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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人相助

2013-09-23 08:28:48
清明 2013年1期

侯 波

1

折方宇正在升遷的節骨眼上,父親卻去世了,他只得回家奔喪。

折方宇的父親折文治早年是給公社喂豬的,后來就成了炊事員,再后來就成了管理員,管理員當了多年以后,遇上改革開放,鄉政府收糧要款刮宮流產,所有人天天下鄉,他年齡大了,又多病,就退了下來。后來就索性和折方宇媽一起搬回了老家七里村居住。和他們一同住在該村的還有折方宇的弟弟折方中和弟媳梅芳。

折文治近年來一直多病,每年都要住幾次院,冠心病、肺氣腫、腦梗塞多種病纏雜著,有時在本縣醫院住,有時就在折方宇工作的強龍縣醫院住,有時還在市醫院住。前段時間折方宇剛從強龍縣醫院把父親送回家,誰知今天早上五點多弟弟折方中打電話來,說父親昨晚去世了。

折方宇一時張大了嘴。

清晨起來,折方宇給黃鄉長打電話,說父親去世了,要回家奔喪。把手頭的事給黃鄉長安排了一下。一是縣上農教辦今天要來檢查社教工作,要匯報,要安排點兒;二是林業局明天要檢查封山禁牧,要安排人陪同。電話中,黃鄉長聽說折書記的父親去世了,登時非常著急,馬上問要不要派鄉上人去,派多少人去。折方宇就說,不用不用,事情又不大過,打墓抬桿、幫忙的村里都有人呢。又說,讓文書小宇跟著我去就行了,他能開車,萬一要買點什么的,臨時他可以跑跑腿。黃鄉長說,就是就是,這個節骨眼上,事情不宜大過。

折方宇又給縣上李芮副縣長打電話請假,副縣長正在市里的家里,還沒起床,他聽見折方宇要請假,就睡意朦朧地說:“折書記,這個節骨眼上,怎么能走呢?明天市委組織部馬副部長就要帶人下來考察調整班子了。”折方宇本不打算對他說起父親去世這回事,這一陣沒辦法了,就只得吞吞吐吐說了。李副縣長聽后,忙致歉說:“抱歉,抱歉,節哀節哀。”然后電話里就沒了聲音。折方宇不知道該掛電話還是不掛,只得將手機捏在手中。這時,他的老婆薛平平已起床了,正在房間里東一下西一下準備回家的東西。折方宇捏著手機和平平說了一半句話,手機那頭就傳來了李副縣長的聲音:“喂喂,咋不接電話?”折方宇趕緊接電話,李芮副縣長說:“那行,你回去吧,記得早去早回,這頭有什么情況,我隨時電話你。我看著,如果有空的話我也去一趟。”折方宇就說:“不用不用,謝謝李縣長了。”隨即掛了電話。

一邊再看薛平平,披頭散發,趿拉著個拖鞋翻箱倒柜。床上的被子翻卷著,靠墻幾個柜子的門都敞開著。

折方宇說:“不用帶什么了,把衣服換一下,把卡拿上,一會多取點錢。”

薛平平提著幾件女兒的衣服說:“那娃娃這些舊衣服呢?”

折方宇說:“下回再帶吧,你洗臉去。”

薛平平就忙活去了。

折方宇給自己的女兒折圓打電話,告知了她爺爺去世的事,看她能回來不。女兒一聽就著了急,說回不來,學校現在正50年校慶哩,后天晚上要演出文藝節目,今明兩天彩排,她是主持人,現在無論如何也走不了。折方宇順口就說:“回不來就算了,你安心在學校待著吧。”掛了電話,折方宇心頭卻涌起一絲悲涼來。唉,現在的娃娃親情是越來越淡了,到自己那一天了,圓圓也不知道會不會在身邊。

老婆一邊忙張著,一邊見折方宇沉著個臉,怕他責怪女兒,就說:“女兒忙,要不,她的孝心還是有的。”

房間里東西收拾停當,樓下邊就響起了喇叭聲。緊跟著,文書周小宇從樓下上來了。小宇是個挺機靈的小伙子,一上來,就忙張著把大包小包的東西往樓下提。折方宇看著薛平平還在一旁描眉畫眼,就說:“平平,你把卡給了,讓小宇取錢去。”老婆停住了畫眉,從自己身旁的包里掏起一個小皮夾,一邊取卡,一邊說:“卡上還有密碼哩。”折方宇接過卡遞給小宇說:“密碼是923205,取上兩萬。”周小宇怕忘記,就念了一下密碼。薛平平說:“就是我女兒的生日。”小宇拿出手機來,將密碼輸到手機上,然后就去取錢了。

折方宇把東西往樓下拿,共三個大包加幾個小碎包,個個沉甸甸的。薛平平提著小包跟在后邊,說:“那還有花圈、鞭炮、挽聯、禮物這些,用不用咱買?”折方宇說:“操你的心。”平平就不吭聲了。

東西提下樓,小宇還沒過來,稍等了一會,小宇開著車來了。他一邊把取的錢與卡遞給薛平平,一邊說:“自動取款機上沒錢了,害得我等銀行開了門才取的。”說著就開了后備箱把東西一一往里裝。然后說:“折書記,你看再要啥不?有車哩,捎的都給買上。”折方宇說:“不用了,家里有方中哩,在電話上都說了,一切都由他做主,什么都在義川縣買。咱們這邊遠,拿上不方便。”

薛平平身體胖,一邊往車上擠一邊說:“我先前以為喪事中人拿的花圈、禮物都是從幾百里路往回帶哩,這兩年才知道,都是就近買的。”

兩人坐穩,小宇發動了車。折方宇坐副駕位上,后座雖是薛平平一個,但因為她胖,座位上又放了兩個包,故看起來座位也是滿滿當當的了。一會兒車輛駛上了街道,出了縣城,開始向折方宇老家奔去。

2

出了縣城向東走,右拐向南,上了高速路,高速路夾在群山之中,像一條小河,在車輪下快速地向后流動。正是秋季,天空碧藍,太陽這一陣已出來了,照在高山頂上一簇簇大紅的合子梢上,紅藍相映,艷麗無比。

折方宇接了一個電話,電話是黃鄉長打來的。黃鄉長說,他的意思還是把鄉上的干部都叫上,包括七站八所,總共五六十個,雇兩個大轎子車都拉到折書記家里去。雖說幫不上什么忙,但也可以捧捧人場,撐撐面子。折方宇一聽馬上就拒絕了,大聲說:“黃鄉長,你可不敢胡鬧啊。”

那一頭的黃鄉長就樂呵呵笑了,說:“也是,也是,節骨眼上,怕有風吹草動。”

掛了電話,折方宇沉著臉,耷拉著眼。

周小宇開著車,一邊斜眼瞅著折書記,一邊說:“折書記,我聽說市委考察組明天就要到了。”

“誰說的?”折方宇問。

“我一個戰友說的,說是市委組織部馬部長帶隊,一行四人,是專門來監督縣級推薦票測評的。”

“你戰友?他消息倒是蠻靈通的。”

“要說我這戰友,可真有兩下子,當初當兵當的是偵察兵,復員后分到鄉鎮上工作,可人家無論如何也不干,下海開公司做生意去了,這幾年混得人模狗樣,有房子也有車,滿世界的跑,可就是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生意,你說奇怪不。”

“哦?”

小宇說:“就是他告訴我的,這世上大到中央,小到村官,似乎沒有他不知道的事。”

“看來人里頭真有能人。”折方宇敷衍著說。

“這一段你們幾個升副縣級的事都成了全縣的大事,大家都在議論呢。”小宇話在興頭上。

薛平平對這話特感興趣,在后座將頭伸前來,問:“大家都議論些什么?”

“大家說,折書記他們三個,一個是多年的縣委辦主任,一個是教育局長,一個鄉鎮的黨委書記,都有長處哩。但聽說只能上兩個,大家就琢磨著:教育是咱們縣的亮點,多年給國家輸送了那么多的人才,年年名列全市第一,今年還有一名清華生呢,名氣大,局長升副縣應該不成問題。另外一個就是折書記,大家說你在鄉鎮干了那么多年,先在萬峰鄉當書記,成績有目共睹,現在又在咱縣最大的這個鎮上當書記,年終考核各項又名列第一,升副縣級在情理之中。如果你不升的話就會打擊整個基層工作者的積極性哩。”

坐在后面的薛平平聽了小宇的話特高興,但嘴里還是說:“那也說不來,上一屆雙良鎮的書記不是只給了個水利局的黨委書記么,這次很難說,咱們背后沒人也沒錢。”

周小宇聽了這話,就說:“嫂子,你不知道,論工作能力,折書記這人跟別的人思路就是不同。簡單地說吧,他從河里吊了塊大石頭請名家寫了兩個字往路上一立,就成了咱們鎮上的一道風景了,來的人都站在那兒留影哩。還有新農村建設,同樣的青磚灰瓦,一排一排,可折書記邀請幾位詩人參觀后,每人做詩一首刻在了石碑上,結果就截然不一樣了,文化氣息濃了,檔次也高了。還有,折書記讓每個干部寫的調解日記,把省信訪局的領導都給感動了,特意邀請他到省信訪局講課呢。嫂子,你可別把我哥小瞧了,他總高出其他人一疇,是塊大才哩。”

“大才啊,是灶火里燒的柴疙瘩吧。”薛平平說。

“反正我挺佩服折書記的,一是擅長動腦筋,二是會做事,這回縣長非他莫屬。”小宇說。

三個人正著走,折方宇的電話又一次響起,卻是負責新農村建設的工頭宋江江的電話。宋江江出氣粗,電話這一頭也能聽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在電話中他說非常抱歉,他才知道了折方宇家中出了事,問折書記現在那兒。

折方宇就說:“在回家的路上,走到半道了,馬上到云坊站了。”

宋江江就說讓他等一下自己,準備跟著他一同去。

折方宇馬上說:“不用了,不用了。”

可宋江江說,他現在已在路上了,現在剛進收費站的門。

折方宇哦了一聲,看了一下表,九點多一點,就說:“小宇,咱們在云坊休息站吃點早餐吧,老宋在屁股后跟著。”

薛平平問:“老宋他怎么知道的?”

折方宇不吭聲。

小宇說:“應該是從黃鄉長那兒知道的吧,這么大的事一會兒鄉上人都會知道的。”

再走了十多分鐘,幾個人就到了云坊休息站,車拐到邊上停了下來。休息站院里橫七豎八地放著幾輛車,邊上有一群農村婆姨在賣核桃以及一些叫不出名的紅的黑的小山果,見他們停下了車,便一個個伸長了脖子直吆喝。

三人下了車,進到休息站的一個大食堂。里邊排著一個一個小鐵桌,他們就近在窗戶旁坐了,點了幾樣家常菜,燒茄子、燉豆腐什么的。折方宇愛吃饃,可這里只有米飯,三人就每人點了一碗米飯。然后給老宋打電話,老宋電話里說他已吃過了,讓他們先吃。幾個人吃了有二十幾分鐘,樂呵呵的老宋就到了。他全模全樣的一副郭達架式,個子高,但謝頂了,前額就顯得特別寬,他還特意在衣服上佩戴了一朵白花。一見他們,他就樂呵呵地說,今天清早本來找折書記匯報新農村建設情況的,結果一打問才知是這情況,就連忙開車趕來了。折方宇說:“這是私事,就不曳擺大伙了。”老宋說:“我今天也沒甚事,俗話說過事情過事情,其實就是過人哩。朋友么,不在這些事上幫忙,還能幫些什么忙?”

折方宇與宋江江交往不多,老宋平時與黃鄉長交往多,當初承包新農村建設工程也是黃鄉長介紹的。但這人是個好脾氣,總是樂呵呵的,江湖義氣濃,喜歡吃喝,喜歡開玩笑。現在折方宇見他要去的意志這么堅定,就只能同意了。

吃完飯,幾個人又重新起程。不想,這老宋非要折方宇坐自己的奧迪車不可,折方宇無論如何也不坐。老宋就說:“這樣吧,就讓小宇把我的車開上,我跟你們一塊坐桑塔納。一路上,我還要聽領導訓示哩。”他一邊說著一邊就要了鑰匙開了車門坐到了駕座上,折方宇沒辦法,就只得和婆姨坐了。而周小宇則高高興興地開奧迪去了。

桑塔納2000跟在奧迪的屁股后面,又重新上路。

兩輛車重上高速,小宇到底年輕氣盛,一股氣就將奧迪開得不見了蹤影。

正是秋天,新修的高速路,兩旁都是玉米地,一些玉米收割了,簇在一起。地頭散放著一輛輛三輪車,一些臉蛋紅撲撲的小男孩小女孩瞪大眼睛瞅著過往的車輛。

折方宇看到地里忙張的農民,心里就多了許多感慨,說:“老宋啊,我不瞞你說,我一看到農活就走不動了。我就時常想著當個農民該多好,沒壓力沒負擔,愿意干就干,不愿干就不干。做活做累了,就在地頭歇,夫妻兩個就上一根蔥咬上口饃,喝上一碗涼水肯定也是天底下最香的。”

老宋腆著個大肚子,坐在駕駛座上像個彌勒佛似的,他樂哈哈地說:“那是你沒干過農活,沒當過農民。所有的活,當作消遣那是一種快樂,當它成為養家糊口的手段時,你就有了壓力,也就沒有快樂了。”

薛平平依舊坐在后座,從老宋的話里,她想到了自己從事的教學工作。就說:“對,不論什么工作,只要是用來養家糊口的,就少了樂趣,也就都不是什么好活。”

折方宇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說:“我真是厭倦了官場,天天得賠笑臉,不想喝的酒得喝,不想說的話得說,真是麻煩。”

薛平平說:“要我說,這當共產黨官最大的壞處就是搭進了個人的肚子和胃。到頭來身體全垮了,什么也不能吃了,什么也不能喝了。”

折方宇聽了,扭頭警告她說:“這話可不能亂說,小心被人聽了去,他們會認為這是一種矯情。成天不掏自己腰包,吃共產黨的,還有什么好抱怨的?——只是沒人知道,有好多時候你其實只想吃一碗羊肉泡,而不想去吃什么山珍海味。”

薛平平說:“前一段吧,鄉上遭了水災,方宇他好多天沒回來,晚上我打電話關機,我就操心著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整夜就睡不著。那時我也想著,要這些官啦權啦干啥哩,還不如掙上兩個小錢,和和美美地過小日子。”

宋江江聽倆人都說這個話題,就說:“薛老師,你可以這樣想,但折書記這樣想就不對了。男人活在這世上就是鬧世事的,打天下的。折書記現在有了機會,薛老師,你可千萬不能拖后腿啊。再說了,這男人活著吧,他就不是一個人的,不說是中國的,是世界的,至少是一部分人的。”

折方宇聽到這話,有些奇怪,問:“這話卻是怎么說?”

