚不見了,我面前多出了一個炮彈炸出的大坑。
你看像老姚這么好的一個人,就這么犧牲了,最后連個囫圇尸首也沒有,整個人都成了炮灰。
到現在算算有四十多年啦,我還能記得他的眉眼模樣和說話時的廣東腔調,只要我一天不死,我就忘不了老姚這個好人。
老姚犧牲后的第三天,整個上甘嶺戰役結束啦,我帶著炮團撤到后方休整待命,部隊撤到一個叫龍洞里的地方,停下來進行整訓,評功授獎。
恰好這時國內來了赴朝慰問團,要到我們炮團慰問演出。師部考慮到我們生活困難,特意派人給我們送來幾十袋大米,留我們招待國內客人用。
在上甘嶺吃了一個多月的炒面,現在能吃頓大米干飯,團里的戰士比過年還高興。
好多戰士早早就騰空了肚子準備中午裝米飯。不少人還在伙房附近轉悠,看大米下鍋了沒有。
大米要下鍋的時候,我們的司務長才發現里面有不少糠。這個毛頭小伙子就把這當做重大情況來向我報告,并請示我該怎么解決。
我命令他馬上到朝鮮老鄉家里借個簸箕,小伙子得令后興沖沖地跑步出去,一會工夫,卻又紅著臉回來啦。他結結巴巴地告訴我,老鄉那里不好說話。
借不到簸箕簸米吃飯,眼看天快中午啦,我也急了,說:“借他的簸箕用用,又不是要他的不還,肯定你不會說話,人家才不愿給你。”
小伙子還在紅著臉嘀咕:“真的是老鄉不好說話嘛。”
我說:“你人還年輕,大概沒向人借過東西,就不難為你啦,我親自去老鄉那里借吧。”
出了營房,走不到有二里路,我就看見一戶人家,茅草搭頂的草房,籬笆墻圍成了院子,院子當中有個年輕漂亮的朝鮮姑娘,正坐在矮板凳上補衣服。
看看院子里沒其他人,遲疑了一下,我還是硬著頭皮進去了。姑娘見我是中國來的志愿軍,挺熱情,打手勢讓我在板凳上坐下,又忙著給我泡了一杯糖茶。
走了有二里路,我倒真有點渴了,喝了一杯后,姑娘又給我繼上一杯,兩手比劃一個勁地要我喝。
看著姑娘那水靈靈的眼睛,我真不忍心推辭,就又多喝了一杯,喝了這一杯,下一步又送到面前。這真跟酒桌上喝酒一樣,喝了頭一杯,后面便沒譜啦。
就這樣一口氣,喝了姑娘四杯熱糖茶,裝了一肚子熱水,我熱得渾身出汗。我脫下外面的軍裝涼快,心想,可不能再坐下去了,得和人家說說借簸箕的事啦。
我面對姑娘說:“同志,跟你借簸箕用用行不行?”
姑娘聽不懂我說什么,睜著一雙毛絨絨的眼睛奇怪地盯著我看,我長這么大,從沒經過讓女人這么看,臉一下就變得像塊紅綢布,說話也不成句啦,結結巴巴,只是不斷地重復“簸箕簸箕”這兩個字,并用手來回比劃拿簸箕簸米的動作,姑娘這下好像明白過來啦,笑瞇瞇的拉拉我手,示意我和她一起進屋去。
我想進去就進去吧,想借人家東西用就得聽人家的話。進屋后,姑娘把門輕輕掩上,我那時還在想,你看人家朝鮮人就是有意思,借東西還怕別人看見,非得把門關上。
誰知門掩上后,接著姑娘就開始自己脫衣,長裙短褂脫掉后,便大大方方地把我往床上拉,說起來真丟人,快四十歲的人啦,這種事我還從沒經驗過一回。當時渾身的血往上涌,我的頭都大啦,后來才知道簸箕兩字的發音和我做的手勢,讓言語不通的朝鮮姑娘誤會我的意思啦。
雖說當時人家姑娘一片好意,可這是犯錯誤的事,我是萬萬不能做的,我使盡力氣拿開姑娘的手,拉開關著的房門準備跑出去。誰想門剛拉開,就和一個朝鮮大爺撞個面對面。屋里的朝鮮姑娘還在床上忙著往身上穿衣服哩。這下就是有一百張嘴我也說不清啦。
往后的事,當時我都弄不清是怎么過去的,我混混沌沌地摸回團里,睡了一天一夜沒有起床。
第三天,師部派政委下來調查這件事,我知道沾上屎的衣服是越翻越臭,對誰我也不想再提這件事啦,我一個將近四十歲的大男人,難道還能厚著臉和別人講人家姑娘往床上拉我的事?我對政委講,這件丟人的事,求你們不要再問我啦,組織上該怎么處分就怎么處分吧,我沒有意見。
聽了我的話,政委瞪了半天眼,才說了一句話,他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呀你呀……”然后就氣沖沖地上車回去啦。
連政委都生氣了,我知道這回處分輕不了,這件事雖然講起來我沒做什么,但給部隊帶來的影響壞,我們出兵外國打仗要注意的事就數這個嚴重啦。
我是無意中碰到了高壓線,想沒有事安安泰泰過關是難啦。等組織處理那幾天,我覺得自己快過不下去啦。夜夜都要做惡夢,有次夢見我被師長和政委捆得結結實實,要拉出去槍斃。我這樣窩窩囊囊被殺頭,心里當然覺得屈。我想對師長說,要死,就派我到戰場上死吧。讓我能活蹦亂跳的死,千萬不要這樣捆著我等死。
我心里想說話,嘴卻不聽使喚。一串一串的心里話,都被堵在嗓子眼里跳不出來,政委拿著槍笑瞇瞇地頂著我的腦門,我全身的肉都變硬了,在這最后的關口,我用盡氣力大叫了一聲冤枉,結果把自己從夢里喊醒啦。
我醒來以后,才覺得被子把身子裹得太緊,就用手推了推壓在身上的被頭。被頭早被我夢里哭濕了一大片,摸到手里像石頭一樣涼。
醒來以后,我再也睡不著啦,我擁著潮濕冰涼的被子坐在行軍床上,想想這又想想那,抬頭瞧瞧窗戶外面天上的星星,心里不由人,開始犯迷糊。一會覺得自己在替木腳到大山集販棗子,一會又覺得自己還在跑鬼子患的路上。這樣想著想著,想深啦想遠啦,就弄不清楚自己現在是身在何處人往哪方了。
夜夜不能睡安泰覺,等到處分下來時,我整個人瘦下去一大圈,師部給了我黨內嚴重警告,又降了我的職位,把我調到后勤部隊當營長。
你看,我算不算倒霉,借了一回簸箕,就把好生生的一個團長借成了營長。
這件事說起來真是不能怪我。可是把話說回來,這事也怨不上別人,天上掉下一罐屎,落在誰頭上算誰倒霉。如今這罐屎真落到我頭上,我倒想開了,那時,我這樣勸過自己:“沒事就好,看來你只有當營長的命啦。”
我這樣勸自己幾天,心里真的舒坦多啦。你知道,一個人心里遇到想不開的事,只有自己能勸勸自己,自己把自己說通了,這以后的日子就好過啦。
離開炮團的那天,我一個人打好背包拎著吃飯的搪瓷缸子上路,我手底下的熟人沒有一個來送送我,我知道他們都看不起那件事,可不是看不起我這個人,所以我也不能怪人家沒情義。
我心里唯一舍不下的東西,就是那些大炮。我千里迢迢從國內把它們拉到這里來。相處了幾年,它們的脾性我也摸透啦,哪架靈活,哪架厚道,我都一清二楚。如今要扔下它們離開,我覺得我對不住它們。
可是話又說回來,這人哪有時也和那炮呀槍呀差不多,自己當不了自己的家。我離開它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離開炮團之后,到后勤部隊搞運輸補給,趁夜黑頭用汽車拉炒面土豆往前線送,一直干到年底,停戰。才跟大部隊撤軍回國。
回國之前,我特意去烈士陵園看看老姚,雖說那墓里沒有啥,但這里是唯一留點念想的地方了。我把老姚給我的那包煙又燒給了他,仗打完了,這里的天氣還是這么冷,明天我們都要回國了,老姚卻留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是個廣東人,是那么怕冷怕凍。在沈陽火車站,我們排隊上車回河南,我又想起了老姚三年前在這個車站凍得鼻涕眼淚齊淌的樣子。車站還是那個車站,可人不一樣啦。想到這里我心里緊了一下,真想蹲在那里痛痛快快的哭一場。但看到回國的戰士個個都興高采烈的,我一個人也不敢出來煞風景。
6
