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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人的盛夏

2013-10-23 06:16:06流瓶兒
清明 2013年6期

流瓶兒

閔軍拿著兩張百元鈔票,啪啪地把自己攤位里的衣褲拍打一遍,一邊喜滋滋地嚷嚷,開張了,開張了,拉開腰間的包把錢裝進去。每天開門后的第一筆生意,都要讓自己鋪位里的貨物都沾上財氣。這習慣應是由南方傳來的,什么敬財神上香之類規矩沒一樣是這個西北城市自身擁有的。西北有什么?一千年前是沙漠,一百年前是荒灘,五十年前來自全國各地的熱血青年才讓它慢慢地有了生氣。

斜對面攤位,仰坐在椅子里的金飄,將屁股下的椅子轉另外一個方向。她是正宗南方來的,家大業大,是商城里的大戶,卻從不信什么也不拜什么。

閔軍的攤位只有幾平米,是租來的。金飄這邊自己買下了四個攤位全部打通,又加裝了射燈,亮堂而闊氣。

閔軍生著小鵝蛋臉,顴骨略高,細眉長眼,因腰長腿短所以總是穿著裙子。她單名一個“軍”字,這名字很男性化。離婚后無意間發現,在她認識和知道的人群里,有四個單名取了“軍”字的女人,無一幸免的都離了婚。總算為不幸找到了根源,可是又能怎么樣呢?

金飄沒有這種不幸,老公讓她牢牢地攫在手里。她是胖圓臉,長腿短腰,腿太長的女人肉都長到了上身,胸部傲人卻沒了腰身。她家的生意做得大,有錢卻不能把自己收拾得像樣的女人,本身就是一個笑話,到金飄身上簡直就有些可恥了。

閔姐今天財運來了啊。

喲,剛開門就進賬,今天好生意。

幾個相鄰的小老板你一句我一句的恭維閔軍。金飄伸手抓起電話,拖著腔調大聲問,昨天那筆三十萬到賬了嗎?

周圍的聲音愣了愣,又響起來。

只要心情好就行啊,是不是閔姐。

人活著,心里痛快比什么都強,哈。

說得沒錯……

男聲女聲,南腔北調,聲勢翻了個跟頭壯大起來。

進入盛夏,生意也像人一樣變得懶洋洋。老板們多出許多空閑,用在貨物和顧客身上的心思,轉投到鄰里身上。今年這一季的好戲注定要發生在金飄和閔軍身上,他們早已嗅出了不一樣的氣味,都暗自興奮著。

自然也有例外的。小閔,昨天到貨你怎么不叫我,那一大包夠你受的。說話的人是蔡養柱,四十多歲的樣子,白晳的臉上一抹小胡子,頭發從一側翻向上,將稀落欲禿的頭頂遮住,穿著白色短袖襯衣。他把手上的檀香扇遞給閔軍,然后拉過閔軍身旁的小椅子,坐下開始看報紙。圍在旁邊的人,知趣的笑著各自忙去了。

蔡養柱每天都到閔軍這里來看晨報,這習慣已有段時間了。他是幾年前離的婚。對閔軍的曖昧態度,眾人有目共睹卻不敢亂開玩笑。甚至也不拿蔡養柱的名字說什么笑話。他們從來都是畢恭畢敬的叫蔡老板。

他們腳下的這座商城聚集了眾多品牌的省級代理商。因建得比較早,不知有多少人用那寸把大的地方掙得一般人不敢想的資產。他們操著帶有異鄉口音的普通話,穿著尋常的衣服,擠在大街上的人群里,沒人能猜得到他或她資產已有百萬千萬,家鄉有別墅。蔡養柱就是當中成功者之一,只是一場離婚讓他不只失去一半家庭,還有一半財產。

好時光有限,當地人越來越多的參與了進來,顧客們也逐漸挑剔不買賬了。他們向前的大踏步越來越邁不開,投資在加大,收益在減小。尤其是金飄,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嘴上卻將一切都怪罪到老公張發誼身上,怪他膽小阻止她擴張,也怪幾個雇員都是庸才,還怪她父母將他們共同積累的原始資產分成了四份。

金家四個孩子,正好是“紅旗飄揚”。他們本該是“登”字輩,應是金登紅,金登旗,金登飄,金登揚。她母親嫌難聽將他們祖上定的字給去了,也斷了她父親家一門子窮親戚。她母親率領著他們丟人現眼的販魚,其實是帶著金飄掘出了第一桶金。卻在最后把錢平分成了四份。金飄總要刻意而又輕描淡寫的說說這事,聽者先替她鳴不平,繼而佩服她大度而且把事業做得這樣大。她隱瞞了,把原本一萬塊后來翻著跟頭漲到十多萬的鋪位給了她,還有滿滿一倉貨。一家人的感情也被那錢給分薄了。大姐金紅拿了錢沒多久就辭了工作又離了婚,帶著一個女兒靠吃利息過日子去了,本來與金飄還有些來往,因金飄想借錢,便難得再通電話了,面更是不見。二姐金旗同金飄一樣也從商,只是生性懦弱,拿著那么大筆錢嫁出去,到最后竟然丁點主都做不了。對于弟弟金揚,金飄倒是要另眼相看,金揚出國鍍了個博士回來,金飄至少可以拿他出來炫耀。然而他們也是難得見一面,通一次話的。

金飄是嫁出去的人,娘家的這些人和事不說也罷,可是她那個像剛長大的小公雞似的老公張發誼,讓她掉了不少眼淚。相親初次見面,張發誼就送上了男人珍貴的眼淚。他坐在一身肥大的灰色西裝里,垂頭垂眼垂淚,說,實話告訴你,我剛失戀,心里實在難受,想找個能安慰我的人。金飄至少見了有二十多個,橫豎都找不到丁點感覺,這句話一下打動了她。她習慣于扮演力挽狂瀾的角色,才二十多歲就能撐起家,這個小男人在等待她的拯救,她喜歡成就感。

可是十年后,一切都面目全非了。張發誼用快的小碎步到他們的攤位上來,什么話不說先打開賬本算賬,然后清點鈔票。問,少了兩千塊,你又干什么了?金飄慢悠悠地答,這不,買了身上這套衣服。張發誼瞄了一眼,并不發表意見。然后利落地把金飄弄得亂七八糟的老板桌清理整齊,用鼻子哼出一句,你把鞋穿上好不好,像什么樣子。話畢扭頭走了。他努力挺直腰,背影依舊是穿著成人衣服的中學生。結婚前只拿五百元工資的小職員,現在手上帶著一個特大鉑金鉆戒,皮鞋從來一塵不染。金飄本來脫了一只鞋,索性兩只都脫了,半躺進真皮轉椅里,將腳架在板臺旁的另一張椅子上。

她掉眼淚,因為張發誼不愛她。她是做大事的人,而張發誼像是上天派來與她作對的,眼界狹窄從不看大處。每天一早起來就拿著塊毛巾東擦西擦,保姆洗過的衣服,都要一件件檢查過。稍有一點不干凈,倒也不找保姆麻煩,自己又拿去洗。一年四季天天要洗澡,而金飄有時候早晨起來臉都懶得洗。張發誼常扯起他小公雞般的細嗓子跟她吵,說她一點女人的樣子都沒有,說她難看,說她邋遢,可是也不想想這樣大的家業還不都是金飄的功勞?金飄怎么可能有好心情呢?

