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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9-23 09:27:24劉志遠
清明 2013年2期

劉志遠

京滬鐵路朝南走,過了淮河,再向前六七個小站,就由平地進入了江淮丘陵。所遇到的第一座山叫石門山。山不大,拉拉扯扯的方圓有二三十公里的樣子。

這山名,卻是有來歷的。

據說,山中有些寶貝,但是只有一母生十子的有福之人,才能找到山門進去拿得金銀。某年,山腳下的一戶人家,生了九個兒子,為了湊成整十進山中尋寶,就抱養了個兒子。

一天,有一婦在山中轉悠,口中念念有詞:山神山神把門開,十子之母尋寶來。

這婦人從太陽升起,找到正午時分,眼見的太陽西斜,又饑又渴,又疲又倦,就倚在一棵馬尾松樹干上,打算休息一下回家算了。

轉眼之間,山門就在面前,婦人急忙忙走了進去。

只見山洞中金光閃閃,一須髯飄飄的老人,順手抓起一把金豆子,數了數,大聲呵斥婦人,怎敢做假?你第十子不是親養的!說著就把婦人推出山門。

自那以后,人老多少輩子了,再沒有過一母十子的稀罕事,當然也就再沒有人進過石門,得到寶物。只是見到人們不時從山中肩出一擔擔柴草,拉出一車車石塊。

我生長的小山村,就在石門山這片丘陵的一條褶皺里。

村子不大,只有二十來戶人家,一條東西向的路,被兩排房子夾著。小村子,雖說不靠集不臨鎮,離縣城也有好幾十里地,但鐵路就在村前經過,走個六七里路就能到石門山火車站。只要愿意動動腳,南來北往的還算活絡,緣此人們的頭腦也不太死板。

山里小村,也有獨特的地方。特別是說話與外面人多有不同,有些話不加解釋很難懂。

比如:“吃飯”說成“kei飯”、“回家”說成“gang家”、“能干、有本事”說成“屌能抬”……

有時,同一個土語還有不同的意思:“這點錢,就也個熊吧,不用還了。”“他也個熊了,連這點事都不能辦。”“他是絕癥,要也個熊了。”

但也不能說全是這么土俗,也有古雅的。比如:“命中沒有的,再想也是枉然。”“這事到了這步,徒喚奈何!”

記得在樣板戲上聽到喊父親為“爹”時,我就想不通。我們這里稱呼父親是“爺”,祖父是“爹”——比“父”還“多”的,怎么能不是“爺的爺”?

這些,都讓我對家鄉感到親切和熱愛。

此地以麥、稻為主糧,一年兩季。

另外,由于崗上山坡有旱地,也種些花生、芝麻、山芋之類的旱作物。聽大人們說,以前煙葉子種植較廣,幾乎每個生產隊都有熏煙葉子的高似碉堡的房子。到了秋、冬季節,不少人就會到外地去賣煙葉子。

可能是因為地方上早有搞經濟作物的經驗,分地單干后,花生種過,生姜也種過。這不,近幾年,又種起了只為了收瓜子而并不好吃的西瓜。

仲夏后,水稻正在生長,家家戶戶就利用這個間隙在西瓜田里砍瓜擠瓤的,丟下皮瓤,只留下黑黑的瓜子,曬干了,能賣個比糧食貴得多的好價錢。

較別的農村孩子來說,我是幸運的。

我有一個大我十二歲的哥哥,一個大我七歲的姐姐。這樣一來,家里的不少農活就被父母兄姐干了,使得我免去許多勞累。

本來,在我上面還有一個大十歲的哥哥,一個大三歲的姐姐,兩人沒有命壽,一九六〇年鬧饑荒時餓死了。

母親經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誰能想到能從饑荒走出來。三年自然災害后,你就跟來了,怎么能不寶貝似的?”

這點,從我的乳名也能看出來。因為在我之前出生的堂兄們已先后占去了如意、滿意等名字。當我出世時,不識幾個字的父親高興得不行,就勢把自己的心情直愣愣地表達出來——同意!

可以說,我的少年時光是隨意的自由的。

想放牛就去放牛,想放豬也可以。我是喜歡在田野中玩耍的,喜歡與伙伴們結伴而行,常常在石門山間放牛,中午也不回家,餓了就在山中找野果子吃,渴了就在澗溪用手捧水喝。

在山中放牛有許多樂趣的,你可以騎在牛背上,聽任牛把你馱到什么地方去,也可以野放,讓牛在山頭上自找草吃,我們幾個人干自己的事情。

我有一件很久都沒有弄明白的事:大字都不識幾個,只知道出蠻力干活的父母親,怎么會有“一定要讓孩子讀好書”這么個念頭的。

我大哥上學的年代,正趕上“文化大革命”,是“讀書無用論”橫行的年代,但是他們還是想方設法讓自己的長子在“五七中學”讀完了高中。

讀書,并沒有讓大哥跳出農門。即使高中畢業了,沒有辦法“推薦”上大學,還是要回家來耕田忙農活。

反正在我看來,大哥當時簡直就是個“半吊子”式的人:書讀不好,農活也干不好,還有了些游手好閑的習氣,缺少農村人吃苦耐勞的品行。

本來,我以為這應該能使我父母改變主意。然而,沒有。

他們反而更看緊我的上學,一天都不能曠課,并且不時地告訴我:“你的出息,就在這念書上了!”

好在,沒有多久“四人幫”被打倒了,全國興起學習熱潮,這似乎更讓我的父母來勁,他們甚至不惜代價也要把我培養成一個讀書人:花錢求親戚幫忙,把我從石門山轉到老河鎮上初中。

正是因為這種種情形,使我也就把學習當成了自己的頭等大事。而當我初三時幾次都考了班級、年級第一名后,我的父母喜上眉梢的同時,我也多少有了自信,我知道離“跳出農門”的時間不遠了。

雖然高中畢業的大哥沒能夠有更大的出息,但我卻從他那里讀到除了課本以外的東西,大大地擴展了眼界。

我讀到過他的一個筆記本,這上面的一些東西震動過我幼小的心靈。

雖然說很多我還不懂,但我試著按大哥的方式也準備了小本子,開始摘抄開始記錄。這個習慣我后來一直保持著,不能不說對我的學習生活起過很重要的作用。

大哥的這個日記本上,除了“文革”中一些著名的語錄,似乎還有幾段是什么小說的摘抄。我后來隱約還記得有林道靜什么的,還有幾篇是《聊齋》上的。總之是“美女”方面的,這對早年的我是有些吸引力的。

記得還有我喜歡的兩首短詩,我曾把它們背的特熟,沒人處我不時會對著天空大聲背誦出來:

遼闊的世界,宏偉的人生,

長年累月,真誠勤奮。

不斷探索,不斷創新,

常常周而復始,從不停頓,

忠于守舊,

而又樂于迎新,

心情舒暢,目標純正,

啊,這樣又會前進一程!

——歌德《上帝和世界》

當時我并不知道歌德是誰,可能我只是朦朦朧朧中,就被這詩句的節奏韻律以及詩中的“不斷進取”的精神感染了。

可以說這是我最初的詩歌啟蒙,我就是在反復吟誦著詩句時,感受到了“世界遼闊”“人生進取”的!

另外一首也是幾行詩,后來我才知道是王蒙的長篇小說《青春萬歲》上的詩句。多年后,我偶然從一個電影上,聽到一個女生用特抒情特豪放的聲音朗誦時,我才在淚眼婆娑中記住了。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

讓我們編織你們,用青春的金線

和幸福的瓔珞編織你們。

所有的日子都去吧,都去吧!

在生活中我們快樂地向前,

多沉重的擔子我不會發軟,

多嚴峻的戰斗我不會丟臉。

有一天擦完了槍擦完了機器,

擦完了汗,

我想念你們招呼你們,

并且懷著驕傲注視著你們!

大哥也是一個喜歡讀武俠書的人,我就從他那里讀到過《水滸傳》、《三國演義》這類已經被翻破的書。還有白話版的《三俠五義》和《武松》。

記憶深刻的是“武松殺人”那段,看到丑惡的、貪婪的、忘恩負義的人紛紛在武松刀下成鬼,真覺得很痛快,因此武松也成了我心中的一個英雄。

在少年時代,我內心中崇拜的另外一個人是列寧。

這也是緣于大哥書堆中的一本無頭無尾的書,內容是介紹列寧的。從書中我知道列寧在喀山讀書時多么刻苦多么出色。他知識淵博,記憶力特強,特別讓我佩服的是列寧能熟練地掌握多國文字和一對多人地下國際象棋。

在我看來,列寧就是天才就是超人,我給自己定下的目標就是要成為這樣一個出類拔萃的人!

多年以后,我還能脫口說出列寧那長長的本名:弗拉基米爾·伊里奇·烏里揚諾夫。

有時候,我會不自覺地說出這個名字來,似乎這在別人讀來很拗口在我卻是一種享受。我總會感覺在這種大聲的誦讀聲中,就能讓我從這個人物身上得到激情得到力量!

一九八〇年夏天,我十六歲,剛中考完。由于對中考結果心里不是很有把握,整日愁眉苦臉憂心忡忡,干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

八月初的一個午后,住在后面村子的大舅匆忙地來到我家時,我記得我們還在吃著午飯。

吃得快一些的父親已吃完飯,來到屋外大椿樹下的涼床上剛躺下。我幾乎是和父親前后腳從前屋的飯桌上走出來的。

我看著父親睡下,就沒什么事地坐在床邊的一塊石頭上,想著干什么來消磨掉這一中午的時間。

也就在這時,走路出了名快的大舅走了過來。他一到樹陰下就用左手拿下頭上的草帽,邊用草帽扇著邊向我們這邊走來。

“我姐夫,你家瓜子準備賣掉嗎?……我們莊上的人說南京這幾天價好,幾家子準備今晚就去,你看你家賣不賣?”

剛躺下的父親從涼床上坐了起來,挪出點空來,讓大舅坐下,還叫我到家里拿濕毛巾給大舅擦汗。

我從石塊上站起身來,大舅卻攔住了我,扯過沒了扣子的上衣襟就在臉上頭上擦了起來,嘴里含糊不清地說:“同意,這個家伙,試考得怎樣?”

我不知說什么好,本來我想說考上沒問題的,但是當我看見父親和大舅的注意力并不在這上面時,也就住嘴了,什么都沒說地站在一邊低著頭。

也許是聽到了聲音,母親也從前屋的飯桌邊走了出來,一看是自己的大弟弟,立刻堆上了笑臉:“我說是哪個講話的呢?……你看看你,怎么不到這里吃飯呢?”

大舅沒有太在意什么,只是又重復了一遍剛才說過的話:“我來看看你家可賣瓜子,今晚我們幾家去南京。”

“哪幾家?……你也去嗎?”

“我去,老四也去,還有幾家子呢。”

“那好,就把我們的幾袋子也帶去吧。”

“我家的,還有老三家的……他腿不好,你不給他賣怎么辦……恐怕太多了會亂了,最好能去個人。”

“去誰呢?我和你姐夫還有別的活要干,大孩子分出去,人家干自己的了……要不,就讓同意去吧,反正你做主就是了,什么貴了賤了的。”

我聽母親說到自己的名字時,心中一陣暗喜。

其實,在我生活的地方我也知道北面是淮河,南面有長江,但是長到十六歲,卻還從來沒有看到過這兩條河流。只是在放豬、放牛的間歇,在田野樹陰下迷糊時,貼地的耳朵,似乎能聽到江河之水滔滔滾滾的聲音,牽惹的一顆少年之心怦怦動蕩。

這時,聽他們一說到南京,我這個只在鄉間行走的少年,忽地想到一些大人講敘的南京的小籠包子怎么咬一口油直冒,南京的街道說不完的多,況且對我最有誘惑力的還有奔騰的長江、雄偉的長江大橋以及大都市的許多熱鬧。

我正高興時,看到大舅站起身子,母親讓他再坐一會兒,喝口水再走,他說:“不了,我得回去準備一下……你們把瓜子用袋子裝好,等會兒我們拖拉機從這兒拐一下就帶去了……同意,你去行嗎?”