薛平平心直口快,口無遮攔,說:“許多人等著他上去跟著撈錢唄。”

這句無意的話將了宋江江一軍,宋江江愣了一下,扭頭瞅了一眼薛平平笑了,說:“薛老師這話卻差了,我的意思不是這樣。你看看折書記從縣委辦副主任下來,在萬峰鄉當鄉長,當書記,年年考核第一,上一屆本該進城了,當個交通局長或水利局長什么的,可陰差陽錯沒進城,又調到雙良鎮來。雙良鎮原來是個爛攤子,可折書記來了各項工作又都是第一,縣上的新農村建設、沼氣點、蘋果園示范點等都在咱們鄉。你想想,他有這么大能耐他不上誰上?我說的是許多人要說的話,意思是說折書記他當副縣長是眾望所歸,他當縣長是全縣人民的福氣。”

話一實在,就有了感染力。折方宇就不由得多看了老宋兩眼,覺得每個人能混到一定地步那一定是他在某個方面有過人之處,老宋這人說話就特討人喜歡。

薛平平還要說什么,折方宇就說:“算了,不要說了,讓老宋好好開車。”

車上幾個人就都不吭聲了。

車又跑了一程,然后就轉出了高速路。

薛平平看見老宋肚子大坐在前邊挺費勁,就說:“老宋,你真的沒必要去,這么遠的路,鄉上的人方宇都不讓來了,你還跑著去。”

老宋說:“十里鄉俗不一般。我們那里老人歿了全耍朋友哩,守靈的幾個晚上都是朋友一起來守的,誰的朋友多誰就最有面子。其實要朋友就是撐面子的,要不,鬧球哩。我這人粗,你不要見怪。”

薛平平說:“幾百里路哩,那么遠。”

老宋回頭望了一眼薛平平說:“我給你們說,其實我也不是專程去的。恰好我今天也打算來這兒辦點小事。”

“你到這兒能有什么事?”薛平平疑惑了。

老宋樂呵呵地說:“這事說起來也真是神秘。我給你們講一段故事吧。市上科技局孫局長知道不?這人平時就好個迷信什么,喜歡抽簽打卦。前段時間,人們傳說白云觀來了個老道,姓苗,仙風道骨,是世外高人,算卦特準。這孫局長一聽著了迷,就去算了一卦,先問個人兒女,這老道一看他的手相,直接就說,兩個,一兒一女,并說他近段時間他要倒霉在女兒身上。這孫局長一聽就不相信啊,說他只有一個老婆一個兒子,那里來的女兒?這不是胡說嘛。當下錢也沒給,人就走了。但奇怪的是沒過幾天,孫局長的辦公室來了一個女人,拉扯著孩子,硬說是孫局長的女兒,要孫局長承擔女兒撫養費。孫局長估摸著這個女人想詐兩個錢,當下也不在意。倒是孫局長的老婆知道了這事,趕了來,把那個女人打了一頓。沒想到這女人就不依不饒了,就到處告,后來法院主持著做了個鑒定。一鑒定,你說奇怪不奇怪,果然就是他孫局長的女兒。原來多年前,孫局長到一個酒店喝酒,酒喝多了見一個女子長得不錯,就把人家占了。但只是那么一回,后來這女子也不見了蹤影,誰知過了多少年后她卻領著個女兒回來了。事情風聲鬧大了,政府就將他免了職。但孫局長卻憑空得了個女兒。你說這事奇不?”

這件事,折方宇和平平都有那么一點耳聞,知道是市里某個副局長的事,但中間的渠渠道道卻不那么清楚。

老宋依舊樂呵呵地說:“這孫局長最后果然應了老道的那句話,倒霉在這個女兒身上。孫局長跟我熟,那天他喝多了就哭著說,老宋啊,當初如果知道的話,就該找老道要個禳的法兒啊,何至有今天啊。”

平平說:“這事我們也有耳聞。”

老宋說:“這幾天我眼睛直跳哩,也不知道會碰見啥事,就想著也讓這個老道給看看,怕有了災禍再臨時抱佛腳就遲了。”

平平是中學的語文老師,平時愛寫點小散文什么的,對民俗文化和這些神秘的東西特別感興趣,就對折方宇說:“今天有事哩,顧不上,要不的話咱們也去一趟。”

老宋就說:“這個廟就在咱們走的半道上。”

薛平平來了興趣,問:“還有多少路?”

老宋說:“基本上就路過的,出了這個路往左拐幾里路,有個叫松樹林的地方,那兒有個平臺,廟就建在平臺上,周圍都是些古樹。”

薛平平哦了一聲,說:“這個啊。我去過的,是個小廟,廟建在一個平臺上,周圍是紅墻。有許多松柏,陰森森的。”

“廟雖小,但名氣卻大著哩。”

薛平平就伸前頭來對耷著眼的折方宇說:“要不咱們也去一趟。”

老宋說:“按道理,折書記最應該去一下的,讓老道算算當得了縣長不?再算算有沒有小人攔阻,找著禳解的方子。”

折方宇心思不在這些上邊,睜開眼說:“回,趕緊回。”

老宋瞅了一眼折方宇,不以為然地說:“折書記,不是我說你,你也四十多歲的人了。生老病死應該看開些。在農村,老人年齡大歿了,都當喜事過哩。你不要太悲哀。”

薛平平幫腔說:“這倒是個大理。”

折方宇當然顧不上算卦去,現在即使天塌下來也沒自己老人歿了這事重要。但宋江江開著車,又有薛平平在旁幫腔,車走出了山路,川道立刻寬了起來,一忽兒老宋把車頭往左一拐,就直接朝廟宇那個方向開去了。折方宇直起身子,想說什么,但想了半天,只是說:“快點兒,別讓家里人等得著急。”

車拐彎沿著大路走了有七八分鐘的樣子,拐進了一條溝,眼前果真是一片好景致。柏油路雖不甚寬,但兩旁古樹參天,清一色的松柏,樹桿壯實,樹冠連在了一塊。這樣的路走了有三公里長,就瞅見了半山上有一段紅墻。老宋把車停在了路邊,三個人下車沿著一個平緩的坡道往上走,沒走幾步,就看見廟宇了。紅墻圍著的廟宇,面積并不大,周圍都是莊稼地。廟門敞開著,三個人直接走了進去,沒人接應,就一直走到了正殿前。正殿里是三尊娘娘像,兩旁的墻壁上畫著一些小孩子的雕像。薛平平說:“這是座娘娘廟,主要管的是婚姻、懷孕、孩子得病、成長、啟蒙這些的,可不管官運。”

老宋說:“凡是神什么都懂哩,什么都管哩。就和現在的官似的。”他這話說得大家一時都笑了。

老宋看廟里沒人,就返出來滿院里“苗道士”“苗師傅”地喊。停了一會,一個農民模樣的人從大門上進來了。他挽著褲管,扛著锨,手里拿著一把蘿卜,似乎正在旁邊的地里干活。

老宋問:“老苗呢?”

這個農民模樣的人說:“老苗前天走了。”

老宋問:“哪去了?”

農民說:“不知道。”又說道,“他一走,這里的生意就冷清了。”

老宋轉頭對折方宇和平平說:“我沒說錯吧,這兒香火好就是因為有老苗這個神仙在。”

農民模樣的人把锨放下,把手中的蘿卜放在偏房的窗臺上,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土,過來問:“你們抽簽不?給你們每人抽上一簽。”

老宋嘆了一口氣,說:“老苗不在,看來只能抽簽了。”說著,就要折書記先抽。折方宇心思不在這一塊,對這些他也不相信,就不肯抽。

“那我先來吧。”老宋就撲騰一聲跪在了蒲團上,他身子胖,一跪下去,蒲團上的塵土直往上冒。那個農民模樣的老頭就在一側坐了,說:“施主想抽什么哩?”

“抽運氣,抽財,看能發財不?”老宋說。

那老頭就敲了三下鐘磬,鐘磬非常悅耳,一旁的薛平平聽著,心頭就驀地受了震動,有一忽兒她恍惚有點進入仙境的味道。那個老頭嘴中念念有詞,嘟嘟嚕嚕說了幾句話,然后把卦簽在香火上燎了一下遞給老宋。老宋接著了,雙手捂著盒子哐當哐當一搖再搖,終于搖出一根簽來。老宋拾了,瞅著看,折方宇和平平也都湊了過來,只見上面寫著:六十四卦,中中。“朝朝恰似采花蜂,飛出西南又走東,春盡花殘無覓處,此心不變舊行蹤。”平平看了不由得笑出了聲,說:“老宋,你看你都抽的是什么呀。”老宋站起身來說:“折書記,你來抽。”折方宇覺得這事太無聊,就說:“你們抽吧,快一點,我在外邊等著。”說完就走了。老宋就說:“薛老師,折書記走了,你替折書記抽一簽吧。”平平本來天天是弄文字的,覺得卦上的那些曖昧的文字特有意思,就張羅著來抽簽。老宋把自己剛才跪的那個蒲團拿起來,在廟門口來回摔了兩下,廟內就塵土飛揚,又給鋪下去。薛平平撲通一聲跪倒了,那個農民模樣的道士照例敲了三下鐘磬,說:“施主,你抽什么哩?”平平說:“我替我老公抽官運。”老道念念有詞,將簽匣拿起來在燃著的香上面來回繞了幾圈,然后遞給了平平。平平學著老宋的樣子哐里哐當地搖,一時就有一支簽落到了地上。她抽出一看,只見上面寫著:三十五簽,中中,后邊也有四句詩:“日里吟詩月下歌,逢場作戲笑呵呵,相逢會遇難藏避,喝彩齊唱蓮花落。”一面看著,一邊就說:“這抽官運倒抽到個夫唱婦隨了。”老宋瞅過來看,平平就指著說:“你看看,第一句是說夫妻吟詩唱歌哩,第二句似乎是說官場逢場作戲哩,第三個是說男女相會哩,第四個是說夫唱婦隨哩。四句詩倒四個樣子,我這當語文教師的都不知該如何解釋了。”那農民老道說:“簽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解。”老宋說:“那咋解哩,你會解?”道士說:“這里有解簽。”說著從旁邊拿出一摞油印的紙來。把三十五簽的紙遞給了老宋。老宋一接到手里就要走,那道士就說:“要十塊錢。”老宋回身說:“一張破紙十塊呀。”邊說邊掏著給了十元錢。

折方宇在外邊心急如焚,在車旁邊轉著圈,一會老宋與薛平平兩人就出來了,老宋走在前,薛平平落在后邊,手中拿著一張紙,一邊走,一邊看著。

三人重又上車。車駛出森林茂密的小道,走到寬闊的柏油馬路上,后座的薛平平忽然將頭伸前來對折方宇說:“咦,這紙有意思哩。”說著將那張紙遞給了折方宇,折方宇接過一看,只見那張紙上密密麻麻寫著:

35簽 中中

日里吟詩月下歌 逢場作戲笑呵呵 相逢會遇難藏避 喝彩齊唱蓮花落

佳人在屋 吟唱詩曲一片歡心 命中禍福 此卦守舊安分之象 凡事待時吉利也

此簽:家宅安 自身吉 求財順 交易利婚姻成 六甲女 行人尋人至田蠶熟 六畜旺 訟有理 移徙吉 失物兇 病即痊愈山墳吉

此卦緣由:蘇東坡暗助蘇小妹入洞房。

折方宇看了又將紙遞給薛平平。薛平平說:“這卦有意思哩。從卦中看,第一句日里吟詩月下歌,是說你有文人情杯。雖然你現在大小是個官,其實你骨子里是個文人。這一點和你是相符的。”

老宋說:“解釋的好,折書記就是個大秀才嘛。”

“這第二句逢場作戲笑呵呵,前半句指的是官場,這大家都知道,笑呵呵三字,是指你在官場如魚得水,挺有人緣。”

“對,人氣旺,人脈多。”老宋搭腔。

“第三句相逢會遇難藏避,是說官運來了自然就會來,你躲都躲不過去的。第四句,喝彩齊唱蓮花落,是大家給你鼓掌為你慶賀的意思。再聯系卦下面蘇東坡助蘇小妹入洞房一事來看,是指你有貴人相助,必能事事過關哩。”

老宋說:“對呀,還是你解釋得有水平。看來折書記這回當縣長沒問題了。”

折方宇說:“你聽她的。她就只解下城北徐公那個故事。”

宋江江不知道城北徐公是什么故事,也不管這些。只是說:“薛老師的水平高哩,我這回可算是見識了,我看你都可以當解簽人了,可以到廟上當道士了。”

折方宇聽到這話說得難聽,覺得這老宋雖然會來事,但畢竟是個大老粗,成不得大器的,說話輕重還是分不開。就說:“老宋,開快點,不早了,都快十二點了,家里這陣可能亂成了一包糟呢。”

老宋一面加速,一邊仍說:“這迷信吧,我覺得總該有那么點個樣子吧,要不咋會流傳幾千年哩。你說薛老師替你抽個簽,咋就抽了個有貴人相助的呢?”

折方宇不愿意就這個話題再理論,就轉移話題,說:“老宋,你抽的簽呢?”