蔡養柱看完了報紙,起身一抬頭正好與金飄斜瞄過來的眼神撞了個正著。便過去向金飄打招呼道,生意還不錯吧。金飄坐在門旁暗紅色老板臺后面,一側是一只大白瓷瓶,種著一人多高的水竹。她收回椅子上的腳,略正了一下身子,平著臉答,蔡老板的生意也不錯吧。他們兩家都是大戶,代理的品牌是競爭對手,既不為敵也不為友。

蔡養柱低頭笑了一下,到水竹旁拉起一片葉子說,發財竹養得不錯,就是這葉子要擦了,看看上面都落灰了。金飄拖著腔調說,喲,蔡老板是文化人,這話說的寓意夠深的啊。話畢扭頭叫,小宋,你們一天到晚的打掃衛生怎么不知道給這葉子擦擦,看看,非得外人來說。一個雇員吊著眼皮,不高興地拿著個舊毛巾走了過來。

蔡養柱向后退了兩步讓位,回頭想跟金飄再廢兩句話,卻見她旁若無人地去拉松到肩外的胸衣帶子,忙掉回頭裝作沒看到。心下生出許多反感。恰好張發誼領著個扛著純凈水的送水工回來。張發誼熱情地上前問,蔡老板生意怎么樣?蔡養柱答,淡季到了,不怎么樣,還是你們的生意好。哪里,生意差得很。張發誼齜出一口牙,笑著搖了搖頭,接著說,前兩天我跟廠子那邊的董事長打了電話,中央臺的廣告不能停,另外他還得給我們這邊再投廣告,我們的冬裝樣品都出來了,過幾天就得去訂貨,我隨便看了一下,感覺款式有些花哨了……

發誼。金飄猛然打斷張發誼,瞪去一眼,停頓了一下說,冬裝還是我去看,董事長后來特意打電話叫我去,說要聽聽我的意見。張發誼的臉一下窘得通紅,說,董事長什么時候打來的電話,我怎么不知道,啊?他忘了蔡養柱,不忘他也顧不上這些。金飄總是這樣掐著他的脖子,打壓著他。

好,你們一起去,我們廠子那邊冬裝也出來了,過幾天我也要過去,到時候我們一起走。呵呵。蔡養柱一邊打圓場,一邊轉身走了。他是絕不會跟他們一起的。

這邊閔軍剛換上新到的裙子,對著鏡子問雇員感覺怎么樣?是條墨綠色無袖棉布休閑裙,前面一排扣子,從上一直扣到底,小翻領。她膚色白,墨綠色下更顯得白,半長燙卷了的棕黃頭發隨意用一個銀色發夾束在脖后。閔姐,真漂亮,這裙子別賣了,你就穿著吧,太適合你了。女雇員說。閔軍望著鏡中的自己,這裙子倒是真適合她。

閔軍一個人帶著這個女雇員,女兒上了寄宿幼兒園,每周五幼兒園都會準時把孩子送到商城門外,周一又準時接走,她的丈夫跟另一個女人走了。他們倆中學就好上了,戀愛了八年,結婚只不到三年就完了。丈夫對她沒有了一丁點憐惜,她以死要挾,他看都不看一眼轉身就走。到最后兩人一起在外吃飯,丈夫連飯錢都只付他自己的。

閔軍在鏡子里可以看到金飄。帶走她丈夫的女人跟金飄有太多相像的地方,霸道,有錢。也是那種胖臉大乳房。她早該有所察覺,她太自信了。那女人先是包用她丈夫的車,幾個月后她丈夫開始變得不正常,埋怨她幾年如一日的關燈閉眼等著他上身。他找來黃色影碟強迫她看,她偷偷地把碟子藏起來或者扔掉。直到丈夫提出離婚,說她根本不知道一個男人真正想要什么,才恍然明白。她替他脫光了衣服,模仿著黃片子中的女人,爬到他的身上去親他,她實在是個蹩腳演員,騎到他的身上后,就沒法繼續下去了。她說,我不會……然后眼淚一下順著她稚嫩的沒法再長大的乳房掉在他的肚皮上,他一把把她掀翻在床上,他們完了。她后來常聽陶晶瑩的《太委屈》那首歌,……太委屈,連分手都是我最后得到消息……全世界都知道了,她最后才知道。

閔軍對著鏡子愣在那里,把前半輩子都看完了。

冷不防旁邊伸過一個圓胖腦袋,對著鏡中的她說,瞧瞧多相配的一對啊,晚上有空嗎?她一驚,笑罵道,走開死胖子,又欠收拾了。笑著正欲打,那邊已有一只手揪住了胖子的耳朵,周圍一片笑聲。鏡中蔡養柱遠遠地看著她,微微地笑著。

商城的顧客已多了起來。

閔軍的生意方式如同打游擊,攤位里雖然擺滿了貨品,屬于她自己的貨僅占一半,另一半是代銷的。她主要做零售,遇上不明真相要批量進貨的客戶,就以去庫房為由迅速去調貨。這樣做得很辛苦,但投資少風險小,收益也比在單位里拿工資高。在蔡養柱這樣的大老板眼里,這算不得是做生意。蔡養柱喜歡來閔軍這里坐,是因為她是新疆本地人。當地女人的好處是不像他們家鄉的小女人喜歡扎成堆,東家長西家短的搬弄是非。他們中間有什么嗎?包括他們自己都在猜測。

蔡養柱從金飄的攤位出來,背起一雙手,正躊躇到哪去走走,卻被張發誼從背后抓住一只胳膊。身后傳來金飄患慢性咽炎的嘶啞的叫聲,發誼,你給我回來。金飄氣勢洶洶地站在走道當中,看到蔡養柱回頭看過來,本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張發誼拉著蔡養柱就走,嘴里嘟囔道,瘋女人。沒走出幾步,手機就響起來,不看也知道是金飄打的,叫他回去,叫他閉嘴。他偏不,我們上五樓去坐一會兒,張發誼說。他不容蔡養柱說話,拉著就進了電梯間。五樓是休閑區。

大上午的就來喝啤酒,有些怪。但是張發誼晚上出去,十次有九次回去后要被金飄罵。金飄對他,跟對兒子差不多。這些蔡養柱早有耳聞,他不想過問他們的家事,交情還不到說隱私的份上。張發誼卻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口氣灌下一杯啤酒,向前伸伸脖子打出一個嗝來,皺起眉向著桌面道,蔡哥啊,你不知道這些年我受了多少氣……他的委屈像纏繞在身上的封箱膠帶,讓他痛苦,撕又撕不掉。他又一次坐在桌前垂頭垂眼垂淚了,蔡養柱耐心地同情著他,卻也不好說什么。張發誼說,這樣的女人世上少有,跟這樣的女人過,有時候真不想活了。蔡養柱勸他不要說氣話,最差可以離婚,一個大男人說什么死了活了的。張發誼卻又咬緊嘴唇,不作聲了。蔡養柱知道他沒有膽量提離婚,于是轉移話題談起了南北疆市場的差異。張發誼一向也很有想法,金飄從不給他機會說,他很快就從自己的悲傷里跳了出來,仰起臉瞪圓眼道,都說南疆沒有北疆的生意好做,我們南疆就有一個民族客戶,太有頭腦了……

張發誼興致勃勃一下就聊到了午飯時間,索性一起就地把飯吃了。他搶先付了錢,凡是在外吃飯,只要金飄不在,他不會讓別人付賬,打牌也是大把的輸錢。這是他身為男人的最后一個出口。蔡養柱也不同他爭,但也不免想,這樣金飄更加不會單獨放他出來了。

