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賀超
甲午戰后,袁世凱編練新建陸軍、張之洞編練自強軍及湖北護軍營是清政府編練新式軍隊之標志。學界關于袁世凱、張之洞這一時期編練新軍活動的研究成果較多①關于袁世凱編練小站新軍的著述主要有:劉鳳翰《新建陸軍》,《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專刊(20)》,(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67年;李宗一《袁世凱傳》,中華書局,1980年,第43-65頁;侯宜杰《袁世凱全傳》,當代中國出版社,1994年,第43-55頁;羅爾綱《晚清兵志》(第3卷),中華書局,1997年,第133-149頁;來新夏《北洋軍閥史》(上冊),南開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00-121頁;張華騰《北洋集團崛起研究(1895-1911)》,中華書局,2009年,第43-97頁。關于張之洞編練自強軍的專文主要有:王賢知《自強軍編練述略》,《史學月刊》1982年第5期,第87-88頁;張能政《論自強軍》,《軍事歷史研究》1987年第2期,第149-158頁;張一文《張之洞與“自強軍”》,《軍事歷史研究》1997年第3期,第106-110頁;李細珠《張之洞與晚清湖北新軍建設——兼與北洋新軍比較》,《軍事歷史研究》2002年第1期,第125-136頁。。但既有研究過度聚焦于新軍“編”之歷程梳理,相對疏忽了新軍“練”之動態考察,尤其對其軍事對抗演習活動極少涉及,這在一定程度上減弱了其軍事色彩。這一時期,袁世凱、張之洞將軍事對抗演習引入新軍軍事訓練,并演變為新軍軍事訓練的高級階段。本文擬以小站新軍、自強軍及湖北護軍營為研究對象,系統考察新軍實施軍事對抗演習的動態過程,彰顯新軍軍事演習起始階段之面相,希冀推動新軍研究走向深入。
甲午戰爭前夕,面對日軍的步步緊逼,李鴻章對陸軍寄予重望,“船難必勝,勿貪戰,留守要害,多進陸兵,用洋將兼督,必能逐日下海”[1]191。淮軍、湘軍相繼敗亡,清政府深刻體認到重振陸軍武備之必要,朝野有識之士呼吁仿西法練新軍,“一時內外交章,爭獻練兵之策,于是北洋則有新建軍,南洋則有自強軍,是為創練新軍之始”[2]9509。袁世凱、張之洞之所以在軍事改革過程中脫穎而出,得益于二人的理性認知和勇于任事的實踐精神。袁、張之理性認知體現在對舊式陸軍采用西式操法訓練低效原因的深層考究上,換言之,他們或認識到軍事編制與軍事訓練契合程度的重要性,或批判湘、淮軍學習西式操法的程式化和刻板化,進而在編練新軍實踐過程中糾偏改弊。
袁世凱早年投淮軍吳長慶部,但其視野并沒有拘泥于淮軍軍制的框框。袁世凱認為,甲午戰爭期間湘、淮軍一敗涂地的根源在于“軍制之未善”[3]29。他據此比較了中、西陸軍編制和軍事訓練的契合程度,“按泰西操法,每營分為四隊,每隊分為三大排,每大排分為二小排,均有弁目層層節制,又節節策應,故戰每制勝,即敗亦不潰。向來湘、淮營制以五哨為一營,若照西人操法,分為四隊,遞分大小排,官弁頭目各失其伍,平時僅可飾觀,臨陣最易潰亂”。軍隊編制和軍事訓練疏離的缺陷決定了湘、淮軍戰斗效能的低下,新建陸軍“必須參用泰西軍制,始可照西法操練”[3]29-30。