部隊回國后,我又向組織申請退伍回鄉。我年齡也大了,三四十歲的人,在部隊奔奔跑跑越來越跟不上啦。
可領導看我是個老實頭,不愿讓老實頭吃虧,心里舍不得讓我回去,著著實實留我幾回在部隊安家,我都沒答應。
本來全國退伍的兵,在11月25那天都要離隊,但我的事特殊,耽擱到1954年夏季才辦好。辦好復員退伍手續,我轉業回到老家鳳臺縣。
那時剛解放沒幾年,鳳臺還屬阜陽管,這里離阜陽遠得很。靠淮河邊上近,還好發大水,灣里地洼,草多,只有種黍黍還能長幾棵。
大地方的干部都不想來這里吃黍黍面。地方上缺干部缺得厲害,我轉業前在正規部隊里是營級軍官,縣里當家的領導就打算安排我干公安局長。
那年月當干部工資低,糧食蔬菜貴,想養家糊口都難。用我們當地老農民的順口溜講:七級工八級工,不抵莊稼老頭一擔蔥。我這人覺悟低眼皮淺,心里自然不愿意吃虧去當干部,一心巴望回家種我那二畝秧田地過日子。
縣里領導都跟我講,土改都過去好幾年啦,如今地主土豪田地都分到一家一戶頭上了。
地領到手那就是挖到碗里的菜,誰也沒本事要回來了。現今回老家落戶,政府也拿不出地分給你啦。
他們人人都這樣說法,我聽了還沒死心。我是老實頭,心眼沒別人多,當然擔心他們變花樣騙我。我還是要回到老家親眼看看才能死心。
當天托付好人看管包袱,我連夜就往家跑。
記得那天大概是農歷十幾吧,天晴月亮好,地下照得亮堂,在朦朦朧朧的月光下,我就像做夢一樣往家走,路越走越熟,腳下也越走越有勁,身子輕飄飄的好像在月光下飛,走了二十多里路也不覺得累。
快到家時,遠遠地看見我們村子那黑團團的影子,我心里反而怕起來,停下來想想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反正怕得慌。當時,我又轉身向縣城方向走,走了有二三里路的光景,心里又好過啦。我就又轉身向村子那邊走,走到離村子近一點的地方,我心里又害怕起來,這回又轉身往回走。
眼前短短幾步路,我就這樣來來回回轉了有幾個時辰,才挪到村口。
看看,莊子變化不大,土垃房子,土垃路,還都是原先的老樣子。就像我昨天離家,今天又回來一樣。
但細細看別的,這變化就大啦。莊子東頭,桑樹又高了一尺。我爹娘的墳埋在村西頭的坡地,從前我在家種地時,年年清明都要把它們壘得高高大大的。現今我出門一二十年,它們沒人問沒人搭理,那么高的老墳地都快被雨水沖平啦。
爹娘手頭上種過的那兩塊上好的水秧田,也被分給別人種啦。現在田里的稻子長得又高又好,看在眼里真是喜歡死人。
可這些好東西都成人家的物業啦。現在我是凈凈光光一個人,就連早年住的那幾間土垃房子,也成了一片平地。
在村子里轉悠了一圈,我又回到爹娘的墳前坐下,這時候天快亮啦,趕早出來喝露水的小蟲也開始“吱吱”地叫開啦。記得小時候爹娘還在,我喜歡賴在床上睡懶覺,但喝露水的小蟲子出來一叫,我就睜眼醒啦。側耳聽聽現在喝露水的小蟲還那樣叫,但是爹娘都不在眼前了,想到這里,我難過地趴在墳上哭了一場。
哭過后,憋在心里的委屈隨眼淚流出來,心里邊就好過多了。反過來想想我這一二十年單身一個人在外出生入死,戰場上死人堆里不知爬出來過幾回,如今能好胳膊好腿地回來,還能回到爹娘墳前磕頭跟他們哭一回,這也算爹娘為我一輩子積下了陰德,想想這我又為自己高興。
就這樣一直到天亮,我難過一陣又高興一回,笑兩聲又擦幾把眼淚。
天大亮,我才起身到村里借鍬锨,準備給爹娘好好壘一回墳。可村里人都不認識我啦,還以為我是上面派下來的干部呢。
這也難怪,我十七年前被軍隊抓丁走后,就再沒有音信回來,他們都以為我吃了槍子早死了。我的那兩間房子倒后,他們連我的房梁木也平分到戶啦。
我給村里幾個年歲大的人,看了我的六指,他們才相信我還活著。
向他們借到了鍬锨家伙,我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給爹娘壘了兩座又高又大的新墳,壘好了墳,我就坐在墳前跟他們說話。我說,這一二十年來,我把你們扔下不聞不問,實在是個不孝兒孫,現在我為你們壘了新墳,盡了后輩兒孫的心意,你們就免了我身上的罪吧,以后要多看顧看顧我呀。
壘墳這幾天,村里分了房梁木的人家輪流管我吃飯。我也沒有和他們客氣。我知道吃了他們的飯食,他們心里才會安泰,再不會因為分了我的房梁而感到欠我什么。鄉下人都是這個樣子,欠人家一份情,就擱在心里永遠忘不掉。
就拿我來說,回村后我總覺欠一個人的情。他就是我原先的老鄰居木腳。你看那年,我吃了他好幾頓麥面饅頭,卻沒能幫他把棗子從大山集販回來。
現在聽說木腳死了有十來年啦,他身后也沒個兒女,看來我欠他的那幾頓飯的情,是永遠也補不回去啦。越是補不回去的情,越是要補。
我思來想去,決心為木腳壘一回墳,也算我一片心意到了。為木腳壘好墳,我心里算是踏實一點,再到村前村后看看,連我落腳的地方也沒有,只好回縣里工作。
回到縣里后,我聽從組織安排,接了縣公安局長這個差,說是縣公安局其實只有3個人,兩間瓦房,兩間土垃房。臨時要有行動,就從下面借民兵,槍倒多的是,堆了有兩間屋子。
那年我三十八歲啦,不過人倒不顯得老相,有時候照鏡子看看自己的模樣,覺得還像剛剛三十歲的人呢。
這時候有好心人給我介紹對象,我就答應下來,給我介紹的對象是縣里的婦女主任,前年才從師范學校畢業的黃花大姑娘,剛剛十八歲。
記得頭次見面時,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就嚇得再也不敢抬頭啦。你知道,有些漂亮女人,比丑女人更叫人害怕,這個對象就是那種叫人看了心害怕的漂亮女人。
在她面前我嚇得話都說不上來,結果第一次見面,我給嚇得話沒敢說一句,飯沒敢吃一口,就回來啦。回到自己屋里,定定神,我想想她那漂亮的臉面和好看的身段,還嚇得渾身發抖。
介紹人在后面追過來問我的意見,我說啥也不敢答應這樁婚事。但更叫人膽顫的是,第二天,我那對象竟然獨自闖上門來,質問我為什么不愿意。
我是任啥也不敢說一句,只有低著頭聽她講,我那對象是縣里出名的人物,據說在幾千人的大會上講話,不打草稿都能講幾個小時不歇氣。
她對著我一個人,在屋里講了一天的時間,她給我講了許許多多革命戀人志同道合的道理,這下我再不同意,就等于不贊成這些革命戀人。罪名大啦,不點頭也得點頭。點頭同意后,我和她就成了夫妻。
我和我的女人結婚時,我給她買了一個花格布包,帶暗鎖的上海牌旅行箱,還搭上兩個紅塑料殼的暖水瓶,這個寶貝引得好多人都來看,他們都夸這是好東西稀罕物。
我那女人雖說是縣里的婦女主任,但說到底也是窮人家長大的孩子,對好東西稀罕物看得金貴。這個好東西我們擺在屋里好幾年也沒舍得用,生怕一不小心弄壞了心疼。
那兩個暖水瓶,直到我們的大兒子出生才派上用場。我們的大兒子,是在1956年臘月二十出生的。
那年冬天真是冷得要人命,連淮河里都結了一尺多厚的冰,那年月,過日子連喝口熱水都犯難。但手里有了暖水瓶就不一樣啦,什么時候想喝熱水都行。
我的女人在那個冬天生孩子失了血,身子弱得很,但家里有了熱水瓶不缺開水喝,那臉色就好多啦。她常常跟人說:是這兩個暖水瓶救了她的命。
這個世上的人有萬萬千,世上的好東西更有千千萬,可我想世上最好的東西就要數這暖水瓶啦,它不但救了我女人一個人的命,到后來它又救了我們全家的命。
你說它不好,可照?