飯后,蔡養柱推說下午有事,催著張發誼回去了。下樓時,猶豫了一下又回去,訂了飯讓服務員給閔軍和她的雇員送去。

金飄跟張發誼吵鬧是尋常事,閔軍沒有回頭,卻在鏡中看著金飄發怒的臉。金飄心靈感應似的也望向閔軍。離了婚的女人都是可疑的,尤其如閔軍般有幾分姿色的。

自閔軍租下攤位后,金飄就有種說不出的不痛快。閔軍身上有種東西在跟她抗衡,她們倆從沒正面對過話,彼此看到對方的第一眼就開始在暗中較勁。說不清的是,這里有的是離婚的女人,比閔軍漂亮的也多了。能說清的是,這里的人無論背后怎樣,當著面對金飄都是恭敬的,她是這商城里的名人,沒人不知道她,見了面總要主動跟她打個招呼,問個好。而閔軍跟誰都友好,即使是清潔工也會笑著聊幾句,唯獨不對她,而她也不可能主動去找閔軍說話。

張發誼不接電話,金飄只好掛了電話回到她的老板桌后面,重又脫掉鞋子。她早注意到閔軍腳上的涼鞋,前一天特意去鞋城看了一下,才不到兩百元。自己腳上的鞋是八百多的韓國進口鞋,但是穿出來的效果卻相反。她得承認,閔軍的腳非常漂亮,雪白的腳趾一粒粒整齊的排列著,瘦瘦的腳踝骨有著優美的線條。她從沒嘗試過穿那樣的鞋子,而且是光著腳。但是她猜閔軍的胸部一定是那種帶海綿的或者仿真裝著鹽水的胸罩造出來的,那樣瘦的一個人通常也長不出大的乳房來。她自己的乳房是夠大了,可是她并不能感到這給自己帶來了什么好處,張發誼從未當它們是寶。因為她是健壯的是堅強的,所以她得不到哪怕是丁點的憐惜,張發誼根本不把她當作女人來看。

閔軍遠遠的在那里圍著顧客轉,幫人穿,幫人脫,討價還價。她的裙子很寬松反倒越發顯得她腰身好了。她怎么就離了婚呢?金飄猜不大準,男人不就想要這樣的老婆嗎?多半是她在外不干凈被她老公發現了,或者她的老公太不成器。她更愿是閔軍的問題,希望她是一個有污點的女人。

金飄的眼睛再次落到閔軍的腳上,繼而回到自己的腳上。很固執而健壯的一雙腳,大腳趾從襪子頂端鉆出來。她向后叫道,小宋過來,給我買襪子去,知道浪莎在哪發貨嗎?跟他們老板說是我要的……算了,我自己去吧。她話沒說完就改主意了。

一下午不見金飄,張發誼懶得問。晚上回去金飄在家,穿了條無袖連衣裙,光著腳蹬著雙黑涼鞋。張發誼看著眼熟但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他原想金飄要為上午的事跟他吵幾句,這時她倒只顧在鏡子前照來照去,也不說話。

張發誼難能獲得點安靜,快快吃了飯打開電視看。金飄有意從電視前經過,見他沒反應,忍不住說,你就不能看我一眼,嗯?

張發誼做樣子回了下頭,說,嗯,看到了。

怎么樣啊,你總發表一下你的看法吧。

嗯。

嗯,是什么意思,是行還是不行?

行。

什么行,你看清了我穿的什么就說行,你對我能不能認真一點兒,啊?

我當然是認真的,不就是條裙子和一雙鞋嗎?你不要這樣霸道好不好。

金飄一把把電視關了,叉著手站在電視機前。張發誼索性扔下遙控器,起身去洗澡。洗好澡出來,金飄依舊穿著那條裙子,坐在床上搬著腳涂指甲油。等指甲油干的間隙她抬起胳膊向自己腋下去聞,正好看到張發誼面露厭惡的神情在看她,抬起頭狠狠的白了他一眼,繼續去涂指甲油。

張發誼忍無可忍道,你一個四十歲的老女人裝什么清純,你穿這身衣服有多難看你知道嗎?快去扔掉吧,就算是五千一萬買的也扔掉。說完躺倒在床上拿起毛巾被蒙在臉上,一只鞋緊跟著飛到了他身上。張發誼后悔自己沒忍住,這一夜別想有好覺睡了。

這晚,閔軍臨睡前手機響了起來,婚禮進行曲。從設定那天起從沒響過。她望著那個電話號碼愣了,是幻覺嗎?是棄她而去的丈夫。

小軍,其實……其實你的照片我一直都留著,我想你們。

閔軍停了半天才又找回自己的聲音,只說出了一個你字。

閔軍有些恍惚,嗓子被堵上棉花團。是絕情的丈夫。走時除了必備的證件其他的東西他都當街便宜賣了,沒人要的扔進垃圾桶。那些原本屬于他們倆的后又判給他的東西,似乎有著很大的晦氣讓他迫不及待要丟掉。她偷偷地把自己和女兒的照片裝進了他的包,她想他一定會回頭的,她向他發誓等他回頭,她許諾一輩子會等也沒能打動他。走后第二天他打來電話罵她,為什么要在他的包里放照片,他全部都燒了。

兩年過去了,他要回來。

閔軍在電話邊說不出話,那邊也沉默著。

你……為什么?她呢?閔軍過了片刻才問。

離婚時,他們的孩子才兩歲多。閔軍什么都不會做,是在地上翻著跟頭過來的,眼淚成串的掉在胸口,她還是那個不會在床上有作為的她。閔軍猶豫著要不要為難一下他。

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在外有人了。

丈夫在電話那邊恨恨地繼續說。閔軍的眼淚一下凍結到了臉上。

早晨金飄起身,張發誼早走了。金飄又把那條裙子和涼鞋穿上。胸部高聳,而后背至臀部卻似被一刀切下去般的平平沒有曲線,她使勁收腰向上翹起臀部,一松勁又什么都沒了。她的性感差這一翹,腰節太短,除非也像瑪麗蓮夢露一樣去掉幾根肋骨。她不禁覺著很喪氣。性感,什么是性感?她的雙乳跟她的臉一樣鼓漲著,卻不能令男人感興趣。她再怎么樣也是個女人。她跟張發誼兩個人經常是,她滿腔熱情湊上去,他卻敷衍著草草了事;他半夜里偷偷摸摸的看了下流片子,一身滾燙的爬上她的身來,她則清醒著,偏不成全他。說話也是,一個人來了興致滔滔不絕,另一個人一定要用不屑去潑冷水。如此倆人拉著鋸消磨日子,他們的苦惱不比吃了上頓愁下頓的人少。

金飄磨蹭了半天,鼓起勇氣下了樓。走到院門口的超市旁,看到櫥窗里的自己又后悔了。這不明顯是學閔軍嗎?真是昏了頭。立刻又回去,找出一套藏藍真絲套裙穿上。再到那櫥窗一看,典型的中年婦女。花了四千多,當時的感覺很有些女強人的派頭,可是現在只有強人沒有女人。

從金飄家到商城,距離不遠。商城背后的路讓小商販占滿了,鹵制品店飄出熱烘烘令人膩味的香料味,賣水果的胖大嬸在挑挑揀揀的把好的放在面上。金飄遠遠看到蔡養柱買了水果,水果一會兒就會出現在閔軍那里。她心里莫明地感到酸酸的。她吃被男人喜歡的女人的醋,尤其是閔軍。閔軍有什么呀?她想。可是自己又有什么?想到此忽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水果果然放在了閔軍那里。閔軍這一天穿了條黑色的吊帶裙子,坐在一邊悶著頭,面色蒼白,眼睛微微有些腫著。金飄克制不住的總是想看她,她發現閔軍抬頭向自己這邊望過來,忙掉轉頭。