1895年冬,袁世凱將原定武軍改編為新建陸軍,“步兵為左、右兩翼,左翼二營,右翼三營;炮隊則分右翼快炮隊、左翼重炮隊、接應馬炮隊,共三隊;馬隊則分為四隊”[4]75-76,再加上工程隊一隊,共計7000人。1898年11月,榮祿奉旨整合京津地區軍事力量,建立武衛五軍,新建陸軍改編為武衛右軍。[2]95121899 年,增編輜重兵一營。[5]107至此,武衛右軍形成了一支包括步、騎、炮、工、輜為一體的合成軍隊。
面對甲午戰爭中國戰敗的結局,兩江總督張之洞反思了中日軍隊的差別,“日本用兵皆效西法,簡練有素,餉厚械精,攻取皆有成算,……我軍則倉卒召募以應之,心既不齊,械亦不足,技又不習,以致動輒潰挫”。因此,中國陸軍“非一變舊法,必不能盡除舊習”[6]990-991。張之洞進一步抨擊了舊軍機械模仿洋操的弊病,“向來各省所習洋操,不過學其口號步伐,于一切陣法變化、應敵攻擊之方、繪圖測量之學全無考究”[6]1005。針對此弊,張之洞聘用德國軍官負責統帶、訓練自強軍,中國軍官僅負責監督、約束。“委派洋員德國游擊來春石泰為全軍統帶,其營官、哨官均以洋將弁為之,……其帶兵操練之權,悉以委之洋將弁,而約束懲責之權,則專歸華官”[6]1054。張之洞極其重視德軍軍事對抗演習,“其操亦無定式,大率皆分為兩軍,一為官兵,一為敵人,教以兩軍相遇攻戰守御之法。如此操演,當有實用”[6]1006。故張之洞一再強調自強軍軍事訓練不能僅止于口號、步伐,更應該臨敵實用,“至于應敵攻守之方,圖繪測量之學,悉令詳教熟練,不準徒襲口號、步伐之皮毛,致蹈向來洋操陋習”[6]1055。劉坤一回任兩江總督后,自強軍始正式實施軍事對抗演習,一定程度上遵循了張之洞倡議之訓練精神。而且,張之洞回任湖廣總督任后,編練湖北護軍營時延續了自強軍時期實施軍事對抗演習的訓練宗旨。
袁世凱、張之洞軍事改革思想折射出二人各自練兵實踐的傾向性。袁世凱強調軍事編制對于軍事訓練之重要性;張之洞則重視聘請德國軍官教授西式操法之精髓。新建陸軍、自強軍及湖北護軍營等新式軍隊,均是編制完備、兵種多樣化且裝備新式武器的現代化合成軍隊。新式軍隊提供了軍事訓練革新的載體,固守傳統軍制、操法或刻板模仿西式操法已無法適應現代戰爭的需要,這一點成為袁、張共識。軍事對抗演習作為軍事訓練的新思路和新舉措,開始引入中國陸軍軍事訓練實踐過程。
小站練兵經歷了兩個時期的發展和擴張,即新建陸軍時期和武衛右軍時期。新建陸軍時期也是小站新軍創建時期,袁世凱將軍事對抗演習引入新軍軍事訓練。武衛右軍時期是小站新軍規模、防區擴張的時期,此時已效仿德軍操法訓練3年有余,積累了豐富的軍事技戰術訓練經驗,軍事對抗演習也得以從理論層面進一步完善。
新建陸軍軍事訓練,“由淺入深,循序遞進,始練以步伐身手各法,次練以布陣變化諸方,再練以行軍駐扎、攻守、調度之道。”[7]3換言之,先開展基本軍事訓練,然后開展諸兵種軍事技戰術訓練,在此基礎上實施軍事對抗演習。《新建陸軍兵略錄存》對新建陸軍軍事對抗演習有明文規定:“每年春秋必須演習行軍于數百里外,或約會他軍作對壘遇敵之狀,使將卒習知戰法,歷練勞苦,遇有征調,立即撥隊,不復有遷延遺誤之慮”[3]83。新建陸軍以臨敵實戰為特征的軍事訓練理念并非僅停留在文字層面,袁世凱將之付諸實踐。1897年10月15日至1898年4月29日,新建陸軍共實施了8次軍事對抗演習。
