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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 溝

2013-09-11 08:50:42邵振國
清明 2013年2期

邵振國

唉,把它忘了,把它忘了,把它忘了!

怎么能把它忘了呢!那封雞毛信傳到他手里,他只要胡亂傳給哪個,也就沒事了。可他一壓好幾日,直到會長追查,那封信也不知道丟在哪達(dá)了。

何銘琪十分懊悔,這下把“老家”得罪了,還不知道會招來啥禍?zhǔn)隆_€記得那封信末尾寫著:“限時三刻,讀罷就傳,不傳者,給老家下下。”所謂“下下”,就是當(dāng)做羊嘛豬的殺了,作為祭品“獻(xiàn)上”。

說起來他也是黑溝里長大的娃子,咋會對“老家”沒有個敬心哩!這村上人多數(shù)都姓何,其實姓“黑”,亙古里都是黑姓人家。說是秦始皇時捕殺商人,有兩戶大賈,犯啥罪說不上,逃到這老君山野林子里,問起名姓,因其時尚黑,便說姓“黑”。那老君山現(xiàn)在的道觀、祠堂,據(jù)說都是“老家”人創(chuàng)下的。后來也不知到了明清還是民國,在離老君山七八十里的這條黃土山光禿禿的山溝里,有了這個幾十戶人的莊子,莊名即叫黑溝。這時的姓氏“黑”也念轉(zhuǎn)了,轉(zhuǎn)成了它的諧音字“何”。

何銘琪自小叫黑蛋,村上失大火的那年生的。據(jù)說那年莊上的麥子長得特別好,生產(chǎn)隊把“老家”廟那兩間破房房掃了掃當(dāng)做糧倉,裝麥哩,結(jié)果那夜間一場大火把厚墩墩的麥田席卷成了焦灰。黑蛋自小就聽說過。但是黑蛋命大,或是得到“老家”的保佑,沒被大火燒死,也沒在隨后的糧荒中被餓死,相反還念了書,完小念罷又讀了初中。大人們說,日媽的黑蛋,你是塊石頭能健朗朗活到今個?他大大和媽媽一笑,說:“還是塊玉石哩!”

黑蛋雖然只讀過初中,在黑溝卻也大小算是個人才了。黑溝百十戶人家,好幾十名碎娃子,不知何年月也建起個黑溝小學(xué),何銘琪便在這學(xué)堂里做了個民辦老師。

何銘琪自知不是塊玉,看著那封信四角貼著雞毛,封皮上畫著神符,怪怪的,就覺著是個事情。我心上還當(dāng)著事哩,咋就那么一晃,又忘到腦后了!他不住地責(zé)怪自己。

那信上說:“人頭七十,香火烈烈,廟堂不修,天誅地滅……”

他知道那是會長為修廟號召捐錢的信,貼著雞毛,十萬火急哩。他當(dāng)時還心上一震,捐這么多?每個人頭七十元,誰拿得出呢!他的大大媽媽、他的兩個娃子,算下來好幾百元錢!

可是不管咋說,他不該把信忘到腦后不傳下去。記得當(dāng)時,何校長當(dāng)啷當(dāng)啷地?fù)u鈴子,該上課了,他要是把信傳給她何香貞就好了。可是他沒有傳給她。他急急忙忙招呼學(xué)生娃子上課去了。到底把信往桌上一放,還是往衣兜里一揣,卻記不清了。

那一節(jié)課沒有講好,心上麻麻亂亂的,盡想著那“人頭七十”,全家就是好幾百元錢哩!他的課堂上坐著二三十個娃子,大的十多歲,小的六七歲,全坐在一條板凳上。唉,若真有條板凳還算是好的哩,那根本不是板凳,而是泥砌的土墩子上支塊板;課桌也是磚頭堆起的桌面抹了層水泥。第一排桌后頭坐著個八歲多些的娃,那是他自己的娃兒。明知道娃在這么個學(xué)校里學(xué)不出個高低,但比在屋里待著好,便把娃帶到學(xué)堂來一道混光陰,多少識兩個字。