這句話該怎么說起呢?那是過“躍進年”時的事啦,扳指頭數數應該是1960、1961年,正是國家最缺糧食的年頭。
那時我們又生了個女孩,添了人口,全家有四口人吃飯啦。
那時候我們只敢去食堂打最便宜的菜糊糊喝。就是這最便宜的菜糊糊也不敢放開量喝,放開肚量喝飽一次,說不定就把明天的菜糊糊也喝沒啦。
一天三頓要是沒有這兩勺菜糊糊糊嘴,準能要了我們全家四口人的小命。那時候,那個年景,餓死個把人不算稀罕事。
講起來,那時候,那個年景,誰不餓得肚里打鼓心里慌?我的大兒子當時也有四五歲啦,人卻餓得又瘦又小,只有一個腦袋顯得比別人大,看上去真像個大頭魚。
我的兒子長得丑,可我心里喜歡他。
他也知道和我親,晚上的時候,他鉆在我懷里睡,我看他餓得睡不好覺,就告訴他:“人是一盤磨,躺倒就不餓”。話雖這樣說,但是人得要吃飯才行,到底比不上那不吃糧食的石頭磨。
肚里沒食,是人都睡不安穩。小孩子餓得更快,我兒子人睡倒啦,但肚子沒閑著,“咕咕”地,吵得我睡不好覺。
我摸摸他的頭,他就醒啦,睜著眼睛跟我說:“爸,你摸摸我的肚子吧,你一摸我肚子,我就不餓啦。”
我聽他話,就流著淚整夜整夜的摸他的肚子,這時候我真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來給他吃,可摸摸自己身上的肉不知什么時候,也浮腫得不像個樣子啦,割下來也沒人吃得下去。
我的小女兒那時也有兩歲多了,遇上這要人命的年景,她娘吃不飽糧食沒奶,孩娃自然長得慢,兩歲多的人了,連一句囫圇話也說不上來。
她雖然不會說話,但心里面不笨,知道我是她爹,和我親呀。
我上班離家要走的時候,她舍不得離開她爹,就趴在地上兩只手都抓著我的褲腳不放,抬著頭眼睛亮晶晶地看我。我蹲下來,摸摸小辮兒跟她說:“爹要出門給你找饃吃啦。”聽我這樣說,她趕忙放手讓我走。
我說了謊話騙她,上班后人一忙活就全忘啦,下班回來時,我遠遠的看見兩個孩子都坐在離家老遠的大路邊等我,才想起早上的話。
他們遠遠地看到我走過來,眼睛都亮啦。待我走近,看清我兩手空空。他們就低下頭往回走,裝作沒看見我的樣子。
我走在后面,看著我的一雙兒女手拉手搖搖晃晃的背影,心里也使勁替他們想想哪里有能吃的東西,但看看如今這世上,除了土垃房子土垃地就是被剝光皮的死樹和硬石頭,能往嘴里送的東西,也不知跑到哪里去啦,我實在想不出什么辦法把它們找出來。
在這個世上比我會想辦法拿主意的人多啦,但他們如今不是和我一樣被餓的有氣無力?走起路來像被抽了筋。
我不知道像這樣搖搖晃晃的日子,我們要過多久才算完,人說眼皮底下的日子像樹上的葉子那么稠,現在樹上能吃的葉子我們全吃光哄肚子啦,可這挨餓的日子還沒過完。
那時候我最擔心自己一旦熬不過去了,哪天被閻羅王收了賬,上面發給我的每月工資口糧就要被取消,那樣我全家人可只有我老婆一個人撐著,活路可就全沒啦。
最后多虧了我的女人和那兩個寶貝熱水瓶,我們全家才熬過去那段餓死人的年景。是我的女人使出手段,從醬菜廠弄到兩壇醬油放在家里藏著,兩個熱水瓶天天都從茶房那打滿開水放著,家里有人熬不住了,就用開水沖一碗醬油湯放上兩粒鹽,喝下去哄哄肚子也能當一頓飯用。
就憑能比別人多喝一碗醬油湯,我們全家人的性命都保住了。
7
熬到1962年夏天,地里打下了麥子,日子就好過啦。
那時候生產隊口糧寬余了,熬過饑荒的人有了力氣干活,秋季的稻子長得比往年都要好,收稻子時,生產隊人手不夠,我們公安局的人也下公社幫生產隊干地里活。
生產隊燜了新米,管我們大鍋飯吃夠。大家一兩年沒吃過大米干飯啦,見了這么香的米飯端上來,一個比一個貪,我有個同事用粗瓷大碗,一連吃了五碗才停,吃完飯他連路都不能走啦。
這五碗飯算起來得用二斤多生米才做得成。我那時有四十好幾歲啦,飯量比年輕時減了不少,只吃了三碗就覺得肚子撐得不行,但嘴里還是一個勁的想吃,只是肚里找不著空地放。
新稻打下來以后,市面上的糧食就不緊張啦。生產隊里有糧食吃不完的人家,就拿出來偷偷地賣。
我和我的女人商議了幾天,準備把積攢下來的一點工資拿出來買糧食,那時候市面上小麥比稻子價錢低,我們家錢不多,就全買了小麥。
賣小麥的人家在離縣城有十幾里遠的生產隊,白天我自然不敢往家運,等晚上我就趁天黑一袋一袋往家里扛,一個晚上只能跑個來回,扛個幾十斤小麥。買下的二三百斤小麥,我用了五六個晚黑才把它扛回家。
這二三百斤小麥扛回家后,被我女人放在床底下,用破爛家什蓋得嚴嚴實實。來了外人一點也看不出里面藏了糧食。
說來可笑,我和我的女人費了這么大的力氣,藏起來的這些小麥卻沒有派上大用場。
在1963年以后,年成一年比一年好,糧食也一年比一年便宜,現在買二三百斤小麥,只要過去一百斤小麥的價錢,讓做生意人的嘴來說我們是折了大本啦。
不過我和我的女人都不是做生意的人,誰也沒有因為折本心疼得睡不著覺。
我們當初買下這幾百斤糧食藏起來,就是為了怕以后再挨餓。現在年成越來越好,再也餓不著我們全家啦。這比什么都強,就憑這一點我們也算不上折本。
最后那二三百斤小麥,被我從床底下拖出來,送到糧站全換成了麥面,那可是糧站里大機器生產的“富強粉”。
這富強粉蒸出來的大饃特別白,看上去就像我女人的臉。
我女人做出二兩一個的大饃,我那兒子一頓能吃下去三四個。他這樣吃,自然長得比別人快,才十來歲的小孩,個子就竄得老高,站到我面前頭都快到我胳肢窩啦。
我的小女兒比兒子小兩歲,加上她又是個女孩子,自然沒有她哥哥那樣能拿動食,她吃得少但個子卻長得不算矮,臉面也俊俏,就像她媽媽一樣漂亮,我做父親的,心里不知不覺就多疼她一點。好吃好玩的東西都留給她。她哥哥是個懂事的男孩子,看到我可笑的偏心眼也不生氣胡鬧。
我下班回家,他們都喜歡圍著我轉,爭著用頭往我身上抵和我親熱。看著他們像莊稼一樣拔身子往上長得旺,我心里十分喜歡。
我知道這一切都多虧了我的女人,是她給我帶來了兩個兒女,讓我也不枉在這人世上走一回。我打心眼感激我的女人。我的女人那時候還不到三十歲,是女人一輩子里最漂亮的時光。她工作能力強,又會做好多家務活。我比她足足大了二十歲,人呢長得模樣又丑,她嫁給我真是委屈了她。
可我的女人真是個好女人,她一點也不嫌棄我又老又丑,她嫁給我做我的女人,對我好對我親,幫我生兒育女,和我一起挨餓受凍。就憑這些我心里總覺得欠了她一輩子也還不完的債。
所以,后來在“文革”那幾年我被造反派打倒時,她站出來揭發我和我劃清界線,最后又離了婚,我心里也從沒恨過她一星半點,只當還了一筆欠她的舊債。
從莊稼地里走過來的人,都知道一句老話“無債不成夫妻”,我就是上輩子欠了她的債沒還完,這輩子又欠了她的債。我一點點還完了欠她兩輩子的債,我們夫妻之間的緣分就盡啦。
我的女人和我離婚后,又成了家,她的男人如今是個副市長,不過這也和我無關啦,我還是給你們說說我自己的事吧。
往下的事就要從我兒子身上說起,我的兒子那年剛好十歲,他讀到小學五年級時,就懂得了做男人要講排場的道理,可他老子我是個窮人,拿不起錢給他裝光。
這孩子從小就會想辦法,手里沒錢也難不住他。他知道到處撿別人扔下的空煙盒,把煙盒里包煙卷的黃錫紙撕碎貼在自己兩排牙上,見人就咧開嘴笑個不停,讓人人都能看清他那滿嘴的金牙。
他還用黑墨水描黑了紙,給自己再貼上八字胡,這樣看上去他就像個舊社會里的有錢人啦。
我當時還不知道他們學校里的學生,給他起了個“小地主”的綽號,我兒子是知道的,但他一點也不為這生氣,反而因為這個綽號洋洋得意。
有一天放學回來,他還貼了金牙粘上胡子,跑到我面前顯擺,他問我:“你看看,我像不像個小地主?”