1897年10月15日,新建陸軍分編東、西兩軍在新城一帶演習遭遇戰。[3]533-536西軍以左翼第1營、第2營及右翼第2營為主力,由袁世凱親自指揮;東軍以右翼第3營、右翼第1營為主力,由督操營務處指揮。西軍分左、中、右三路開拔行軍,另派騎兵巡邏偵察,并部署預備隊埋伏。東軍派右翼第3營為右翼,右翼第1營兩隊部署炮隊前方、兩隊部署炮隊后方,另派騎兵沿河北岸大路偵察行進。兩軍遭遇后,東軍以炮隊掩護步、騎兵沖鋒,進攻河堤。東軍遭西軍伏擊,又因地勢限制未將戰斗隊形展開,攻擊受挫。此時,西軍懼于東軍炮火,未發起總攻。東軍馬龍標所部伏兵運動至西軍右翼攻擊,導致中路空虛。西軍主力遂轉向右翼抵御,并趁勢攻擊東軍中路,東軍失利。
10月21日,新建陸軍分編南、北兩軍,在白塘口、灰堆口一帶演習攻守戰。[3]536-539南軍由袁世凱指揮,北軍由左翼長姜桂題指揮。南軍在海河兩岸、雙港、蠻子營、柴園、南馬莊、北沙河莊及南北馬家莊之間梯次配置兵力防御和設伏,另派騎兵巡邏海河沿岸防止北軍渡河。北軍兵分三路攻擊:一路由海河西岸行進;一路由中路行進;一路由北馬家莊西繞至葛黃莊渡小河。北軍海河西岸所部與南軍伏兵旗鼓相當,形成對峙之勢。北軍中路以散兵線隊形進攻,因南軍占據有利地勢,攻擊受挫。北軍企圖西渡小橋抄襲南軍主力后路,遭遇南軍橋后伏兵及南馬莊炮兵攻擊,計劃受挫。北軍中路無法突破南軍正面陣線,遂再次向西運動。南軍派騎兵追擊后,北軍迅速集結反擊,并派騎兵對陣。南軍速令馬隊撤退,派步隊猛擊北軍集結部隊。北軍葛黃莊所部先派騎兵搶占該莊西北小橋,步隊佯攻以消耗南軍炮彈。同時,又派出馬隊襲擾南軍。南軍派騎兵在北沙河莊小河沿岸巡邏,嚴防北軍偷襲。北軍馬、步主力突襲南軍炮兵陣地,南軍依托有利地形,步炮協同擊退北軍。
11月12日,新建陸軍分編南北兩軍,在葛沽一帶演習攻守戰。[3]539-543南軍由督操營務處調度,以右翼第3營為中路,第1營為右路,第2營為左路,以學兵營為全軍預備隊,騎兵兩隊負責偵察。北軍由左翼長姜桂題指揮,以左翼第1營守右翼,第2營守左翼,炮隊守正面陣線。兩軍開戰后,南軍進攻遭遇北軍頑強防御,未敢輕進。南軍僅以散兵隊形誘敵出擊,北軍未輕易進擊,僅發炮轟擊。南軍撤退,北軍步隊開槍后致使陣地暴露。南軍遂全線發起攻擊,北軍退而據險,形成對峙狀態。演習結束后,對南、北軍戰術優劣進行點評。
11月27日,新建陸軍分編東、西兩軍,在海擋外演習攻守戰。[3]543-546西軍由左翼第2營統帶楊榮泰指揮,以步隊左翼第1、第2兩營部署三道防線,騎兵兩隊掩護步隊左、右兩翼,又調撥步隊一部開赴西小站,以防東軍偷襲。東軍由右翼第3營統帶徐邦杰指揮,分左、中、右三路,騎兵掩護步隊左、右兩翼并偵察敵情。東軍進攻河堤右側,為防范西軍騎兵通過河堤左側空曠地帶來襲,故部署預備隊分路防守。西軍借草堆隱藏兵力部署,東軍未知虛實,故派出散兵隊形誘敵。西軍發現東軍散兵隊形出擊后,即率全軍迎戰,致使右翼被東軍包圍。西軍調兵增援右翼之時,左翼亦被包抄,全線潰退。東軍乘勢沖鋒,西軍預備隊在伏溝一線回擊。此次演習,東軍進攻頗為順利,西軍防御失利。演習結束后,對東、西軍戰術優劣進行點評。