我趕緊狠勁地點頭,大舅也就走了。

母親讓吃完飯也洗了碗刷好鍋的大姐,把自家的牛從門前的樹下拉到村前的小壩里去消熱。

又對我說:“同意,你和你爺一起把幾袋瓜子拾掇拾掇,我到你大哥家去看看他家有幾袋子。”

我和父親一起用蛇皮袋把西瓜子裝好,又從屋中搬到門口靠墻放好。我淌了不少汗,但是我仍覺得很高興,想到能去南京這樣的大城市,覺得很興奮。

不久,母親又和大哥一人搬來一袋子,母親看了看,對我說:“你能記準我們家的袋子嗎?四袋子記住了,別賣少了!”

父母沒有再多耽擱就要下田干活了,連比我小兩歲的弟弟也在父親的吆喝聲中夾著細木棍子放牛去了。

我坐在大椿樹下的涼床上,等著大舅和他們的拖拉機來。

這期間,我除了仍沒減弱的高興外,就是考慮怎樣能記住自家的袋子。

我走進屋中,想找墨水什么的給袋子做上標號,沒有找到。我拿過自己的鋼筆,試著在袋子上寫字,總也寫不清楚。

于是我東找西找地找到一塊暗紅色的破布,又把這布剪成四條,一一在袋口系好。

我甚至在大哥的那兩袋子上,各結了個結。我不知道,其實在搬來時,大哥已當著媽的面稱過了。

太陽已西斜很厲害了,我早已等得焦急,心想可能大舅他們改變主意了,可千萬別不去呀……我終于聽到拖拉機聲音了。

來的是輛小手扶,大舅沒等拖拉機停穩,就跳了下來。

我急忙迎上前去,大舅對我說:“都準備好了嗎?……那就快點搬吧!”

開手扶拖拉機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機子剛停下,他就站了起來,要跳下來幫著搬瓜子,大舅說:“你就站在上面接吧!”

就這樣大舅和我每人搬了兩趟,搬的過程中大舅問我稱過沒有,有多少斤,我說沒有,不知道。

瓜子搬上拖拉機后,司機用勁又搖響了拖拉機,大舅也爬了上去,找個位子坐好。

我拿過已準備好的一件長袖褂子,把門鎖好,又把鑰匙放到屋檐下的一個洞中,急忙跳上了已調好頭急著上路的拖拉機。

大舅拉了我一把,我就在大舅身旁坐了下來,左手仍抓著自己的外衣,用右手緊握著車廂前部的欄桿。

“心元,是叫文心元吧……你穿得這么衣帽整齊的,是去相親吧!”車開動了,迎著風有些涼快,但是我一陣忙活后臉上仍掛著不少汗,只是舍不得用外衣擦,惹得他這么開我的玩笑。

“這是公安,你表兄。”

我看了一下和我開玩笑的人,也對他笑了笑。大舅看看我又說:“你覺得考得怎么樣?……能考上嗎?”

“聽說我們這個老表有兩下子。”

我不好說能考上也不愿意說熊話,就含糊地說:“不知道,會考上的吧!”

“老表,你這么著可不行,到了南京這么文靜了別讓人家大姑娘給拐走了……哈哈!”

說笑著,就到了火車站。

我看見已有一輛小四輪停在了票房門前,邊上有幾個人,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

當我們的拖拉機停下來,大舅又是第一個跳下去。

那幾個人圍著大舅說開了話。聽一會,我才明白,火車的拖運費太貴了,這些人算了一下,這么多瓜子用火車拖運沒有用拖拉機劃算。

“大兄弟,你算算吧。”

這一撥人中,主事的是一個比大舅年紀還大的個子很矮的小老頭,我知道這是母親的一個堂兄,我也應該稱呼大舅的。

到底是親舅舅,當我從小手扶上跳下來,四舅就朝我身邊走來。剛想喊他,四舅就對我說話了:“你家就……就,讓你去,你行嗎?……到時,就……就,多看我……你大舅的眼色行事。”

經過一段時間的爭吵計算,大舅又去向票房中貨運員求幾句情,還是降不下來價錢,大舅決定就用拖拉機了。

“愛社,用你家的四輪機吧。”

“我爺說,機子明天還要有事。”

“我們也不會虧了你,機油費不說了,平時一天賺多少錢我們給你……大哥,你記清了每家多少袋子,賣了瓜子后按袋子數提錢……這樣吧,快把四輪上的瓜子袋放好,再把手扶機上的搬過去,兩機合一個機子……你們各人要記清自家的袋子。”

這時,我才明白,原計劃是人和瓜子一起乘晚上的火車去南京的,現在不能了,只好人、物分開。

最后商議的結果是:大舅押車,愛社開四輪拖拉機走公路。手扶拖拉機讓一個叫平安的年輕人開回去。矮大舅、四舅帶著我們另外幾個半大小伙子乘火車走。

天將黑下來的時候,我們上了火車。車上人不少,吵噪噪得很,我懶懶地找個座位坐下。

頭頂上那幾盞燈,毫無精神地黃暈著,使得車廂中有一種沉悶的氛圍。再加上香煙味,濃重的汗餿味,惡臭的或腳氣或廁所味,攪了我的心情。

好在,擠著擠著,我坐在了順風的地方,車一開,窗口灌進了些風,能讓我舒服點。

剛進入車廂,有一點燥熱。我于是脫下外套,簡單地折疊一下,放在座位的里面,用腰抵著,就閉上眼。不久,在列車單調的“咔嗒——咔嗒嗒”聲中,我疲倦地睡著了。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聽見有人喊:“快醒醒,車到大橋了,就要過江了。”

我一激靈,睜開了眼。這時車廂中的旅客少了一些,稀稀拉拉的,大多坐在靠窗的位子,伸著頭朝外看。

列車行駛的速度慢了許多,在廣播員的提示下,我把車窗放了下來,列車正從引橋進入高大的支架中,我知道在我們上邊還有汽車道。

看到江面了,不甚清楚,只白茫茫的一片,沒有我想象中的船來船往的繁忙情景。好像走了好幾分鐘了,我才看到一艘慢慢地行駛著的船,也遠沒有想象中的高大,心中有不少失望。

終于,在雄壯的進行曲中,在列車廣播員激昂的介紹中,火車駛過了長江大橋,我心中舒了口氣。

車過了江,江南岸這片燈火,就深深地吸引著我的心!

“準備,準備,快,……就要下車了。”

矮大舅站起來,從我們身旁走過,邊走邊提醒著。

“忙個熊!南京就是終點站,車不再朝前開了……慢慢下,也誤不了。”坐在我斜對面的公安,邊伸懶腰邊說。

“媽的,就你能……抓緊時間,還有不少路要走呢!磨唧晚了,讓拖拉機等你們嗎?”

我和坐在一起的光榮,幾乎同時站起來,只有比我小些的毛蛋還伸著頭看外面的燈。

“毛蛋,找什么呢?找大姑娘的媽頭嗎?”走過來的公安,扯了一下毛蛋的頭發,把他拉起來。

車停穩了,我們隨著人流走到月臺。

已是午夜時分,站內卻燈火通明,一片忙碌的景象。

雖然,有些心理準備,但是我仍然沒有想到會有這么多條鐵路,這么多盞燈,這么多火車,這么多人,在半夜時分還在忙上忙下。

這一切讓我的心又興奮起來,我知道,這里與我生活了十幾年的小村莊實在是太不一樣了。

“心元,你是第一次到南京嗎?”可能光榮看出了我的激動,故意停一下腳步,和我并肩走著。

“哼,我聽人說過南京。”我歪了一下頭,回答說。

“老表,聽說管熊用……這下是真的,讓你長見識吧!”走在我們前面的公安,回著頭,對我說。

“是的,讓我長見識吧……”

不容我多想,一行人在一個水池邊站住了。我看見矮大舅、四舅擰開水龍頭,在用手接水洗臉。

我也走了過去,先洗手,再洗臉,也學著他們用雙手捧水漱口。

“公安,你們帶干糧的,就著有水喝,吃些吧……要快,我們還要趕到大橋口去接拖拉機。”

矮大舅掏著自己的口袋,嘴里布置著任務,說話間就拿出餅吃起來。

我不知道,他們原來準備了干糧。正在我呆立時,四舅走到我身旁。

“你媽,就,就……沒有,就,給你準備干糧?”

“沒有,我不知道。”

“那,就……就,吃我的吧!”說著,他掰開自己手中的半塊餅給我。

“媽的,我說毛蛋,你什么也不帶,你媽讓你來,純粹是個拖累……給你。”那邊,矮大舅在發著火。

毛蛋沒有我這般理虧地低著頭,反而是仰著臉,笑嘻嘻的。

當我們一行人拖拖沓沓地走出站門時,我的心情很快也敞亮了起來。

站前廣場被一條馬路分割成兩塊。馬路上這時也還有不少車開來駛去的,過了馬路,是一片空地,再遠些就是一片水面,很開闊的樣子。

本來,我是想先看一下那湖的,我想夜色中一定會很美。

只是四舅他們顯然沒有朝這里走的意思,而是稍猶疑,就朝右轉過去。說實話,我不知道站門的朝向,也不知道這右拐是什么方向,我只是一言不發地跟著走。

走過一個停了不少汽車的停車場后,我們似乎從車站的熱鬧嘈雜中真正走進南京市了。

是的,我知道自己在一步步走進一座渴望已久的大城市!南京,自古以來的繁華之都,現在你不就盡顏地呈露在我的眼前了嗎?

街道寬闊、干凈,路燈形式多樣別致,燈光明亮,把天上的月亮比下去了。

在鄉村人的記憶中,夜晚時,天上的月亮是最亮的。而此時,我的眼前只有燈光,我幾乎把天上的月亮給遺忘了。

再一個出乎我意料的,原來以為農村多樹,這城里怎么到處也簇生著茂盛的樹木……綠樹的點綴,讓這城市更美了。

“這南京,不就是一個俏麗的少女嗎?”不知是怎么的,我忽然這么覺得。我的心立刻被那湖水般的柔柔的東西包裹起來,一蕩一漾地快樂。

“燈光如水,這姑娘被打扮得真美!……南京,我要好好地觀賞你,一個胸脯豐滿,身著綠色連衣裙的,面白如玉,笑著走著的姑娘!”

“大爺,還有多遠的路呀?我有點走不動了。”軟粘粘的毛蛋說。

“打起精神來!媽的,你不走,狗日的,我能背著你走嗎?”

“大爺,快到了嗎?”過了一會,公安也忍不住問。

“早著呢,這才走多遠……遠著呢!”

“奶奶的,這火車怎么開得這么遠!在大橋頭停下來,我們下車不就到了嗎?”又是毛蛋軟粘粘的話。

“哈哈……毛蛋,你又犯迷糊了吧?你以為火車是拖拉機呀,想在哪停就在哪里停……乖乖,真會想!”