老宋忽地將車停了,折方宇與平平都不約而同前傾了一下,薛平平頭差點撞到前椅背上。

“哎喲,忘記了。”他把腿一拍,“我怎么就沒要我的解簽呢?也讓薛老師給我解一下啊。”

3

折方宇一行四人將車停在自家院墻外的空三角地帶,下得車,這時就瞅見自家門口的門洞左邊掛一簇白紙條在風中呼啦呼啦作響。早有人出來迎接,卻是方中的媳婦梅芳,還有折方宇父親的義子江濤和他媳婦三三,三人皆頭纏孝布,臉上淚痕斑斑,眼睛紅腫。眾人一邊寒暄,一邊接過行李,將幾個人迎進屋去。

院子一共有五間房子,坐東面西三間,屬偏房,一直是折方宇爸媽居住;坐北向南兩間房子,是折方中兩口子居住。三間偏房最左邊那一間堆放著一些閑東西,糧食、農具等。因為地基是過去批的,比較大,所以院內雖說有五間房子,倒也不顯得那么擁擠。幾個人走進方中的房子,折方宇媽在炕上坐著,眼睛紅腫,看折方宇回來,就一把拉住兒子的手直抹眼淚。薛平平掏出紙巾遞給公婆。

“昨天還好好的,還說要等你的消息呢。可誰想就這么不爭氣,晚上一眨眼的工夫,一口痰涌上來,人就不行了。”母親哽咽著說。

折方宇父親有個義子叫江濤,這江濤的媳婦三三卻是個極有眼色的人物。當下拿來臉盆倒了熱水,拿了毛巾,要幾個人擦一把臉,一邊又張羅準備燒紙。媽從柜子里給方宇和平平拿出孝衣來,男孝衣是長袍,女衣分為裙子與襖兩部分。兩件衣服都是媽連夜縫的,因為農村有講究,孝衣平時不允許做的,不吉利,只有人歿了的時候才能在喪下完成。

折方宇媽見同來的還有小宇與宋江江,就從炕角那兒拿來一頂用紗布縫起來的孝帽,發給一人一頂。小宇沒說什么,將帽子戴在了頭上。這宋江江把帽子在頭上戴端正了,他又個人從手中拿的包里掏出一身孝衣來。這一舉動,一時間大家都感到詫異。三三只當他解不下規矩,就悄聲說:“朋客不用穿孝衣的,孝子與親戚才穿。”老宋樂呵呵地說:“我跟折書記共事這么多年,早就是兄弟了,那里還是朋客。”

老宋本來年齡不大,但因為頭發少,前額光禿禿的,給人感覺年齡大了,現在這頂孝帽將前邊裸露的頭皮一遮,穿了一身白衣服,倒顯得有了幾分氣宇軒昂的樣子。薛平平看著他就想到了“人憑衣裳馬憑鞍”這句話。

一行人到偏房去燒紙。

父母親平常住的這一間房門悄然閉著,折方宇打開門,房內用兩個大凳子支著一張床板,上面鋪些干草,父親就躺在上面。折方宇沒有立刻跪下來,而是圍著父親的遺體看了半天,見他的臉安詳而平和,穿的衣服是嶄新的綢子鍛子,散發著幽幽的光。

前一段折方宇將父親從強龍醫院送回來,曾跟父親開玩笑說:“等你病好了,給我寫一幅字,我就掛在房間。”不料父親當時卻當了真,就問他:“你想要什么字?”折方宇說:“你想給我說什么就寫什么吧。”當時說得一兩句話,他就因工作忙,回去了,可哪里會想到,這兩句話竟成了永訣。再一次見到父親,父親竟然是一個人躲在冰冷冷的床上。回想起這些,折方宇的心頭就涌起一股悲愴來。

老宋、折方宇及眾人都在遺體前跪下來,見折方宇感情凝重,老宋一馬當先,就燃香、燒紙、奠酒、磕頭。方中媳婦梅芳這時率先放聲哭了起來,她的哭法,拖著長長的尾音:“大也,我那可憐的大也——”梅芳一哭,三三也跟著哭了起來,她說話聲音清脆,哭起來也悅耳。薛平平心情難受,只是哭不起來。祭奠儀式完了,幾個人起身,梅芳與三三都止了哭聲。見折方宇依然跪著,老宋就拉了折方宇一把,說:“折書記,節哀,節哀。”

折方宇起了身,但并沒有隨眾人出門,而是又一次默默地站在父親身旁,他望著父親,見他像個孩子似的躺在那兒,臉上很平靜,看不出絲毫的喜憂。他從自已身上掏出一塊方巾蓋在了父親的臉上。在手挨著父親臉龐的那一刻,他忽然想到了去年在市里給父親看病的情景,那時父親患了腦梗塞,走路有一條腿使不上勁。有一天他領著父親上街,他拉著父親的手,父親第一次像個毫無依靠的孩子似的,任他牽著。那時他能感覺到父親的求生欲望是那樣強烈。而現在這一切已人是昨非了。想到這些,他的眼淚不由得涌了出來。他一流淚,身旁的平平也跟著抹眼淚。

村支書善堂進來了,勸住了折方宇與薛平平。

三個人出來,先前那幾個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喝茶。老宋已將白衣服脫了,看到折方宇,就說:“折書記,我還有事,要回去哩。但我還有一事相求。折老人家不是能寫字么,能不能給我挑一幅字留著紀念?”

方宇媽聽得這一說,就忙返回去,開了柜子,一會兒拿了一大卷折方宇父親寫的書法來,放在了當院的石桌上。

大家一起瞅著第一張是“無欲則剛”四個字。

宋江江說:“這要剛么,就是為了欲,沒欲的話要那么剛干啥?”

平平聽到這句話,頗不以為然,說:“老宋,怎么什么話到你嘴里就變味了呢?這是指人只有做到沒有世俗的欲望,才能達到大義凜然的境界。”

宋江江說:“咱又不是共產黨員,沒那么正統。這幅留給折書記最合適。”

接著就一邊嘩嘩翻著看,因是練習寫的字,都是亂的,有“窗前明月光”的古詩,也有“云卷云舒”的俗語,忽然老宋就看到一幅書法,卻是用篆書寫的,他歪著頭看來看去,硬是沒看懂上面的字,就要薛平平幫他看。

薛平平說:“這是《詩經·小雅·白駒》中的句子,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

一旁的折方宇聽到這句話,就驀地想到父親曾答應要給自己寫一幅字,會不會就是這一幅呢?

老宋說:“嗯,什么意思?”

薛平平說:“說一匹非常漂亮的馬吃著草,他的主人是一個有高尚品德的主人。”

老宋聽了這話,就高興了,說:“看來我真淘到寶貝了。不過,這幅字給我卻不合適,倒是蠻配折書記的,我看還是我暫時先替他保管吧。”一邊說著,一邊就將此紙和另一張“靜以致遠”折了起來。

方宇媽說:“有一張是寫給方宇的。我看一下,是不是這一張?”

折方宇擋住了媽,說:“老宋喜歡那一張就讓他拿著,我還有這么多呢。”

院子里起了點風,那紙卷就嘩嘩合不攏,三三抱成一團拿進屋去了。老宋這時起身張羅著要走。折方宇要送他,老宋擋住了,說:“你這個‘如玉的白駒’還是在家里待著吧,主事的人來要和你說話哩,讓平平送送我就行了。”

穿著一身孝服的薛平平一人去送宋江江,到了車前,老宋將塑料袋與紙放在車里,但并沒有上車,而是頭伸進去從車上掏呀掏,不一會,拿出了一個大牛皮袋,他遞給了薛平平。“薛老師,你們這幾天正用錢哩,花銷大,我走時取了些錢,你們拿著用。”

他一拿出來,薛平平就想到是錢,她沒經過這號事,不知道該不該接。只是推辭著說:“我們有錢哩,今早回的時候我們取了兩萬塊。”

老宋說:“你拿上。過事情,說不定什么地方就要用到錢呢。”

薛平平:“喪事還有收禮的錢就夠了,再說這也是兄弟幾人的事。”

老宋把紙袋硬塞給薛平平,說:“你先拿上,我有話給你說。”薛平平就將錢接了,雙手如簇著一塊炭火似的。

老宋說:“為什么剛才我要讓折書記算卦哩,我是想讓他從喪事中脫出來。喪事看似大事實是小事,明天人一埋就一了百了了。有些事才是大事哩。我聽人說,市委組織部明天就下來考察呢,縣委辦主任跟教育局局長現在到處尋人送錢哩,折書記人是好人,但面軟,好面子,自尊,我跟對他說一些話不合適。你要多些心眼哩,要多給他說說,讓他多想些辦法。——這些錢你先拿上,要不夠的話,再言傳,我給咱籌,反正這個副縣長他一定要當上。”

薛平平摸著錢厚厚一疊,心里不踏實,問:“那這錢多少哩?”

宋江江哈哈笑了,說:“不多不多。”

“這么多錢,我可不敢要,方宇非罵我不可。”

宋江江一邊開車門一邊說:“看把你怕的,咱們是朋友,就算我借給你們的,到時還給我不就行了。”

平平說:“那讓我打個條子。”

宋江江說:“等你回來再打給我吧,我還怕你賴賬不成?”

發動了車,宋江江又推開車門來,問平平:“我的那張簽是多少來著?”

“什么簽?”

“就是上午抽的那個。”

“哦,我是三十六,你好像是三十五吧。”

“行,一會讓我也去要一張解簽,看看我有什么事哩,你可得幫我解卦哩。我咋老覺得左眼皮跳哩。”

薛平平說:“左眼跳財哩,右眼跳打哩。你少打點麻將就行了。”

宋江江發動了車,按了兩聲喇叭,離開了。

走了幾步,他又停了下來,打開車窗,從車窗遞出一張紙來。“薛老師,把貴人相助拿上。”

薛平平接了紙,望著奧迪車遠去的背影,懷抱著一疊錢的她就驀然想到剛才看到宋江江有幾分氣宇軒昂的樣子,隨即想到:“這個貴人是不是指的宋江江呢?”

薛平平回到院子,見折方宇正和人說話,就悄悄地進門,把手中的牛皮紙袋遞給媽,讓媽鎖到了柜子里。

一干人等正站在院子里說話,大門忽然走進兩個人來。走在前邊的是折方中,后邊的是大舅的二兒子亮亮。亮亮人小,留著八字須,一進大門神情緊張,目不斜視,直奔折文治遺體那間房子而去。

他的緊張弄得很多人也緊張起來,一干人等都跟著重又走進房間,站在了遺體旁。方中給亮亮壓低聲音講父親去世的過程,方亮一聲不吭,圍著遺體從額頭到脖項看了又看,動手翻了翻死者眼睛,并把僵硬的胳膊與腿都挪了挪。一番查驗后,才開口說:“有大病了怎么不早點捎話哩?我們做侄兒的,該也能看看么。”善堂遞給他一支煙,點上,說了病發得急,一口痰上不來之類的話,亮亮抽得兩口煙,急促的表情稍微緩和了些。此時三三將孝帽拿來了,遞給亮亮,亮亮就戴正帽子,穿好孝服,又開始掂香奠酒燒紙,大家一聲不吭都跟著跪下來,也跟著做,直到他做完起身,大家才長出了一口氣。

亮亮和薛平平當然是很熟的,但薛平平不知道為什么今天這亮亮似乎換了一個人似的,不茍言笑,鬧得大家的神情都緊張。一干人坐到茶桌上又去喝茶。薛平平見善堂在身邊,就扯了他一把,悄悄問:“這是咋啦,這么神神秘秘的?”善堂就告訴他,剛才這個程序叫“吊”,人一歿,不論是男與女,都先得給娘家人報,讓娘家人第一現場來查驗。說白了,就是看死者死得是不是平安,是好死的,還是賴死的,會不會是上吊抹脖子喝藥死的。只有娘家人發話了,主家才能埋人。薛平平聽了,一時覺得特別有意思,說:“這倒有意思,可為什么偏要娘家來檢查呢?”

善堂正要說什么,那邊就有人在喊他了,善堂就說了一句:“你不知道,這喪事中娘家人可是天哩。”說著就忙去了。薛平平素來對民俗的東西感興趣,她站在原地,想到,在儒家文化中,女人的地位是相當低的,可為什么人一歿,娘家的地位就高起來了呢?