12月17日,新建陸軍分編南、北兩軍,在同和莊一帶演習攻守戰。[3]546-551德國教習巴森斯指揮由左翼第1營、右翼第2營、步隊兩營、炮隊一隊、騎兵兩隊編成之北軍,9時開赴同和莊一帶擇地防守。袁世凱指揮由左翼第2營,右翼第1營、第3營、步隊3營、學兵1營、炮隊一隊、騎兵兩隊編成之南軍。10時,南軍全線攻擊。南軍左翼第2營進行巡護,右學兵營和騎兵佯攻北軍正面陣線。袁世凱親率步隊兩營、炮兵及騎兵各一隊全力進攻北軍左翼。南軍先以炮火偵察北軍左翼炮兵陣地部署情況,徹底擊潰北軍炮兵后,繼以步隊猛攻。鑒于北軍右側河流無法繞攻,南軍派兩部佯攻北軍中央及左翼,主力進攻其左翼。北軍雖偵悉南軍佯攻企圖,卻未知其攻擊左翼計劃,故僅調兵增援其左翼。后因北軍馬隊防御失敗撤退,南軍占領其陣地大部。北軍援軍被迫撤回同和莊防御,但撤退時又遭南軍包圍。此次演習,南軍因指揮官調度有方,攻擊順利;而北軍則受限于不利地勢,處于下風。
1898年3月25日,新建陸軍分編東、西兩軍,在南天門一帶演習遭遇戰。[3]551-556西軍以右翼第1、2、3營為主力,由袁世凱指揮。東軍以左翼第1、2營及學兵營為主力,由左翼長姜桂題指揮。西軍由西小站渡河向東行軍,東軍由南天門大橋向西運動。兩軍遭遇后,進行戰斗部署。西軍以右翼第2營為右翼,右翼第3營為左翼(配備火炮4尊),右翼第1營為正面陣線(配備火炮6尊);騎兵部署在陣線正面及左、右兩翼。騎兵分三路先行沖鋒,步兵以散兵隊形在陣線正面炮火掩護下攻擊。東軍據偵察情報相應部署:派左翼第1營為左路,左翼第2營為右路,學兵營為中路,炮隊分左、中、右三路,騎兵部署全軍左、右兩翼。演習開始,兩軍炮兵互擊,各自掩護步兵突擊。東軍將兵力集結全軍兩翼企圖包圍西軍,導致正面兵力較弱。西軍乘勢派馬隊沖鋒北軍正面陣線,遭到東軍步兵密集火力打擊,西軍馬隊撤退而派步隊出擊。兩軍形成對峙之勢。此次演習結束后,進行兩軍戰術點評。
4月6日,新建陸軍分編東、西兩軍,在葛沽、雙橋一帶演習攻守戰。[3]556-562東軍由左翼第1和第2兩營、學兵營、陸路炮12尊、偵察騎兵40名編成,由袁世凱指揮。西軍由右翼第1、第2、第3營,快炮10尊,偵察騎兵40名編成,歸督辦營務處節制。東軍從東大站開赴葛沽南約三里處擇地駐扎,派兵警戒防守,并派偵察騎兵至雙橋一帶偵察敵情。西軍從鹽水沽運動至雙橋一帶,派右翼第2、3營及炮隊駐扎雙橋之東,留右翼第1營駐扎橋西,并派偵察騎兵至葛沽一帶偵察敵情。東軍先頭部隊行進500米左右,偵察騎兵報告西軍來攻。東軍企圖快速搶占關帝廟高地部署炮兵陣地,然被西軍搶先占領。東軍遂沿途依托墳冢部署炮兵,炮擊西軍主力,并調遣左翼第1營兩隊開赴河沿防御,以免西軍包圍。東軍左翼第2營兩隊進攻西軍右翼;左翼第1營兩隊及學兵營進攻西軍正面陣線;左翼第2營兩隊作為預備隊。西軍右翼第3營兩隊沿河岸急行軍,企圖包圍東軍右翼,東軍偵悉后調兵增援。西軍進攻東軍右翼時,正面陣線兵力過單,東軍乘勢調派馬隊、左翼第2營兩隊協同攻擊,企圖將西軍陣線攔腰截斷。西軍馬隊迅速撤退,右翼第3營左隊從左翼向南斜擊,步隊主力隨即與東軍對峙。