“心元,你今年會考上嗎?……我知道你的成績是老河中學第一名的。”光榮可能是故意與我走在后面,不想與前面幾人胡扯,而是要與我談話。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在初中部,我在高中也混過一年。每次開學典禮上,你都會上臺領獎的……上下幾屆人,誰不認識你。”

他這么一說,讓我想到老河中學每學期開學典禮都會有的一個程序:請上學期考試的年級前三名學生上主席臺就座,校長親自發獎狀、發獎金。這十幾個人中,初三的或高二的第一名還要代表講話。

“我也拿不準,反正會考上一個學校的吧……你,怎么后來不上了?”

“我成績不太好,想學文科,成績也不行。主要是數學差,外語就更不用說了……知道考不上什么學校,就不上了。”

“一年考不上,不是可以補習嗎?”

“補習?上學的錢都是借的,還會有錢補習嗎?為了我大哥蓋房子結婚,我家可被掏空了……你這樣的,要好好上,考上大學!……就這南京,也有不少好大學呀!”

我默然了,不知說什么好,我不知道自己考得怎么樣,我知道家里人似乎更需要我上中專而不是什么高中。

就在我們幾乎支撐不住的時候,看見大橋了。

這時,應該說是凌晨了。伸向大橋的路面顯得有些空曠,離老遠,我們就發現沒有停著的拖拉機。

“媽的,我是累得走不動了……公安,你朝上面去找找看,看看我們的拖拉機可來嗎?”矮大舅說著,在道邊坐了下來。

“我不去,我也累了!”公安說話間,也倚著一個燈柱不走了。

“大舅,你們坐,我去看看。”也許是我下午睡過了,也許是少年人旺盛的精力,見到大橋了,我反而沒有了倦意。

“那,我和心元一起去。”光榮又跟上了我的腳步。

我們并沒有迎上拖拉機,在能清楚地看到江面的地方停住了腳,靠在欄桿上,望著長江。

“心元,你多大了?”

“十六歲,屬大龍的。”

“那我比你大兩歲,要不下學,今年我是高考……要說,我倆在老河中學,也沒同學多長時間。”

“我是初二下學期才從石門山轉過去的。”

“難怪!你比我幸運呀!”

“想想,你比公安、毛蛋他們強多了。”

“強什么?多讀幾年書?你錯了,他們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心中踏實,就像我們這樣上不上,下不下的人才痛苦……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

我似懂非懂地聽著,忽然覺得,與這大橋做伴,與這大江做伴,與這城市做伴,又會是怎樣的呢?

“光榮,你看江面上是不是起霧了,模模糊糊的。”

“可能吧……也可能是江面上水汽太大。”

當我倆回來時,他們都或倚或靠地耷拉著頭睡著了。光榮也默無一言地在一株樹下坐了下來。

但是,我沒有絲毫的睡意,看到不遠處還有個亮燈的小茶攤,就走了過去。

這是在路口搭的簡易的房子,門前擺兩張桌子,一些凳椅。屋里賣些雜貨,門邊有一個小火爐子,可燒茶水,可煮茶葉蛋。

一張桌邊坐著兩個中年人,看來是農村來的。他們正在用開水泡東西吃。

店是由一個穿白底藍色碎花裙子的小女孩看著的。她高約一米三四的樣子,扎著尺把長的辮子,不甚白皙的臉,說不上漂亮,卻透著一股機靈勁。

我走過來時,小女孩剛給兩個中年人倒好開水,看來他們是熟悉的,說著話。她勸了一句:“再每人添一個茶葉蛋吧?”兩個中年人笑笑擺擺手。

她轉身走向我,我說:“坐坐,睡不著……”

她沒說什么,又坐到茶爐邊的椅子上。我坐在一旁,聽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

這是一個在城市中長大的孩子,沒有我見慣了的鄉村女孩的內向羞澀,反而可以說伶牙俐齒,話不饒人,我想也許是她獨撐這個店面練出來的。她的話有真有假,有些明顯是編出來唬人的,但她說的卻很有興致。

“你這么能干……不會超過十一歲吧?”其實已看出布裙下面微微隆起的胸脯,我是故意這么說的。

“你是什么眼光……三歲毛娃!”她看也不看我一眼,顯得生氣的樣子。

“這正是你在我眼中的年齡呀。”

“你……”她欲言又止,沒回答下去。

一個中年人問她上幾年級了,她說:“上初一了,開學上初二。”

可能她覺得我這個人不買東西又多話,有些不耐煩,說話間站起身子,走進里間去整理屋中的東西。

在場的一個中年人輕聲地說:“她至少是十四歲的。”

我沒有說什么,其實我是被她凸起的圓似小拳頭的胸脯吸引著,再說她的一雙會說話的媚眼,一會兒嬌嗔,一會兒眼瞼睜開來撲閃閃的,也著實迷人。

“呀!南京,這就是我在這里遇到的第一個女孩,很平常的一個,可不就已讓我喜歡了嗎?這種精干,這種伶俐……”

我在心中發出感慨之際,又來了兩個女孩子坐下來要茶喝,要食物吃。

我的心立即被坐在對面的一個韻味十足的少女吸引住了。她有著秀頎苗條的腰身,上著一種開口很低的藍色短袖衫,下面是白色的緊身短褲。

在這之前,我怎么也不會知道短褲的妙處。鄉村間的女人也有穿短褲的,只是花花綠綠、松松垮垮……而眼前,這短褲把能露出的白腿全露出,屁股被包裹的分外肥大。說是衣服,我卻不好意思多看。

她倆坐下吃喝著,顯得很快樂的樣子。面對我的那位只要低頭飲茶,胸部就豐滿地呈在我的眼前,那種晃蕩的感覺,比在火車上還厲害。

我感到有些燥熱,心中涌起說不清的混亂。

我側著臉,努力不去看她們,卻又不時斜眼過去。我甚至對自己有些生氣了,想站起來走開,但是屁股又似被什么粘住了。

兩個女孩吃喝完,拍拍手,扯扯衣服,扭動著腰肢給了錢后,仍然有說有笑地走了。

兩個中年人早已吃喝完東西,給了錢,只閑坐在一邊吸煙。這時,也丟下煙頭站起來走了。

看店的小女孩,開始收拾東西了。

再坐下去也無滋無味了,我也就站起身來。

路過店旁,我彎腰拾起一張報紙大小的硬紙殼,我想就在某個角落,鋪著這紙殼睡一會兒吧!

按理說,拖拉機是該在天亮以前就過江的,可是,等到天大亮了也沒等到。

我們幾個人帶著滿臉的倦意,坐在引橋西旁的人行道上,什么也不說,仍側著頭,伸著頸,看著一輛輛向我們奔來又拋開我們遠去的車子。

東方的太陽已升起了,不僅橋上來往的車子明顯多了,而且能聽到附近的街市有了更多的響動。

南京,這部大機器,在夜晚稍做休息后,又發動了起來,又將是奔騰忙碌的一天呀!

“別等了,不會來了,天一亮,大橋就不讓拖拉機通行了……媽的,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矮大舅邊說,邊拉著四舅的胳膊站起矮小的身子:“我的媽呀,這腿還麻了呢!”

“那,這,就,就……怎么辦呢?”四舅也隨著站起身來,邊結巴著說不連貫的話,邊撲打著屁股上的灰塵。

“還能怎么辦?找個地方喝點熱湯,我都渴死了……你們把隨身帶的干糧都拿出來……你,你們幾個起來呀!”

在矮大舅的催促聲中,我才從失望的困惑中走出來,跟著幾個老表站起身來。我看見矮大舅已在收集幾個人裝干糧的包。

“就這點餅,夠干什么的?”矮大舅掂掂手中的東西,不滿地說。

“只說,今天就能賣了瓜子回去的,誰準備那么多餅干什么?”

“那,只有將就了,這些分兩頓吃……走,找個有熱湯的地方去。”

“大舅,這引橋下邊就有一個店。”我趕緊說。

我把一行人帶到我昨晚坐過的地方,小店還沒有開門,當然也沒有見到說我“三歲毛娃”的那個小女孩。

“心元,這是賣雜貨的店……我們要找小飯店,你是怎么搞的。”公安說,“這能吃飯嗎?”

“走,跟我走……不能在這街面上找,要到小巷中去,越僻靜越好,那才便宜。”矮大舅拿定主意,走在前面,我們幾個人懶散地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

也不知道轉了幾個小巷,走了多少路,終于在一個拐角處看見一個小飯店。正忙著的一個中年男子看著我們一行人來,對里面喊了聲,他媳婦趕緊出來招呼我們,熱情地安排我們坐下。

“大兄弟,我們是鄉下來這里賣東西的,東西還沒賣掉,身上沒帶幾個錢,連吃頓飯的錢也沒有……你看,你能不能行個好,給我們做幾碗熱湯喝喝就行了……我們有干糧。”我們坐下,矮大舅卻忙著去講價錢。

“不行,那怎么行……錢怎么收?”

“大兄弟,行個好吧!看來,你也像鄉下來的……”

“你說,這錢……”

“要不,這樣吧,你就按兩碗的量下面條,給我們盛六碗……按兩碗錢給你。”

開飯店的人還在猶豫著,矮大舅合起雙手,向他拜了拜,說:“大兄弟,就算行個好吧……出門,誰又能容易呢?”

矮大舅邊退回來,邊說著,在一個空位上坐下來。

我又一次注意地看一下坐在我旁邊的矮大舅。坐下后,矮了大半截的大舅,臉上沒有一絲難為情,反而有一種完成任務后的滿足感。

他可能是我見過的最矮瘦的成年男人。他的身高充其量不會超過一米三,又黑又瘦,說句不恭敬的話,與猴子甚至差不到哪里去。

就在這時,他的頭上還戴著那頂已被雨水汗水漚成灰白色的草帽,帽沿殘破了幾個缺口……我心里想,這樣的草帽還能起什么作用?而且極擔心一不留意腐了的草帽就會隨一陣風變成灰飛散了。

他五十多歲,瘦臉頰,上嘴唇、下巴上布滿著長短不齊、花白不均的胡子。顯然,他并沒有因為到南京這個大城市來,而修理一下自己的胡子。

再看,他上身穿著一件黃不黃灰不灰的短袖褂子,也不知道是扣子不全了還是怎么的,就這么敞著懷,露出比臉上皺皮還多的黑肚子,使得裹纏在肚皮上肥大的褲腰更顯眼。

我正在發愣時,四舅遞過來一塊比巴掌大些的餅,我看見熱騰騰的面湯一碗一碗地端了過來。

“我大爺,能再給我一點餅嗎?我沒吃飽。”公安一臉可憐地請求說。

“大爺,我也沒飽……昨晚就餓一夜了。”連毛蛋也賴坐著不愿起來。

“毛蛋,你別聽公安咕叨……昨晚,在車站前不是給你半塊餅了嗎?……別說了,都快起來,走,還有事呢!”

矮大舅又是拉扯,又是打罵的才把我們趕出小飯店的門。

“大哥,就,就……這么走?走,哪去呢?”四舅雖然站起身子來了,卻不知朝哪里走去。

“是呀,到哪里去呢?也不能在這兒傻等呀!就到這附近的貿易貨店去,看看瓜子的價格吧。”

雖說目標確定了,可是人生地不熟的,想找到貿易貨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幾個年輕人似乎無頭蒼蠅,也毫無辦法。

矮大舅走在前頭,走了一段路,遇到一個路邊修東西的人,就過去問路。

“請問,大哥,這附近有沒有貿易貨店……收瓜子的,是西瓜子。”

那人坐著,抬起頭,思索一會兒,看看我們說:“附近沒有……朝東北方向去,好像那里有一個。”

我們就按他指的方向走起來,到一個岔路口,卻不知道怎么走了。公安緊走幾步,攆上去說:“大爺,去問一下吧,別走了冤枉路。”

矮大舅就攔住了迎面走來的一個女孩子,指指劃劃地問:“大妹子,貿易貨店怎么走?”