那時候社會上整人風越刮越厲害,我的女人被我兒子問的話嚇壞了。她怒氣沖沖的把兒子按倒在地上狠狠收拾了一頓,我看在眼里當然心疼,就把兒子拉過來護在身后,我的女人收拾不到兒子,就沖我發脾氣,她說總有一天你會被他連累死。
我的女人這樣說,我只當她是氣頭上話,心里一點也沒當回事,那時我心里這樣想:我的兒子還小啊,他身上還沒長出連累人的本事呢。
事實上往后的事被我的女人說準啦,這回我差點被他連累死。當時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兒子所作所為已引起學校領導注意,他們一直想抓我兒子的把柄,你想,那么多一群大人想抓一個孩子的把柄,真是再容易不過啦。
可我的兒子一點也不知情,當時還高高興興地寫一篇作文交給自己的老師。他在作文里表決心:從小學習看辣椒的小英雄劉文學,長大了做戰斗英雄劉文彩,他的作文里還說劉文學和劉文彩是親哥倆。
他的幾句錯話把禍就闖大啦。作文本被當做反動材料一級一級往上遞,遞到上面沒兩天,組織上便派了調查組下來專門查這件事,查來查去,事情就全查到我頭上啦。
我當時嚇得屁滾尿流連魂都沒啦。事落到頭上,我女人倒顯得比我有主見,她拉著我連夜里找縣委書記解釋情況,希望他能出面替我說句話。
可是誰都知道縣委書記李星南是膽小怕事的老好人。找他說話辦事,不說你對也不說你錯,只會說一句話:這事不好辦,難心呀難心。就因為這個緣故,我們縣機關的人背地里都喊他李難心。
我們兩口子心里急,跟他說了半夜掏心話,他也點了半夜的頭,可臨到最后等他表態時,還是給了我們那句話:“這事不好辦,難心呀難心……”他不說難心我們也知道難心,連他都說難心,我們就更難心啦。
回到家里,天都快亮了。我的女人為這事已難心的幾天都睡不著覺,兩雙眼睛都熬腫了,我給她倒熱茶放上糖,她也喝不下去,她老是停停就問我:“如今這日子怎么過呀?”
問了一遍又一遍,看著她那嘮嘮叨叨魂不守舍的樣子,我也十分心疼她。
我的女人跟著我受了這么大的驚嚇,我卻連一個安慰她的辦法也沒有。我蠢的只會拿老家的話給她寬心,我說:“一把虱子掉頭上,扒拉是扒拉不掉了,聽天由命吧。”
我的女人聽我說了這樣的蠢話,就不吭聲了。我們一直面對面坐到天大亮。
天亮后,我的女人看看兩個還在床上打鼾的孩子,忍不住又自言自語:“往后這日子可怎么過呀?”
我想到天亮那檔事又要找我急,心里正煩得不行,聽她老這樣問,我就生氣啦,甩給了她一句不中聽的話:“你要老是這樣,這日子才沒法過啦。”
我是嫌她話多。現在想想真是我不對,她是個女人家,心眼小遇事想不開,我實在不該再拿這種傷人心的話噎她。
因為這句話我的女人哭了一整天。她是個硬性要面子的女人,從來沒有因為別的事在我面前哭過,實在是我傷透了她的心,她才這樣。
我的女人趴在床上哭個不休的時候,我想她心里有什么想不開的也許哭哭就舒服啦。誰知哭完這一場后,她就不愿和我說話了。我只當她在對我使小性子,給我臉子看,這是女人家自古就會的手段,我不把這放在心上,還是按時到單位上班。
那時候,社會上越來越亂,年輕力壯的人都站出來明目張膽地喊著要造反,喊著喊著把年輕人的血勁都喊出來啦,血勁行到頭上,他們就什么也不顧啦,分成幫派相互打群架,打架打得高興,真是什么也顧不上了。
說到打架呢,就一定有打輸打贏的。打贏的成了啥子司令成了啥子委員。輸的心里當然不服氣,就想能打贏的辦法,想來想去就想到槍上面,有了槍就能贏得一切。
現在槍在哪里呢,不用問當然在公安局。這樣我們公安局就倒大霉啦。
當時一批又一批的年輕人到我們這里搶槍。我們有一天就抓住了三批搶槍的造反派,四十幾個人關在院子里吵鬧,下面的人不知怎么處理。
我和幾個副局長在屋里合計這件事,關不能關,放不能放,讓人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們搓著手說:“這事太難心啦,太難心啦。”
我也知道這件事難心,可再難心的事總要有解決的辦法。這些搶槍的造反派都是在學校不好好讀書的孩子,看來從小肯定爹媽沒管教好,才敢出來這樣胡鬧。
說起來管教不聽話的孩子,我也算個有辦法的人,我跟手下人說:對不聽話的孩子,一定要打屁股。打他們的屁股,下回他們就老實聽話啦!
打了這些造反派們的屁股,第二天我就倒大霉啦。
當時上面派下來的調查組還在會議室里和我談話。外面有好幾百個造反小將大喊大叫闖了進來,我還沒弄清是怎么回事,他們就連抬帶架把我往外帶,我腳不連地騰云駕霧一樣被他們一陣風架到縣委機關大院。
院里面批斗大會的戲臺早搭好啦,單等我上來唱丑角。我是個當過兵打過仗的人,他們這樣糟蹋我,我自然火冒三丈,張嘴就要罵他們這群混蛋的娘。
結果嘴還沒張開就被人家戴上一頂三尺還要開外的紙帽子。這樣還不夠,他們竟然上來兩個人動粗的,一個人抓我的一個胳膊往后使勁擰,另外一些毛孩子抓住我的頭發往下按我的腦袋,直按得我臉面貼地屁股朝天,看上去就像一枚準備放花的煙火。
革命群眾這時在臺下喊口號,要打倒我,還要再往我身上踏上億萬只腳,讓我永世不得翻身。
臺上的造反小將質問我為什么要打他們的屁股。我是全縣在“文革”中第一個挨批斗的干部,他們這樣無法無天的瞎干,讓我丟盡了面子。我沒了臉面在人前混,心里當然生氣。所以他們問我什么我都不理會,只當一群瘋狗在面前瞎吠。
我這樣一聲不吭就把造反小將們引逗火啦,他們大聲嚷嚷要報仇雪恨,幾十個小將一齊脫下鞋,拿著厚鞋底爭著往我屁股上打。
我屁股再大說起來也就那么一丁點地方,那么多的鞋底都往上面打,自然痛得數不過來,這一頓打我不知道屁股上挨了多少鞋底。
說實話我沒想到,年輕時挨國民黨反動派打屁股,到老了,在新社會還要挨這些不懂事的毛孩子打屁股,而且還當著那么多親屬朋友打,鞋底落在屁股上,但所得是我的臉面。
我挨他們打了屁股,自然覺得沒臉見人啦,就想躲在家里不出門。但這些造反派就是些天生和別人反著干的人。你越羞于見人,他們就越揪著你不放松,天天拉我出去游街批斗。
天天這樣批斗,我的老臉面都一點一點全丟光啦,隨著老臉面丟光,那新臉面自然就慢慢長出來啦,新臉面經得起批經得起斗,比老臉面厚多啦。
這臉皮一厚萬事無憂,我也學得聽話了變乖啦,他們叫我向東我不向西,叫我打狗我不攆雞。我這樣聽話順他們心意,這些小將反而覺得斗我沒勁啦,就想換個口味去斗別人。