4月29日,新建陸軍分編東、西兩軍,在葛沽西南之茶棚一帶演習攻守戰。[3]562-569左翼長姜桂題指揮由左翼第1、第2步隊兩營,騎兵兩隊及炮隊編成之西軍,運動至葛沽西南茶棚一帶擇地防守。袁世凱指揮由右翼第1、第3步隊兩營,騎兵兩隊及炮隊編成之東軍,由小站東經行軍橋運動至東大站。兩軍相距4000米左右停進,派出騎兵偵察。因西軍防線太寬,地勢復雜,東軍未能偵悉西軍主力,故兵分三路,步、騎協同佯攻,企圖偵悉西軍兵力部署。西軍馬隊數騎企圖占據正面土窯之后方,東軍迅速調兵搶占該處。西軍馬隊乘隙抄襲東軍正面,東軍步、炮猛烈回擊,并派馬隊截堵,西軍馬隊因之受創撤退。東軍三路佯攻之際,西軍調兵增援右翼,致使東軍偵悉其防線右翼空虛。東軍聲東擊西,緩攻西軍右翼,誘其重防左翼。西軍將正面陣線預備隊全部增援右翼,暫時挫敗東軍圍攻其右翼的意圖。東軍改派馬隊一隊、右翼第1營預備隊一隊兩路突擊,誘使西軍兵力靠攏,尋找戰機突破西軍陣線。此次演習,西軍左翼始終被東軍威脅,正面陣線岌岌可危,處于下風。
新建陸軍軍事對抗演習獲得了中外一些有識之士贊賞。1898年6月13日,侍讀學士徐致靖舉薦袁世凱時說:“臣聞新建陸軍之練洋操也,……設為兩軍偽攻出奇誘敵之形,進退機宜,隨時指授。故其兵士無日不經操練,無日不經講究,雖在駐軍,如臨大敵。”[8]338是年10月27日,英國議院大臣兼海軍司令貝思福到小站考察,新建陸軍軍事對抗演習給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先在本營操場,操演陣式,后至曠野,操演兩軍攻擊之陣式。各將弁與兵丁等皆嫻習口號,熟諳行陣。可想見該軍紀律之嚴明矣”[9]10-11。貝思福對袁世凱小站新軍給予極高的評價:“袁軍為中國最有名望之兵,一切營制悉仿西法,久為泰西各國人所矚目”[9]11。
1898年,德國租借膠州灣后,“復近據日照,焚殺要脅,種種欺侮”。[10]265月1日,清政府諭令袁世凱統帶訓練有素的武衛右軍“開往山東德州、沂州各處操演行軍陣法”[4]82。山東危機再度激發了袁世凱革新中國陸軍操法的決心,“舍認真以練洋操之外,固別無善策以處此也”。[10]26鑒于全國陸軍軍事訓練龐雜混亂,或者狃于傳統軍事訓練而不思變通,或者僅模仿西式隊列操法徒具形式,袁世凱主張統一陸軍軍事訓練章程,“飭下統兵大臣,參仿各國戎政,詳擬兵法、操法、軍規、器械,立定劃一章程,請旨頒發各直省軍營,一體遵照,認真訓練,既不得有名無實,尤不可稍參成見。”[10]28-291899年5月24日,清政府諭令:“著將該軍平日訓練情形,詳晰陳奏,并將各種操法繪圖帖說,進呈備覽。”[11]826-827袁世凱接到諭旨之時,正在統帶武衛右軍開赴山東德州途中,立即將新建陸軍訓練詳情匯輯成書。《訓練操法詳晰圖說》編纂成書后,于1899年8月23日進呈御覽,同時刊印本軍收藏,該書實質是小站新軍兩個時期軍事訓練匯總之理論成果。
《訓練操法詳晰圖說》(以下簡稱《圖說》——筆者注)是集軍事理論和軍事實踐為一體的新式陸軍操典。書中既提出了新軍的軍事訓練方針和原則,又詳列了具體實施辦法,較之前《新建陸軍兵略錄存》更為系統、完善。《圖說》仍強調“循序遞進”的訓練原則,由基本軍事訓練到諸兵種專業訓練,依據諸兵種不同作戰特點實施軍事技戰術訓練。概而言之,“步隊以起伏分合為主,炮隊以攻堅挫銳為期,馬隊以出奇馳驟為能,工程隊以盡地利、備軍資為事,則又在乎各致其精”[7]3。《圖說》明確提出“以戰法為操法”的訓練宗旨,“按戰陣之規,作平時操練之式,即以操練之法,備異日戰陣之需”[7]4。根據這一宗旨,軍事對抗演習仍為武衛右軍軍事訓練的固定科目,從《圖說》分冊詳列的野外演習條令可以發現:第2冊規定了野外行軍動員、偵察、隊形、后備力量、夜間行軍、遭遇敵情等訓練條令;第3冊敘述了如地勢攻守、城垣攻守、山嶺攻守、林落攻守、村鎮攻守、河渠攻守、要隘攻守等多種戰術訓練條令;第4冊則規定了行軍駐地的具體條令,對于新建陸軍開展遭遇戰、攻守戰的軍事對抗演習作了理論總結,并附有演習地圖。《圖說》之野外演習條令是新建陸軍軍事對抗演習實踐基礎上的理論總結。武衛右軍時期是小站新軍軍事訓練理論形成時期,標志著軍事對抗演習的逐步完善。