亮亮跟大家寒暄了幾句,發話讓大家準備喪事,就走了。院外起了點風,幾個人進屋來,屋里小,有站著的,有坐著的。大家都靜下來。善堂就說:“宇宇你回來了,咱們這事就有了主心骨了。”折方宇說:“家里有方中哩,他在村里人熟,我在電話中說了,喪事他說了算。”善堂說:“俗話說,老大為尊,尤其是這喪事中,有了你這老大,就沒他老二的份了。何況還有個老三哩。”方中插話道:“人一歿我就叫善堂叔了,他是咱們村的老支書威望高,就由他來主事。”

折方宇說:“好著哩。好著哩。”

善堂說:“長話短說,你三兄弟都在,咱們的事是大過還是小過?大過有大過的過法,小過有小過的法兒。”

折方宇這人除了工作上的事以外,任何事都是低調。所以父親的喪事,他也想著低調過事。再說大過的話要行禮的,行禮規程極多,不停地四叩八拜,孝子還得給禮生、打墓的、眾親戚等一些不相干的人磕頭,這是他極不情愿的。但在內心里他是個孝子,他不知道母親的意思是什么,也不愿意違逆母親。就說:“看大家的意思吧。”方中要說什么,善堂擋住了,說:“長子說了算,沒你的份。”折方宇就只能說:“按道理說父親歿了得大過哩,大行禮也能體現我們的孝心。不過我考慮,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活著的時候只要我們個個有孝心就行了,怎么喪都不是問題。”他這話一說,其他幾個人就失了眼,你瞅著我我瞅著你,都不吭聲。善堂等著大過,主事耍威風哩;方中和梅芳多年和父母一個鍋里攪稀稠,也等著揚名哩。此時方宇不想大過,大家就都不吭聲。方中吭哧了半天才說:“哥,我想大過哩。讓村里人看看咱家的氣派,事情大過也是面子的事。”折方宇說:“這和面子沒關系,面子是自家掙的,不是別人給的。”這句硬邦邦的話說得方中就沒了話。善堂出來打圓場說:“這當干部的怕有影響哩,想得長遠,小過也行,安安穩穩的。”方中聽了這話就不服氣了,說:“哥,那還有咱媽哩,看咱媽的意思。”這句話一出,幾個人就把目光都盯在了當媽的身上。媽穿著一件黑襖兒,孤單單地坐著后炕,眼眶黑乎乎的,臉上淚痕斑斑。見眾人都聚集過來目光,媽就說:“照理說,人歿了就歿了,大過小過都無所謂。可咱村里行了這么個規矩,咱們不行,怕人背后議論哩。”方中接過話茬說:“就是,人一歿只有這么一下,村里人能過得起,咱們家就過不起?”薛平平見話說到這份上,覺得大家都想大過,折方宇再堅持自己的意思,就拂了大家的好意了。就說:“大宇也不是怕影響,只是嫌麻煩。其實,照我說,我覺得咱媽說得也在理。父親養育一回不容易,大過就大過。”

這話說了,大家又扭頭都望著折方宇,折方宇腦子里不想大過,卻是極孝順的,此刻見媽發了話,情知老兩口感情深,也不忍拂了媽的意,就說:“那好吧,就就小行禮,所有花費的費用由我出。”

善堂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小行禮就行了。”

方中聽到說錢的事,就說:“哥,哪能讓你全出,還有我哩。”

方宇說:“還是我出吧,我和你嫂子兩人都有工資,經濟條件要好一些。”

善堂說:“看你們倆兄弟謙讓的,這樣吧,我來說句不是公道的公道話,方宇能力強就多出一點,方中就少出一點,畢竟埋老子每個兒子都有份,表達心意在情理之中。”

江濤說:“還有我哩。”

善堂說:“你就不出這份錢了,有心意另想辦法表示吧。”

當下兄弟三人就這么說定了。

善堂咳嗽了兩聲,說:“大家請我當個主事的,我就不推辭了。方宇是公家人,要守靈,要迎來送往,你就給咱負責接待。方中在村里人熟,你就給咱張羅協調,跑前跑后。江濤么,給咱在帳下招呼著,看個酒倒個酒什么的。至于這賬,就由薛老師管。”

平平平常愛書不愛錢,就說:“我可不管賬,我也管不了。”

折方宇搭話道:“不要讓她管了,說是老師,有時很糊涂,丟三拉四的。”

善堂說:“平平不想管的話,那方中婆姨管。”

方中說:“梅芳下死苦行,管賬可就不行。人太實誠了。”

梅芳聽他這么說,就不滿意地乜了他一眼。

善堂說:“就梅芳管吧,錢從你這里領,支多少,把賬記下來,最后算賬。”

事情安妥好了,折方宇就拿出來兩萬塊錢給了梅芳。方中也掏出五千元給了梅芳,梅芳找來了皮包,將錢全部裝了。

善堂說:“方中,你給咱列單子,今黑了要央廂房哩。江濤,你不是還學過幾天廚師么,你現在到院子里盤爐子去。速度要快點。今天下午就有許多人要吃飯哩。”

江濤應了一聲出去忙張了。

方中拿了筆在桌子上和眾人花算著列單子,誰誰誰打墓抬桿,誰誰誰負責劈柴、叫客、看客等。

薛平平瞅見這空,就將折方宇叫出來了,小心翼翼地說了老宋給錢的事。折方宇一聽就著了急,臉色變了,說:“這么大的事你咋不早說?你怎么能這樣哩?”薛平平本來就提心吊膽,經得折方宇這一呵斥,登時眼淚直在眼眶里打轉,說話中自然有了哭腔。說:“我不要,他硬要給哩,還說就算咱們借他的,過后就還。”折方宇看她想哭的樣子,見人來人往的,再不好責備,就說:“把錢給了咱媽,讓拾掇起來。可千萬不敢跟人說。”

薛平平抹了一下眼淚,應承了。

這時院子里就人來人往了,有了幾分過事情的勁頭。江濤前幾年上過兩年中專,后來還學過一段廚師。這一陣,他搬來些磚頭與石頭、土塊,在當院里開始壘鍋灶。另有幾個本家的婆姨也過來了,在院子里削蘿卜、剝蒜蔥什么的。

留八字胡的亮亮走了,另一個留八字胡的先生卻來了,是陰陽先生。他胡亂地吃了一口,善堂就打發方中和他一塊看靈地去了。——現在的靈地其實沒有什么好看的,地都是私人的,僅是挑一塊方位而已。

薛平平幫母親縫孝帽,折方宇沒事,就坐在炕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善堂見有一些時間,就扭頭對折方宇說:“咱們去看一下棺板咋樣了,好幾年都沒看了,不要出了麻煩。”

方宇應了一聲。因為自己家里原先的窯早已塌了,父母的兩副棺板都在善堂的土窯洞里放著。兩人出門,善堂在自家拿了一把手電,兩人正走到巷里,背后卻有人叫善堂,說鄉政府來人了,問他村里修路的事。善堂就說:“一分錢的掙頭都沒,一年到頭能把人忙死。”說著就隔墻喊三三,三三應了聲出來,善堂把手電和鑰匙遞給她,說:“你領上你方宇哥到咱舊窯里去看一下棺板,一兩年沒下去了,院子里草大概長得高了,小心些。”

折方宇和三三一起走。太陽斜照過來,拉長了兩人的影子,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走了一段路,下到一道窯坡,就到了舊院子前。院內院外都長滿了荒草,大門上的鎖子生銹了,鑰匙進去卻怎么也開不了。剛好靠西邊有一處墻塌了,有個缺口,三三身子瘦,蹭的一下子就進去了。折方宇身子稍胖一點費了半天勁才翻進去。窯門上的鎖子也生銹了,半天開不了,折方宇一使勁,用力一扯,那鎖子竟自開了。

進得屋,窯洞里黑乎乎的,墻上有一些陳年的老報紙,老年畫。炕上什么也沒,在后窯頂里齊整整地擺放著兩副柏木棺材。都大頭朝外,小頭朝內,棺板上刻著“福如東海長流水”以及二十四孝圖什么的,下面用枕木支著。走近,便可嗅見棺板的潮濕氣息。折方宇拿著手電,打開來,但手電像個螢火蟲似的。他瞅見墻上有燈繩,順手拉了一下,燈就忽地亮了,發出了刺眼的光,倆人一時倒吃了一驚。折方宇打量著兩副棺材,用手捏了捏,敲了敲,也沒看出什么貓膩來。棺板做成已有四五年了,從表面看,僅僅是潮一點而已,應該沒什么問題的。至于棺板下邊,折方宇一人抬不動,也沒法看。

“看。”三三驚叫著一下。折方宇抬起頭來,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只見他和三三兩個人這一陣離得近,燈光照過來,兩個人的神態宛如兩個剪影,清晰地印在后窯頂上。三三頭影和他的頭影兩兩相對,三三的側影線條柔和流暢,倒比正面要漂亮許多。那三三一時見了投影,童心頓起,索性將兩只手合在一起,做了個老虎咬人的手影,對準折方宇的頭像,汪汪汪叫著,一時撒開了嬌。

三三是善堂的女兒,平時折方宇對這個小姑娘沒什么印象,只覺得她愛瘋,有時故意撒嬌,現在看到她這么純樸,這么有情趣,倒自然多了幾分好感。要在往常,說不定早已和她開玩笑了,現在他沒這個心思。他只是淡然笑了一下,轉移了話題,說:“讓我動一下棺板,看看下邊會不會滲水什么的。”說著他就撲下身子,將下拜白衣撩起,塞進腰里,抬動棺板。誰知這一動,蹭的一聲,一只貓喵地叫了一聲,從棺板下忽地一聲竄出去了。這一聲把兩人都唬了一跳,那三三媽呀叫了一聲,一下子就撲在折方宇的懷里。折方宇也不自然地一下子抱住了她。等弄清是只貓以后,就把她放開了。一時間兩人紅著臉都不好意思起來。三三搭訕著說:“有老貓說不定就有貓兒子哩。”折方宇說:“算了,咱們走吧,棺板就這樣了,好與不好就這么回事了。”

兩人從屋里出來,翻墻到大門外,都紅著臉再沒說一句話。

但就在上坡時,三三忽然說:“哥,聽說你要當縣長了?”折方宇說:“只是個候選人哩。”三三說:“哥,我聽說你十有八九的把握。你當上了縣長,可別把咱們家人給忘了。”三三說話的聲音十分好聽,每每說話,總留著長長的尾音,語音裊裊,令人頓生幾分親切感。折方宇言不由衷地說:“那里會呢。”“這可是你說的。不要當了官就認不得自家人了。”三三噘著嘴。

眾人胡亂地吃了一口燴菜,夜幕就降臨了,開始央廂房。方中屋里一字兒鋪開三張桌子,又從各家戶借了些凳子來。幫忙的眾人大約有十幾個人。大家先是喝酒,喝得幾杯,善堂就拿出單子念了每個人的分工,當然大家都沒意見。這就沒什么事了,然后成了純喝酒。因為農村人講究“紅白喜事”,所以大家就沒那么多講究,酒過三巡,大家你言我語,高喉嚨大嗓子,吆五喝六劃起拳來。

善堂這時悄悄叫折方宇和薛平平到他家里去坐。

三人相跟著出來,天已黑了,不見星月。薛平平腦子里愛琢磨事,有這機會就請教善堂:“喪事這水好深哩,好多規矩都沒聽過。今年清明節和方中上墳,他拿著的酒瓶子里灌了水,他說這叫‘澆貼’,我就不明白,回去想了再三,才想到可能是就是‘澆地’的意思,說白了就是把水倒在墳前地上的意思。”

善堂說:“你說的對著哩,農村人看生老病死都看得開,比方說,一個老人先歿了,另一個后歿了,要是合葬的話,得先把先一個墓挖開,骨殖翻出來。這個時候翻出來的骨頭大家就只叫‘干骨’兩個字,這就是說這些骨頭與驢呀馬呀的骨頭都沒區別了。”

幾人說著,就到了善堂家里。

善堂婆姨在屋里坐著看電視。

一進門看見屋里倒也氣派,客廳廚房洗澡間什么都有。平平就說:“叔,你這屋里闊哩。”善堂樂呵呵地說:“這有什么闊的,這幾年咱村的人都有錢了。我這水平都是一般的。”

善堂婆姨熱情地招呼大家,待大家坐定了,就端來四道菜放在小桌。平平說:“方宇今天事多,不能喝酒。”善堂說:“我知道哩,但你們不常回來,得喝一兩杯,也是個氣氛,拉拉話。”一邊說著,一邊開始斟酒。平平不能喝酒,方宇雖說不愛喝酒,但平常在鄉上應酬特多,所以喝幾杯也是小意思。

善堂、善堂婆姨、三三每人給折方宇倒了一杯酒喝。善堂對婆姨說:“你把大門關了,如果有人叫就說我不在。”

折方宇與薛平平聽了這話,都有點驚奇,相互看了一眼,都不知道這是怎么個說法。善堂解釋道:“村里那伙人喝多了,一會就都找我喝哩。”

一時間婆姨將大門關了,和三三到另一個房間去了,這里只剩了善堂與方宇夫妻三人。

又喝了幾杯,善堂就在床下面開始找東西。他貓下腰,身子幾乎貼近了地面,將頭伸進床下拿個火鉤子翻呀翻,終于拉出了一個不起眼的紙箱子來。紙箱子上面全是土,用膠帶粘著。他拿來一把刀子將膠帶割開了,把箱子打開,然后把上面墊著的報紙與泡沫拿開,里邊卻是一層紅綢子。平平與方宇倆人此刻都瞪大了眼睛,不知道那里邊究竟是什么。只見善堂伸進雙手從紙箱子里把一個包著紅綢子的東西拿出來放到了小桌上。一邊用腳把沾著土的紙箱子踢到了床下面,拍拍手,將那層紅布打開了——里邊竟然是一尊大約三十公分左右的佛像。

平平一時看呆了,呀的叫了一聲:“佛像呀。”接著問,“真的呀假的?”

善堂說:“你說呢?”說著把這尊佛雙手遞給折方宇。

折方宇拿在手里看,只覺得沉甸甸的,但他對這些東西平常沒研究,倒是平平對這些東西有興趣。她滿臉欣喜地瞪著眼睛,只是看不出個真假來。見這尊鎏金佛像四周的金有些脫落,有些斑駁,佛像雖不大,但佛像的開口鑄造極好,面貌安靜祥和,雙手合十,面容大氣。

折方宇遞給平平,平平愛不釋手地左看右看,說:“叔,你這尊佛是那里來的呢?”

善堂說:“叔今晚說的話,哪里說哪里就了。這其實是咱們縣狗頭山廟上的佛像,是一尊明佛,文化革命期間廟被砸了,有一個老教師就將這尊佛保存了下來。幾十年前,他和我在一個工地做工,我那時是負責生產的,他體力不行,我幫過他許多忙。說來慚愧,后來沒過幾天,他得了病沒錢看,我給他出了一百多塊錢,那時錢很值錢的,后來他就把這尊佛給了我了。”

平平聽著瞪大了眼睛,說:“哦,那這尊佛是真的哩。這可是件值錢的文物哩。”

善堂說:“一二十萬至少值的。”

平平說:“叔,你把這寶咋敢給人亮哩,不怕人拿去了?”

善堂笑了,說:“我今天拿出來是有想法哩。——咱們就敞開了說吧。我聽說,方宇要升副縣長了。”

折方宇說:“只是候選人。”

善堂說:“消息比風都傳得快,說三個里邊選兩個,你是其中之一。我知道人家為了當官都花錢哩送禮哩,你人實誠,不屑于干這些事。但這一次是個好機會,錯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并且我聽說了,你們縣委孫書記是極喜歡文物的。”

折方宇:“哦?”