閔軍看到金飄坐在椅子里寬厚的背影。要換金飄在自己的位置上,丈夫又怎么敢厚顏無恥的說,那個女人在外有人了?其實他是被拋棄了,她說過要一輩子等他回來的。說這句話時,她想挽留他,想感動他。他真的要回來,她一瞬間只覺著厭倦。要是自己能有金飄一點厲害,就不至于走到這一天;要是有金飄一點做生意的魄力,能讓自己不為看不到的以后發愁,她獨自一輩子又有何不可。自從她與丈夫最后一次失敗的做愛之后,她開始感到害怕,本是自然而然的一件夫妻間的事,成了一場復雜的秀,她學不會,碟片里的張牙舞爪的女人瘋狂的舉動讓她感到恐怖,她一想到就感到束手無策。她的將來,她想過與一個男人一起過,可是她沒法想象跟他們在床上。

蔡養柱剛才又默不作聲放了袋水果,他的用心很明顯。一個女人得到男人的關愛是幸福的,倘若正是自己喜歡的男人,那更是一種幸福。但是如閔軍這樣有過經歷的女人,看幸福的眼光已變得復雜了。下面一步一步地要走下去,她真的要跟他發生些什么嗎?她想著就覺得怕,可能要發生的事如同一艘巨輪向著渺小的她駛過來,登上去是艱難的,躲開又不甘心。

閔軍心緒煩亂。這邊顧客不看她的貨,偏要看她身上的吊帶裙,三個年齡略大她一些的女人,一邊感嘆她穿著的效果好,一邊相互罵著自家的男人。對他們千萬不能好,一好就不知道自己是誰。嗯,十個男人九個花。閔軍脆弱的心一下被她們的經驗捅破了。她失敗一次就差點要了命,再不能相信男人了。哪里有什么愛情,不過是個幌子。丈夫,應該叫前夫,是無家可歸才又來找她。蔡養柱怕也只是情感寂寞想找找感覺而已,她如果幼稚的當真只怕到時候成了一大笑柄。

她這一瞬想開了,也感到了輕松。她叫住這三個女人,說讓她們試試裙子,她們穿上效果一定好。貨在庫房,她去拿。她離開一會兒帶回三條裙子,三個女人仍舊沒罵完,分別穿上,那裙子雖效果不及閔軍,也都還不錯,于是她們一起下決心買了,錢一定要花到家里那個作威作福的男人心疼。很明顯這三個女人是專職的家庭主婦,男人總是如此,一邊讓女人犧牲在家里,一邊又要瞧不起無所作為的女人。其實錢花到男人心疼又能怎么樣,專職的家庭主婦,多半要淪為毫無價值的怨婦。

女人,真都該有點金飄的樣子。閔軍想。

一會兒,電話里專為她丈夫設置的婚禮進行曲再次奏響,他說他在家門口,讓她回來。閔軍什么話都沒說就掛了電話,發了片刻的呆還是忍不住起身,回家。

丈夫站在單元門口的一棵小柳樹下,地上放著兩個大包。太陽將樹的陰影投到他的臉上,斑斕的花臉。她也不抬頭認真看他,猶疑著走到他身邊停了一下。她終是沒去幫他提地上的包,轉身上了樓。他也一句話不說拎了包跟在身后。閔軍覺得自己的心如同一塊濕透了水的毛巾沉重的拿不起來,不知道該說什么,也什么都說不出來。

進屋他把包往地上一放,從身后抱住閔軍。閔軍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覺著兩個人像一把冰涼的玻璃渣碰撞到了一起。接著他的手抱住她的胸,然后又慢慢向下,慢慢提起她的裙子。誰也沒有說話,像是在演一場默劇。他忽然猛地把她推向臥室,腳底下磕磕碰碰地就到了床上,他把她的裙子向上掀起,他要她的身體,要她的乳房,唯獨不要她的臉。閔軍在她裙子下的黑暗里墮入了地獄。只是她已不是那個因為沒能給家里拿進一分錢而必須忍氣吞聲的她。他把她的短褲脫到膝下,起身叮當作響地開始解皮帶。閔軍猛地一下翻身下床,快速將內褲提好。他沒反應過來,閔軍瘋了般的到客廳把屋門打開,兩個沉重的大包她一手一個出門扔下樓道。他的褲子拉鏈剛拉開了一半。閔軍站在門口指著他聲嘶力竭地叫道,你給我出去,我也在外面有人了。

閔軍沒掉一滴淚,在回商城的路上她甚至想笑。這一天她終于等到了,什么愛不愛的不抵胸膛里的一口氣,她和他扯平了。她從包里拿出手機將前夫的電話號碼刪除,至此他們才叫真正的結束。若是當年的她,也許會對他的歸來感激涕零。人是會變的,若使人堅強,沒有比絕境和愛情更有效的。

待閔軍從思緒中清醒過來,已回到商城。她的蛻變沒人知道,商城里依舊是盛夏的昏昏欲睡狀。她沒忘記向金飄那邊望去。

金飄帶著一個女雇員又去買衣服了,這雇員是新來的,一張巧嘴就沒她不知道的。唯獨遺憾眼睛狹長如同沒睡醒般。也虧是長得不夠漂亮,否則金飄是不會用她的。衣服買得不順,金飄的豐滿和健壯無論穿什么都不會有嫵媚感,類似閔軍喜歡穿的一類,多數她根本穿不進去,就算穿進去了,也使人擔心她的肉隨時會從里面爆出來。她沒忘了找一條閔軍今日穿的那種黑色吊帶裙,鏡中的她,兩條粗壯的胳膊和完全裸露的肩頭,讓那女雇員根本找不出一句能夸她的話。也有合身的但無不如中年女干部,她想要的感覺她說不出來,其實就是一種小女人的味道。她對著鏡子發現自己臉上有一種近乎絕望的呆滯,一驚,忙掉轉頭,算了,不買了。

回去已到下班時間,各攤位都在打掃衛生預備關門。經過蔡養柱的攤位時,看到張發誼站在門口,幾個人正在說笑。金飄一閃身躲到墻一側,打通張發誼的電話。張發誼的“喂”字還帶著笑的波紋。金飄惡狠狠地給他斬斷了,厲聲道,跟他們有什么好說的,把家底都賣完了吧。

張發誼沒防備耳朵被猛然地襲擊了,周圍距離略近的人都能聽得到。一旁的蔡養柱聽得一清二楚,他伸手拍拍張發誼的肩頭,一揮手示意自己先走了。張發誼的臉一下漲了個通紅。前一刻他們聊天時他還是個堂堂正正的男人,這一刻就比孫子都不如。他于是憤怒了,大吼一聲,你還是個女人嗎?說完把電話狠狠地關了機,還覺不夠一翻手把手機電池取了。他的臉色由紅又轉到了白,抬頭向周圍看了一下,看到幾雙同情的眼,他索性一抬手說,今天我請客,大家都去。蔡養柱覺得他可憐,一個男人活到這地步真是比沒錢還可悲。于是說,好。回頭向幾個平時關系還好的人點了下頭,跟上來四五個人,一起走了。

金飄被張發誼一聲吼總算沒追上去,她不是怕張發誼,只是礙著蔡養柱。否則,她偏要把張發誼的臉面踩到地上。她沒買到合適的衣服,連人該怎么做一時都沒了主意,心里只覺著恨。她氣沖沖地回家去,有賣菜婦人向她投來羨慕的眼神。對于有些人來說,有錢就是在過神仙日子了,他們想不到不愁吃穿的人會有這些煩惱。