那時候挨批斗的干部越來越多,縣長縣委書記,縣里單位中的頭面人物,一個也沒跑掉,他們都和我一樣,被戴上高帽子,坐了飛機放了花。
頭一次挨斗的干部自然有人想不開,要尋死覓活的不在少數。我作為過來人,就一個個勸他們,做些開導工作。他們見我大老爺們一個被人當眾打了那么多的屁股,都沒舍得死,自然也就不好意思搶在我前面死啦。
大家想通以后,臉皮自然都變厚啦,任這些造反派說糟踐我們的話,都不生氣還跟在后面拍巴掌。我們都這樣聽話,造反小將反倒沒辦法了,他們實在想不出什么新花樣來收拾我們,就收拾收拾行李到外地串聯學習,有的還跑到北京要向毛主席匯報我們縣的革命情況。
這些禍害走了以后,我們的日子就好過多啦,又回家吃飯睡覺帶孩子玩,不用再到牛棚受罪熬日子。
可這樣的好日子沒等我們受用好,到外地串聯的造反派們又回來啦,據說他們學到了外地的先進革命經驗,準備帶回我們縣。果然造反小將們回來后,氣也不喘一會,立刻施展手腳,把我們這些當權派集合起來參加軍訓。
第一天,讓我們在縣委機關大院列隊聽口令。幾十個人被排成四排,站得筆直。一個嗓門高的造反小將出來喊口令。
看著他那張張合合的嘴巴,聽著石頭一樣堅硬的口令一個個滾過來,我覺得自己的腦袋,隨著訇的一響,頓時變得混沌開來,就像一大鍋正在冒泡的漿糊。一輩子里發生過的往事都在這口大鍋里上下沸騰,讓我弄不清誰先誰后。
一時間我覺得自己又一次回到了跑鬼子反的難民營里。和許許多多人站在一起,聽鬼子喊口令挑選我們出來受死,我能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喘氣聲和鬼子軍靴踏地的聲音。我心里萬分緊張,但最后還是沒逃過這一劫。這回我又一次被鬼子兵從人堆里挑出來啦。我流著淚,哭呀喊呀都不管用。
我命里最害怕的那些事,就那樣冷冰冰的一件件向我走過來。那個死去的女孩兒,又出現在灶房門口了,她拿著那么大的饅頭笑吟吟的看著我,那雙黑溜溜的眼睛在我眼前越來越亮,那里面所含著的黑幽幽的亮光,讓人多看兩眼怕得就落心。
我想邁開步從她身邊逃走,但身子卻像被繩子捆住一樣,就連手指也不能動一下。我一動不動地站了一上午,把造反派的口令當成了耳旁風,這下連革委會的同志也生氣啦,我成了縣里最不聽話的頑固派。越斗越頑固,革委會一生氣就撤了我公安局長的職,還要把我全家下放到老家農村勞動。
能躲過這群城里人的批斗,回自己老家農村勞動吃飯,是我十幾年求之不得的好事,為此我心里還偷偷高興了幾天。
你看我就是這樣一個沒有出息,只想種地不會當官的人。
但我的女人可不像我這樣想,雖說她也是農村莊稼地里長大的孩子,可她從小讀書讀懶了身子,莊稼地里那泥一把水一把的活她一點也不會做。
聽說要下放農村勞動,她嚇得整個人都變啦。她紅著眼睛跟我說:“我就是死,也不跟你到農村過那豬狗不如的腌臜日子”。
說到死,她禁不住難過的哭了一長氣,開始抱怨我連累了她。她還氣呼呼的問我:“人家讓你左轉右轉,你為啥不轉,轉了不就啥事都沒了”
我也知道轉了就啥事也沒了,可我如今一聽口令,就手腳不是自己的啦。我心里想轉可手腳就是不聽話,我把這話對我女人講,我那女人一點也不相信,只當我在哄騙她,越發傷心哭得更厲害啦,我看著她那趴在床上埋頭哭泣往上一曲一曲的身子,心里也覺得對不住她。
她從頭到腳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我前半輩子的事,她是一點也不知曉。
我這樣想想,心里也就變軟啦,我在床邊坐下,用手輕輕地來回摸我女人的背。我的女人就把頭埋在我懷里哭,我對著懷里的女人說:“今晚我就把我上半輩子的事一一給你說個清,讓你知曉我為啥轉動不了。”
我的女人在我的懷里什么也沒說,只是緊緊的抱著我的腰。我就慢慢地從我被抓壯丁說起,雖說講起來是半輩子的事,但不到天亮也就說完啦。
說完后我才跟我的女人說:“這下你明白了我為啥不能轉。當年在鬼子那里,我救不了那個女孩的命,才讓她間接地死在我的面前,我覺得這也是我的罪過啊。你看現在別人一喊口令,我就只看到那個女孩的眼睛在面前眨啊眨的,一看到女孩的眼睛我身子就再也動不了啦。”
講完了長長的一夜話,半輩子的苦水倒落個干凈,我心里也舒坦多啦,幾夜沒睡,現在我能好好睡上一覺了。這一覺是我一輩子里睡得最長最深的一次。
醒來后,我才發現被人關進了班房。是我的女人告的密,她當天就到縣革委會揭發我。說我在解放前手里有過人命案,可憐我被人抬到班房里還在呼呼大睡呢。
那時候判一個人的罪比現在容易,法院接到案子兩天就下了判決書,讓我到白湖農場蹲12年班房。
那時是1967年冬天,我的兒子都十一歲的人啦。我被押解上路的那天,單位的熟人好心,帶我的一雙小兒女來送我。
我的小女兒剛剛才踩到八歲的門檻,還是個不懂事的黃毛小丫頭,她看到我被人剃光了頭發,就高興的咯咯吱吱的笑個不停,她邊笑邊大聲地問我:“爸爸,你怎么剃了個光葫蘆頭,真是難看死啦。”
我的兒子比她大兩三歲,就懂事得多,看我剃了光葫蘆頭,也沒有笑話我。他只看了我一眼,就把頭扭到一邊看大樹上的麻雀們吵鬧,麻雀飛走啦,他就數樹葉。
他是我兒子,我當然知道他的心思,我被人剃了光葫蘆頭,又穿了這身難看的衣裳,傷了他的心,他是怕我難過才不看我的。
他要是眼巴巴地看著我哭,我也會跟著哭個死去活來,我都是五十多歲的老人啦,又被判了刑,要那點男人的臉面也沒意思啦。
可轉回來想想,我的兒子才十一歲,正是懂得要面子的時候,我要是沒臉沒皮的瞎哭,就丟了他的臉面,現在到這個地步他再也丟不起面子啦!
為了兒子小小的臉面,那天我一聲也沒哭,臨上車時,我還強撐勁嚇了他幾句,我唬他說:“我這次出差不到兩三天就能回來,回來我要看你的作業本,上面要是還沒有小紅花,我就要打你屁股啦。”
我這樣說了我兒子以后,就心疼了。你看我的兒子小小人兒都這樣傷心倒霉了,我還盡說話嚇唬他。
看到我這回真要走了,我的小女兒不干啦,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嘴一歪一歪的就要哭出聲。
看到最心愛的寶貝要哭,我的心頭肉就像被一雙手握著那樣難受,我不管車上人的吆喝,飛身從高高的卡車上跳下來,在她面前蹲下來,把孩子從地上扶起來站好,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把她看了一遍,我是要把她的模樣清清楚楚地記在心里邊呀!