“叔的意思就把這尊佛給他送去,他肯定識貨哩。”

折方宇:“可,叔,你咋知道孫書記好這些哩。”

善堂說:“偶然知道的,這你就不用問了。”

薛平平說:“叔,多謝你替方宇想著這事。”

善堂嘆了一口氣說:“叔干這個村官多年了,有些事情明白得很。沒有人不為自己著想的,同樣的官位給誰不是給哩。你沒后臺,沒有錢,別說當縣長了,當個村官都難。”

薛平平說:“叔,你倒把這個世事看透了。可方宇他就是不聽話。”

折方宇在心里快速地琢磨著善堂叔為什么要給自己這尊佛像,道理在哪里,就說:“叔,你說的道理也是,只是這尊佛這么貴重,我可拿不起啊。”

善堂聽到這里,就樂呵呵地笑了,說:“東西既然拿出來給你們看,就沒有打算向你要錢。”

折方宇說:“叔,你不要錢,我更不敢拿。”

善堂說:“好,那你聽我的實話吧。東西不向你要錢。你給錢我反倒不給你了,只是有個不請之請,你如果當上了縣長的話,平時多想著咱村里,給村里鬧點實惠,讓叔也有個面子。”

“這個沒說的。從村子出去的人沒有一個不想著村子發展呢。方宇常念叨著想給村子辦點事哩。”薛平平說。

折方宇白了薛平平一眼。

善堂說:“這是公家事,沒個深淺。你有這個意思就行了。叔還是另一個意思,這江濤嘛,是念過中專的,這幾年一直沒個工作,他是我家女婿,可也是你的弟弟,你當縣長了,能常想著他就行了,我這撮麻也算挽起了。”

這才是問題的核心。折方宇想。

折方宇不吭聲,薛平平著急地說:“這個當然啊。江濤和方宇也算是兄弟哩,我們哪會忘掉他啊。”

折方宇白了一眼薛平平,心里一時拿不定主意。自從成為副縣級候選人一來,許多人成天都出主意,其實說來說去,不外乎就是送禮。他呢,當了這么多年的官,從鄉鎮黨委文書到現在的鄉鎮書記一氣干了二十七年,從沒有送過什么禮,有也無非逢年過節拿點煙酒之類看看領導。他耳聞目睹了許多人送禮,但他從沒想過,說到底,在仕途上他一直看得很淡,給官就當,不給就不當,沒什么大不了的。但現在趕驢上坡,已走到半山腰上了,沒有退路。想空手套個副縣長,恐怕只是天方夜譚,他自然明白這一點。

那么,擺在自己面前的是到底拿不拿這尊佛呢?

平平看折方宇遲疑,就說:“你還猶豫什么呀,大家都操心著,都盼著你當官哩,光宗耀祖哩。”

折方宇淡淡地笑了,說:“這當官有時候就是天意,自己左右不了。”

平平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總要做一些功吧,我聽說這一次教育局長與縣委辦主任都花了不少了。”

善堂說:“縣里的事我不知道,但就一個村上的選舉來說都不那么干凈的。我今天還和你們司機聊了幾句,聽說這兩天市委組織部就要來人了,正是節骨眼上。我的意思是你把這東西拿上,明天抽空直接送給書記,說不定后天就有消息了。”

折方宇的頭腦里在激烈地斗爭著,心想著如果拿了,縣委書記肯定會稀罕,當然能給自己加分,但這一頭就會欠善堂許多,拿什么來彌補呢?給江濤安工作,那可不是容易的事啊。

一時思來想去,拿不定主意,就說:“叔,那先把這尊佛放在你這兒吧。等我考慮考慮再說。”

“那也行,那也行。”善堂樂呵呵地說著,然后開始收拾佛像。

在善堂家再待了一陣,折方宇就和薛平平告辭回家。天黑乎乎的,走在路上,方宇就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平平說:“你嘆什么,這么多人都幫你哩,你咋就扶不上墻了?”折方宇說:“平平,你看得太近了,每個人付出其實就是想得到哩,老宋他是想包工程,善堂想安排三三。世事都不簡單。”

平平說:“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吧。現在最重要的是先把這個官拿到手,你不拿人家就拿了。到時咱后悔都來不及了。所有的事都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硬叫撂了,莫叫誤了。”

回到家,喝酒的人散盡了,桌碗筷都收拾了。今晚的另一任務就是守靈。在父親的遺體前供著的香桌上點燃一枝蠟燭,長夜不滅,所有的孝子今晚都得跪在父親的遺體前。

折方宇、折方中、江濤兄弟三個都去守靈了,平平就和媽、梅芳、梅芳的女兒四人睡在這邊的炕上。薛平平放心不下方宇,一會起來小解,她在門口拉了燈,卻沒到廁所去,在院子的側面小解了一下,又瞅見偏房燈火通明,就悄悄來到了窗口。窗簾有一處沒遮嚴,露出一小縫兒,平平看見:房間地上鋪了一層干草,方宇跪在正中,直打瞌睡,方中仰頭靠著墻,閉著眼睛,似睡非睡;江濤頭一點一點的。就在這時,忽地起了一股風,平平猛地打了一下寒顫,心里一吃驚,連忙跑回屋去了。

兄弟三個一起守靈,江濤說:“哥,你是不是要當縣長了?”方宇說:“是有這么個口,但還說不定哩,事情復雜。”江濤說:“大家都說得送禮的,說鬧個縣長得上百萬哩。”折方宇不想和江濤說這些事,就說:“江濤,你今年收入還好吧?”江濤說:“好什么哩,蘋果都還沒起來,哪比得上方中,他今年收入十萬多哩。”方中說:“你是怕下苦,凈在空中飄哩。我天天下苦的時候你咋沒瞅見哩。”江濤說:“實話給你說吧,我就不想在村里待,我總想著,城市的生活那么好,怎么就沒有我的立足之地哩?我又不比人笨。”方宇說:“城市再好也是人家的,要向方中學習哩,一年蘋果下來收入那么多錢,比干部都高哩。”江濤嬉皮笑臉地說:“可哪里會有干部輕松呀?”說著,他把頭扭向方宇,“我該還有你這個當官的哥哩。”方宇說:“慢說當不了縣長,即使當了縣長,也不能一手遮天啊,有那么多人瞅著哩。”江濤“呸”吐了一口痰說:“當個縣長,連個親戚都安排不了,那當這官還有啥意思。”

折方宇聽到他這么說,覺得一時給他解釋不清,就不再說話了。

4

盡管折方宇不準備“大過”,也沒打算讓更多的人知道,但是到了第二天還是顯露出了要過大事的端倪。早上七點鐘,鍋上幫忙的人就來了,在院子里開始放水劈柴做飯。九點鐘了,人員開始走出走進,各忙各的。十點鐘等一大攤人吃了飯,折方宇的手機就開始不斷響起。打來的電話都問喪事什么時間過,都在理直氣壯地責怪折方宇這么大的事為什么不給大家說。這中間有同事、同學,也有親戚、朋友,還有僅見過一兩面的人,折方宇“對不起”這三個字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復。

薛平平任務之一是陪折方宇一塊接客。客人來了就陪燒紙、問候。早晨吃過飯還沒來客,她就四處亂竄,院子里有幾個人在挖地鍋,她看著稀罕,就問長問短,等到把地鍋原理鬧清楚了,這時興堂開著三輪進來了,三輪上拉著一疊帆布,看客的幾個人就下了帆布開始在院子里拿锨拿镢栽桿搭帳棚。薛平平瞅善堂閑著,就過來遞給善堂一個泡泡糖。善堂接了,放在嘴里說:“這幾年農村人也常吃這個哩。”

薛平平想起昨晚守靈的事,就問:“善堂叔,你說,孝子為甚要守靈哩?”善堂說:“是報恩哩,父母養你三年,你要守靈三天。”

“那為啥要跪在干草上呢?”

“吭吭。”這話問得善堂回答不出了,敷衍著說:“老輩子流傳下的唄。”

薛平平說:“我估摸著是不是也是報恩,這娃娃生下來,俗話過去叫‘落草’,可能由于條件差,母親生娃娃只能生在干草上。所以父母走的時候,娃娃也要跪在干草上給父母報恩哩。”

“薛老師不虧是老師,想的就是多,叫你這一說,那就對了。行禮時禮生還吶喊‘起草出門’哩,孝子還要長時間在干草上跪哩。”

正說著話,又一輛三輪進來了,機子上卻拉些桌子鍋碗筷子什么的。開三輪的小伙子叫玉堂,他問善堂往那兒下。善堂正在吃泡泡糖,想說話,這時嘴里的糖與假牙卻粘在一塊兒,干動著嘴,口里打不過回轉說不出話。他想伸手到嘴里掏,又當著平平的面不好意思,只得扭轉身將一只手指頭伸進嘴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只帶鐵絲鉤的假牙來。他將糖與假牙分離了,將糖又重新塞進嘴里,不好意思地對平平說:“這糖還粘哩。”

“白事客,來到黑。”是這里的鄉俗,但僅指親戚,他們來了,今晚不走,住下來,明天再走。因朋客來了今天要趕著回去,所以,中午十二點以后,就有朋客陸續來了。

先來的是七里鄉的鄉長、書記。七里鄉政府離這里十里路,他們穿著一新,扎著領帶,拿來了花圈與黑紗。然后對折方宇說,鄉上有招待所,雖說承包給私人了,但每年仍有接待任務,來了朋友盡可以安妥在那兒,吃喝都沒問題的。折方宇一一應承了。接著,來了折方宇的同學,大約有十多個,還有一些打麻將或者喝酒認得的人,來的人都拿著花圈與黑紗,有的拿太空被,黑紗折疊著一個個掛在院里的鐵絲上,花圈擺在了門口,太空被登記后一個個疊放在院子的桌子上。

緊接著,來了一輛大客車和兩輛桑塔納,卻是折書記所在的雙良鄉的全體干部過來了,共二十一個人。由鄉長直接帶隊,副職應到盡到。折方宇見他們來了,就說:“不是說好不來的嗎?”黃鄉長說:“大家非要來不可,都要表示一下心意,沒辦法,這可不是鄉上統一安排的啊。”那些小伙子一進到院子,院子一下就擁擠了。折書記給每人發了一根煙,心想來了就來了吧,心里反感到舒暢了許多。他對黃鄉長說:“這里沒什么要幫忙的,都有村里人哩。待一會就讓他們回吧。”黃鄉長斬釘截鐵地說:“我可說不轉他們,沒有一個今天打算回。”折書記說:“那鄉上工作呢?”鄉長說:“安排了個文書小吳盯著,也就這一半天時間。”折書記見大家主意已定,再要大家回去恐拂了大家好意,就說:“那也行。今天來客哩,明天才埋。小宇,你把大家領到七里鄉招待所去,吃喝住全管,讓明天再過來。”

這話說是說了,但鄉上的干部一時半刻誰都不愿意走。

善堂到底不虧是當支書的,他心想著這些人不愿意走,是想幫忙哩,給他們安排個什么下苦的差事才好。想了半天,就說:“咱們人多了也有人多的好處,一部分人給咱在院子里幫忙搭帳子。另一部分人拿張锨把村東頭的開闊地帶鏟一鏟,一會要來的車多,修上一個臨時停車場。——司機就不要離開了,待在車上,說不定一會要買這買那的,或者來回送人什么的。”

大家應了一聲諾,該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一時間人就都有了事干。折方宇就覺得這善堂也真是想得周到,鏟個臨時停車場,自己怎么就沒有想到呢?

善堂的想法很快得到了實現,一會兒停車場就修好了,并且馬上就見效。一輛一輛的車都來了,人也是來了一茬又一茬,善堂把自家屋子騰出來,所有來的人在折方中家發個孝帽磕頭作揖后,就派人領到善堂家,那兒有煙、有茶,還有一副麻將、兩副撲克。

在義川縣,因為折方宇在這里念完初中以后上了師范,所以同學不很多。初中的同學早就不往來了,只和師范的同學有往來,大約也就十幾個。但他在強龍縣就不一樣了,他先是在那里當教師,后來轉行到鄉政府當文書,當副鄉長,當縣委辦副主任,后來當鄉上副書記、鄉長、書記,干了這二三十年,縣里的干部差不多都認完了,又因為平常為人和藹,所以到這個節骨眼上,各路人馬就都來了。

教育上的、林業上的、城建上的、城管上的,縣委的、政府的,水利上的、公檢法的,文化上、宣傳上的,這些單位的人常到鄉里下鄉,折方宇不止一次地接待過他們。縣里副縣級領導來了四五個,部局級來了三十多個,其他的人也有一些,都送來了花圈與黑紗,車挨個兒停在停車場。黑紗一塊接著一塊,院子里的鐵絲上掛不下了,都折了起來,一塊一塊壓著。花圈也從門口長長排了兩行。本來打算明天收禮的,但今天要上禮的人不在少數,善堂索性就打發人搬了張桌子,今天就開始收禮。有二百、三百的,也有五百的,甚至還有一千的不等。

所有來的朋客,幾乎都會神神秘秘地問起折方宇升副縣長這檔子事,折方宇實在說不出個好賴來,只好打哈哈說道:“毛澤東說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來了這么多人,是折方宇的熟人,自然也是薛平平的熟人,她就陪人一起燒過紙,一起說著話。梅芳給了個管錢的差事,自是風光了許多,一會要出要進,要這要那,忙前忙后的。靈前就只剩了三三一人。時間長了,三三也哭不出聲了,碰到來燒紙的人,她只是干跪著,繃著張臉,將頭低著。不過,好在沒有人計較這些。

看到上禮的人多,有五百一千的,薛平平怕影響不好,就私下對折方宇說:“這樣不好吧。”方宇苦笑著說:“有什么辦法,不收恐拂了好意啊。”善堂在一旁聽到了,說:“咱們鄉的李鄉長嫁女子待客100多桌哩,整整待了兩天客,錢收了十多萬的,你這才有幾個,還擔心。”

薛平平私下嘟囔道:“這不正在節骨眼上么。”

折方宇說:“你不要管了,心放在正處就沒事。”