張發誼一夜未歸,也一夜打不通電話,包括蔡養柱也是關機。

次日,金飄一大早趕到商城,看到張發誼正懶懶地靠在椅子里,看到她來起身就走,任怎么叫都不回頭,再打電話還是關機。一定是蔡養柱給他教的著數,金飄坐在那里越想越氣。

這一天是周末,商城里人不少,閔軍的女兒也來了,穿了條同她媽媽一樣款式的果綠色的小吊帶裙,出奇的漂亮。金飄斜著冷眼看了看,還是決定找蔡養柱。張發誼從前再怎么樣也不敢夜不歸宿,像他那樣沒頭腦的人誰知道被灌輸了些什么,總之不會有好。再有,就是商業上的一些秘密,也不知被蔡養柱套出了多少實話。想到這,金飄一刻也坐不住,起身就奔蔡養柱的攤位去了。

蔡養柱正在接一個長途電話,說著家鄉話。一只閑著的手里提了把綠色的小童傘,不用說是給閔軍女兒的,讓電話給絆住了還沒拿去。金飄過去毫不客氣地拉過皮椅坐下,等著蔡養柱打完那個電話。蔡養柱當然明白她的來意,轉過身去繼續接聽他的電話。似乎是一個久別的鄉下親戚,蔡養柱本打算敷衍一下就算了,看到金飄后就認真敘起舊來。

那邊閔軍在忙著給顧客拿衣服,女兒也是在這里玩慣了的,跑來跑去。周圍閑著的人時不時逗弄一下她。蔡養柱一邊打著電話,一邊向她揚著手里小傘。小姑娘遲疑了一下想要不敢拿,便回去找媽媽,閔軍剛賣了衣服把錢收起來,心情不錯,被女兒拖著一只手不知是要干什么,到了蔡養柱跟前才知道是她想要那把傘。

閔軍不知怎的一下不好意思起來,臉上泛起了一層淡淡的紅暈,閔軍跟女兒說不能要伯伯的東西,但是入了小孩子眼睛的東西不容易攏出來。她緊緊地閉上嘴就是不肯走開。蔡養柱不理閔軍,只管把小傘放進小姑娘的手里,小姑娘很懂事,接過傘抬起頭看著她媽媽的臉,要得到她最后的同意。閔軍已注意到了金飄鐵青著臉坐在那里,蔡養柱背對她只管跟電話里的人說笑,她明白了八九分,點頭讓女兒收下了傘。漂亮的母女拉著手走開了,蔡養柱沒聽清電話里又說了什么。

漫長的等待,和眼前發生的小小的一幕令金飄更加生氣。

待蔡養柱終于掛掉電話,金飄已等得太久,像一個錯過吃飯時間的人失去了食欲,她已發不出火了。但該問的話還是要問。蔡養柱回答說,一幫人吃了飯,索性在酒店開了房,打了通宵麻將。金飄預備的一肚子責難的話,堵在了嗓子眼。張發誼一向是在牌桌上給人白送錢的,金飄決定不能只讓自己不痛快。

她問,蔡老板什么時候辦喜事啊?

哪里,八字只有一撇,沒用的。蔡養柱的開心從里向外涌,想攔都攔不住,笑了起來答。

金飄說,要不要我幫你,女人之間有些話好說。

不用了。蔡養柱忙擺手。

長得不錯,就是腿太短。離婚真是不幸,聽人說也是個風流人物,被她老公抓了現行,不知道是真是假,看著也不像啊,我是不相信,不過人也難說,不然像她這樣的一般人怎么舍得離呢?金飄信口編了一個無法查實的謊。

蔡養柱表面上不動聲色,內心的火已開始燒上來。金飄感覺得到他的站姿變得僵硬了,起身說,回去了。

蔡養柱是不知道閔軍真正的離婚原因。他們這些人雖關系好,但并不完全掏心。曾在他隔壁的一對做牛仔專賣的小夫妻,平時大家都挺好,一天上午忽然來了一個女人抓起小媳婦就打,原來小媳婦跟她男人有關系都有一年多了。周圍沒人相信,包括她丈夫。打急了,她索性破罐破摔承認了,讓那女人快回去離婚吧,自己也離。她丈夫幾乎瘋了,把他們裝修不久的攤位全砸毀了,不到一周時間攤位和貨一起便宜轉給了他人,從那天起再沒人見過他們。

蔡養柱的心開始七上八下。他和妻子離婚是因為妻子在他之前有過一個男朋友,打一結婚他就知道她的心沒在自己這里,本想慢慢就好了,沒想到結婚十幾年硬是沒把她的心暖過來。非但沒暖過來,家產還分出去了一半。女人的心,真是可怕。

蔡養柱當然還不至于別人說什么就信什么,但是要當一陣風吹過不留痕跡是不可能的。他的家業可經不起再分一次。他一屁股坐下去,立刻感受到剛才那個女人留下的溫度,他馬上又站了起來,他越發的看不起金飄。就算她說的是真話,他也不會感激她。

當晚金飄回去,張發誼不在家,打電話還是不通。看來前一天他是被那些人給洗腦了。其實她又何嘗不知道她家的張發誼,就他的那點膽量,成不了什么氣候。但是她得治住他,不能讓他慢慢地爬到自己頭上。她想好了,若這一晚他還敢夜不歸宿,明天,她讓他的臉面徹底在商城掃地。她相信他半夜會偷偷地回來。

然而,她錯了。

次日一早,金飄臉都沒洗直奔商城。她一向都起不了多早,趕到商城,那邊早井井有條的開始工作。張發誼同前一天一樣在椅子里坐著,旁邊坐著一個客戶。金飄聽到張發誼跟那客戶講市場的運作,她只恨自己鼻子里的冷氣不能直接噴到張發誼的臉上,他放出來的屁還不都是跟她學的,他人模狗樣的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金飄過去將她的皮包猛的摔在桌面上。那客戶屬無足輕重的小客戶,所以她不在乎。

昨晚到哪鬼混去了。金飄厲聲喝道。那客戶被金飄嚇了一跳,慌忙起身。張發誼卻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眼睛望著她摔在桌面上的包。

連著兩天夜不歸宿,想干什么?造反啊?你還成精了,要不是我,你能有今天嗎?為什么要關機?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去了要關機……

金飄話沒說完,張發誼猛的把自己面前的杯子端起來,照她的臉上就狠狠地潑了過去,拉開椅子就要沖過去打金飄,那客戶站在他們倆中間,一把抱住張發誼不讓他打。周圍的人都圍了過來,人群里有人叫著,打,使勁打。有人低聲說著,欠揍的女人。也有人說,有話回家去說,別在這動手。

張發誼滿面通紅,雙眼如同要暴出來。

金飄,你給我聽好了,老子我不干了,我今天就打你了,有種你報警把我抓起來。我跟你個母夜叉過夠了,你他媽的知道女人該是什么樣嗎?你們都讓開,讓我把這口氣出了,我自個到公安局去報到……放開我,放開……

金飄先沒防備一杯水迎面潑上來,一口氣才喘上來,張發誼就已準備對她動手了。金飄從沒見過張發誼發這樣大的火,嘴里不由自主的尖叫起來,兩只胳膊架起來怕張發誼打到她。一時走道里沸沸揚揚,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金飄略回過神來,又嘴硬起來,你來打,你來打。張發誼瘋了一般,三四個人都有些抱不住他。他直著嗓子聲嘶力竭地喊,放開我,讓我出了這口氣……

終于還是驚動了商城的保安,把張發誼拖走了。邊走他還邊在樓道里叫罵著,母夜叉。

看熱鬧的人也都散去了,金飄還站在那里。她環顧了一下四周,看到周圍的人走開了,眼睛還沒走開。那些怪異的眼神里,沒有同情,看她的眼神都很怪。她的腦中一片轟鳴,手控制不住地顫抖。她拿起桌上的包快速離開商城回家去了。