顯然,這個二十來歲的衣著時髦的女孩子,被矮大舅嚇著了,她側著身子,一句話沒說就慌忙地躲過去了。

“這個婊子生的東西,肯定知道的,卻不告訴我們!”公安憤憤地罵著。

起先,矮大舅并沒有對年輕女子生氣,他似乎要對另一個走過來的人去問話了。可是聽到公安的罵聲,他也皺起他紫黛色的臉皮,加上一句:“日他姐姐的!”

“大爺,大爺,我不行了……我要拉屎。”毛蛋捂著肚子,顯出很痛苦的樣子。

“媽的,就你事多。”

“真的,我太急了……忍不住了。”

“我也急了。”

“我也是。”

“就,就……我,也想去。”

“好,好,好——先找廁所……媽的,要是撒泡尿,站在哪就解決了,這拉屎……找廁所……其實,你們一鬧,我也急了。”

“大爺,你去問問那人,她一定知道。”

順著公安手指的方向,我看見在一個汽車站臺前,正站著一個顯得很洋氣的高個子女人。我想公安之所以讓去問她,肯定是又想為難一下矮大舅的。

沒想到,矮大舅似乎沒明白公安的用意似的,真的就走了過去。不過,很快他就悻悻地回來了。

“狗日的,又是一個不搭理人的貨。”

幾個人大笑進來,連我也忍不住地笑起來。我想,要是我心情正好地等車,忽然一個猴子樣矮、乞丐樣臟的人走到我面前問:“哪里有廁所?我要找廁所拉屎……”我也不會搭理的。

“大爺,你看她那雙媽頭挺挺的,怎么不摸一把。”公安顯然很有些得意自己似的,接著又說。

“你,你大爺矮,就……就是想,也夠,夠不著。”

“日他姐姐的……我什么樣媽頭沒摸過。”

“你就吹吧,大爺,我不信。”

“真的,就,就……都是豬媽頭。你,大爺殺過豬的。”

我忽然想起來矮大舅真的殺過豬,于是又被四舅的結巴話惹得和大伙一起笑了起來。

當我們找到一個廁所,集體輕松后,又費了一些周折才找到一個貿易貨店。

這時,太陽已升高,我想大概有九點鐘左右了。

貿易貨店門前,已有近十個人擁著裝著瓜子的蛇皮袋在排隊。

矮大舅先到店門前看看。店門半開著,里面坐著幾個女人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什么話。

“我說,請問大妹子,這里收西瓜子嗎?”

“先到后面排隊去。”

“是什么價錢?多少錢一斤?”

雖然矮大舅問得很急切,但等了一會兒,里面也沒給個答復。在他轉身之際,公安問了一下邊上排隊的人。

“打聽一下,這里西瓜子多少錢一斤?你們在這里排多長時間隊了?”

“別問了,她們不會說的,我們也不知道……到別處問去吧,這里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收呢……我們昨晚就來了。”

貨店是千辛萬苦地找到了,可是問不出價錢,也不知道還收不收瓜子,再說我們拉瓜子的車子還不知停在什么地方……這一些,該怎么辦呢?我都有些發急了。

“知道貨店在這里就好了。”矮大舅似乎在安慰自己似的小聲說。

“老四,不能在這里等了,我們得到大橋那邊去看看拖拉機可到嗎?……日他姐姐的,這是怎么回事呀!”

“大爺,不會吧,那也太遠了吧!”公安首先反對。

四舅見我與光榮也不挪步,就走過來問我:“你,就……就想,想干什么?”

“我不想去那邊,我想玩玩去。”

“好,這樣吧,”矮大舅也很開通地說,“反正拖拉機白天是過不來的,也就沒什么事,你們想玩,就找地方玩,我與公安去橋那邊看看……老四你,再找別的貨店看看情況。”

在公安的堅決反對下,最后是矮大舅與四舅一塊先找另外貨店,然后去大橋那邊看拖拉機。

我們幾個青年人很高興,就要走開了,矮大舅又說:“毛蛋,你還是跟我們吧,你迷迷糊糊,他們別把你丟了……你們三人玩是玩,要注意安全……天黑時,還是在早上的那橋邊集合。公安,你大一點,都是你的事!”

“知道了,知道了,幾個大小伙子,丟不掉,丟不掉的!”

走到湖跟前,我才知道昨晚上出車站時看見的這片水,原來就是著名的玄武湖。

這時太陽已移至半空,悶熱讓我已滿臉是汗。

晚上還有點用處的長袖褂子,這時只能是累贅。穿上,太熱。我把它握成一團,抓在手中,也還是不合時宜。就有些生自己的氣,怨自己真是老土,自找的麻煩事。

我們三人急匆匆的每人花一角五分錢買了船票,在碼頭上排隊等船來把我們渡到湖中的島上去。

沒等多一會兒,船就開過來了。雖說,我生活的地方是不缺水的,但那都是小塘小壩的,用不著渡船。印象中,這是我第一次坐船,而且是這么大這么漂亮的船呢!

我站在船頭上,迎著風,剛才在岸上的燥熱,頓時涼爽了許多。鋪在水面上的陽光,不停地跳躍著,也顯出愉快的樣子。

船開動了,那么多清澈的水向我們奔來,又從我們船側流走了。這種動蕩的感覺,真是沒經歷過。船到湖中央了,心中更是無可依傍的空落。

但是這就是美景呀!湖右邊岸上是樹及黑黑的城墻,左岸遠處是山,可能就是紫金山吧?……當然,這時最吸引我的還是船將渡我們去的島。我急切地想知道,那上面有些什么好玩的呢?

一時間,我走進這么美好的湖面,那么多的景象與色彩誘惑著我,讓我想到一幅幅的山水畫來。

沒讓我多想,也就十分鐘的時間,船就到岸了。我們隨著人流上了島,懷著迫切的心情尋找著、觀賞著。

“老表,來,坐下來休息一下吧!”可能也就只玩半個小時,公安坐在一棵樹下的石椅上不愿意再走了。

我和光榮只好也走了過去,在他身旁坐下。

“你倆說,這有熊看頭吧!……花呀,草呀的,我們鄉下不都有嗎?”

“那可不一樣呀!”

“我說還不一定有我們那里的好看呢!你們知道我喜歡什么花嗎?”

“是什么花?”我插問一句。

“麥花,你知道嗎?那可真是好東西。有了麥花,就有豐收,才有吃的!再說,我老婆就叫麥花。”

“公安哥,你大概是想我嫂子了吧?”

“咳,別說,還真是的。老表,你最喜歡什么花?”

“我,我可能……是梔子花吧!我,是喜歡梔子花的。你看,我們那里,哪家院子里沒有一叢梔子花呢?”

“不過,你們知道為什么叫梔子花嗎?”

“唉,這我可真沒想到過,老表,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光榮,你說說看。”

“我聽我二大爺說,梔,就是古人喝酒的酒杯,以這命名,就是說這種花開得大,形狀如酒杯。”

“有些意思……不過,這花可真香呀!再說,花期也比桃花、杏花長多了。我也喜歡。”

“光榮,你喜歡什么花?”

“我還真有喜歡的花,你倆可能都想不到。”光榮有些神秘地吊我倆的胃口。

“是什么,快說吧!別學唱書的在那拽了。”

“我喜歡的是荷花。”

“我以為是什么呢,荷花,哪里沒有?……這玄武湖也有呀。”

“我覺得不一樣……你們知道,我們村前小壩子里面的荷花那可真是美的,每年夏天,走在壩埂上見到那么繁茂的荷葉荷花,擠滿了一塘,就擔心把壩埂擠破了怎么辦呢?”

“光榮,你有點意思……想的與別人也不一樣。”

“夏天,我就喜歡在荷塘邊轉悠。荷花的美,是要你細細的用心去品的。”

我心中忽地被感動,我覺得光榮說的太對了,他沒繼續上學太可惜了!

“光榮,你可以寫詩了。昨夜,你在大橋上背詩,我就覺得你可以寫詩的。”

“我也想過……說實話,我真的與荷花有緣,曾根據夢境寫過一首詩。”

“快說出來,讓我們聽一下。”

沉默一會,光榮輕聲讀出:

可能就是初夏的清晨

荷塘上水霧迷離

朦朦朧朧中

露珠陶醉在荷葉上

圓潤潤地舞著

可能就是初夏的上午

荷塘上清新怡人

颯颯爽爽中

陽光溫暖在荷葉上

跳閃閃地舞著

可能就是初夏的夜里

荷塘上涼爽淡雅

意趣綽約中

月光柔媚在荷葉上

飄逸逸地舞著

可能就是初夏的夢中

荷塘上幽香四溢

詩意芬芳中

你輕風般的在荷葉上

豐盈盈地舞著

“太好了,真美呀!題目是什么?”

“我想用《荷葉上的舞者》。”

“舞者,誰呢?她……”我正要發問,被公安打斷了。

“拉倒吧,別想那些客里空不沾邊的事!好好干兩年,蓋幾間房子,娶個媳婦,過日子,不比什么都好?不說了,不說了,我又餓了,找個地方吃飯……我們三個都沒干糧了,只有下飯店了。”

當公安提出要在這附近找個地方吃飯時,我沒說什么。可是光榮卻提出反對意見:“不行,景區飯店菜太貴。”

“貴,能貴哪去?我們只點最便宜的菜……再說,你出去吃,這不還有地方沒看嗎?”

“你就不能忍一忍,到外面再吃嗎?”

“不行,那可不行……早晨,我就沒吃飽。”

“你可從來就似沒吃飽過!”光榮憤憤地說。

“唉,你算說對了,我還真沒有幾次吃飽過……你們這些沒經歷過六〇年的人,可能吃不飽過,但體會不到真的餓的感覺……那種感覺呀!要說吃得好,還是一年前臨淮關我姐出嫁時,頓頓有酒有肉。”說話間,公安直咂嘴的神態,惹得我倆笑起來。

“心元,你知道他為什么叫公安嗎?”光榮問我。

“不知道。”

“這個,我來對老表說……我二爺在臨淮鎮上當公安,我爺就認為他家過得好,給我取了這個名字,想讓我也能過上好日子。可是,你看,我這過的是什么熊日子。”

“知足吧,”光榮說,“蓋了房,娶了媳婦,還想怎么樣?”

“不行,真不行。”

說話間,他已把我們帶到一個叫“白苑食堂”的門前。

走了進來,看見吃飯的人并不多。到里面一看飯菜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貴,光榮也就不堅持自己的意見了。

來南京,我是想吃小籠包子的,可惜這里沒有。我們三人各點了一個便宜的菜,要了一碗米飯,就近在一個桌子邊坐下。

“等等,我那邊還有點事。”放下菜飯,公安對要動筷子吃飯的我倆直擺手,然后又走到里邊去了。

不多一會兒,公安端來兩滿碗黃色的泛著泡沫的湯。

“來,來……老表,我是第一次和你一起吃飯,來兩碗酒。”

我趕忙站起來,連忙擺手,說:“表兄,我是不喝酒的。”

“老表,坐,你坐。這是啤酒,你倆一碗,我一人喝一碗。”

光榮喝了一口后就說味怪不喝了,公安并沒有說什么。我喝一口后也直皺眉頭,也學光榮的樣子說味太怪了,不能喝,卻被公安阻止了。

“剛喝都這樣,喝著喝著,你就會喜歡的……我在我二爺家一開始喝這東西時,也不習慣……老表,我這酒是特為你買的,不喝那可不行……好好學,老表,你聽我說,以后,就考這南京的大學……要這里白嫩的女人,住在這玄武湖邊,到時候……我們再來賣瓜子,就有地方住了,有酒喝了!是吧,老表?”