人來來往往,絡繹不絕,登記,發孝帽,磕頭燒香,寒暄。來的來,走的走。車跟走馬燈兒似的。村里人都沒見過這么多車,男男女女都出來了,有的站在畔上,有的就站在大門旁看熱鬧,個個都覺得跟趕廟會差不多。

到了下午四點以后,朋客就來得差不多了。再來的就只有親戚了,姑姑舅舅、姨姨什么的。這可就輪到三三了,她在靈堂前也跪不住了,她嫌白衣服拖在地上走著麻煩,索性就將衣服下擺往起一挽,滿面春風地接待人去了。

到了下午五點多,各色人等就都到齊了,吃的是機器壓的面,肉哨子。女的上了桌子,等人端著飯吃,男的自個兒拿著碗抄一碗蹲著吃。吹手也來了,卻是江濤與三三自個出錢訂的。這些人在墻角點燃了一個柴疙瘩,青煙直冒,嗚里哇拉開始吹,氣氛就愈加濃了。

吃完飯開始“迎紙”,是將那些花圈先用三輪移放到村口,然后一大攤人走過去,再將花圈搭回門口。吹手打頭,吹吹打打,朋客幫忙打花圈,孝子披麻戴孝大放哭聲走在后邊,親戚跟在最后。

迎紙回來,朋客也就散了,告辭回家,院子里只留了親戚。

又過了一會時間,炮響三聲,開始“迎禮”。這迎禮,卻是極有講究的。一共要迎三次,第一次一干人走到村口,第二次走到村中心的一個池塘畔上,第三次就只走到折方宇家的巷口。三次迎禮孝子都跟著,女眷都不跟,每次跪在門口迎接。諸位來參加葬禮的人被分為三茬,第一茬是娘家委家老委家,掂香拜識干親家。第二茬是女婿侄女女婿,第三茬是外甥小外甥。三茬就將所有的親戚都包含在內了。每次迎禮時,前面有人打著銘鏡,后來兩個壯漢抬著香桌。臨走前,善堂給每位祭客發一炷香挨個拿著,孝子跟在后邊大放哭聲,到了目的地擺下銘鏡、香桌,祭客將燃著的香插在米中,然后開始四叩八拜。完了在樂隊引領下一干人回來。回到門口,婦女大放哭聲迎接,一干人等將東西放好,又四叩八拜。薛平平混在婦女群里,看見眾多的人每次往下跪時,作一個小揖,下去磕一個頭,起身做一個大揖,再作揖再磕頭,一共四次。眾多的人動作齊整,規范劃一,像是特殊訓練過似的,覺得特別壯觀,一時就看呆了。

迎禮完了催文、看禮生等,不在話下。

等到天黑透以后,就開始“入殮”。

3千瓦的電燈泡將院子照得通明。村里幫忙的人在棺材底部放些柏枝之類象征長青的東西,然后把棺板抬進去,擱在凳子上,親人們把所有鋪的一件一件都墊好了,然后與本家侄兒及一些姑夫舅夫,把遺體抬放到棺材里邊。折方宇看到父親瘦小的身子被抬放到棺材里,一時想到了自己的求學路,想到了父親的艱難,父親的嚴厲,想到這么好的老人自己將永遠見不到了,百般感慨涌上頭來,悲愴就像波浪嘩嘩地一波又一波沖上心頭,一時大放悲聲。

哭是有傳染性的,屋里哭成一片,跪在門外的女人個個淚流滿面。

入殮完,是“下話”。早有幫忙人將桌子一溜兒擺好了,招呼娘家所有舅舅妗子侄兒等一擺溜兒全坐在上邊,有男、有女,有老也有少,上面擺了些酒菜,儀式一開始,孝子就全出來跪在當院。折方宇當頭,方中二,江濤三,余下的還有一些侄兒等等,一個一個挨著去給娘家人敬酒。

善堂是主事人,也是這個場面的圓場人。他等大家酒敬完了,站在院子里朗聲說道:“俗話說,月有陰晴圓缺,人有生老病死。折家老人年歲已高,得養天年,昨天去世,親朋好友前來祭奠。大家不要哭了,也不要再傷心了。在這世上,行了這么個規矩,白事中由娘家人說了算,現在娘家人就在席上坐著,請他們都說說,對哪個娃娃有什么或者哪個媳婦有什么看法都可以隨便說說。”

薛平平混在眾人群中,聽人說這個儀式叫“下話”,但不知誰給誰下,也不明白這娘家大小人等為什么要一擺溜坐在桌子上邊,孝子卻必須跪在他們面前。這陣聽得善堂一番話,再聯想到亮亮的“吊”,才有幾分明白。原來,這下話其實就是孝子給娘家人“下話”哩。

桌子上的娘家人先是一個個推辭著,但最后大家推舉了一個人來說話。是折方宇的二舅。二舅說:“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是人總要歿的,此乃天經地義。老姐夫這幾年年齡大了病害得多,就像機器老化了,歿說難聽話也在情理之中。方宇和方中兩個娃娃也孝順,每年都領著到各地去看病,我這老姐夫可謂是年輕的時候受過苦,但到老了也享了娃娃的福。只是在這次病重期間,家人沒捎話,讓我們親戚來看看,到我們知道的時候人已歿了,這是一種遺憾。”

薛平平身旁跪著的梅芳聽到這話,就悄聲說:“前幾天給你們捎話哩,你們都不來。這陣還好意思說。”

二舅舅接著說:“至于這幾個娃么,都孝順著哩。方宇在外邊,公家門上的事多,由事不由人,但有個三災六病的,都是他拿大主意,領到縣里市上的醫院給看,挺不容易。方中兩口在家里,跟老人一個鍋里攪稀稠,米面柴油,上上下下,問寒問暖,從不間斷。方中的婆姨梅芳也是挺厚道的一個婆姨,不計較,與老人生活這么多年,也從沒聽說過吵嘴什么哩。娃娃都好著哩。沒什么說的。”

善堂聽了這話,就說:“大家再有什么就都說說,多說上幾句么。”這時,折方宇大舅就說話了:“我再補充一點,江濤大家都知道,不是親生勝似親生,三天兩頭就和三三一塊來看他干大哩。他老人過世的早,他就把這里當成了家。問寒問暖,問疾問苦,都好著哩。”

聽到這里,薛平平才知道這下話的意思就是要娘家人對每個兒子、兒媳的孝順程度進行一番評點。話里雖沒提到她,好在她不計較這些,覺得能夠表揚方宇就足夠了。這時就又想到,如果兒媳對父母真不孝的話,娘家人不知在這里會不會說呢。就這樣亂想著,只見下話已進入尾聲,幾個娘家人離席挨個到棺材邊看了一圈。出來說:“衣服少了,再給加上一件,有準備的沒有?”

方中說:“有哩。”

善堂說:“有,就快拿去。”

方中扭回頭叫婆姨:“你去快把咱準備的布拿來。”

方中的婆姨不知哪里就生了氣,心里邊不痛快。嘟囔了一句:“快快,趕著要死人呀。”說著,扭身走了。

平平不明就理,就悄聲問三三,三三說:“方中剛才悄悄往棺材里放了50塊錢,讓梅芳看見了,她生氣哩。”

平平一時見大家都歇著,就問三三:“你說,這為甚要給娘家下話哩?”

三三說:“那還不簡單啊,親戚只有兩波,一波是本家子,一波是娘家的,本家子過事,不給娘家說給誰說?”

薛平平一時豁然開朗,覺得也真是這么個理,本家人成天生活在一起,難免磕磕碰碰的,經濟利益也相關,說話就難保公平。娘家人相對來說,沒有利害沖突,可能在這種場合說話更具有一種權威性、一種公正性吧。

接著她又問:“那要是兒子和媳婦都不孝順呢,娘家會不會說?”

三三說:“當然會說啊。這號事多哩,娘家人不滿意侄兒,就借這個機會收拾侄兒、侄兒媳婦,不給他們好臉色,讓他們沒臉見眾人。”

“哦?”薛平平還是實在想不來,只得疑慮地搖了搖頭。

下完話,看看表已十一點了。薛平平依然跪在地上起不來。長時間跪著,衣裙弄臟了,膝蓋已十分生疼。三三看到了就拿來兩塊塑料紙給了她說:“你纏在腿上,這樣就弄不臟了。”

今夜的高潮終于來了,“行禮。”

嗩吶聲起,有人吶喊著“接禮生——”,卻見四個穿長袍馬褂、戴禮帽的人進了大門。這時院內諸祭客已按先前迎禮模樣分成了三波人,四個禮生一起向里走,遇見第一波人,相互打恭作揖,第一波人隨即散開,第二波人就又上來打恭作揖,再緊接著是第三波,這么多的人打恭作揖,竟然走的走,閃的閃,行云流水般,不經排練,一氣呵成。薛平平不禁感到十分驚奇。

四個禮生在帳下的席上分兩邊站了,一個喊“啟門”,門就打開了,另一個喊“孝子起草出門”,穿著孝服的孝子就挨個從放有遺體的門里一個個貓下身子走出。“依靈柩前跪——”,折方宇帶頭,幾個兒子、侄兒、孫子、侄孫個個就挨著跪下。

平平人在后邊聽不清禮生在喊什么,只能干著急。忽然,禮生不知喊了句什么,這時全部孝子就起身退出位置來,從席位的兩個對角卻上來一個穿紫色的一個穿藍色袍子的兩個少年,他倆上來站在席的兩頭,交叉相對,用三個指頭端著一張盤子,樂器響起,兩人交叉走道,一個往上走,一個往下走,互相交叉換位,但不論走到什么地方總是相向而對。在禮生的一遍遍喊聲中,把所囑的香、筷子、酒杯、肉片、丸子、饃饃一個一個端到棺材前。這兩個少年衣服艷麗,皮膚白皙,臉上充滿了稚氣。又加之樂隊哀樂聲起,一下子給葬禮增加了隆重的儀式。大家都凝神閉氣,葬禮一時十分肅穆。

平平一直都在努力地抻直脖子,想聽清楚四個禮生嘴里在喊什么,但他們每個人把話的尾音拉得好長,又夾雜著本地方言,音有些含混,聽不清楚。但大致從兩個少年端的盤中平平明白了一些事理,就是在儀式中,生者把自認為最好吃的最好喝的東西全部給亡者端上去,擺在靈前,伺候他吃喝。再在他吃與喝的同時,讀一道“文”,文是四六句子,讀起來朗朗上口,是歌頌亡者的功德和抒發生者對他們的懷念之情的。

行禮要行三次,孝子、侄兒、孫子、侄孫分三個層次進行,而每進行一個回合,到最后禮生就會吶喊:諸祭客各復就位,鞠躬致哀。于是孝子就退出席來將中間空地讓開,然后娘家打頭所有祭祀的人就開始四叩八拜。

平平聽不清禮生所喊的話,就問身邊的一個婆姨,身邊的婆姨就說:“你問后邊那一個吧。她男人就是左邊戴草帽那個。”平平扭過頭,就問她。那個婆姨說:“誰知道吶喊些什么,都是老輩子留下來的。”“那你男人喊什么他也不知道?”那婆姨說:“四個禮生中有一人是啞巴,不吭聲的,就是他。”

薛平平腦子里正亂想,一道程序完了,只聽禮生吶喊了一聲“有食”(音),孝子就個個起立開始移動,一個個找準位子,有間距地重新跪下來。由于孝子個個將距離拉大,后邊圍著的這一群人就被擠到了墻角,平平也跟著往后退,一不小心,一腳踏進了一堆灰里,鞋里燒烘烘的,一時就著了急,彎下身子就脫鞋,將灰倒掉了,再顧不得細看,忙回家看,只見襪子被燒了許多小窟窿眼。

外邊的嗩吶聲起,家里只有母親一人,在炕上坐著。這陣行的儀式是俗話說的“掏剪子關”,由幾個樂隊人員吹打著在孝子群里繞來繞去,繞8字。那嗩吶聲吹得高亢蒼涼,如凄如訴,一時令人備感悲傷。

母親一人孤單坐著,見平平進來了,就說:“外邊人多哩,你不要出去了。”

薛平平想陪母親說話,但院外如泣如訴的嗩吶聲使她的心里很凄涼,一時也不知該給孤單的母親說些什么。

母親發話,示意平平再坐近些,然后問她:“你夜個讓我往柜子里放的是什么?”

平平怕母親知道是錢,心里有負擔,就說:“沒什么,你不要擔心。”

“是不是錢啊?”母親問。

平平不吭聲了。

“哪來那么多錢?”母親固執地問。

到了這份上,平平見瞞不過她了,就說:“媽,你放心,是朋友的,是一個人暫時讓我們存起來的。”

“他把錢存在咱家干什么呀?”母親疑問道。

“媽,真是朋友的,明天回去就要還他的。”平平說。

“哦。”母親狐疑的目光在薛平平臉上轉著圈兒。

行完禮,又開始坐席吃飯,兩輪席坐下來,已到凌晨一點多了。人人都累得夠嗆,嗩吶聲息了,幫忙的人把鍋碗都攢到明天早晨洗,院子里瞬間安靜下來。

善堂安排方中提了些酒菜看娘家人去了,江濤看同學去了,有兩個侄兒看禮生什么的。

折方宇沉著臉走進屋。自從父親入殮到現在,他心頭一直悲哀。恍恍惚惚覺得這一切如在夢中,他怎么也不能想像父親要從自己身邊永遠離去了。

“今晚不要守靈了,不要讓死人折騰活人。”當媽的看到兒子恍惚的模樣有幾分心疼。“人都走了,你們都上炕來吧。”

折方宇懶懶地躺在床上,薛平平坐在炕沿,與母親說著話。就在這時,門忽兒開了,卻是三三進來了,她懷中抱著一個什么,一進門,就把懷中抱的那個東西,放到了柜子上。依然用紅綢子包著,但從外邊的輪廓看,折方宇與平平都認得就是昨晚說的那尊佛像。

折方宇條件反射似的坐起了身。

“哥,我爸讓我把這個東西拿過來了。”三三說。

折方宇說:“不是說先在你家放著嗎?”