她人一走,周圍的喧嘩聲一下便起來了。

打得好,可惜沒打上。

大劉,你剛才干嗎要拉,讓他打呀。

就是,這種女人,要我是她老公,我一天打她八遍都不夠。

喲,她老公頭一次發脾氣,真嚇人啊。

都是她逼的,好端端的誰喜歡發脾氣。

……

這一天很多人都感到痛快,比多賣了錢更痛快,一道好菜上來了,大家這幾天可有得嚼了。

蔡養柱聽到了動靜只是遠遠地看著,沒到跟前去。眾人的議論他也聽著,同樣沒發表自己的看法。張發誼是他們教唆的,但他們只是教他別理她,也別怕她,沒讓他動手。他心底里倒是想他動手,但這種話他們不能說。

他猜金飄會在心里罵自己,讓她去罵好了。

他不由得又向閔軍那里望去,閔軍拿了把小扇子坐在那里若有所思的聽他們罵金飄。蔡養柱自認識閔軍后,從沒看到過她跟任何一個男人有過密切的來往,不過下班后的時間誰又知道呢?閔軍不經意的一回頭,倆人的目光撞個正著,隨后倆人都慌忙移開視線。但是就這一下,彼此的心都仿佛被對方的眼光射出一個幽暗的洞,深深的。

金飄的臉丟大了,這真是從沒有過的事。她要強了這么多年,很少吃過虧。

一夜沒睡著。他們所住的樓臨街,直到很晚還有很大的人聲,后來聽到嘩啦嘩啦地掃地聲,再后來聽到一兩聲賣煎餅卷菜的吆喝聲,然后又是賣甜苞谷的。又是新的一天,她希望能有場大的雨,雨天似乎有理由停下來一些事,然而美好的陽光卻是樂不思蜀,從她家的每一個縫隙逼進來。她多少年不曾有過這種沒臉見人的感覺。

她給攤位打去電話,那邊的雇員其實不用她操心。她問張發誼去了嗎?那邊回答去拿了一些東西又走了。她掛了電話,這空空的房子少了一個人,她的心里少了一個人,她發現這個人如同一棵樹長在她心里,無論它再壞、再糟,也實實在在的是個東西,若真拔了怕去的不只是株樹,那下面的根連著土,這一去便只剩下一個不斷向下陷的坑。

蔡養柱和閔軍也都在試圖拔去心里的一棵樹,他們在彼此的心里是樹,只是尚未根深蒂固。或者他們過去的經歷使得他們更像膽小謹慎的農民,因上一季的歉收而面對新的播種疑心重重。

蔡養柱不去閔軍那里看報紙了,早晨手下的人要忙著理貨擦灰,他拿了報紙到樓上的休閑區去看。翻來翻去看了半天也不知道看了什么。幾天過去,竟有些失魂落魄的。閔軍也感覺到了蔡養柱的變化,他忽然的不再來了。坐在那邊甚至有意背過身去。閔軍努力保持著平靜,心卻慢慢地暗沉下去。

在這炎熱的夏季,悶熱的商城雖有中央空調卻感覺不出涼意,商戶們或是聚在一起打牌,或是躲在角落里打瞌睡。一部分人到廠家,一部分人出去避暑休假了。如蔡養柱和金飄類的大戶,又到了該到廠家預備秋冬季貨品的時間了。

蔡養柱忍不住打通了閔軍的電話,客套著笑問,需不需要帶什么東西?廠子要開秋冬裝的訂貨會了,準備過去。閔軍笑答,謝謝,不用了。蔡養柱呵呵笑著,猶豫了一下又問,要不,一起到南方走走看看,當旅游也行啊。閔軍又答了一個,謝謝。短暫的沉默后,沒有說再見就掛了電話。對于一個有經歷的女人來說,這樣的邀請已超出了曖昧。對離了婚的女人,如同是在問可以上床嗎?對于閔軍,這正是她最敏感最怕的。她愿意長久的活在蔡養柱那一點點關心一點點好里面,不向前,也不向后。蔡養柱忽然的冷淡,讓她不甘心起來。晚上接到蔡養柱的電話,她先是高興,后面的這一問又讓她的心涼了下去。

蔡養柱的這句話并非隨口說的。他和閔軍處在這種微妙時期,這句話是很有用的。如閔軍答應了,說明她是一個隨意的女人或者是有功利心對自己的錢財有企圖的,也就是不可靠的,不能結婚的。他有種感覺閔軍不會答應,真如此了他又被她的冷淡傷害了。或許閔軍對自己根本就沒感覺,雖然證明了她是個好女人。蔡養柱放下電話,去睡覺,半夜又驚醒,閔軍一定會把自己往壞處想,想自己是要占她便宜,這以后可該怎么辦?年輕時候沖動的愛情已老了,愛不愛的不能成為唯一的條件,此時對他們來說如同選房,要看它是否適宜居住,光照如何,廚衛是否合理。他們已獲得了一條最寶貴的經驗,那就是千萬別動了改造的心。一個婚姻的幸福若寄希望于某一方的改變,那只會是萬劫不復的死路一條。所以要慎之又慎,然而又那么容易弄巧成拙。

蔡養柱沒法睡安穩覺,他這一去一個多月,萬一錯失了機會又怎么辦?

閔軍的夜則是受雙重煎熬。下午送回來的女兒還是好的,晚上就發起燒來。小姑娘很乖,臉燒得紅彤彤,躺在那里也不哭。媽媽,我很喜歡那條綠色的裙子。媽媽,明天給我梳小辮子好不好。媽媽,老師今天表揚我了,說我歌唱得很好。媽媽,你真好……閔軍拿出體溫計一看,三十九度,孩子是不是在說胡話?媽媽,我想先睡一會兒。說完便翻過身去睡了。藥已吃過,不一會兒便大汗淋漓,身上粉紅色的小睡裙濕透了,細細的頭發叢里滲出汗水,將頭發粘成一縷一縷地貼在額上。女兒幾乎是她的縮小版,身上找不出一處像她爸爸的地方。可憐的孩子,閔軍原本就心情不好,看著女兒想想還有那樣漫長的日子要走,縮起身將背靠在冰涼的墻上,眼淚撲簌簌地掉下去。孤獨女人的哭也只能是靜默的,誰會真的不想能有個肩膀讓自己靠著哭出聲呢?然而,可靠的肩又到哪里去找。

一夜沒敢閉眼睡,女兒反反復復退了又燒上來,到天亮又燒上來。把女兒鎖在家里,去商城給雇員都交待好又趕回去。

媽媽,什么藥我都可以吃,我不哭,只要別帶我去醫院。小小的人兒躺在那里,懇求她。

四天后才總算不燒了,這四天閔軍的心都快給燒焦了,抱著女兒涼涼的小身體,將眼淚擦到旁邊的枕巾上。整整四天寸步不離地守在女兒身邊,沒去商城。

金飄也沒去商城,手下給她幫忙的兩個侄子晚上特來家里探望她。他們才來干不久,平日張發誼下達的命令,都要再問過金飄才去執行。這晚他們帶來了一個消息,張發誼命令他們明日盤點庫房。忽然要盤點是什么用意?其實每年夏天生意淡的時候,都要盤點,只是這兩個侄子不知道,而且時間也提早了一些,可是經過兩個人的分析又覺著味道不大對了。一個說,他是故意報復。張發誼早起去庫房,他們為金飄打抱不平沒給他好臉,他就提出五個庫房一起盤點,貨碼了有兩三米高,盤完,人累也累死了。另一個嘖嘖道,你有沒有一點腦子,他這是要離婚,是為離婚做打算。這個先替金飄罵了起來,他張發誼也配先提離婚。另一個忽然驚呼道,不好,家產要一分為二白便宜了他……