眼睛瞅瞅那木格窗子,窗上既沒塊玻璃也沒糊一張窗戶紙,格外透亮地望見那天空和遠(yuǎn)處的黃土山而令人遐想。一到冬天,凍得娃子們坐不住,便書包一提轉(zhuǎn)移到院子里陽坡坡下講幾句,娃子們屁股蛋往自己書包上一坐。天再冷,就休學(xué),放長假。學(xué)校里原先有三個教師,一位三十大幾的男老師熬不住了,跑到縣城做買賣去了。先是在玉器廠做夜光杯子,還是掙不到錢,后來又去販賣藥材,把岷縣、禮縣的當(dāng)歸黨參販到南邊,再從南邊拉回一車竹條子——當(dāng)?shù)馗鬣l(xiāng)的農(nóng)民正急需那竹條搭置種蔬菜的塑料大棚,很搶手。聽說他發(fā)財了,何銘琪正想著學(xué)學(xué)他呢。

可就是這會兒,會長派人來叫他了。進(jìn)了校門不叫何老師,也不叫何銘琪,直呼 “黑蛋”!惹得一院學(xué)生娃子哈哈大笑,校長何香貞在一旁瞅視也不敢插嘴。學(xué)校這時就剩下她和“黑蛋”兩個老師,兩間快要倒塌的破房房,哪來的硬氣哩?

“會長叫你!”來人說。

“啥,你說啥?”何銘琪懵懂著腦瓜。這時他還真沒想到那封信,真的忘死了它。心說哪達(dá)的“會長”,我一個落場人,從沒啥事求著哪個,也從不燒香磕頭的,找我做啥?

“你去嘛不去?”來人眼睛瞪著。

“啥事嗎?你先說。”

“啥事,跟你在這達(dá)不說,有地方跟你說!”

這時他才記起那封粘貼著雞毛畫著神符的日怪信,腦子轟地一下。

他不覺往校長那邊瞅了瞅,何香貞臉色有些變白,一聲不吭。

他回過眼睛來說:“我學(xué)堂里忙哩,娃子們還沒有散。”

“上的學(xué)堂!會長叫你你敢不去?”

何銘琪仍站著不動。

那人扭頭便走,走出院墻又折回頭來,手指頭指著他,眼睛惡狠狠地瞪著他,說:“你把‘老家’的信……你等著吧!”

這個人就是頭十年的黑三,如今被廟里叫做“三爺”,是集資修廟的主要贊助商。聽說這個殺豬賣肉的捐出十多萬元的款子。

人走后,何香貞才低低嘟囔說:“兇啥?你財大氣粗,又沒見給學(xué)校捐半文錢,跑到這達(dá)來兇啥!”

何香貞四十不出頭的年歲,正兒八經(jīng)縣一中高中畢業(yè)的女秀才。她收入也不多,全靠丈夫在外地辦公司做買賣顧家過日子。她性子溫溫的,沒個大氣,但根里就愛個老師的行道。早先她在鄉(xiāng)上的中學(xué)當(dāng)老師,也還是個“民辦”,后來為了顧家,照看老人和娃兒,便回到黑溝了。

這會子,她叫他一聲“何老師……”,意思是問啥事呢,但又不露出個真打問的聲調(diào),因為不論啥事她也管不了、擋不住的。

而他,也叫她一聲“何老師……”,像不知道是在叫她還是在叫自己。此時他不愿意稱呼她“校長”,怕給她增加壓力。他的語氣像是想說些啥,又不想說。說了沒用哩,他只怨恨自己把那封信忘死了。

回到宿舍,也就是那間用于教師備課的土房房,除此沒有別的辦公室。他把課本子、書桌子,還有那張睡覺的土炕,上上下下全都翻騰遍了,也沒見到那封信的影子。哪里去了呢?

倒是瞅見一道太陽光投來的身影,從敞開的門外投進(jìn)了,靜悄悄地黑在那兒。他一回頭,是何香貞站在門前。

她說:“你找到,不是也遲誤了?”