“我爸說,怕你明天走得急,把這大事給忘了。”

“是什么?”母親一下子坐起了身。

“哥,你收好,我走了。”三三給折方宇擠了一下眼睛,然后轉身腰肢一扭一扭出了門。

平平起身撩起綢子看了一下,隨即蓋住了。

“是什么?”母親問。

沒有人回答。

母親就下了炕來,自已掀開看了半天,然后說:“宇宇,這不是狗頭山上的佛嗎?”

“媽,你怎么認得的?”平平與折方宇聽了這話,都吃了一驚。

“這尊佛我認得的,我當初在狗頭山上見過。”母親肯定地說,“是放在中間那個廟里。”

“哦,你認得?”折方宇不再有睡意。

“當初你爸就在狗頭山下的那個公社里做飯,每到清明節我們常上狗頭山,見過這尊佛。后來“文革”了,廟被砸了,佛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可怎么現在三三卻拿到了我們家?”母親狐疑地望著折方宇。

折方宇說:“媽,你就別問了。”

這時院外有了腳步聲,平平說:“媽,先收拾起來吧,人來了不好看。”

當媽的狐疑地盯著二人,然后從身上掏出柜子上的鑰匙,給了平平,平平將佛像連同紅綢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柜子里。

“媽,你先睡吧,有些事一下子給你說不清。”折方宇說。

三人和衣躺在炕上。母親睡最前炕,中間是薛平平,最后邊的是折方宇。但此刻雖說夜已深,可三人都毫無睡意。

折方宇覺得腦子中有許多事,理不出個頭緒。當媽的思考著兒子拿回來這么多錢,又有人送來這么一尊佛像,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薛平平呢,剛才三三那一笑沒逃過她的眼神,倆人該不會有什么秘密吧。

待了一陣,還是薛平平忍不住了,說:“媽,這三三男人江濤怎么認到咱家的?我只知道有這回事,但不知道具體原因。”

當媽的并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先叫了一聲折方宇,折方宇哼了一句,媽就說:“宇宇,你可不敢給我撞下亂子了。爸和你媽其實就是盼著你們平平安安就行。至于官不官的,都無所謂。要不,今天公安哩,明天法院哩,咱家可折騰不起。”

方宇說:“媽,你只管放心。我解下哩。”

“至于江濤么,唉,”當媽的長長嘆了一口氣,“方宇,我從沒對你說起認江濤這回事,你們只知道江濤爺原來和你爺在一起工作哩,江濤爺歿得早,你爸見娃娃可憐才認在咱的名下。可你們不知道其中的根本原因。”

“什么?”

“這也就是你爸去世了,我才對你們說,如果你爸還在,這個事就爛在肚子里了。”當媽的說著,就講述了當年發生的一件事。

“當年,你爸跟江濤爸馬天堂都是農村的,年輕時一同被抽調到農建團里做飯,后來農建團解散了,兩人就到了七里村公社,在公社灶上做飯,灶上的管理員叫張天玉。馬天堂生得牛高馬大,年輕氣盛,由于一些小事和張天玉常吵來吵去,兩人積了一些矛盾。但他人挺勤快,也很習人見。有一天晚上,張天玉叫你爸一起喝酒,倆人喝得多了,出來在院子里撒尿,就瞅見公社的灶房門口有一個人影跑過去了,當下黑乎乎的,兩人也喝多了酒,就都沒在意。但第二天,灶房門窗好好的,灶上卻丟了十多斤糧票。在那個年代,偷幾斤糧票是要判刑的。當下這事就成了大事,公安上門調查。食堂門窗好著哩,就只能從拿鑰匙的人身上開始查,你爸與馬天堂、張天玉三人就成了重點。結果張天玉就反映那天晚上他和你爸一起瞅見一個人影從灶房門口跑過去了,這個人影他認定就是馬天堂。公安上問馬天堂,馬天堂不承認。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就都集中在了你爸身上,問他晚上出去看見的那個人是不是馬天堂。你爸本來沒認準人,但一想這事弄不好最后自己還得受連累,所以就昧了良心,證明說看到的那人確實就是馬天堂。

“因為有兩個人的證明,馬天堂就被當作了重點懷疑對象,被控制起來了。可就在第二天晚上,馬天堂趁監管他的人不備,跳到了公社院內的井里。

“唉,人這一輩子,就說不來,都是上什么山唱什么歌哩,幾斤糧票就逼死了一條人命,現在想來這都叫什么事啊。就這樣,馬天堂這樣一個好小伙子,一瞬間就沒了。等人把他從井里撈出來,他的臉腫得和個臉盆似的。渾身濕淋淋的,衣服都緊繃在身上。他媽抱著他哭啊哭,哭了一兩天,那個情形真叫慘啊。”母親說著忍不住開始抹眼淚。

“那后來呢?”薛平平問。

“后來就這么不了了之了,專案組最后做了個決定,說他自絕于人民,至于那個糧票真正是誰偷的,誰也不知道,到如今還是個謎。”

“哦。”折方宇說。

“你說人這命,值錢的話,值個天和地,不值錢的話,就值幾斤糧票。”母親感慨地說。

“江濤那時還在月里,你爸看著他們母子可憐,就把他認到了咱家名下。平時逗他玩,一直關心著他。江濤媽起初對你爸有怨言,可后來經不住你爸的熱心,時間長了,她感覺到人也去世了,再一個在心理上他也接受了馬天堂拿糧票這個事實,后來兩家就往來如常了。——其實,我知道的,你爸背了一輩子良心債,他一天沒有安寧過。他跟我說過多次,因為那一夜,他根本沒認清人,他是昧著良心說的話。”

“哦。”薛平平說。

“唉,怪不得我爸一輩子生活的都那么不開心呢。”折方宇說。

“現在你爸去世了,我才敢說這些話,我再不說,也沒日子說了。”母親說。

“他這個人,越到老年就越不開心,有時半夜了就說胡話,或者是半夜就驚醒來,老念叨著馬天堂。別的人只當他把江濤認成義子是關照他哩,都當他是重情重義呢,那里會有人知道他心里的苦。”母親沉痛地說。

“那張天玉呢?”薛平平問。

“張天玉有一天撿了一顆手榴彈,他順便從一個墻里扔了進去,結果把院子里的兩個人給炸死了。后來他被抓進了監獄,死在獄中了。”母親說。

“哦。”折方宇應了一聲。這件事,折方宇一點兒都不知道,他只知道父親一直很少說話,總是憂愁著臉,似乎是滿腹心事,那里會想道父親心里竟然埋藏著這么大的秘密。

“昧良心的事做不得,良心債欠不得啊。”母親感嘆地說,“宇宇,你當干部,每次回來都匆忙,和你爸說不了幾句話,可你爸還是不稀罕你當官,有多少農民不都是普普通通一輩子啊,人要活得問心無愧才行。”當媽的別有所指地說。

薛平平忽然想到了那天宋江江拿走的那一幅字來,“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當時個人感覺就奇怪,總覺得這幅字是特有所指的,這時就問:“媽,你那天說我爸給方宇寫了一幅字,是不是老宋拿的那一幅?”

“我也不知道。你爸歿的時候,手老顫個不停,他寫了一幅,要我交給宇宇,可后來又弄混了,我又不識字。”當媽的說。

“昧良心的事做不得,良心債欠不得”,眼前浮現著裝有父親遺體的棺材,折方宇感到了母親這句話的分量,他眼前似乎又一次浮現出父親那一張憂郁的臉來,看到了父親用他顫抖的手一筆一劃地在寫“君子如玉”幾個字。“君子如玉”,這可能就是父親對他最大的期望。在這些幾近于莊稼人的心眼里,對官與利看得淡,更主要的是看人品,看做人的良心。而父親正是在背負了一輩子的良心債之后,給他留下了“君子如玉”四個字。

在這個深夜,母親簡單的話像一根棍子似的當頭一棒敲醒了折方宇,使他的心里亮起了一道微光,他想到這兩天發生的一樁樁事來,心里就有了計較。宋江江送錢,善堂送佛,今天那么多人和他套近乎,自己還未升官,但已有人正一針一線開始織一張巨大的網了。等到有一天真正上了位,自己還能掙得脫這張網么?還會有母親希望的正直與清白嗎?還可能不背人情債與良心債嗎?還能如父親所期望的那樣“君子如玉”嗎?

“平平,平平。”折方宇推薛平平,但平平早已睡得王朝馬漢了。

5

折方宇晚上只打了一個盹,但就在這個盹里,他還是再一次夢到了父親。父親站在窗外,就那么憂郁地站著,一聲不吭。在夢里,他就想到父親已去世了,怎么還站在窗外?他甚至問父親,但父親一聲不吭。

到折方宇起來的時候,院子里幫忙的人就已經陸陸續續來了,有放水的點火的,還有洗鍋洗碗的,鍋碗瓢盆丁丁當當直響。

折方宇起了床,就有許多人打電話,又來了不少人,有本縣的,還有強龍縣的,不一而足。

吃過早飯,開始“打材蓋”。棺材封住,抬放在院子里,村里幫忙的小伙子就開始圍繞棺材纏繩繞繩,準備抬棺。三個兒子三個兒媳婦都哭,有高音的,也有低音的。眾多人來勸,其他幾人停下來了,只有梅芳一時哽咽不止。

陰陽來了,在屋里念念有詞地轉了幾圈,把一碗清水噴灑在屋里,把一只公雞打得直叫喚。

少頃,院子里炮放三聲,善堂一聲吆喝,前面吹手帶路,吹吹打打,花圈與紙貨跟在后邊,孝子從小到大排列著將白孝布搭在肩頭,八名小伙子抬起棺材往外走去。棺材后跟著兒媳孫媳以及眾多的親戚及大批的朋客。

折方宇年齡最大,挨棺板最近,他操心著抬棺材的人苦重,就傳話讓走在前邊的小明、小婷這些孩子走快點兒。

炮聲連連,哭聲不斷。

薛平平哭不出來,只是沉著臉。梅芳拉長聲音哭,三三啜泣著哭,人人經得這兩天,臉上都淚痕斑斑。

到了村口,送葬隊伍就停了下來,要在此召開追悼會。早有人在此打了一幅橫幅“折文治同志永垂不朽”,棺材停下來放在凳子上,大頭面路,小頭面向眾人。棺材前設了香火,孝子賢孫挨個跪下來。追悼會由村委會舉辦,善堂當然是主持人,第一項是鳴炮奏樂,第二項是默哀三分鐘,第三項是宣讀敬獻花圈與挽聯的單位及個人,第四項是悼詞,由七里鄉鄉長張社亭致了悼詞,緊接著就是行禮。薛平平正納悶折方宇寫的祭文詞怎么不見念哩,是不是安排的給忘了。這時卻見昨天的那四個禮生早在一旁等候,緊接著和昨天一樣,又是三波人迎接。四個禮生站在棺板前開始吆喝,一項一項吃的東西通過最先跪在棺材邊的折方宇的手中輪著供到靈柩前。諸祭客也開始四叩八拜。到這些儀式完了,才輪到折方宇讀祭文。這時整個場面都靜了下來,善堂將一個無線話筒遞給折方宇,折方宇經得這兩天的一些事情,對父親理解愈加深了。此時悲從心起,就帶著哽咽的聲音將父親一生所受的苦難,父親正直的人生,以及父親對自己家庭及孩子所寄托的厚望一古腦兒都念了出來。

折方宇念完,聽眾無不為這種父子情深而感動,有幾個婦女竟自哭了起來。

祭文讀完,又是吹手掏“剪子關”,折騰到十一點鐘,儀式結束,一干人等起身向墓地奔去。只是這次和先前不同了,孝子不再拉號杖,孝布挽了起來。花圈也不再打了,全都拾掇在一個三輪上。八個壯漢抬著棺材,飛速向墓地奔去。

埋墳的地是方中的一塊蘋果地,中間挖了兩棵,挑成一個墳坑來。一干人等將棺材放在旁,都歇著。陰陽拿個引魂桿先下到墳坑中去了,大家聽他的吩咐,把一些鍋碗瓢盆及面雞面狗遞與他,他一一放進墓中。看看時間到了十二點整,于是下令下葬。棺材被人們吊進了“貼”,然后沿著“貼”向前推移到墓窯中。方中跳到了墓坑,用一塊大石板堵墓窯門,眾多的人這時就開始鏟土。鏟土以雙良鄉政府的人和朋客為主,他們個個鼓足了勁。一會兒墳坑就填起來了。陰陽先生口中念念有詞,對著南面山上的高山眺望了半天,然后在撮起的土中立了引魂桿,讓大家以這個桿為中心將土撮成圓堆。

薛平平愛琢磨這些,就問善堂:“這個桿是對著什么方向呢?”善堂說:“對著對面高山頂哩,要對著端端的。”平平想了一下,就說:“兩點決定一條直線,其實在那個方向看起來都是端的。”身旁有一個小伙子聽見了對話,就說:“善堂叔,這你可說錯了,是對山彎彎哩,不是對頂頂哩。”善堂說:“就你能,撮土去。”平平想了一下,覺得這個小伙子說得有道理,應該對的是山谷,中國傳統文化中講究的是滿則溢,老人歿了,象征著老人所做的一切事便用來墊底,來打基礎,讓后代子孫在這個基礎上一代一代再成長。這時,她就不由得想到了折方宇與他父親的關系,沒有父親的昨天,當然也就沒有折方宇的今天。就這樣亂想著,轉眼間眼前已經攢起了一個大土堆。善堂拿出一升五谷,一把把撒到墳頂上,孝子們則個個忙著把手中拉著的“哭喪棒”一排一排插到墳上去。這是用柳樹枝做的,柳樹在陜北這個地方容易成活,也象征著人丁興旺。

墓堆圓起,又由娘家立供桌,四個禮生過來簡單地行了一下禮,幫忙的、朋客在墳前一起燒了紙,個個就急著往回趕。黃鄉長領的一幫人此刻也告別打算走,折方宇與薛平平挽留大家吃了飯再走。但黃鄉長及大伙堅持要走。折書記就悄聲給黃鄉長安排說,讓大家一會在義川縣的縣城吃頓飯,就又讓薛平平拿出些錢給他,黃鄉長無論如何不要,說鄉里整天招待費那么大支出,支了就行。折方宇聽了這話,就一本正經地說:“埋老人哩,這是孝心,可不敢亂來。”黃鄉長只好將錢收了。

很快地,同事朋友都走了,只剩了一些親戚與折家一大攤人。這時就有折家長輩建議孝子賢孫應該到其他已歿的長輩墳上去走一圈。方中看見墳前有一輛架子車沒人拉,那是來時拉封墓窯的石板的,人坐三輪回去了,架子車卻扔下了。方中就拉起了架子車,折方宇看見了,就說:“方中,你跟他們一塊去上墳吧,我把架子車拉上。”

方中應了一聲和眾人一起走了。見眾人走遠了,墳地靜了下來,折方宇就又一次一個人跪在了父親墳前。望著這花圈插滿的墳堆,嗅著這散發著清香的泥土,這時的他忽然覺得父親似乎從未曾離開,并且離他很近,他就像小時那樣圍坐在父親身旁,父親正在給他編著蛐蛐籠或者修著木手槍。沉思良久,想起了母親昨晚講給他父親的事,心頭涌起百般感慨,想起了一句俗話來,每一個墳堆里都有著一大攤的故事,那么,父親的這座墳堆里,又有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呢?