金飄經不起這兩人的分析,家產要真分一半出去,蔡養柱立刻就會超過自己成為本行業里的老大。想到這里她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別的倒還好,這個絕對不行。

金飄命他們把庫房的鎖悄悄換了,仍然要進行盤點,但是盤點清單不能交給張發誼。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只是味道變了。金飄翻來覆去越想越生氣,一早給兩個侄子打去電話,從今起,把張發誼說的話全當放狗屁,庫房不盤點。那邊愉快得令。她又給張發誼打去電話,仍是不接。金飄把電話摔到床下,隨后電話鈴響了起來,她忍住偏不去接。電話鈴聲沒了,拾起電話一看,是侄子打來的,打過去,那邊低聲問,要不要給張發誼一點顏色看看?這話說到她心坎里了,她叫道,去把他的臉給我撕爛。

金飄忘了這兩個遠房侄子原是混社會的,臨到中午聽到樓道里吵吵鬧鬧,因為沒有梳洗也不好意思出門,聽著聽著就覺著不對,出來一看,張發誼被兩個侄子打得滿臉是血。一個侄子嘴里仍然在罵,離了我們金家,你就是一個臭要飯的。然后又聽到嘈雜的腳步聲,隱約聽有人說,警察來了。金飄忙叫,快進來。那兩侄子,連拖帶拽把張發誼弄進了屋。張發誼要喊,金飄撲上去死死用手堵住他的嘴。那兩個壓住他的胳膊、腿。他一張臉漲得通紅,大瞪著眼,眼淚流水似的灌進了他兩耳朵。待樓里完全安靜下來,他們才放開了張發誼。張發誼一翻身坐起來,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金飄雖心虛仍然嘴硬道,別哭了,多大的人了。

張發誼發瘋似的快步去了衛生間,聽到他怪叫一聲,然后是稀里嘩啦。是衛生間的鏡子被他砸了。片刻后,張發誼一臉的水珠,提著一只血淋淋的手走了出來,然后又走了出去。靜靜的樓道里不知是誰的手機鈴聲,一直在響。

張發誼沒注意到自己的手在流血,恨超越了疼。他是被金飄兩個侄子騙回家的,說是金飄在家傷心過度哭暈了。他雖不相信還是跟著他們去了,沒想到快到家門口,他們對自己動了手。說金家的人不是好欺負的,可明明被欺負的人是自己。

剛進商城大樓就遇到了蔡養柱,蔡養柱一定要拉他去診所包扎傷口。這一拉,張發誼的眼淚掉了出來。他反過手,拉起蔡養柱先去攤位。有兩位客戶已等了不少時間了。張發誼說自己這邊廠子在休整,把訂單讓給了蔡養柱,并看著他們簽了單,付了押金才肯去包扎。蔡養柱一謝再謝。

張發誼手縫了四針,臉上也有四五處破了,好在不用縫針。處理完,張發誼告訴蔡養柱,自己怎么被打,又實話相告,廠子沒有休整,就是想把這筆訂單讓給他。蔡養柱聽完氣得當街指著張發誼說,早知道是這樣他絕不能接訂單,這算什么事?尤其是金飄知道還了得?張發誼仰起貼著幾道膠布的臉,咬牙道,蔡哥你放心。蔡養柱看著張發誼的樣子,既覺著可氣,又覺著可憐、可笑。人越怕什么就越來什么,他不想跟金飄有瓜葛,本來就有教唆張發誼的嫌疑,現在是徹底說不清了。

果然,張發誼一走,金飄就后悔不該聽兩個侄子的攛掇,正怪他們下手太狠。攤位上的營業員打來了電話,說張發誼把到手的訂單讓給了蔡養柱。他們這么多年甭管再怎么鬧,生意都是第一位的,張發誼讓出訂單等同于生意上的出軌和背叛,罪不容誅。金飄氣到了極點反而又平靜了下來。從頭至尾認真想想,問題就是出在蔡養柱身上,他太陰險了。

次日精心打扮了一番,一早就坐在了攤位上。

可是這一坐就是一上午。商城里稀稀拉拉沒幾個人,有的攤位索性掛出休業一周的牌子。張發誼沒來,蔡養柱也沒來。臨到午飯時間,閔軍拉著孩子來了。金飄的世界里發生的事太多,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況且閔軍和孩子一起瘦下了一圈,形容憔悴更讓金飄覺著恍若隔世。她只管望著忘了避諱,與閔軍的眼神撞個正著。倆人頓時都很尷尬。金飄似笑非笑的抿了下嘴,想索性先去吃飯,起身拎起包就走。誰知包卻掛到了水竹,只聽嘭一聲,裝水竹的大瓷瓶倒地碎了,濺了她一身的水。她的臉頓時火辣辣的。她與閔軍間的說不清道不明的一層紙被捅開,比張發誼發飆要打她,更讓她難堪。她沒頭沒腦地向旁邊的營業員訓了句,你們都是干什么吃的。這句失敗的話,沒落地她就已后悔,也只能昂頭忿忿地離開。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蔡養柱和張發誼一起走向閔軍,但她不能回頭。

這是一筆數萬元的訂單,不是小數目。蔡養柱怎么想都覺著窩囊。張發誼卻一根筋孩子似的,退了酒店的房住進了他家里,反正他也是一個人。蔡養柱沒法說一個不字,他提出這筆訂單的利潤各分一半,張發誼當即拉了臉說,這樣他就翻臉。蔡養柱心底里說,你的臉真沒有多大的價值,完全沒腦子。他勸張發誼回去同金飄好好談談,張發誼又虎起臉說,金飄不磕著頭來求他,他絕不回去。蔡養柱為了閔軍猶豫心煩,現在又多了個張發誼,時間就像穿上了風火輪,嗖嗖地往前跑,一邊覺著來不及了一邊又不知該怎么辦,心情很是煩亂。

他陪著張發誼去換了藥,到商城遠遠看到閔軍來了。幾日不見再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很有種失而復得的不舍。同時他也看到了金飄,而張發誼只管昂著頭拉著他向閔軍走過去,理直氣壯的。

張發誼熱情地同閔軍打招呼,倒讓閔軍有些吃驚,從前他們見面頂多點個頭。閔軍回答他說,氣色不好是因為孩子病了。張發誼忙拉過孩子問,有沒有好一些。蔡養柱站在張發誼的身后,看著這一對因生病而蒼白憔悴的母女,心疼卻只是默然。閔軍也有意避開不看他。張發誼臉上破皮的地方結了疤,有兩三處,他頂著這樣一張臉反倒很快樂,東拉西扯的一個人說著話。蔡養柱明白,張發誼并非一點腦子都沒有。

可是,可是,一切都似乎就差那么一點。

金飄吃了飯,在商城外轉了一圈,想了想又重新回來直奔蔡養柱的攤位。蔡養柱見金飄來,起身想給她讓個座,見她神情不對又重新坐下。金飄到張發誼身邊,瞪眼示意把椅子讓給自己坐,張發誼把臉扭到一邊不理她。她只好不客氣地讓蔡養柱的營業員給自己拿凳子來。一邊用手指著張發誼對蔡養柱大聲道,看看,現在變成什么樣了,中國有句話叫,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