“那總比找不到強(qiáng)些!”何銘琪說。

“你剛剛說,是一封啥信哩?這么重要。”

“唉,廟里讓傳的……”

“那你為啥不傳給我?”她問,卻又不像是真問的話音兒。

他瞅她一眼,見她低著眉眼,那表情是啥也不想看到的樣子,怯怯的。

他本想說,我忘了傳給你,我這該死的腦瓜,被教書匠的苦日子給折磨得一日不如一日了!可是呆愣了一會,他卻說:“唉,我怕傳給你,你也難場!”

她眉眼依舊低著,沒喘一聲大氣,便去了。

他帶著他的娃兒回家去。黑溝真是個溝,學(xué)校在溝西坡,家在溝東面的坡上。莫過東面寬展些,有幾塊土坪,高高低低坐落著黑溝大多數(shù)人家。一到夏秋發(fā)白雨,溝里淌山洪,娃子們便不能過溝上學(xué),多年也沒人搭個橋修條路。何銘琪也顧不住多想這些,倒是念想到娃兒的媽媽早早地去了,屋里還丟下個更碎些的娃,他大大、媽媽照看著。

那是他二十大幾的時候,娶了個本村孫家坪的姑娘。孫家坪是另一塊自然村,那塊坪的地勢尤其高。黑溝的丫頭大都嫁得遠(yuǎn),不愿意在本村找婆家,唯有這個丫頭看上了他在鄉(xiāng)上中學(xué)念過幾年書,便嫁了。可是這丫頭過門做媳婦沒幾年,便在她娘家那塊坪上,那高高的崖上,跳了下去。

這事說起來不怨他又怨他,怨他沒本事多掙些錢給她買一件新衣裳。過門的時候何家給她孫家送過些彩禮錢,千兒八百的不算多,可是他大大媽媽已經(jīng)借了賬債臺高筑。說實話,自她過門到她去,何家確實沒給她置過一件好衣裳。好在那幾年她對穿戴也沒個講究,生了大娃又生了二娃娃。時光一晃,她卻突然“講究”了!也許是在鄧爺爺手里的日子一日日地變化,市場開放了,黑溝人到外面做生意掙錢的多了,回來都有個時髦的新穿戴,啥健美褲、寬松衫,再不是那土裁縫手里的布褂褂。媳婦偏偏這個時候動心了,覺著自己沒活好,虧惶了自己做姑娘、做新媳婦的年歲。

一個逢集的日子,她非要去縣城集市上轉(zhuǎn)轉(zhuǎn),買件好衣裳不可,說打算的日子多了,總沒個隨心。她找公公張口,公公給了她嘛沒給也不知,反正后來何銘琪逢人便說給了,給了二十元哩。可當(dāng)時媳婦賭氣回到娘家屋里,說不要他何家的錢,找自己親大大要幾個花。親大大也沒給,還罵了起來,罵她活得窩囊,嫁出去的女子潑出去的水,哪里還有倒回來挖抓親娘老子的!一回嘴,又挨了頓打嘛還是沒挨打,就說不清了。總之她想不過去,就撇下娃兒跳了崖。媳婦當(dāng)了多少年,為了件衣裳死了!

回到家他躺在炕上睡不著,還在想那封信。但這時他卻想,忘了就忘去!我連我媳婦是咋死的都顧不住想,哪有閑心思顧及那封信哩!我就說沒見它,看他們能咋樣。說不定我還給黑溝干了件好事,家家窮得娃兒上不起學(xué),買不起個書本子,一條褲子還包不住個屁股蛋子,錢多得沒處使喚哩,花在那個神神鬼鬼上!我若真有那七十元,不如早早地給媳婦孫秀萍買件時髦衣裳!