喝了幾口酒的我頭有些暈,但還是不住地點頭,答應著公安的話。

“你倆看這四處空蕩蕩的,哪有這么熱的中午看景的……找棵大樹陰下,好好地睡一覺,涼快些再看也不遲。”從食堂出來,公安懶洋洋地說。

不能不說公安的話有道理,我們于是就在一棵大樹下的草皮上坐了下來,我把長袖褂子鋪在地上,讓他倆坐。

“哪有那么多熊講究,這,這草地就不錯了。”可能是酒勁上來了,公安躺下就側身睡了。

“這樹真不小,有你家屋旁的那橡樹大嗎?我看可能沒有……那么大的一棵樹,賣了,真可惜了!”

我頭有些暈,我并沒有接過光榮的話,但心中我在想念著我家的大橡樹的。

每當看到大一點的樹,我就會想到大橡樹。

上中學時,有人問我,你家住哪個村子?我說出村名,別人大多不知道,但只要一說,你看鐵路北面,有一棵大橡樹的村子就是。

這時呀,他們總會再問,樹那么高,要幾個人才能合抱過來?我說怎樣怎樣,甚至伸出胳膊反復比劃著,結果他們大多仍會不滿足地說,哪天一定去看看。

大橡樹,就長在我家屋子東邊,離屋墻只有兩米多遠。

聽老人們說,那是我祖父小時候栽的,原來有好幾棵呢,很威風的一排,刮“共產風”時,就入了公。大煉鋼鐵時,別的樹都鋸了,不知是什么原因,只有這棵樹被留了下來。

大橡樹,可真是我童年的樂園。

春來時,暖風吹起,大橡樹的千百個枝頭上就會垂下褐色的絨子,不久這些絨穗子落下,長出嫩葉,油亮的星星般的綴滿整個樹,顯出蔥蘢的生機。

樹大,鳥就多。有多少類鳥,我可說不清楚,光是那枝葉間的鳥窩我也數不清的。要是夏天,人們在大橡樹下乘涼,被落下的鳥蛋或雛鳥砸著是常有的事。

這些鳥中,我最喜歡的是一種被村上人稱為“黑老婆”的。它身形比喜鵲略小一些,全身烏鴉般的黑。

它的鳴叫聲,別提多清脆了。比起喜鵲“喳喳”的粗嗓子,就像竹笛般的婉轉而悠揚;比起麻雀“嘰嘰喳”的細嗓門,就如小號般響勁十足……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吧,當它唱起歌時,我也就似乎聽不到別的鳥叫了,似乎它們都靜了聲。

說它是“老婆”,不僅僅是說它聲音好聽,還由于它十分勤快。每天,村莊上它都是第一個醒來的。當東方出現第一縷晨光時,它就“啾啁——啾”地唱起來了。

這時,大人們也就會被它喚醒,起床下地做農活。常常的,我也會從床上爬起來,仰起頭去尋找它的身影,或側耳諦聽。

“糧入倉,草成垛”了,晚上躺在暖和的被窩中,聽著已干黃的樹葉被風吹得“嘩啦啦”地響,就似老奶奶在不緊不慢地講故事,真是別樣的享受。

就是在這種天籟中,伴著鳥鳴風吟,我一天天開啟了心智,一天天長大。

“快起來,你兩個快起來。看看,太陽都照到哪里了……起來。”

不知道我們睡了多長時間,公安喊我倆起來時,我整個身子都在太陽下曬著,身上被汗浸得很難受。

抬眼看看太陽,真西斜了不少。

“你倆不是還要玩的嗎?快起來走呀。”

雖然,我和光榮已站了起來,但是身子還是懶懶的,并不想馬上就走,于是又移到樹陰下的一個椅子上坐了下來。

“你倆坐一會兒,我得到那邊撒泡尿去。”公安說著,朝一個土坡走去。

我和光榮還在咂著嘴,抺著臉上的汗,慢慢從睡意中緩過來。

清醒一下,我被邊上的一群小學生模樣的人吸引了,他們打著旗子,圍坐在一片草地上做游戲。我仔細一看,他們的旗子上寫著什么夏令營。

我想他們可真是夠幸福的,我都初三畢業了,也沒有做過什么這樣的游戲的呀!看著他們的開心和快樂,對照我自己,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轉眼看一下光榮,他的注意力不在這群小朋友身上。高大的法國桐樹下正在打羽毛球的一對青年男女,顯然更吸引他。和我們的慵懶相比,可以說他們是精神抖擻的。這從他們的力度很大的動作,歡快的笑聲中很容易看出的。

我在光榮的眼中也讀出了羨慕,讀出了酸澀。

“哈哈哈,笑死我了……你們知道我看見什么了?”公安彎著腰,笑哈哈地跑過來。

“就在那土坡下,有一對男女抱在一起,像狗一樣……哈——哈——”

“不會吧,這大白天的,你又瞎編騙人的吧?”

“不相信,我拉你去看看。”說著,他就要拉光榮的胳膊走。

“起先,我也沒注意,掏出來就尿了,太急了……后來就看見了,但剎不住閘了……也不知道可讓他倆見到我家伙了……媽的,看就看吧,便宜那女的了。”

這么一鬧,我們真的毫無倦意了,就站起來,有說有笑地接著去玩。

“我說別瞎轉了,找出口,邊看邊出去。看到了東西,又沒耽誤時間,這才行……那不順路的地方,就不看了。抓緊時間,到新街口去,告訴你倆那才是南京最熱鬧的地方……大爺說了,天黑了要在大橋口會合的。”

我們最后過了一個橋,走出玄武湖。又從一個古城門出來,在別人的指點下上了開往新街口的公交車。

車上人真不少。剛擠上來時,有些悶熱,車開動了,風一吹也才舒服些。

隨著風,邊上女孩身上的香味讓我更舒服。

起先,我只低著頭,有些貪婪地嗅著,但我還是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看她。這是一種怎樣的甜蜜,又是一種怎樣的折磨呀!

一頭長發,被風吹得紛飛著,就似奔騰的馬的鬃毛。她側身對我站著,抓扶手的右臂就在我眼前。我有些心慌意亂,但眼睛在溫柔地享受著。

她的臂膊,白皙、光滑……我似乎從來沒見過弧線這么美的臂膊。我的眼在摩挲,心在暢想……我不敢長時間看,只是不時看一下。

忽然,我發現她短袖衫下露出幾根黑黑的腋毛,心中一陣顫抖。我更不安了,但又不知如何是好。

走了幾站,公安坐上一個座位,他喊我過去,我沒有答理他,裝作沒有聽見。

就這樣,我幾乎是在耳熱心跳中,在他倆的拉扯中走下車的。下了車,我還望了一眼開動的綠色公交車,感覺輕松了許多。

說實話,初到新街口,我有一些失望。因為印象中這么有名的地方,怎么會這么擠、這么小呢?

“廣場?小了點吧?可能還沒有我們村子的打谷場大吧!”我這樣自語著,但沒有說出來。

但是,四周的高樓還是讓我仰頭環視了一圈。在它們的腳下,我顯得更渺小了。我覺出人的矮小,人的可憐。

“看,那銅像,應該是孫中山。”光榮在我發愣時,碰了一下我身子,讓我看廣場中心正在高臺上邁步前行的人像。

我倆轉了半圈,來到銅像的正面,我被偉人堅毅的勇往直前的氣勢鎮住了,開始覺出這新街口的不凡來。

“這就是南京最繁華的街了……邊上都是大商場,進去看看吧?”

我與光榮都已身上沒錢,也不能買東西,不愿意進商場中去。

“你倆不去,我自己去。你們就在這等我……我看看就出來。”

我和光榮,靠在一根廊柱的兩旁,看著新街口廣場。

“心元,你感覺,這南京與我們家鄉,最大的不同是什么?”過了一會兒,光榮似自言自語,但卻又分明是在問我。

“可能是……這里人的奔忙。在這里,我覺得有一股氣流要推動著我,去奔跑,去尋找……”

光榮注視著我,等著我繼續講。

“在家鄉,拉著老牛慢慢走的,蹲在樹陰下說東扯西的,靠在墻角曬太陽的……是常事。這里,你看吧,似乎每個人都抱著既定目標,要奔跑;似乎每個人都揣著欲望,要尋找。”

我還想說,女人也很不同!在家鄉,我對女人似乎沒有感覺,她們罩在無性別的衣服下,而這里,似乎一個比一個優雅,一個比一個魅力四射。

“還有,那可能……就是,穿著吧!”我沒有說出真實的想法,結果說出這話來。

“這也是。比如,你……外面是不合時宜的外套,穿上不舒服。脫了,就只剩下破舊的背心……你,可能和我一樣,連一件像樣的褂子都沒有。”

“沒有,薄布的褲子,也是大哥穿舊的。”

“還有這鞋子,你看人家,涼鞋,皮鞋……還穿著襪子!”

“記憶中,我幾乎就沒有襪子的。”

“那鞋子呢?我們不是一年四季絕大多數的時間都是赤腳的嗎?就看現在穿在腳上的勞保鞋,是自己最好的鞋子了,那么,與這街上行走的人比比看……真想,他媽的我真想不顧一切地買雙皮鞋穿穿!”

“我最想買的,就是這里許多人穿的短袖衫,色彩好,式樣也洋氣……”

停了一會兒,光榮又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要下學嗎?”

聽到他的問話,我不知說些什么。

“有一次,快開學了,家中沒有錢交學費。我與我爺用板車拉著剛收下的幾袋早稻去糧站賣……曬好,我們甚至擔心賣不掉還認真篩過了。費氣費力地拉到糧站,人家卻還說潮,要曬,下午才能過磅……你想想中午,我們爺倆是怎么熬過來的吧。沒吃飯,不講了,還渴呀……好不容易等到下午了,人家午睡好了。看到有人到井里打水,我爺帶著我跑過去,求給點水喝……你能想到人家是以怎樣的厭惡心情看著我們的嗎?……我知道,讓父母太為難了,就不上了。”

“這樣,你不更走不出來了嗎?”

“唉——如今,還說什么呢?不過,我有時也回中學的。中學里有一個叫張守信的語文老師,你知道嗎?”

“知道,是教高中的吧。”

“是的,高一時他教過我的語文……我退學后,我又去找他談一次。”

“是嗎?談的什么?”

“他告訴我。回家務農了,也還有可以改變我命運的方法。”

“還有什么辦法呢?”

“他鼓勵我寫作……他說我作文底子還可以,農村里也有東西可寫……再說,投資也不大。”

“你寫了嗎?”

“準備呢……他告訴我,要先從讀詩入手,能讀通詩,能寫詩,文學趣味就有了,語言也得到訓練,就能寫出東西了……他自己,似乎也在寫詩,我借閱他的詩刊看過……”

“光榮表兄,加油吧!你這么說,這還真是個好辦法,說不定十年、二十年后,你就是一個作家了。”

看見公安走了過來,我倆就沒有接下去再說什么。

“乖乖,狗日的,這里真是東西多!”公安走到我們跟前時有些夸張地說。

“你倆沒進去,太吃虧了!老河鎮的供銷社連這里一個角也抵不上……你猜,我看中了什么?”