她是我的女兒,我心上的肉,我真真舍不得和她片刻分離。
我伸手摸摸她的頭,想把她那亂蓬蓬的黃頭發理順當。看我摸她的頭,她也伸出手摸摸我的頭。她那軟乎乎的小手摸到我光禿禿的頭上,她就又忍不住咯咯吱吱的笑開啦,趁她笑得最開心的時候,我爬上了卡車。
這回我一上車,車呼的一聲就開走啦。車開動的時候,我不敢回頭看他們,候車開了有一箭地,忍不住猛回頭往后看,我看到我的兒子和女兒手拉手在后面跟著車奔跑。
他們跑的時候都張大了嘴巴,我遠遠地望見風卷起煙塵灌進他們的嘴里,卻聽不到他們向我呼喊的聲音。
8
我進了巢湖邊的白湖農場勞改,公家派給了我一個上山打石頭的活。
我和幾百個犯人每天坐在山下等著開山的炮響,我們的耳朵里都塞滿了棉花。
火炮“轟”的一聲響過后,我們才把棉花塞取出來,放在自家的口袋里。然后大伙兒一起跑上山,在炮藥炸出的石頭塘里打磨炸出來的爛石頭。
炸出來的石頭有大有小不成個形狀,我們把它打磨成帶條紋的四方塊,這樣就好賣出去給別人蓋房子用。
打磨石頭是件消磨時光的細致活,最能磨練人的性子。我剛來時被關在這里干打石頭的活,心里自然急毛的不行,一心想著早一天出去的事。
但兩個月的石頭打下來,我的心里就平和多啦,吃喝睡覺也正常了。
我那時也偷偷地想過,像這樣整天干完活吃飯,吃完飯睡覺也算件好事。我再不用在外面那樣整天操吃操穿操兒操女的心啦。
你看人都是這樣,只要不死鉆牛角尖,日子就好過。
接下來又打了兩個月的石頭,我就開始喜歡上這個活什啦。我們這一組打石頭的都是五六十歲的老頭子,平時誰都喜歡哼幾句戲文。
大家干活干到興頭上就合起來唱大戲。一個人唱幾句,幾個人就能湊出一臺戲。這樣干活的日子,我是在外面也沒經歷過。
有一回在山上,大伙來了興致,準備合起來唱一回全場《天仙配》,我是江北人,嗓子太直,大家就讓我唱那棵做了媒人的老槐樹。看著董永和七仙女都前面唱過啦,眼看就該輪到我這棵老槐樹開口了。
山下面卻上來人喊我下去,說有人來探監,我這一下去,董永和七仙女可就沒媒人啦,我在下山的路上還為他們兩個擔心。
來探監的是我的女人。我老遠就看見她坐在一條板凳上,笑瞇瞇地等我過去。
我的女人告了我的狀,讓我進班房受罪。本來我以為她做了對不起我的事,見面會感到難為情,沒想到她見了我還像過去那樣笑瞇瞇的。
她這樣笑瞇瞇地看我,我反而感到難為情,像做了對不起她的事。
我的女人這次來是要和我離婚,這樣我們之間才能徹底劃清界線,我們的兒女才不會受我連累。
我的女人對我笑瞇瞇地講這些道理時,我心里一點辦法也沒有,只是覺得她講的話對。
我們做夫妻十幾年,我聽了她十幾年的話,最后,她要和我離婚,我都聽她的話。這都是我心里寵她的緣故。
你看,我比我的女人大了整整一二十歲,我拿她既當女人又當孩子,寵她一點愛她一點也是應該的。如今我是一天比一天老,她還是那樣年輕漂亮,我們兩人走在一起別人都說不像兩口子,倒像父女倆。
現在我被判刑蹲了班房,一輩子再沒指望啦。她年輕輕的人,前面的路還長,我哪能讓人家一條道走到黑。既然她說明白了要跟我離,我說不出道理霸著不同意。
我的女人和我按指印簽字離了婚,我們就不是一家人啦。到了不是一家人這個份上,我才發現我的女人是多么漂亮,她是我一輩子里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我能得到她做我的女人,算我上輩子修橋鋪路積下了陰德。
我的女人走后,我就再沒有家啦。我又成了一個孤單單的光棍漢。
勞改隊的人都認為我會大哭大鬧尋死覓活。領導們布置好防備工作,連勸慰的話也想好啦,只等我發瘋哭鬧。
但我一沒哭二沒鬧。自我的女人走后,我就得了嗜睡的怪病,走著走著人就倒在地上呼呼睡覺,引得別人來看熱鬧哈哈大笑。
有次在山上打石頭,打著打著我又睡著了。結果一錘子砸下來,我打斷了自己的一根手指。
手指斷了公家送我到大醫院做手術又接上了。這接上的手指一直長了六個月才和手掌連在一起。人要是老了,這骨頭肉受傷長起來就慢。
我那斷掉的手指雖說又和手掌長在一起,但斷過的東西和沒斷的到底不一樣,那只手拿東西時,明明覺得抓緊了,但真往上拿就會掉,我的這只手算是殘廢了。
說來也怪,我的手殘廢后,嗜睡的怪病倒好了。雖說嗜睡的毛病好了,但我也不能做上山打石頭的活啦,我的手到底比別人要差勁。
最后,領導派我到食堂里燒鍋爐。在勞改隊里燒鍋爐是件輕省活。只要把鍋爐里上足煤,就閑著一天沒事啦。
別人都上山打石頭,我一個人閑著沒事找不到人說話,心里也急得慌,只好在農場里到處逛逛看看。
有次我出去閑遛,看到離食堂不遠有塊山坡地,足足有好幾分,上面長滿了齊腿深的野草,連草都能長這樣深,這一定是塊肥力足的好地。我是農村長大的,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這下我再不用愁得慌啦。我回去找了一把鐮刀把野草挨地割凈,割完草我又用鋤頭把地翻了一遍,整得平平坦坦,然后擔了幾桶大糞灑在上面。
隊里的領導看我這么能干,還專門開會表揚我,他們獎勵給我一大包南瓜葫蘆種子。我就把這些種子全撒在那塊園地上。
種子在肥力高的土里自然長得快,沒幾天便從土里拱出兩瓣小芽芽,遍地都是。早上的時候,它們每個頭上都頂著一顆又大又圓的露水珠。太陽趕出來一照,地上就像落了一層星星。
等到這些小芽芽長成苗苗,我就挑里面長相好的留下來,再把它們排成排地栽在地里,根子旁邊澆上大糞,用細土再培得嚴嚴實實。這樣就能等著它們長大結瓜啦。
你看看,我對它們這么好,它們自然不會丟我的人。那些南瓜葫蘆一個比一個長得歡,秋天下果的時候,老大老大的葫蘆南瓜躺了一地,一個挨著一個密密麻麻,我想了幾回辦法,都數不清我種的南瓜葫蘆到底結了多少個。
下南瓜葫蘆那天,領導派了一個小隊十幾個人來忙活了半天。他們把這些南瓜葫蘆堆在食堂院里,那么一大堆,足足有一人多高。
這次連場里的領導都夸我種菜有本事,看著那么大一堆南瓜葫蘆,我心里也美滋滋的。說實話我當兵打仗走南闖北地過了大半輩子,竟一直不知道,我原來耕地種菜是這么有天賦。
農場里的領導也許看中我的天賦,決定派我專門侍弄這幾分地的菜園。有了稱心的事干,日子就過得舒心。
我收了今年瓜,又想著明年的菜。這樣年年都有一個盼頭。人有了盼頭呢,也就一年一年過得快啦。
年年都是年頭接年尾,年尾是一年,一眨眼,我在白湖農場蹲了十年班房。蹲了十年班房。也就種了十季瓜菜。
給農場種了十年菜,我沒有功勞也算有幾分苦勞。領導也是看在我十年苦勞的份上,給我減了兩年的刑期。
減了兩年刑期,我如今也能算著日子等出獄啦。千辛萬苦熬到又能出來這一天,我心里反倒不知怎么辦了。
細細想在外面我沒了工作又沒了家,兒女也不知能不能養活我。我今年都六十多歲的人了,就像老得硬了腿爪的雞,到外面自己沒力氣刨食啦,我擔心自己會餓死。
想到這一點上,我就不情愿出去了。在農場里蹲班房,雖說名聲難聽一點,但這里有活干有飯吃,什么也不用我操心勞神,人活到我這個年紀,就沒有出息了,圖的就是吃飯睡覺安怡。
再說我畢竟在農場過了十年日子。這里的草草木木人人物物我都熟了,這里吃飯睡覺干活的規矩我也慣了。從心里講,也離不開這里。
方方面面都在心里計劃一遍,我打定主意鐵了心不出去啦。
我特意去求場長。我跟他說:“場長,我不想出去啦,你就讓我給你們種一輩子菜吧。”
我是實心實意跟他說這句話的,望他能看在我老面子上,留下我。
但場長有場長的難處,他跟我說:“刑滿的犯人,就是落蒂的瓜,不是誰想留就留得住的。”
他這樣說話就是在趕我走路。現在我不想從這走路,就要想別的辦法啦。
說到想辦法,我一輩子走南闖北領兵打仗,也不是個心里沒辦法的人。我不想走自然能想出來不走的辦法。
我們這批刑滿出獄的犯人總共有一百多個人,這么多的人要出獄,自然是件大事。這不,場里的領導們特意在我們出獄的前十天,為大家開了個歡送大會。
當天全場的職工犯人都到齊啦。幾千人坐了黑壓壓的一大片,聽臺上的場長講話。場長講完話,我邁著四方步跨上臺,走到場長面前,笑嘻嘻地跟他說:“今天我要送你一件紀念品,表表我的心意。”
他當了這么多年的場長,從沒碰上犯人對他這么好的呢。我這句低聲細語的話,他自然高興,場長也笑嘻嘻地對我說:“你就拿過來,我看看吧。”
我一巴掌打到他臉上,然后,我對捂著臉的場長說:“你看,我只有這么一點力氣,可全都送給你啦,你也不能說我小氣。”
我打了他一巴掌,又說上這么一通能氣炸肺的話,場長簡直快被我氣瘋啦,兩個眼珠子瞪得就要掉到地上。
但我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棺材幫子,推推就倒的一張牌。他還真不敢當大伙的面動手揍我一頓。萬一真把我打死啦,他屁股下面就抹不干凈了。
可是他做場長的,有氣窩在心里,總要找機會在我頭上出了才舒坦。果然沒過幾天,他就打報告,批加了我半年的刑期。
給我加刑期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心里唯一對場長不滿意的就是,他給我加的刑期太短啦。看來要在農場長期蹲下去,還要重新想條門路才行。
我在農場蹲了十年,當然知道越獄是加刑期最快的門路。我先前之所以沒走這條門路,是擔心自己年齡大了,越獄越不動啦,笨手笨腳地逃跑只會惹人笑話。
但看看現在這情形。他們一心想趕我走,我也顧不上別人如何笑話我啦,只有越獄這條道好走了。
第一次越獄的時候,我擔心萬一自己跑時沒人看到來抓我,越成了獄也沒人問,那樣加不了一天刑期,我豈不白白費了一番力氣?