張之洞編練新軍,因其任職地域不同而分為兩個時期。1895年12月,署理兩江總督張之洞“創練自強軍十三營于江南,器械訓練,悉仿歐洲”[12]3939。劉坤一回任兩江總督任后,自強軍歸其負責編練,一定程度上因襲了張之洞的立軍原則和訓練精神,只不過相對保守而已。1896年,張之洞回任湖廣總督任上,“練洋操隊二營于湖北”[12]3939,其后擴編為湖北護軍營。無論是自強軍還是護軍營,軍事對抗演習均是其軍事訓練的重要內容。
自強軍成軍后,駐扎江寧訓練。1896年2月,劉坤一回任兩江總督后,并未擴大自強軍規模,但對自強軍人事和防區進行了重新調整。首先,改委候補道沈敦和總理自強軍營務處,會同來春石泰督飭軍事訓練事宜;其次,將自強軍移駐吳淞。[13]13據羅爾綱先生考證,劉坤一之所以將自強軍移駐吳淞,真實原因在于自強軍與兩江總督親兵營爭奪操場發生沖突。[14]153時人對此亦有類似記載,“(自強軍)迥超儕輩之凡庸,乃舊存之營哨,各官以相形見絀之故,不覺側目而切齒。……遂有護軍營與自強軍互爭操場之釁。……自強軍則已命移駐吳淞,恐絕擴充之望”[15]21-22。
自強軍移駐吳淞后,失去了擴張規模的機會,但卻擁有了穩定的訓練場所,開啟了自強軍軍事訓練的新局面。1897年初,為培養自強軍軍官的軍事素質,在吳淞創辦“自強軍洋操武備學堂”,聘任德國軍官任教習,以《自強軍洋操課程》為授課文本,講授軍事技術、步騎戰術、野戰炮術、測繪、戰略等軍事理論。自強軍軍事訓練較為嚴格、艱苦,“軍士自清晨七下鐘時,操至午后五下鐘時,始得收隊回營,無一刻之偷閑,無一事之不舉”[16]600。自強軍軍事訓練仍強調循序漸進的原則,入伍必須進行基本軍事訓練,“先習步法、手法、轉法,分排散開各法”,待操練純熟后,步、騎、炮諸兵種操練“槍法、散隊、分合、進退各法”[17]6。步、騎、炮各兵種內部開展單兵、哨、營等軍事技戰術訓練,并定期開展各兵種戰術協同訓練,“步隊各營以三個半月為單人操、數人操及數場操;兩個月一營合操,并打靶;三個月眾營合操并打靶。馬隊、炮隊各營須有九個月操演,可備大閱”[13]41。
此前,張之洞就已提出自強軍效仿德國陸軍軍事演習的設想。來春石泰將自強軍步隊分為左、右兩翼訓練,“以步隊之八營分作左右兩翼,如步隊一、二、三、四等營為左翼,步隊五、六、七、八等營為右翼”,以第1營兼第2營營官斯忒老擔任左翼翼長,第6營營官柏登高森擔任右翼翼長。[18]24-25自強軍分步隊左、右兩翼的訓練方法,系仿照德軍分軍訓練方式,成為日后自強軍開展軍事對抗演習的雛形。1897年3月25日,自強軍全軍合操,進行諸兵種戰術協同訓練,花費巨資租賃寶山縣東郊三官塘地區,定于春、冬兩季合操。[18]28-295月1日,自強軍步、騎、炮全軍合操,并演習炮兵打靶,營務處總辦沈敦和邀請英、美、法、俄等國駐滬領事和武官等173人閱操,深受各方關注。