光榮并沒有理他。他轉過臉對著我說,等著我回答。

“又是什么好吃的。”我有氣無力地說。

“不是。這次老表你猜錯了。”說著,他神秘兮兮地把嘴靠近我的耳朵,“我被女人的東西吸引住了……媽的,那可真叫好!”

“什么好?到底是什么東西?”公安前半句低,后半句高的話,讓光榮起了疑問。

“我太想給你嫂子買一個奶兜子了……她有一個,是布的,松軟軟的,這里什么樣式的都有……我終于搞明白這里的女人怎么一個比一個媽頭挺了!”

“那你,怎么不買一個?”

“不是,錢還沒到手嗎?……再說,買了,她會戴嗎?乖乖,城里人真會享受!”

這后半句,顯然讓我與光榮不太明白,公安也懶得解釋。

“走吧,到大橋頭吧……再看別的,也沒什么意思了。”

我們三個緊趕慢趕地來到等待地點的時候,天已黑定了,路燈亮了也有一會兒了。

路上,我幾次問是不是會遲了,公安都嘲笑我沒經歷過事兒。

他說:“不到九十點,大概是不會放行拖拉機的,去早有什么熊用,不過是在那里白等。”

還真是讓他說對了。我們到時,另外幾個人就是坐在那里干等著的。

“就……就,你們三個怎么,這么會,才來。”四舅看見我,歪著頭對我吃力地說。

“公安,你媽的就這么帶的好頭……可把我急死了,要是車子來了,可怎么辦呢?”矮大舅也跟著毫無道理地抱怨了一句。

“這,這不是還沒來嗎?”公安頂了一句,找個地方也坐了下來。

我在四舅旁邊坐下時,他遞過來一塊餅:“就……就,剩下這,這一塊餅了,你……你,吃吧。”

“我不餓,你吃吧。”我用手推了一下四舅的手。

“我,我們吃了……你就,就……吃吧。”

我看見矮大舅也給了公安和光榮各半塊餅,也就不說什么,接過餅吃起來。

“光榮哥,你們那里好玩嗎?”毛蛋湊過來問。

還沒有等光榮回答,矮大舅發話了:“都在這兒等,拖拉機來了也不好走,老四,你也認識貨場的路了,車子來了,你坐上車引路……我帶這幾個孩子,先到那邊去吧。”

“大爺,我說,我說會下雨的……”出奇不意,毛蛋說了這么一句。

我連忙抬起頭看看天,也不知是地上的燈火太明亮了,還是天真陰了,我覺得非認真看,好像才能看到天上的星星。

我心想,這城里月亮小了暗了,這星星更小了更暗了。但內心中確信自己是看到星星的。

“狗日的毛蛋,你他媽的別破嘴胡說!”矮大舅似乎要真的發火了。

“你個混蛋的家伙,胡扯什么?”公安也不高興,憤憤地說。但他與我一樣抬頭看過天后,又加上一句。“下雨,那可怎么辦呢?”

毛蛋被罵得不再說話,也沒人回答公安的問話。

在矮大舅的帶領下,我們幾個沿著早晨的路,又一次朝貿易貨店走去。

“你們幾個眼好,仔細看看兩邊,有硬紙殼,有塑料布什么的拾著,也許能用上呢?”走在路上,矮大舅這么叮囑著。

我們幾個,還真沒讓矮大舅白費口舌,到貿易貨店時每人手中都拿著可擋雨的東西。

早晨來得急促,去得也匆忙。這時,我才看清這個貿易貨店的面目。

從大街插過來是條一丈來寬的巷道,兩邊是高矮不一的瓦房,分布著小吃店、雜貨店、修理鋪之類的,似乎還有裁縫店、理發店……走約兩百米,有一個大門進去,是一個院子。

大門兩邊的瓦房,門是朝街巷開的,也就成了一些什么店面。院子的南、北是兩棟一個樣式的兩層樓房。每層有八九間,中間一個樓梯上去,一條通道廊子。與當街的紅瓦房不同,這兩排是灰瓦,我想年代要久遠一些。

與大門對著的,左邊是一個三層小樓,是辦公用的,此時沒有一個窗口亮著燈。右邊是一個似糧站才有的寬大的房子,我想可能是收購存放物資的地方。

走進這個東西長約五十米,南北寬不超過三十米的院子,我們看見庫前有排隊的人,就走了過去。

“大爺,看,亮燈的,那可能就是廁所……早晨可把我憋死了。”毛蛋忽然說,然后就跑向拐角的一處矮房子。

我們也跟了過去。是廁所,只是里面黑黑的,也就沒進去,就那么站一排在邊上撒起尿來。

收拾好褲子回來,我看見矮大舅正在院子里轉悠,就像電影上的偵察兵偵察地形一般。我們不知道該干什么,就站在院子中間,看著他矮小的身影,在從門窗中透出的光亮中一現一隱地走動。

“快,你們把這些東西拿上跟我來。”矮大舅指著我們為了上廁所丟在地上的塑料布什么的,說話間已朝那三層小樓走去。

到跟前,我們才看清,這樓的南側是一個樓梯,與另外兩個樓梯入口不一樣,這里修了一個入門,上面有一米多寬的頂板擋著。

“先坐下,今晚上,我們只有在這里過夜了。”矮大舅說話間,從公安手中扯過一塊硬紙殼,就在北門柱下坐了下來。

也不知道迷糊了多大一會兒,忽然,院子里進來的拖拉機響聲,把我們驚醒了。我們幾乎是一齊站起來的,公安還踢了慢一點的毛蛋一腳。

我們站著沒動,只有矮大舅邁著那雙短腿跑了過去,揮著手,指揮拖拉機開到了這個門旁。

“大爺,是該放那貨倉旁,好排隊,明天過磅時也方便呀!”坐在司機座位上的愛社并沒有熄滅拖拉機,抻著脖子大聲地說。

“你聽我的……快熄機子吧!”

“大哥,這是怎么回事?”從拖拉機上跳下來的大舅也這么問。

“大兄弟,辛苦了……我是擔心晚上下雨。”

這時,我才明白矮大舅為什么讓我們占著這個地方,心中有些佩服他。

“大兄弟,怎么回事,昨晚怎么耽擱了呢?”

“唉——大哥,就別提了……半路上機子壞了。”

“是愛社修好的?”

“他哪有那能耐……走了不少路,找人修的……對了,大哥,這機子上瓜子得卸下來,我倆要連夜趕回去,要不又得多耽誤了一天。”

“那——光榮和公安,你們抓緊時間卸瓜子袋子……各家清點一下,就在那門樓下擺好。”

“你怎么樣?要不要跟機子先回去?”大舅走到我和四舅邊上,問我。

“那,那……那怎么行,就……就,我一個人,不行……好多袋子呢!”站在拖拉機一旁的四舅首先反對。

我也就說:“沒事,我和他們一起走吧!”

“那也好。老四,我得先回去,你知道家里還一大堆事,這幾家子的瓜子,你就看著賣吧!”

這次,沒等四舅說話,他就轉身又朝矮大舅走去。

“大哥,我得先回去,家里一大堆事……再說,黑天瞎火的,愛社一個人回去,我也不放心。你就帶著老四他們幾個,在這看著賣吧。”

矮大舅并沒有說什么,只是忙著在清點瓜子袋子。

“大兄弟,你的幾袋子?和老三家的一起四袋子……好,這四袋子,擺過去放好……老四的,二袋子……同意的,四袋子……公安,你的呢……也是四袋子,有平安家的二袋子……光榮家的二袋子……我的和愛社的共四袋子……對,還有這個孬種毛蛋家的一袋子。共是……是二十一袋子……對么?”

“對,都碼好了。”

“這樣,大兄弟,你倆到外面胡同里吃點東西……對,這時哪有吃的,你看,我們的干糧也消滅光了……這里你放心……趁早走吧。愛社,困不困?”

“不困。在路上樹陰下睡了大半天了。”

“愛社,一定要開慢些……困了,就停下來睡一會兒,注意安全,不趕一會半時的啊!”

在矮大舅的叮囑聲中,愛社又發動了拖拉機,費了一些勁調好頭,一加油門走了。

院子,又恢復了平靜。

圍著已碼好成堆的瓜子袋子,我們各自找個位置坐了下來。不久,他們又睡著了。

可能我已睡了上半夜,也可能是這么一折騰趕走了睡意,我雖閉著眼,但怎么也睡不著了。

睜開眼,我仔細地看著天空,灰蒙蒙的有些厚云。我想真會下雨嗎……但是,馬上又罵自己亂想。于是,我把眼收下,看院子,什么也看不清楚,住戶的燈也都滅了,一片沉寂著。

雖是下半夜了,還是有些燥熱。而且,我覺得有蚊子,我更睡不著了。

我想到家:遠方的家在小村莊,怎樣呢?這南京城,該有多少個舒適的房間,該有多少張舒適的床……而我們,只能在這散著余熱的水泥地上,還有這耳旁怎么也趕不開的蚊子!

我能看到,那么多人舒服的睡姿了;我能聽到,許多人舒服的齁聲了。

這是一個不適宜做夢的夜晚,可是,這個大城市中,一定會有那么多人正做著夢吧?

我看看自己邊上睡著的幾個人,他們也正做夢嗎?他們有什么樣的夢呢?也許,讓瓜子賣個好價錢,就是他們的夢吧?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我知道下雨了,我還沒來得及喊他們,倉庫門口的那幾個人就你推我喊起來,也把矮大舅他們驚醒了。

雨,一下子就下大了,是夏天常見的又急又大的雷陣雨。只是,我奇怪,怎么沒打雷,也沒刮大風,就這么忽然下起來了呢?

矮大舅圍著我們的瓜子袋子看了一下,指揮著公安用幾塊硬紙殼壓好塑料布。

再看看在倉庫前的那幾個人吧,亂轟轟的,面對著急雨,他們毫無辦法,有人脫下衣服蓋在瓜子袋上,有一個人干脆伸開雙手撲在袋子上,用身子擋著急驟的雨點。

我忽然看見矮大舅,從自己屁股下面拿起一塊硬紙殼,向他們跑去,可能他太矮了,紙殼的邊沿有些拖在地上。

住戶的燈,忽的就亮了不少,一些人在收著衣服的同時,也免不了罵了起來,院子里,一下子熱鬧起來了。

矮大舅冒著雨匆忙跑了回來,不停抺自己臉上的雨水。不知道是夸贊自己,還是怎么的就罵起來:“媽的,還是毛蛋提醒了我……我覺得這天不對勁……這不,真的下了。”

院子中的另一堆賣瓜子的人,在忙活一陣后,也都站在房檐下躲著雨,只能眼看著自己的瓜子被雨淋。

好在,雨并沒有下多久,地上似乎還沒有多少積水,就忽然又停住了。

“日他姐姐的,下這點破雨干什么!”

“這,就……就是,江邊的天氣。”

“大爺,這要是真下起來……唉,我們怎么這么倒霉呢!”

“別說了。老天爺,別下吧,就這一天,賣了瓜子我們就走。”

天亮了,東邊的天空有了魚肚白。

外面街巷上的小吃店已生火,忙碌聲傳到我耳朵中。

院子中,也有了早起的人。先是一些老人跑廁所的,倒馬桶的……不久,出現兩個年輕人。女人推著自行車,男的摟著女人的腰,邊走著邊說笑著什么,顯得很親熱的樣子。

院子里漸漸敞亮了。住戶中洗漱的聲音更大了。

另一撥賣瓜子的人中已有叫起的聲音,有一個人抽起了香煙。煙火一閃一閃的,無聊而又無奈。

矮大舅還縮著身子側躺著。四舅伸了伸腰身,先站了起來,看了我一眼:“你,就……就,睡醒了嗎?”