可是家里的老大大卻說:“娃,廟還是要修哩,這是咱何家人自己的廟堂,咱不靠先人,你說咱還能靠哪個?這多年咱家的日子不平順,就因為沒犒勞‘老家’,沒修廟。哪怕是咱糶些糧、貸些款,也要把人頭頭湊上。你是不知道,那年的那把大火燒得嚇人哩,你媽媽在屋里自己設(shè)了個神龕龕,燒香供著,你才活了下來。”

他便沒敢跟老人提說那封信,在他手上斷了。

第二天,何銘琪照例去學(xué)校,帶著他的娃,下到溝底,再翻上坡去。瞅著學(xué)校門上學(xué)生娃子已經(jīng)到校不少,校長何香貞早早在院墻外迎著。這學(xué)校沒啥“校門”,土圍墻豁開個口就是了。

走近了些,見何香貞眉眼低著瞅視他,像是有啥事。再一看,黑三帶著一伙人立在土墻那邊。他心上忽地一驚。

“何老師……”何香貞這才喘話,“不知他們找你啥事哩,你不去,他們,他們搗騷得娃子們上不成課……”

“那,那我就去……”

他說著,卻沒有挪動腿腳。

她走上來,從他手上領(lǐng)過他的娃兒。她眼睛望著他,眼色漸漸地潮濕了,想說啥,卻又抑制著。末了悄悄地說:“你就說,你沒接到傳信。”

這時黑三一伙走上來。學(xué)生娃子們眼尖,都知道要出啥事了,小眼珠一雙雙仰翻起來瞅視。

“把狗日的一繩捆了!”

立時他的娃兒“哇——”一聲哭了,喊叫著“大大,大大……”,其他學(xué)生娃子也嗚嗚哭著叫:“何老師,何老師……”

何銘琪被幾個漢子捆起來,眼睛又一次瞅瞅何香貞校長,他想她總會說一句:你們咋能隨便捆人?村里有村長有書記,還沒個法律了?

可是這些話不可能出自她的胸腔、嘴唇,乃至不可能從她的臉色、眼神中表現(xiàn)出來。她依舊是沒喘個大氣,眉眼低低的只瞅著他,像是說:你先去,先去。接著她便搖響了手中的鈴鐺,當(dāng)啷當(dāng)啷的,領(lǐng)著娃子們走進(jìn)土墻豁口。

他們把他押到當(dāng)年改做糧倉的那個地方,那兩間房早已坍塌成了斷壁殘垣。

房是破敗了,但案上擺著供,燒著香,立著神牌位,不知是哪路神,只見黑帷子黑幔,可能跟太上老君煉的是一爐丹。

會長早已坐在那達(dá),遠(yuǎn)近圍了不少莊子上的人。聽說“黑蛋”被一繩捆了,要給“老家”下下哩,大家都來看。

“跪下!”會長閉眼凝眉地吆喝了一聲,“先給‘老家’認(rèn)個罪,再說咋發(fā)落。”

何銘琪執(zhí)意不跪,說:“我犯了啥罪?你們讓村上的書記、主任來說話,看他們讓我跪下!”

只聽黑三一聲大喝:“打!打死狗日的,再讓他知道!”

頓時一頓拳腳,把何銘琪打倒在地上,他剛要立起來,又把他打倒。黑三這才冷笑笑說:“村書記能擋住修廟?村書記也是這會里的二爺爺,叫老子三爺,你狗日的眼瞎了!”

“我到鄉(xiāng)上告你們,到縣里告你們!”

“閉嘴,畜生,你狗日的再敢胡說!”不料罵他這句話的,是他的大大。

何銘琪一回頭,見自己的親大大擠出人群,奔過來甩手摑了他一巴掌,打在他臉頰上。“還不快跪下!你狗日的把‘老家’的信,就那么不當(dāng)事!”說著,他大大往地上一蹲,雙手捂臉哭起來。

大大哭了一陣,才把臉抬起來轉(zhuǎn)向會長,說:“他大爺爺,我是他的大大,養(yǎng)了這么個對不住先人的畜生。我最知道沒有‘老家’佑護(hù),他狗日的活不到今個。可是,可是大爺爺念他,急里忙里地給娃子們上課,才誤了事情,就,就饒下他吧……”

會長眼皮依舊不抬起來,說:“我想饒他呢,可是‘老家’答應(yīng)不?那封信,在‘老家’的神位上供奉祭奠了七七四十九天!那傳信是神跟全村的人說話哩!你當(dāng)是哪個?剛剛傳了沒幾戶,卻在他手上斷了!”

“把他殺了!給‘老家’下下!”