[18]29-31自強軍合操是建軍以來對步、騎、炮諸兵種軍事訓練成效的一次大檢閱,包括閱兵式和諸兵種軍事技戰術演練,“首演走陣;次演步隊第1營放槍手勢;三演步隊第七營戰攻之法;四演馬隊下馬操矛之法;五演右翼四營合操手勢、槍法;六演炮隊兩營攻戰法;七演左翼四營攻戰法;八演馬隊上馬進退沖突之法”[18]34。自強軍軍事技戰術訓練日臻精熟,沈敦和正式提出效仿德軍野戰演習,開展自強軍軍事對抗演習,“酌派一二營長行二三百里,擇山林空曠之地,分為二枝,一則據險固守,一則乘間猛攻,儼分主客,互決雌雄。其經過之處,夜則離村三數里,支搭帳篷,以為棲止,備帶數日干糧,不許濫入村市,數日往還,更番調遣,此所以預習勤勞,亦即練其膽略,法誠至善,似宜仿行”[18]39。1898年1月,來春石泰稟請購置行軍背包、滿頭包、鉛質水瓶等軍需品,以備自強軍野戰演習之用。[18]55-56然而,筆者未能進一步查到關于自強軍軍事對抗演習的詳細史料,但貝思福對自強軍軍事對抗演習有所評價:“我曾見其操演陣法,并在荒郊曠野演習打仗、圍攻之法,軍容整肅,技藝熟諳”[19]6。
1898年夏,《自強軍西法類編》正式刊印,“庶為習練德操之善本”,這也是自強軍第一部正式操典。[18]54《自強軍西法類編》共計18卷,分為兵法學、軍器學、軍樂學、工程學、測繪學、數學六大類,其中,兵法學八卷詳載了自強軍基本軍事訓練及諸兵種戰術訓練內容,其軍事訓練系統化、理論化。[20]從1896年夏移駐吳淞到1898年德國軍官合同期滿,自強軍“在這個時期內,仍然保持著這支軍隊的人員、訓練和裝備的高標準”[21]59。針對德國軍官離職一事,貝思福頗有遺憾之意:“該營本由德人教練,近聞德人已他逸矣。”[19]6
湖北護軍營軍事訓練仍效仿德國陸軍操法,“專肄西法馬、步、炮各隊陣式技藝,槍炮藥彈裝卸運用,機器理法,營壘橋道測量繪圖事宜”[6]1175。張之洞于武昌城郊洪山寶通寺專設訓練場所,湖北護軍營及抽調之防、練各營“均須常往洪山操演槍炮并應敵攻守之法”[22]3621。湖北護軍營編練過程中,張之洞的軍事思想發生了微妙變化,這種變化透過練兵實踐中效仿對象的轉移可以窺其端倪。1898年前后,中外關系的新變化、日本積極拉攏及德國軍官專權等多種因素促使張之洞軍事改革思路由“師德”轉向“師日”[23]221-224。1898年10月,日本陸軍軍事演習,邀請中國派員觀摩,張之洞舉薦張斯栒、王得勝、姚廣順等人前往,“務須將日本陸軍操法所有馬隊、步隊、炮隊、輜重隊各種隊伍、器械、營壘,均須悉心閱看體察,相機諮詢考校,……回鄂詳晰稟覆,勿得粗心泛覽,以致虛此一行”[22]3693。張之洞編練自強軍時便倡議開展軍事演習,故對日本陸軍軍事演習也頗為關注。1899年,張之洞綜合考量新建陸軍、自強軍及國外陸軍操典后,編撰成《湖北練兵新章》,“已飭護軍營遵照操練,現經刊印成本,亟應扎發練習洋操各營,一體認真照練”[22]3763。隨著湖北護軍營軍事技戰術訓練的純熟,又經過考察日本陸軍軍事演習,張之洞開始籌備湖北境內護軍營等軍隊開展軍事對抗演習。