電話聲刺破了這一切,強龍縣委辦打電話,說明天早晨要進行副縣級領導推薦的測評,全縣正科級以上的干部都要填選票,務請折方宇無論如何今天要趕回去。

折方宇掛了電話,站起身來,拉起架子車就走。他現在的腦子對當官的這些事都沒印象,只是沉浸在父親去世的痛苦中。

架子車順著虛地一扭一扭地拉出去,拉到地頭,忽然折方宇發現一輛白色的現代車停在路上。司機小宇和一個衣冠楚楚赤紅著臉的男人正站在地畔等著他。

折方宇仔細看著這個男人,覺得面熟,但又一時想不起來。

小宇說:“折書記,這就是我在路上給你說的我那個做生意的戰友,叫郭一江,他今早打電話說有要事找你,我告訴他你在這里,沒想到他自個就從強龍縣趕來了。”

“有什么事?這么急?”折方宇問。

那個叫郭一江的男人沒有說話,伸出手來和折方宇握了一下。然后掏出煙來給折方宇遞,一邊遞一邊熱情地說:“折書記,你不認識我,可我早就認識你了,我還聽小宇說起你許多事,這心里佩服得了不得呢。今個你這事,我知道的遲了,早上才知道的,就往這趕,誰知道剛到這里,人已埋了。”折方宇說:“我沒給人通知,怕折騰人。”郭一江說:“什么折騰不折騰的,朋友此時不幫忙,更待何時?”——世上有一種人,三句兩句話一說,就覺得這世上都是熟人。

折方宇想不起來在哪和他見過面,心理上也不愿意和一個陌生人靠得這么近,就再問:“你有什么事嗎?”

那男人四下里來回瞅瞅,說:“咱們上車說,好嗎?”

“就在這里說吧。”折方宇說。

這時一旁的司機小宇就多了個心眼,說:“折書記,你倆先說,要不,我先把架子車拉回去吧。”

折方宇這時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對小宇沒了好感,覺得這個孩子可真是多事,愛逞能。就陰冷著臉說:“你先回,回去檢查一下車,一會就得回縣里哩。”

小宇應了一聲,很失落地走了。

兩人站著,郭一江見折書記沒上車的意思,就打開車門從車的前座抽出一個大牛皮信封遞給折方宇。折方宇正要打開看,路上卻有幾個人從身旁走過打招呼,郭一江就說:“折書記,還是到車里邊看吧。”

折方宇看他這么神秘,隱隱地感覺到了事情的重大,想了一下,就坐進了現代車的后座。郭一江也馬上鉆了進來,將車門關了。折方宇打開牛皮紙信封,掏出一疊東西來,卻是一些照片。

折方宇翻看了幾張照片,照片光線較暗,男男女女在一起喝酒,男的摟著女的,曖昧的光線,晃動的酒杯,光白的大腿,散發著一股淫蕩的氣息。連看了幾張,都是這個樣子。只是覺得照片中間一個男人面孔挺熟,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他舉著一張照片,問郭一江:“這是誰嗎?”郭一江壞壞地笑了,說:“折書記啊,大家都說你政治敏感性差,只會干實事,還真是不錯。你再仔細看這些男女,尤其注意摟小姐的這一個是誰啊,眼睛這么小我不相信你認不得。”“哦。”折方宇哦了一聲,然后就著車內微弱的太陽光仔細一看,恍然大悟,這些照片中的主人公竟然是縣委辦主任吳敏峰。

“這是誰拍的啊?在那兒拍的啊?”折方宇一時大感驚奇地問。

郭一江說:“這些你就不用管了。只是我覺得這些東西你用得著,尤其在現在這個敏感期。”

“敏感期?”折方宇一時腦子轉不過彎來。

“我的大書記啊。”郭一江直呼哎喲,“你咋成天就知道干實事,這腦子咋全是黑咕隆咚的?照片上的這個人是縣委辦吳主任,他現在是你的競爭對手。其一,你只要把這些東西送給市里下來帶隊的組織部副部長,我敢肯定他就死定了。其二,如果你不愿意這樣做,你就在網上隨意注冊個名字把這些東西公布一下。官員泡小姐,多敏感的話題,多時尚的話題,我敢保證不到一個小時,他就大紅大紫了。他這半輩子的經營也就泡了湯了。”

“可是,這些照片是不是真的呢?再說,你為什么要給我?”折方宇問。

“呵呵,當然是真的。難道你還信不過我。再說你知道我是搞什么出身的,當年我在部隊可是當偵察兵的。至于為什么要給你呢?當然是為了利益,話說白了,小宇可能告訴你了,我是個生意人,我只認錢,我是想把這些圖片賣給你。”

折方宇驀地想起了小宇說的,他戰友很有錢,可是誰也不知道他整天是做什么生意的,原來他整天做的就是這些事啊。

“多少錢?”

“這個數。”郭一江伸了一個指頭。

“不。”折方宇簡簡單單地說。

“不多的。”郭一江不以為然,“我的大書記,現在全縣人都知道,你們三個人,只能升兩個,你算算,如果搞掉一個,你升副縣長不就水到渠成了?”郭一江說。

“我不要。”折方宇說。

“是嫌價錢高?”郭一江奇怪地問。

折方宇不吭聲。

郭一江說:“價錢高還可再商量,再說現在錢不值錢了。到你當上縣長以后,你就知道十幾萬塊錢和打水漂似的。我在縣里聽人說,吳敏峰這次請客送禮可花了不少錢呢,你想想,同樣的官,給你也是給,給他也是給,你不給我錢,我為什么要給你呢?”

折方宇等著他把話說完了,才一本正經地說:“郭一江,我不認識你,謝謝你設身處地為我考慮。但是,如果這些事發生在昨天以前,可能我還要考慮一下,但今天我是鐵定不會要了。”

“昨天怎么?今天怎么?”郭一江不明白折方宇的話。

“跟你說,你可能也不相信。總而言之,我相信這世上好人多,相信天理良心,相信有正直的人在。”折方宇說著,把照片塞進牛皮紙袋,遞給了他,推開了車門。

“我的個大書記呀,你咋憨成這樣呢?”郭一江一時著了急,說:“現在這社會,買官賣官都成風氣了,都明碼標價了,你咋還能說出這種連小學生都不相信的話來。”

“照片還是就請你收好吧。”折方宇下了車,說,“我還有事,得先回去了。”

郭一江打開車門,但沒有下車,只是頭伸出來喊著說:“折書記,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哦,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你可要想好啊。”

折方宇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會兒,郭一江發動了車,他將車掉了個頭又跟了上來。就在車身經過折方宇的時候,他停下來打開車窗,手里依舊拿著那個大牛皮紙包,說:“折書記,這些東西我不要你錢了,咱們交個朋友吧,我白給你了。”

折方宇搖搖頭,說:“我不要,你也不要給人說我看過。”

回到家里,門口放著兩盆清水,墓地回來的人都在洗手,院子里內聚集了眾多的親戚朋友,還有村里人,都在等待著坐席吃飯。

母親依然通紅著眼坐在炕上,大約看到兒子有幾分心疼,就要方宇和方中幾個將白衣脫掉,說只戴個孝帽就行了。

一陣兒,院子里安了第一輪客,五桌,吹手在吹,還有一個女的在唱。

母親說:“宇宇,你爸寫的字你還要不?”

折方宇說:“不要了,我知道了。”

薛平平說:“你不要,我可要哩。”說著就又把那一堆毛筆字拿出來翻揀著挑,挑來挑去挑了一張“高山仰止”的字。

折方宇說:“媽,我一會得趕回去。市里來領導了,明天早晨要開會哩,過了這兩天,我就回來看你,完了后把你接過去一起住。”

薛平平說:“你就和我們一起生活。”

母親說:“我不去了。你們那兒我住不慣,不如這兒住著散淡。你爸已埋在這兒了,我哪兒也不去。”一提起父親,她的話里自有了幾分哽咽。一見母親淌淚,折方宇和薛平平也禁不住直淌眼淚。

這時,折方宇的電話又不停地響起,一個個都是傳播小道消息的,說下來的市委組織部副部長和誰是親戚,和誰是戰友等等,還有就是某某正在拉選票,請客吃飯或送錢什么的。折方宇實在感覺到煩,就將手機關掉了。

折方宇和薛平平在席上給大家倒了一輪酒,感謝大家來參加父親的葬禮。第一輪席散盡,又很快安排第二輪,折方宇與平平搶先給每人倒了一杯酒,然后回到屋里開始收拾東西。

母親讓人從鍋里拾了幾個熱饃,給他倆裝到塑料袋里,要他們在路上吃。又下地找了一個空罐頭瓶來,抄了一瓶自己腌的酸菜給他倆帶上。

折方宇將方中叫進來,說:“賬你先收著,讓梅芳算一下,我有些緊事得馬上回去,明兩天等我再回來,咱兄弟好算賬。”

方中應了一聲。

“那些東西呢?”薛平平收拾東西,就想到了柜子里的東西,就問折方宇。

折方宇說:“錢你拿上,今晚回去就還給老宋。”

“可他要是不要呢?”

“告訴他咱們過事情有錢哩,不用他的錢。想法還給他就是了。”折方宇簡單地說。

薛平平把錢從柜子里拿出來裝在了自己的包里。

“那還有這個呢?”薛平平用嘴努了一下柜子里那個紅綢子包著的佛像。

折方宇看見出來進去的人實在太多,這陣還給善堂他們實在不方便。便想了一下,出門將三三叫了回來。他對三三說:“你昨晚拿來的這個東西,在柜子里放著哩。你一會拿回去吧,現在人多,沒法給你。”

三三一聽就著了急,說:“不是說好的么,怎么,你不要了?”

折方宇說:“我不想給人送禮了。”

“我看你就是不想給我辦事了。”三三說著,將身子扭到了一邊,獨自傷心。

“三三這話說的,我們跟江濤還是兄弟,咱們還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我們的事。”薛平平趕忙出來打圓場。

“就是哩,還沒當縣長,就了不得了。當了縣長估計才牛皮呢。”三三撅著嘴,滿臉不高興。

“三三,話不是這么說。東西你拿回去,你哥他還會幫你的。”平平說。

“現在哪有不收禮給人辦事的啊,你找一個給我看。”三三以為折方宇不收禮,委屈得直掉眼淚。

折方宇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就在這時善堂進來了,折方宇就簡單地對善堂謝了他的好意,又說了自己的意思。

善堂聽了,先是一愣,繼而樂呵呵地說:“三三,別跟你哥淘氣,記得一會把東西拿回去,你哥人家有人家的考慮呢。”

“考慮個屁哩,不送禮還想當官哩,這一輩子門都沒有。就當個鎮長書記,鬧不好還是個瞎貓碰著個死老鼠的。哼。”三三說著把腳一跺,走了。本來折方宇與平平這陣都為這事尷尬,但這陣見三三使小孩子脾氣,不由得都好笑起來。

善堂說:“沒事,你只管走吧,三三她就那脾氣。你好好混,爭取鬧出個人樣來。”

折方宇和薛平平開始告別眾人,拿著包從家里出來。這時兩排席都已坐完了,正是空當,一大堆人見他倆的架勢,知道要走,就個個跟他們打招呼。

那邊的嗩吶手只當是要送客哩,就嗚哩哇啦吹開了陜北著名的《大擺隊》。

折方宇與眾人告別,和平平一起出了大門。這時,小宇已將車開過來了,打開了車門,折方宇一一將東西放到了后備箱。

就在折方宇剛上車的當兒,當媽的卻出來了,折方宇連忙和平平又一次下車,說:“媽,你身體不好,就不要出來了。”

媽不理他們,卻給司機小宇說:“路上開慢一些啊,小伙子。”

兩人重新又上車,吹手依然吹的是《大擺隊》,折方宇坐上車,一臉的輕松,說:“瞧這個大擺隊,調調兒真有氣勢。”

坐在后座的薛平平聽到了,耷拉著眼說:“估計這是最后一回聽這調了。”

附記:經5月26日強龍縣換屆民主推薦票測評,折方宇在三個候選人中,名列第三位。位于縣委辦主任與教育局長之后。

但僅在測評過了兩日后,事情卻有了戲劇性的變化。先是網上意外曝出《強龍縣換屆黑幕》一帖,該報料人稱強龍縣組織部長及其他人等私自偷改推薦票多達70余份。消息出來后,市委領導高度重視,派人進行查處。很快公布了調查結果。“經查,強龍縣在換屆推薦干部計票過程中,縣委組織部負責人及考察組有關成員擅自更改推薦票統計結果,導致結果失實,造成嚴重不良影響。”并迅速對相關人員進行了處理。

經這一轉折,折方宇從推薦票的最后一名,意外地成了推薦票的第一名,后被順理成章地任命為強龍縣主管農業的副縣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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