于是,我就在農場到處轉悠,逢見人我便告訴他明天我打算從大門越獄的事。
這樣人多嘴快,不到半天時間,整個勞改農場上上下下都知道我要在明天從農場大門越獄。
消息傳開后,有好多打算立功減刑的犯人,頭一天夜里就早早到大門口搶好位置埋伏,單等我一個人越獄來著。
眼看著大家都圍著我一個忙得不可開交,我心里倒安泰下來。夜里好好睡一覺,第二天早上又飽飽地吃了一頓,精神頭全養足啦。我才邁著方步慢慢地向門口踱過去,準備越獄給大伙看看。
來到大門口一瞧,我倒真被嚇了一跳。你看大門口竟然站了有好幾百人等我越獄,黑壓壓的一大片,人挨人,密密麻麻連個蒼蠅也不能飛出去透氣。
看到這么大的場面,我心里能不感激?你看看為了我一個人越獄加刑,大家都這么肯幫忙。
我走到近前,剛要開口道聲謝謝,大家伙就一起沖過來抓我。
我勸他們不要急,等我把話說完也不晚。
但沒人理我,一時間,我身上所有的肉都被別人的手抓著捏著,就連我褲襠里那點東西也被兩只手握著不放。
就這樣我被這么大一群人抓著提著握著,帶到領導面前領罪。被這么多的人連捏帶握地帶到領導面前,我痛得連句囫圇話也說不出來啦。
領導看到我臉都變青了,趕緊叫大伙松手。大伙一松手,我立刻倒在地上像刺猬一樣縮成一團。
這次越獄算是虧本賠到家啦,領導一天刑也沒給我加。我身上的肉倒是痛了幾個月。
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想越獄的事啦,安心在農場老老實實地過日子。
熬到1978年入冬,我的刑期算是滿了。這回人家不開口趕,我也沒臉再蹲下去啦。
臨走時,食堂紅臉老馬給我蒸了一大鍋麥面饃,留我背著路上當干糧。農場給我算了工資補助,又發給我二百多塊錢。
你看,連蹲班房的人,公家都不忘發錢。這新社會就是比舊社會好。
我領了錢背上饃就要上路時,那個被我打了一巴掌的場長趕來送我,送到農場大門時,他往我包裹里塞了三十塊錢和五十斤糧票,就扭頭跑回去了。
拿著他塞我的錢和糧票,想想那被我打了耳光的臉,我的眼淚忍不住成串地向下掉,這世上哪里都有好人啊。
透過淚水我又看了看農場的大門,我覺得它就像家門一樣親。
9
從巢湖到鳳臺縣雖說有好幾百里的路,但坐上汽車也只要一兩天的工夫就能到啦。
我在農場領的有錢,買一張車票也用不了多少。
可是反過來想想我自己現在年齡越來越大,人越老越不中用,掙錢的本領是一天不如一天,手頭的這點錢花掉容易,掙回來就十倍百倍的難啦。
想到這點難處,我就鐵下心打算步走回去,把車票錢省下來。
可要省上一張車票錢,也不是容易事。我年齡大了,六十多歲的人啦,就像過了正午的太陽,走路跑腿自然比不上二三十歲時麻利,我走一段路,就要停下來喘氣歇歇。
腿歇過乏,氣喘順啦,又接著向前走。就這樣走走歇歇,歇歇走走,一天也能走三四十里路。
餓的時候,我就啃一塊紅臉老馬蒸的那些麥面饃,向路邊的人家討一口熱水喝,遇到好心人還能喝上一碗熱湯。
走到晚上,人老眼花啦,看不遠,不敢往前趕路,我就挑有麥秸垛的打麥場上歇腳解乏。
冬天夜冷,我就在麥秸垛上往里掏出一個深洞,整個身子都鉆進去睡下,還樣真暖和多啦。
說來也怪,這人啊,年齡越大身上的毛病也就越多。肚里吃得飽身子睡得暖,可不知為什么,我就是睡不著覺。
冬天夜長,睡不著覺就感到時間經熬。我在麥秸垛中靜臥,夜深處睜大眼睛,努力想看清這黑暗來自何方,不管我如何使勁,還是任啥也看不到。
此時,側耳細聽外面的世界,卻只有我的呼吸聲幽幽傳來。好像整個世界都睡死了,只有我一個人無奈的活著。
更多的時候,是我在無聊和恐懼中揮動自己的手,撫摸著自己越來越松的肚皮,努力想想自己一輩子中的開心事和傷心事。
就這樣在黑暗中,傷心一會又接著笑上幾聲,笑過后又要再滴幾滴眼淚。一輩子的事都在這哭哭笑笑中浮動,到天亮時睜眼醒來,真好像做了一場往回走的舊夢。
我一輩子做過許許多多各式各樣的好夢噩夢。這些夢都像來自天上的大霧。無論在黑暗中它如何籠罩我,但天亮雞鳴時,它們就會在太陽底下飄散。
等到霧去夢散,我又要起程上路。只有雙腳踏在地上,我才感到自己還在踏踏實實地活著。活下去的夢就是走路,走屬于自己的那條路。
就這樣,我靠著這雙已慢慢老去的腳,地走,回了鳳臺縣老家。汽車一天的路程,我足足走了二十三天。
回到縣城,打聽打聽才知道,我的女人和我離婚沒幾天,便帶著兩個孩子另嫁他人遠走他鄉了。
我在心里想了十年念了十年,藏在縣城東北角的那個小家啊,十年前就破啦。
家破無人,在老院子門口坐了一天一夜,也沒人肯收留我。萬般無奈我只好打算,回老家鄉下討口飯活命。
臨走時,城里的老鄰居看我人老可憐,就送我一根拐棍幫著走路。從巢湖到鳳臺我已走了半個多月的路程,現在兩只腳站都站不穩。你看,人到傷心落難處,遞上一根拐棍也算幫了大忙啊。
我1954年回老家時,人年輕力壯腿腳麻利,只用了半夜時間。
這次回老家,我足足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才摸到村口壩子上。
那時天剛剛麻乎亮,正是寒冬臘月時節,霧濃霜重。我走了一夜的路。胡子頭發眉毛上結了厚厚的一層霜,看上去就像剛從面缸里拱出來一樣。
你看,我就像一條好打野閑逛的狗,年輕時身強力壯好出門游逛。到老了,在外面混不下去啦,只好又回到老窩里過活。
好在村里沒人嫌棄我,多分口飯出來,留下我在生產隊里管喂牛的活。
沒有屋子住,就睡在生產隊拴牛的老社屋里。
喂牛是生產隊里最輕省的差使,只要把切碎的草倒在槽里給牛吃,牛吃飽了再拉它們到水塘里喝喝水就行啦。
我喂一天牛,生產隊算我十個工分。我一天掙來的工分比得上一個年輕男勞動力。
我知道這都是大家有心照顧我這孤老頭子,我也在心里感激他們,念他們一輩子的好。
后來我又想感激放心里別人也瞧不見,還是拿出來一點表示才好。
冬天生產隊里沒公活,天黑得早,夜長人不貪睡,沒個去處,村里大人小孩都喜歡到我住的牛屋里烤火拉呱,消磨時間。
男人們聚在一起喜歡抽煙,我就拿出從農場公家領的錢,托人到公社供銷社買了幾條不要煙票的“大鐵橋”。沒有過濾嘴的大鐵橋有勁,大家都喜歡。
每天晚上都熱鬧,年輕男人抽著“大鐵橋”,女人們在兩個泥火盆里燃些碎豆秸,小孩圍在火盆邊,等藏在豆秸里的黃豆炸出來香嘴,屋里暖和起來了,老人就開始拉一些南來北往的奇聞,方圓左右莊子的鬼狐舊事。
這些都是幾十年的老話啦,連老婆孩子們都聽厭了,大家伙說得無味,就推我出來拉個新鮮。