黑三爺喊叫著,有人提來了刀,明晃晃的真像殺豬一般。

黑溝的老少看著,臉生懼色,沒人敢喘氣吭聲。黑蛋大大“呃——”一聲癱軟在地上,被人抬出人群去。

何銘琪頓時恐懼倍增,身心發(fā)冷打戰(zhàn),感覺真殺真砍即刻便要到來了。

“給他把繩子松開,看他敢動彈!”會長說。

那個提刀的漢子走上來,用刀尖哧哧幾下把繩挑斷,同時也割破了他的衣裳,其他漢子就手把他的上衣扒光了。

神案上的牌位在他眼前恍惚晃動,而又挺聳佇立著,香火濃烈烈地燃騰著。他松綁后,果然兩腿軟軟的一步也移不動,腦瓜里一絲掙扎逃跑的念頭也沒了,身心顫顫的確實覺著自己有罪了。

“跪下!”會長不著大氣地喝一聲,他就撲通跪在了地上。

這時他蒙蒙地感覺到,一個民辦教師的身價,是那么微不足道,聽見娃子們叫了他一聲“何老師”,隱隱約約地響在他耳根里。

“認(rèn)罪不?”會長又是輕輕一聲。

他竟禁不住痛哭流涕:“認(rèn),我有罪,有罪。我對不住‘老家’……也對不住黑溝的各家,我把神的話,沒當(dāng)事,把它忘了,忘了,嗚嗚嗚……”

“啊,‘老家’聽見了?‘老家’說咋做哩?”會長瞇著眼皮氣短氣長地說。

“殺了他,給‘老家’下下!”周圍的人喊叫著,和著刀械丁當(dāng)?shù)淖矒袈暋s沒有一個人說饒過他。

何銘琪想,他的確是錯了,想起那場大火,他剛出生,沒死;想到他那個跳崖的媳婦秀萍,那本該是他的罪,可“老家”也沒處死他,又一次庇佑了他,他真真地聲淚俱下了:“我……我該死,只是,只是我的娃兒,學(xué)生娃兒們啊……”

他啥時候被送回到學(xué)校的,似也記不得了,只是還聽見會長末了一句話:“罰他五百元,免死。”

娃子們散了,學(xué)校里靜靜的。他渾身疼痛地躺在炕上,一想那“罰款”,三個月沒發(fā)工資了,淚水便默默地順眼邊邊流下來。

何香貞在門口一站,眉眼低低地跟他聊說幾句,像是來照看他呢。卻又沒有大的動作,諸如打盆水擦擦洗洗呀,上前摸摸身子撫撫傷痛,喂幾片子藥,端碗飯啥的,全都沒有。她只是立在門檻上說:“唉,你受了,受了也就算了。”

說著,或許意識到自己終該表示個啥,她為他倒了一杯清水,遞到離他近些的地方,讓他喝。

“剛剛我去找書記了,學(xué)校還要辦呢……”

她就這樣,把她如何找書記全都概括了、省略了。

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她的目光還從沒有這樣溫柔過,近似親熱的樣子。眼皮一抬,又垂下去。

“至于罰款的事,你別放在心上,讓他們免掉就是。”

說到這兒,她又沒了聲。

“唉……”他一聲嘆息,把這小土屋全都充滿了,“一個下過跪的人,咋再教學(xué)生……”

“別這么說,明早,你若傷不重的話,就聽我搖鈴鐺……”

何香貞眼皮子潮漉漉的,好像還想說啥,卻沒有說出來。她永遠(yuǎn)也不會說出來,那封信,是她把它撕了、毀了。教師備課的那間土屋,白天房門總是敞開的,她從何銘琪老師備課的桌子上拿走那封信看過后就毀掉了。她想她是個校長,為人師表的,不能讓那些神神鬼鬼的東西在她的學(xué)校里傳遞。那封日怪信,若真?zhèn)鹘o她,她又能傳給哪個哩!