我小聲地哼了一聲,也站了下來,慢慢地走向廁所。

當我打著呵欠、揉著眼睛回來時,矮大舅已站起來,彎著腰喊毛蛋。

“毛蛋,毛蛋,快起來……快,有好吃的了……狗日的,就知道吃!”

毛蛋揉著眼慢慢地直起身來。光榮和公安也朝廁所跑去。

這時,我發現在南北兩排房子前還各有一個小水池。

我就近朝北面這個跑過去,捧起水洗臉。潑灑到臉上的涼水,讓我有種清爽的感覺。我連連潑了幾下,再又搓洗雙手,然后捧起水漱口,最后,我伸頸張嘴猛喝了一氣自來水。

我剛直起身子喘口氣,公安他們也走了過來。洗臉時公安大聲叫喚:“哎喲,哎喲喲——,媽的,洗個臉,涼涼的,可真舒服呀!”

“公安,你和光榮,對,還有同意,拿塊硬紙殼,再搬幾袋瓜子,去那邊排隊。老四,毛蛋,你倆抓緊時間上廁所洗臉……快。”邊說著,矮大舅自己也跑向廁所了。

時間,也可能只過了半小時,院子里就真正熱鬧起來了。夜晚的那種寧靜和自在,沒有了,又開始混亂,鬧。

“公安,你排隊,我看著這里的瓜子。老四,你帶幾個孩子去吃飯,這巷口就有,不要跑遠,吃完就回來換我和公安……抓緊時間。日他姐姐的,這天可再不能作鬼了。”

我就又抬頭看看天空,沒能亮開來,東邊和頭頂上堆著厚厚的云朵,在慢慢地移動著。

在這不甚明亮的早晨,我覺得周身霧沼沼的不清爽,心中也不由得默想:“不要下雨吧……賣完瓜子,我們就走了!”

估算著,貨店的人該上班了,可是遲遲沒見小樓的門被打開。院子中,不時有匆忙走出的人,很少有進來的,除了我們賣瓜子的,只能見到幾個買早點的人。

“他奶奶個熊,老子們都等了多少時間了,還不見開門,這些龜孫子可真能睡。”我們都有些焦躁,只是壓在心中,公安帶頭罵起來。

“哥,你說他們幾點上班?”毛蛋問公安。

“我怎么知道……也許龜孫子沒準點。”公安正想再罵下去時,從貨倉門前打聽消息的矮大舅走了回來。

“說不準,前面的那十來個人的瓜子收了,這幾個人是昨天下午來的,就不收了。今天,收不收,他們也不知道。再說,就是收,也是收他們的,我們……怎么辦呢?”

“別急,就,就……等等,再說。”

終于,前后腳地走來兩個人。一個瘦高個子走到這門前,用腳踢踢我們的瓜子袋子,大聲地喊:“這是誰的?快搬走……這把門堵上了,怎么上樓?”

“喲——大兄弟,你早。這是我的,馬上就搬,馬上就搬……大兄弟,你們這里還收瓜子嗎?”

“收不收?……現在說不準。快搬走。”

矮大舅嘴里答應,抬頭看著天,有些為難。

又上去幾個人,也還是沒有開庫門收瓜子的意思。一會兒,那個瘦男人,又過來了,這次是看著我們,非搬走不可了。

于是,我們也學著別人的樣子,以家為單位,把瓜子袋子前后放幾堆,人站在邊上,算是排隊。

又過了有半個鐘頭,還不見有動靜,矮大舅撐不住了,轉頭說:“同意,我們上二樓看看去。”

樓上有幾個房門,只有南邊靠樓梯口的兩個開著。第一間里圍坐著幾個人,在吊扇下說些什么話,很是熱鬧。

第二個門中,只坐著那個瘦男人。矮大舅怯生生地走了進去,我在門口等著。

“大兄弟,辛苦了!你給個話,這到底是收還是不收?”矮大舅賠著笑臉,弓著腰,作著揖,他的身子顯得更矮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矮大舅還從褲子口袋中掏出一盒煙,在桌面上向那個瘦男人面前推。一路上,我也沒有見他吸一支煙,他怎么還帶著香煙呢!

“你,你這是干什么?”瘦男人把煙推了回來。

“那,就吸一支吧,咱鄉下人,也沒有什么好煙。”矮大舅幾乎是踮起腳,極力想把一根煙往他對面已站起來的瘦男人的手里送。

瘦男人態度緩和了一些,接了煙,只是還沒有點火的意思。矮大舅身手很快地從桌子上拿過火柴,擦了幾下,擦燃火給他點煙。

等了一會兒,也不見瘦子有點煙的意思。等到火柴都燒手了,矮大舅才慌忙地丟下。

“我們昨天已收夠了,”瘦男人緩緩地舒了一口氣,不緊不慢地說,“我們這是收購要外調的,質量要求高。”

“我們的瓜子是一等一的,質量,你放心!”

“這下雨天,瓜子一經雨,外形就不好看了,皺了皮可就一錢不值了。”

“大兄弟,你也看見了,我們全堆在門廊下的,沒有被雨淋……質量,是絕對有保證的。要不,辛苦一下,你挪挪步,到我們瓜子那兒親自驗收一下?”

“實話告訴你吧,我們真不想收了,這幾天已收得夠多了。這些不運出去賣掉,哪來錢再買……沒想到,今年瓜子這么多!看你也是老實人,不容易,告訴你出街口向東走幾個巷子,還有一家收瓜子的,他們是自收自炒的,質量要求可能要低些,只是……價錢,也要低些。”

矮大舅往回走時,再沒有了往時的神情,一臉的無奈。他徑直走向四舅,悄悄地說了句什么,又拉著我說:“咱爺倆,就去那處看看去。”

瘦高個子男人,還真沒騙我們。雖然費了一些周折,問了幾個人,我們還是找到了只是一個小門面的收購點。

“問一下,你們這里收瓜子嗎?是西瓜子。”

中年婦女接過了矮大舅的問話,說:“收呀,你們的瓜子呢?……那,就快送過來吧。”

我一聽,心中十分高興,矮大舅可沒有我的高興勁,耐心地向已不耐煩的中年女人問:“大妹子……這價錢呢?”

“有,就快拉來,看貨議價。”沒說完,她就轉過身去,抓一把瓜子嗑了起來。

再說也無益,矮大舅只好走了,一邊退著身子走著,一邊說著好聽話。

還是矮大舅有心,走了一段路又折回去,說:“我們可要問死了,要不,瓜子運來了,她不收,不就白忙活了?再說,也要找個東西把瓜子運過來,不能一袋一袋子搬吧。”

找搬運工具,可沒少花時間。問了幾個人,跑了不少路,說了不少好聽話,才找到一個拉板車的。

“你,能不能,再找一個板車,你這一輛拉不完的。”

拉板車的人說:“找不到,就這一輛,拉兩趟不就行了嗎?又不是太遠。”

“那,這運費是總的算是兩塊,不能一趟算兩塊。”

“你看你這個人,說好兩塊的。”

“我是說總共兩塊,說好了,不能一趟兩塊錢……你這車子,一趟是拉不完的。”

最后講好的價錢是兩趟三塊錢。

當看到我們拉瓜子走時,排在前面的一個人跑過來問:“怎么,你們走了……不說一會兒這里收嗎?”

“我們不想在這等了……不賣了,拉回家也能賣個好價錢……不在這受罪了……公安,快點抬走呀!”

我在矮大舅的話中聽出他的狡猾,他是怕那些人也跟來,讓我們的瓜子更賣不上價錢。在他斷斷續續的,神經質般的絮語中,我也聽出更多的無奈!

當我們緊趕緊地把瓜子全運過來時,已是中午了,然而,卻也是人家關門的時候了。

“媽的個熊!就不能等我們一會嗎?”公安又首先罵起來。

別的人,已沒了跟著罵的勁。可能覺得干等也沒用,矮大舅讓我們各自去吃飯。似乎每個人對吃飯已沒了興趣,我們沒有一個走開的。

“大爺,你說,這天會再下雨嗎?”毛蛋的問話,讓我們不約而同地仰頭望天。

“媽的,不會的!”首先是矮大舅的回答。

“你個傻子,別胡亂說了!”公安又這么訓他。

又餓又累,我們各自找個位置,靠在什么地方就可以迷糊一會兒。

其實,我們都沒有睡踏實。矮大舅又分配我們分開來去吃飯,可是我們似乎哪一個都沒了餓意。

昏沉沉的,我似乎睡著了。迷糊中,雨水打在臉上,我被驚醒了,馬上忙找東西蓋瓜子袋子。

“公安,你們快把袋子壘起來……壘起來,快,少淋點雨!”

七手八腳地忙活,我們終于把瓜子袋子壘有一人高。也顧不上誰家在上,誰家在下。矮大舅后悔把塑料布丟了:“日他姐姐的,只說到這里就賣的。”

我欠起腳,把褂子蓋到袋堆頂上。然后,與公安站在兩邊拉扯著褂襟。

別的人,站在屋檐下。其實,那里也躲不了多少雨。

我頭上臉上淌著雨水、汗水。我心中焦急著、無奈著。

雨中,走來走去的人不時斜過眼來看我們。

我似乎絕望了,心中不停祈求:“老天爺,行行好,把這雨停了吧!”

“大爺,這里人上班怎么這么隨便?”

雨雖然停了,我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看著眼前已半濕的瓜子袋子,默無一言,誰也沒有心思回答毛蛋提出的疑問。

“你懂個啥,這些龜孫子就是這樣。”

在公安的罵聲中,來了兩個小女孩,矮大舅就觸電似的站起來去打聽。

“小妹妹,怎么這時才來呀!”

兩個小妹妹,似乎有些被訓斥了的感覺,渾身的不自在,就斜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沒有說地開了門,走進去坐下。

“奶奶個熊!這是怎么了!”公安一激身子想去問個究竟,被四舅按住了。

我悄悄地走了過去,也悄悄地進了屋,但沒有人答理我,我又羞怯地退了回來。

我覺得有些熱,就走向他們的自來水池。正在我用水洗臉洗頭的時候,一個女孩走了過來,我趕緊用手捋干頭發,顯得很認真的樣子問:“不是說好嗎?怎么……”

“你,別問我……一會兒,經理會來的……一下子來了這么多,要想賣,就別談價錢了。”

我回來后,把這話學給矮大舅聽。起先,他并沒有說什么,后來,似乎自言自語地說:“真想那個老鄉了!”

“就,就……是,哪個老鄉?”

“朱元璋呀……當年,他可是把南京做都城的!”

“咳!我還以為是誰,那是過去了,明代的呀!”公安憤憤地說,想站起來去講理,又被四舅拉住了。

好不容易,等到經理來了,就是上午與矮大舅搭話的那個中年女人。她看了一眼我們堆在地上的濕漉漉的瓜子袋子,態度很強硬地說:“我們不收了!”

“我們不是說好了嗎?”矮大舅聲音有些沙啞地說。

“誰知道,你會弄這么些來……原來,我以為你是一個人,就那么幾袋子的。”

“大妹子……說個價吧!”

“九毛一斤!”

“不行呀……在那邊,還一塊多一斤呢。”

“我們與那邊不一樣……我們就是九毛!你……過來。”

最后,當矮大舅從屋里走出來時,他對四舅說:“老四,你看怎么辦?他們只給九毛五分錢一斤,還要扣百分之三的稅,去掉百分之二的水分……也就是大概九毛錢一斤。”

“怎么辦……就,就……也,沒辦法。”

“是呀,大爺,既不能搬回去了,也不能……再說這,這下雨的天!”