拉個什么好呢?鬼狐神怪的事我一輩子也沒遇到過一回,說到南來北往的見聞我倒看的多啦。
我就跟他們拉起年輕時走南闖北的那些舊事。這些事擱在心里幾十年不去翻動,遠的年頭都模糊了,是真是假我自己也搞不清,如今拿出來抖抖提提,真真假假地說,村里人也跟在后面真真假假地聽。
這樣的拉呱天天夜里都有,哪回也要拉到人散燈滅火盡灰冷才休。人散之后,熱熱鬧鬧的牛屋立刻變得冷冷清清。我給牛們上滿草,便躺在床上睡下,熱鬧過后,人閉上眼睡不著覺,只得聽牛吃草的聲音到天亮。
我在生產隊喂了不到一年牛,生產隊便解散了。
那時候,全國都開始責任田包產到戶。把公家的田地給私人種。隊里喂的那些牛要分到戶里使。我一個人攤不到一頭牛,隊里便多分了一份地給我。
現在爹娘種過的那兩塊水秧田又分到了我的手上,分到地的那天晚上,我高興得一整夜睡不著覺。
夜里我特意到爹娘的墳前,把這件天大的喜事絮叨給他們聽聽。我年輕時胡亂丟掉的田地,如今還能拾回來,這多虧了共產黨的政策英明。
我下決心要把手頭的田地種好,這樣才對得起爹娘對得起共產黨。
要把手頭的田地種好,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就難啦。
你看,我手頭上分到的兩塊田加起來足足有四畝地,我一個六十多歲老頭子,就是在地里空手跑一遍也要累得夠嗆。
但不管怎樣說,眼是孬種手是好漢,人只要兩手不偷懶,再多的活也能做完。我求不上天求不上地,單靠兩只手一把鋤頭,自己一個人把這四畝地翻了一遍。
翻完這四畝地,花了我一個月的時間,刨完最后一鋤頭,我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坐在田埂上,我著著翻好整平的那么大一片地,簡直不敢相信這是我一個人干下來的。
我一輩子干過營長、團長、公安局長,但從來沒覺得自己了不起,這一回我算服了自己,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還在心里偷偷夸了自己一通呢。
是啊,自己夸自己。說起來是讓人笑話,可我一個人干活,自己不夸自己,也沒有別人來夸我啦,說來奇怪,我夸完自己,身上就有了力氣。
趁著力氣回來,我回家稱好了麥種準備往地里撒,這回剛到地頭,就看見縣城來了一大批人等我說話,這都是公安局和縣委機關的同志,專門來為我平反的。
他們讓我到縣里組織部門辦個手續,這樣我就是公安局的離休人員啦,我蹲了十來年班房,公家還想著為我平反的事,我心里真是感激不盡。
我打算把麥種撒到地里,就趕到縣城去謝謝大家。
第二天,我撒完了四畝地的麥種,正準備動身去縣城,但倒霉事又從天上掉下來啦,天上的麻雀們餓了幾個月,如今看到一地麥種,個個都喜歡瘋啦,有成千上萬的麻雀都落在我那兩塊田里揀麥種吃。
我學著村里人的樣,拿了根長竹竿,在兩塊田里東奔西跑地哄它們走,一刻也不敢停下來歇歇。這些天殺的麻雀,讓我腿不停地跑了幾個月,一直等到天下大雪把地里的麥種蓋上,我才得閑,有了工夫喘口氣。
可這時候人家都開始買紅紙,眼看就要過年啦,趕到縣城也找不到人辦公。我只好等過罷大年,開春雪化才去縣城。
誰知等到開春后,麥地里長了一層雜草,把好生生的麥苗遮得嚴嚴實實,麥苗被搶了地勁,一天比一天矮下去,我只得下地拿住工夫把草們一根一根地拔掉。
我人老骨頭硬啦,彎腰拔草的活計干得自然比別人慢三分,等我把幾畝地的草拔干凈,一地麥子都開始灌漿變黃了。
這關口,那天殺的麻雀,又飛來啄我那眼看就要到口的麥穗。我在麥田里扎立個稻草人嚇唬著也不管用,它們吃累了,還落稻草人頭上拉屎。
我只好親自上陣啦,拿著竹竿在麥田里守望,我總比稻草人強吧。在麥田東奔西跑,麻雀還真不敢來啦。
這樣奔奔跑跑,哄了半個多月的麻雀后,又要開始拿鐮刀割熟透的麥子。
割完麥子打下粒,這老天爺啊,連站著喘氣的工夫也舍不得給我一點點,就開始變臉下梅雨,梅雨連陰天,十幾天不見太陽,秧田里起了一層水,我一個人又要下地插秧。
你們看看,在農村討生計,這磨人的活,都是一件接一件怎么也做不完。一個人要是忙起來,恐怕一年都找不到一天閑時間。
去縣城辦離休手續的事呢,我就這樣一天一天往后拖,等田里的活兒做完了,我還得到縣城去謝謝大家。
10
雖然我有了離休金,但還是情愿孤身老爺一個在鄉下老家過活,熬日子。
前些年糧食賣不上價,種地不掙錢,還要貼公糧種子化肥,我年齡大了,身上沒油水,貼賠不起。就開了半畝地興菜園,種菜栽蔥。
菜下來時挑到縣城里賣,這樣能換點油鹽錢回來。
從家到城里大幾十里的路,挑擔子走下來,累是累一點,可一天下來能見到幾塊現錢,這日子就過得算開活了。
就在那天晌午,我看到了我家丫頭,她是我閨女,我認得她的眼睛,這一輩子都不會錯。當時,我身子都空了,心像鼓槌一樣敲,我盯著她看,身子不能動彈。我說,乖,你長大了,乖,你長大了……
你是誰,她問。
我說,我是你爹,我就是你那死不掉的爹呀,阿儂,你看這么多年,我從到勞改農場那一年,就沒敢留頭發,我怕留了頭發,你就認不得爹啦。
可她就是認不得我了,咳,這不怪我閨女,是我變得太老了,連我自己都認不得自己的這張老臉了。
我見到了我閨女,我心里高興,她不認我,我也高興。我知道她活得好,我就高興了。
我以為人到老了,麻木起來像死透心的樹,快樂和悲傷都不再走過來。
但不知為什么,在一些夜晚,我卻常常在夢中唱戲把自己吵醒,醒來時往事暗自浸襲,悲傷不能自己,聞天地茫然無措,冷看月光皎皎。
似乎還是那當年明月,透過木窗格灑在床上。
床上的被子和衣服都浸泡在這如酒的月光里,我輕輕的撫摸被子上那薄薄一層月光,然后拎起浸透月光的衣服披在身上,在如此月光中我慢慢想起好多事,也忘記了好多事。
你看,如果不是前些天我兒子給我寫信,我甚至忘了自己曾經有個家在縣城里,我只當自己是一個種了一輩子地的老農民,內心深處尊敬這些高貴的城里人。
這些就不說啦,還是說說我那大頭兒子吧,我那大頭兒子如今在美國讀書,大概喝洋墨水喝多啦,就想起了他還有個老子在中國鄉下種地,前幾天他來了封信問我身體如何,日子過得怎么樣。
我讓人回信告訴他:我今年八十六啦,身子骨還好。我種了兩畝地,栽了半畝菜,打下的糧食吃不完,栽下的菜一年還能賣幾百塊錢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