可這些她都不愿意說出口。唉,受了就受了吧!她想過去給他拉拉被子,蓋上嘛還是伸手摸摸他的臉頰頰?可是,她已經(jīng)不是二十多歲的那個年紀(jì)了,他又沒了媳婦多年,會讓人說她老不正經(jīng)。僅僅這么一想,臉也紅了……

也就剛剛過了十來天,或不足十天哩,何香貞接到何銘琪的辭職報告,他要離開學(xué)校了。

這天下午的最后一節(jié)課,她在教室門口候他出來。他的課還沒散,她班上的娃子已在院子里玩耍著、追逐著。她除了體育課不代,其余跟他一樣,啥課都代。他若一走,誰給娃子教體育,領(lǐng)著學(xué)生升國旗哩?

娃子們轟隆隆地沖出教室,再過了一會他身上掛著些粉筆灰走出來。望見何香貞他不覺停住腳,呆站著。她望了一會,也沒說話,把臉扭向夕陽將落的那邊,太陽光刺耀得她虛蹙著眼皮。

“何老師,稍候娃子們散后,請到我的辦公室來一下吧!”

她說完,就扭身走了,去招呼娃子們放學(xué)了。何銘琪仍舊立在那兒,望著她的背身。

她說“辦公室”,而不說她的那間土屋,是為顯得正式些?或是因為,沒有女老師往自己的屋里約男老師的?

學(xué)生們站隊、排隊,出院墻豁口,已是太陽西沉了。何銘琪心情抑郁地踱向她的土屋,那間跟他的土房房同樣促狹的宿舍兼辦公室。暮色里飄著一股向晚的沉寂氣味,似乎還夾雜著幾縷煤油爐散出的煤油氣味。

他在那土屋門口露了下頭,她正忙乎著,衣袖口挽著,在那只煤油爐上忙著晚飯。“哦,請進(jìn)來,何老師。”她招呼了一聲。

他進(jìn)門落座在門口那把椅子上,候她說話。她卻說:“就好。”不知啥“就好”。他眼睛閑瞅著椅旁那張臨窗的桌子,桌上雜沓著學(xué)生娃的一摞摞作業(yè)本子,還有盞臺燈。

稍時她拿著塊抹布過來擦桌子,再稍后她就把飯盛上,碗筷也擺在桌上了。“來,吃吧。”

他忽地立起身,詫異地望著她:“何校長,你,你這是?”

“坐,快坐下,請你吃頓飯嘛。”她說著,袖口仍挽著,露出白皙的胳膊腕,一雙纖細(xì)耐看的手。

“快吃,面坨了。”她自己也盛了一碗,坐在桌那旁的椅上吃起來。那莫過是一碗手搟面,湯里漂著幾葉綠菠菜,臥著一個雞蛋。何老師吃著,喉嚨里澀澀的,有點難以下咽的感覺。何校長又起身,給他盛來第二碗,頂上還是臥著一個荷包蛋。

第二碗快吃完的時候,何香貞聲音低低地說:“你若真走,我送送你……能不能,不走呢?”

何銘琪沒能吭出聲,因為正在吃面,但是他滴下幾粒大淚珠子,滴在碗里。

此后,這學(xué)校還是只剩下何香貞一個人了。何銘琪去了城里做買賣。是殺豬賣肉嘛還是做啥,也跟黑三差不多掙了些錢,聽說也找上了老婆,在城里安了家。學(xué)生娃子們有時會想起他們的何老師,尤其是上體育課的時候,何香貞也會想起他來。她還是那樣,眼皮一低,當(dāng)啷當(dāng)啷地?fù)u響鈴聲。早早晚晚,搖鈴的是她,講課的也是她。

又過了一年多嘛還是兩年多,一個早晨或是晌后,她正在那院墻豁口外面迎接學(xué)生嘛或是送娃子放學(xué),忽然瞅見坡下面、溝那方走來一個人。漸漸走近,看清,正是黑蛋!她站著沒有移動腿腳,他立在那兒,也有一會子沒有張嘴說話,神色有些疲塌、怠倦的樣子。

是的,何校長聽說了,他做買賣虧了本,敗了。他回來,是繼續(xù)當(dāng)老師嗎?她的眼睛已經(jīng)濕漉漉的了,望著他,想去拉他的手,甚至想奔上去擁抱他。半晌后,果然聽到他說:“校長,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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