1899年12月,張之洞飭令護軍營統帶張彪向德、日兩國購置護軍營野外演習所需雨衣、背囊、馬鞍、飯盒、水瓶等行軍物品,以備護軍營野外演習。[24]4816次年1月21日,張之洞調集護軍營及防、練各軍,前往武昌城郊青山一帶進行軍事演習,“由洋教習將各營分作兩隊,一為攻軍,一為守軍,互相比較,各軍于攻守進退之間,尚能悉聽調度”[6]1351-1352。張之洞觀摩湖北陸軍軍事對抗演習后,認為參演各部中護軍營最優。4月24日,張之洞再次調集護軍營及全省防、練各軍,前往洪山一帶開展軍事演習,“統分甲乙兩軍,每軍由本部各特派一將為指揮官”,甲軍指揮官由護軍后營營官王得勝擔任,乙軍指揮官則有武愷營總兵吳元愷擔任。各軍分編組成“敵”、“我”兩軍后,進行攻防演習,“是日兩軍互有進退,午前甲軍進、乙軍退,午后乙軍進、甲軍退,適得其平,并無軒輊。且所放皆系空槍空炮,并無真實彈子,但以能否聽令合法為功過,不以進退為優劣。”[22]3991洪山軍事對抗演習期間,張之洞嚴令參演官兵自備食物,并禁止軍官在演習地段乘坐肩輿、擺列高坐、攜帶馬扎等行為。[22]39921902年春,法國軍事觀察家嘉杜佛萊上尉觀摩湖北護軍營后,充分肯定了其編練成效,“洋操隊的編隊操演和武器運用,可與最好的德國軍隊相比。確實,護軍營的出操是十分壯觀的”。同時,也對護軍營的軍事演習作了中肯的批評,“張之洞軍隊的野戰演習與戰斗訓練,并不如他們的操法質量那么高。……在野外演習的條件下,他們對各單位的控制幾近失敗。同時,統帶們不能充分發揮他們的炮兵的作用,而士兵的射擊術也只是中常”[21]133-134。
甲午戰后,新建陸軍、自強軍及湖北護軍營通過想定作業,實施了以步兵為主,炮兵、騎兵、工程兵為輔的軍事對抗演習,這是新軍完成基本訓練和兵種軍事技戰術訓練后,開展的融行軍、宿營、偵察、部署、攻擊、防御、隱蔽等戰術為一體的對抗演習,屬于新軍軍事訓練的高級階段。一方面鍛煉了官兵整體戰斗素質,提高了新軍諸兵種協同作戰能力;另一方面,也提高了新軍軍官戰場指揮和組織能力,培養了適應現代戰爭需要的新型軍事指揮人才。當然,新軍軍事對抗演習形式較為單一,或為攻守戰,或為遭遇戰,且規模較小,屬于戰術演習的范疇。毋庸置疑的是,這并不會削弱軍事對抗演習對促進中國陸軍軍事轉型的積極意義。相較于八旗狩獵式訓練、綠營陣式訓練,抑或是防、練軍洋操訓練,新軍軍事對抗演習跳出了此前清軍舊式訓練和機械模仿洋操模式的窠臼,體現了軍事訓練的新舉措和新思路。更要者,這一時期新軍軍事對抗演習為清末新政期間新式陸軍會操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實踐模式,實為中國陸軍軍事演習之濫觴。
細究之,在各軍實施軍事對抗演習過程中,小站新軍的表現及成效遠超自強軍、湖北護軍營,這一差距從外籍軍事觀察家的相關評述中亦可證實。究其原因,筆者以為必須考慮如下因素:其一,軍隊統帥的任職期限、識見影響著該軍軍事訓練的執行力度。袁世凱始終掌握著小站新軍的領導權,保證了其軍事訓練理念的貫徹執行;張之洞編練自強軍時間較短,而繼任者劉坤一則相對保守。其二,袁世凱出身行伍,軍事經驗豐富且勇于創新;張之洞文官出身,軍事經驗則相對缺乏,多依靠外籍軍官教授洋操,模仿多于創新。其三,小站新軍中上層圍繞袁世凱凝聚成“小站班底”[25]61,擁有實施軍事對抗演習的人才基礎;自強軍、湖北護軍營均未出現如此文武兼備的核心團體。總之,小站新軍積極實施軍事對抗演習,不僅極大提升了小站新軍自身的現代化程度,而且迅速提高了袁世凱個人的軍事聲望,為其編練北洋新軍進而孕育北洋集團奠定了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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