“那,那我就進去與她再說說。”

當矮大舅再從那屋中走出來時,喊著四舅和我們:“老四,就這么辦吧……光榮,你讀的書多,到里面找張紙找個筆記一下……日他姐姐的,我再不過問了!”

矮大舅幾乎癱坐在一邊了,他把四舅和光榮推到了前面。

說起過秤來,那可還真快,一戶一戶的,不久就過完了秤。光榮與另外的一個女孩一起記著斤數。

“日他姐姐的……能怎么樣,只能這樣了!”矮大舅坐在我身邊不停地嘀咕著。

過完秤,在這里還不能拿錢,我們又跟著他們的一個會計,走了不近的路,才拿到錢。

再看看我們一行幾人的樣子吧:疲憊的臉上,汗水和著泥灰在淌。頭發蓬亂,衣服、鞋子更不能看了,全被雨水、汗水、泥土搞得不成樣子。

我一點都沒有錢拿到手的快樂!“我們,這是怎么了?”在心中,我不停地問著自己。

錢拿到手時,我們又產生了分歧。

“大爺,有了錢,也別算是賺了還是賠了,應該吃頓飯了吧!”公安急切地說,讓我們由于忙碌而忘了吃的飯,這一下子就激了起來。

“不,還是先到車站去,看,有沒有車回去……日他姐姐的,在這里還有什么意思呢!”

商議一會兒,我們覺得還是先要吃點東西,要不,走那么遠的路,可真受不了。

“老四,他們身上沒有錢的,每人給幾個零錢……還是集體保管,回家好好算……就買兩籠小籠包子吧,不,買三籠,每人五個,夠了吧!”

走到一個較僻靜的地方,四舅結結巴巴地問我們可要錢。

我由于想買短袖衫要了十元錢,余下的都說有錢,并沒有要。四舅讓光榮記下來后,給矮大舅和自己也各拿出點零錢。

當我們來到車站時,看了又看,晚上還是沒有車回去。最早的一班車是明晨將近八點的。

“我說了,不會有車的,我一算就是明天早晨的……大爺,這天已經黑了,該吃一頓了吧?”

“大哥,就……就,真的也該,就……就,那么吃一頓了!”四舅也狠狠語氣地說。

“好,好!……吃一頓,就吃一頓!”矮大舅似乎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出這句話的。

我們在車站旁邊找到一個小飯店,走了進去,在靠里邊的大些桌子邊坐了下來。矮大舅似乎還沒有累夠,親自點菜,而且還要看著人家配料。

“大師傅,都是農村出來的,照顧一下吧!……就切這兩個蘿卜……三根黃瓜,不夠吃,就四根吧……青菜粉絲和黃豆芽,用盆盛,有湯有菜的,吃了才過癮……唉,這幾天還真是累的不行了。”

看著菜端上來了,一齊催盛米飯來,毛蛋已急得掂起筷子夾了一下。誰也沒有注意出去了的公安,拿一瓶白酒回來了。

“大爺、四爺……這酒,是我自己拿的,辛苦幾天了,就犒勞一下自己吧……乖乖,這里東西貴。這酒,貴三毛錢呢……服務員,拿酒杯來。”

酒,起先是隨意喝的。毛蛋連酒杯都沒要,只顧埋頭吃著飯和菜。四舅由于要保管錢,說一滴酒不沾。

我和光榮一杯酒還沒喝完,公安可已喝了三杯。

“大爺,這幾天,你最辛苦,我們要敬你酒!”公安站起來,讓矮大舅喝干自己的杯中酒,又給他滿上。

“來,咱爺倆碰一杯!”他一口干了,哈著氣,看看矮大舅。“誰能想到,在南京敬我大爺酒……這,要喝干!”

“媽的,我……我不能喝酒,你不知道?”

“喝幾杯,是沒有事的……當年,給人家殺豬,就不練酒?”

“沒有量,怎么練?好,你坐下,我喝完。”

本來,我是沒喝過酒的,但不知道怎么的,這時也想喝一點。并且從內心中也佩服眼前這個依然穿著破衣服,露著又皺又黑肚皮的矮大舅(他那頂爛而又爛的草帽,已被公安給他扔掉了)。于是,也端起酒杯。

“大舅,我也敬你一杯……”本來是想說借公安表兄的酒,但又覺得有些生分,就沒有朝下面說。

“乖乖,這我得喝!大外甥敬的酒,要喝!”

看著矮大舅很爽快地喝干酒,我坐了下來。

“在玄武湖,我對這老表說了……好好學,考上這南京的大學,下次,我們來賣瓜子,就有房住有酒喝了……哈哈!”帶著酒意,公安又說了一遍。

正在喝酒誰也沒有注意,矮大舅欠欠身子,從褲子口袋中掏出那半包煙,朝公安面前一撂。

“大爺,你知道,我煙可吸可不吸的……結婚后,麥花讓我煙酒兩樣選一樣,我選的是酒。”說話間,公安自嘲似的嘿嘿笑了兩聲,拿過煙來用鼻子聞聞。

“大爺,這,這煙怎么霉的……有霉味。”

矮大舅并沒有回答公安的話,他趴在桌子上,一句話不說,似乎真的醉了。

“公安,你,你看,就……就,把你大爺,喝的,喝醉了。”四舅已吃好飯,靠在墻上看著我們喝。這時,也湊過頭來看矮大舅。

我也停止了吃菜,放下筷子。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矮大舅那瘦小的身子用力地縮著,接著就聽到他壓抑的哭聲。

“這是,這是你鐵柱哥的煙……他,就這么去了……我的兒呀!”

我忽然想起來了,聽說過有個在城里工作的表兄,過年前后,被汽車軋死了……難道就是……我的心,忽然被撞擊了似的,疼了起來。

我們幾人,不知道做什么好,只有四舅結結巴巴地有一句無一句地安慰著矮大舅。

“我怎么就這么命苦呢?……長這這么個猴樣,人人看不起……我大我娘,賣了兩坡地,好不容易,給我娶了媳婦……生了四個丫頭……就這一個兒子呀……我的鐵柱多聰明,考上大學……誰能想到……日他姐姐的,這城里,有什么好……到處都是車子!”

光榮攙著矮大舅,我扶著公安,一行人搖搖晃晃地來到車站,在走道的一個空處,我們坐了下來。

把矮大舅和公安安置好,睡下,四舅對我說:“同意,你和毛蛋,就,就……坐在這兒,我和光榮,就,去,就……買票。”

沒能等到四舅和光榮回來,我和毛蛋躺在地上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感到口渴難耐,就走進候車室。

這里的燈光更使我頭暈目眩的,我回了好一會神,才找到廁所的位置。

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長尿,然后來到水池前,先迫不及待地喝幾口水,再用手捧起水洗又是一天多沒有洗的臉。

我覺得臉上有一層油膩膩的東西,就用力地搓了又搓。當洗得差不多時,又一次伸頭用嘴去接水,水在嘴里含一下,嘴唇和口腔十分焦渴,經水潤,一股涼讓我身心一爽,也就再喝了幾口水下去。

接著,我用手耐心地蘸著水想捋順顯然已很亂的頭發,我不敢伸頭對著水管沖洗,怕激出病來,就用手蘸著水,慢慢地捋著。

我低頭看了一眼掛在身上的背心,本來半舊不新的,就不白,現在更是黃一塊灰一塊的難看……我遲疑了一會兒,最后也只能扯一扯它,整理一下而已。我又一次想到:“是該買一件短袖衫了,這太不像樣了!”

我并沒有馬上走出候車室,可能是嫌水泥地太硬了,躺久了身子不舒服,就想在候車室找個空椅子坐一會兒。

找空椅子的過程中,我發現了千姿百態的睡臉,特別是那么多女人的睡態,讓我著迷。

我坐著的對面,是一個穿著裙子的成熟的女人。

她側著身子,半趴在自己的包上,左手伸著勾抱著行李包,仰頭張著嘴,很恣肆奔放地睡著。也許是太隨意了,她微抬起的腿上的裙子已滑落下來,把個白腿幾乎全露出來了。我幾乎想走過去,看是否能看到更多的東西。

我控制住自己,沒有走過去,但我的眼睛被她吸引了好一會。

轉眼間,我又看見一個熟睡著的女孩。她身材嬌小,似乎有些單薄。我知道,她年齡不會很大。

她蜷曲著自己的身子,既護著自己腋下的包裹,也似乎在護著自己的身體。

她拘謹的情態,也表現在微側的臉上。本來白晳的臉,純凈的眉宇間是很美的,但是此時她似乎很痛苦地皺著眉頭。

由于她離我近,我幾乎一直在看著她。

與我并排坐的一個女孩似乎睡醒了,伸了伸腰身,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坐了下來。我看了她一下,正好,她也在打量著我。

她可能會比我大幾歲,齊耳的短發顯得很精神。發現她在看著我,我幾乎慌亂得不知道自己該把穿著已臟得不行的勞保鞋的腳怎么放,還有上身松垮垮的臟背心也讓我虛怯不安。

我知道,這里不再有什么值得留戀,就果斷地站起身子,懶散散地慢慢地走開了。

來到老地方,那幾個人還在睡著。

在候車室我已看到時間,才三點多鐘,離天亮至少還有兩個小時,離我們上車還有四個多小時呢!

我得為自己找點事做呀!想了想,就朝站前的玄武湖走去。

白天,熱鬧的渡口,現在成了一些人的睡床。也有幾對擁抱在一起的情侶,他們或在樹陰下或躲在某個角落。

我沒有理會這些,朝東走了一段,這里的人少了許多。

我找個地方坐了下來,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雖然這時沒有再下雨,但天仍是陰沉沉的,灰黑黑的一片,沒有一點亮色。

遠處的島,被樹木覆蓋著,很安詳地睡著。

再遠些是那堵黑沉沉的城墻。我想,過了墻后,那城中現在也這么靜地睡著嗎?那里有沒有還沒睡的人,他們在干什么呢?

我似乎想不明白這些,于是就收回心思,也收回遠望的眼,只注視眼前。

湖水不安穩地晃動著,雖然沒有亮光,但我分明感到一些顫動……這滿湖的顏色,這滿湖的韻趣,這滿湖的律動……是為什么、為誰而存在的呢?

顯然,不會是為我們而存在的,天亮時我們就將離開這里,到屬于我們的小山村去。

我想到光榮的話:“這不上不下的,醒了懂了而找不到得不到的,才是最痛苦的!”

我有些懷疑他的話。大哥,不就是個半吊子嗎?為什么看不出他的痛苦?

“我的痛苦,你看不出?……你想,自從下學了,我干什么事有勁過?不都是糊弄過算了!”似乎大哥就在眼前,指著我說。

我又想到矮大舅的哭。這樣一個精明的,有些智慧的人,命運怎么就這么捉弄他,非要與他過不去!

“那么,我自己的未來,將會是怎樣呢?!”

我坐不住了,我要沿著湖邊走動。走著走著,我控制不住地奔跑起來。

“我不喜歡這湖,太沉靜了,太暮氣了!……我喜歡那大江,那滾滾奔騰的大江,那滾滾奔騰撲入大海的大江!”

我有些興奮,似乎自己正在與大江賽跑!在覺得喘氣吃緊,不能不停下來時,我抱住一棵樹站住了。

我的眼中似含著一團霧,飄忽而迷離。原來,我抱著樹干,無聲地哭了!

“人生多么復雜,命運多么捉摸不定呀!……”

我知道,我的模模糊糊的朦朧如霧的少年時期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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