蔡養柱腦子里亂糟糟的。閔軍在他眼角的余光里坐著。金飄粗壯的身子在他面前,氣勢洶洶地繼續向他說,你是在破壞我們的夫妻關系,還有,張發誼賭氣把訂單轉讓給你,你就這樣接了,你覺著合適嗎?金飄瞪著眼直視著蔡養柱,這一番赤裸裸的指責讓蔡養柱覺著難堪,但不是替他自己,是替金飄。周圍鄰里開始向這邊張望,蔡養柱看見閔軍站起了身,他雖是一腔冤枉,但是一瞬間又沉住了氣。金飄見他不做聲,越發的聲音大了,抬手指著他說,你明知道他腦子不夠用,還要占這個便宜……話未完,一旁的張發誼猛然起身,大喝一聲,滾。拉起金飄就走。金飄一邊叫放手,一邊用另一只手打張發誼。張發誼加快速度,拖得金飄跌跌撞撞一路小跑。看熱鬧的人讓開一條道,有人起哄叫道,拉出一頓老拳暴揍。有人低聲道,他不敢。

倆人在走廊盡頭一消失,周圍關系不錯的老板都圍到蔡養柱身邊來,你一言我一語的熱議起來。他們不了解發生了什么事,卻一致站在蔡養柱一邊替他打抱不平,贊他能沉得住氣。蔡養柱敷衍著心里只想這熱鬧能快點散了。這里越是混亂,他越是惦記閔軍。人一散他即刻向閔軍那邊張望過去,發現她不在。起身四下看,誰知一回臉,她就在自己攤位旁站著。他的一系列動作,被閔軍看得一清二楚。倆人一下都紅了臉。閔軍是被她女兒拖來的,小姑娘伸手拉了拉蔡養柱。蔡養柱忙蹲下身,手指碰碰她的小臉蛋,問,怎么了?小姑娘道,剛才那個阿姨是不是來吵架的?蔡養柱搖頭笑答,不是。又握了小姑娘的手回問她,病好了嗎?都瘦了。小姑娘一笑,那是閔軍的另一張臉,他自然地把她抱起來。小姑娘兩只手抱住他的脖子,將頭枕在他的肩上。閔軍的心怦怦直跳,嘴里卻說,其實我倒是很欣賞金飄,女強人,又有能力又有膽量,天生是做生意的料,我就不行也學不來……他們之間原是有座山的,他們都疑心,怎么一步就跨到面前,毫不費力。蔡養柱眼望著地用余光看她,她背對著光站著,俏麗而孤獨的身影。孩子在他懷里,那一點分量算不得沉。一瞬間,他真想把閔軍一并抱在懷里,他抱得動的。

張發誼把金飄拖回了家,到廚房拿出一把菜刀,讓金飄馬上叫她倆侄子過來,他們就在當地決一死戰。他用力太猛,舉著刀的手上白紗布滲出血來。金飄叫,你瘋了?張發誼回身拿起一只暖瓶,嘭一聲摔碎在面前,叫道,我就是瘋了。金飄叫,我不怕你。張發誼又回身抱起一只魚缸摔在了地上。金飄又叫,你個混蛋,住手。張發誼端起一盤杏子砸在地上。幾番下來,擺在桌面上的東西全摔完了,金飄才終于不再說話。張發誼咬牙道,訂單是我主動讓給蔡養柱的,我有這個權力,跟別人無關,罵不著蔡養柱。最后怒吼一句,我們離婚!摔下菜刀走了。金飄在他身后撕心裂肺地叫道,休想,這個家全靠我,全是我掙來的,你休想拿走一分錢。

金飄像是風雨飄搖中的一只小船,在慌亂中發現了一根救命纜繩,一個家庭無非是由感情和錢兩樣組成的,她不信沒了錢的張發誼會離了她。

金飄連夜開始備戰,把兩個侄子叫到家里來商議,庫房已全部換了鎖,下一步要控制攤位上每日的營業收入,平日里都是由張發誼收錢并存入銀行,明日起金飄親自去收錢。只是銀行往來,以及工商稅務等一直都是張發誼在跑,具體怎么操作金飄全不知道。還有全疆各地的專賣店,往來賬目雖有人專管,但匯款賬戶是張發誼的,所以明日要立刻通知他們,這幾日暫時不要匯款。還有各大商場的上貨和結賬……這一說起來怎么處處都是張發誼在做呢?其實可不是嗎,日常里她只管動嘴指揮,下面各項工作全是張發誼去落實的。

倆個侄子臨危受命,一個個胸脯拍得咚咚響,以后他們會接替張發誼。她的事業,她的家業,一串串數據從他們嘴里出來變大了。可是,其實金飄即便在這時候也不傻,她根本信不過他們。

次日還是按計劃進行,金飄也一早去坐鎮。商城悶熱,顧客聊聊,與她緊繃著備戰的神經格格不入。

閔軍臨近中午才去,蔡養柱已在她的攤位前坐著看完了一份報紙,起身去接過她手里的一小包貨,轉交給她的雇員。金飄聽不到他們低聲說了什么,兩個人都是笑臉,卻有意避開互不相看。金飄看在眼里,心里繼續盤算怎樣先拿到張發誼的銀行卡,其實營業執照仍掛著金飄母親的名字,真要打起官司來,她隨便耍個賴,張發誼就得不到多少。可是這會兒,她想讓張發誼分文都見不著。

張發誼手上的傷口感染化了膿,不得已又拆線重新處理,他咬了牙背過臉不敢看,疼得直冒汗。之后又掛上了吊瓶。他做事一向干凈利索,且分得清,躺在診所的床上,腦海仍按部就班地考慮,該付的款,該交的費,該結的賬,該返廠的次品,該完成的訂單。這些瑣碎的事是他日常的工作,他完全沒有把離婚與這些工作混在一起。其實離婚兩字,他也只是生氣那么一喊,他沒認真去想過。

待張發誼回到攤位上,金飄已坐得不耐煩,叫了一個侄子來頂替她。張發誼把手包往抽屜里一扔就去了庫房,一切看似如常又有些不對勁。臨下班,他才發現全不對,抽屜里的賬本不在了,營業款被提前收走,最后發現他包里的銀行卡全沒了。幾個營業員支支吾吾的,躲得老遠。張發誼一下明白了,是金飄。他拿著包不由得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周圍鄰里都向他看了過來。

晚上張發誼做東,請了包括蔡養柱和閔軍在內的,商城十多位相熟的老板,到海鮮酒樓吃飯。做了這么多年的鄰里,張發誼倒是第一次這樣請客。他家是大戶,往來的不是大客戶就是上層領導,而且都是金飄出面,他只是個跟班跑腿。金飄一向都說,酒要喝得有價值。

最好的包間,按最高標準上菜。張發誼坐在首席位置,特地安排蔡養柱和閔軍坐在一起,在自己旁邊。他站起身,是瘦小的中學生一般的身材,高高仰起明晃晃的大額頭。這一刻他的感覺真好,環顧在坐的人,眾星捧月似的都望著他,等著他說話。他倒是從沒想過要有這樣一天。醫生囑咐他,不能喝酒,他以茶代酒把一眾灌得歪歪斜斜,然后擠坐在一起用手機拍了張照片,發給了金飄。

照片里,閔軍被擠到蔡養柱的懷里,他們的手自然地握到了一起,不輕不重,像一對相濡以沫的老夫妻。金飄在家里拿著手機,先看到了他們擠在一起,又看到他們的手。隨后她把照片放大,再放大,最后只剩下張發誼的臉,她發現張發誼無畏的神情里,似乎還藏有一種輕蔑。只有一張照片,再沒有一個字,也沒有來電話。她的一記重拳出去,竟然沒有反應。金飄再次撥通一位營業員的電話,讓她重新描述一下,當日下午張發誼在攤位上的情形,問,他真的沒有生氣?他是怎么笑的?不會是被氣得不正常了吧。

次日張發誼就失蹤了。

他是前一晚從蔡養柱家里搬了出來的,他對蔡養柱和閔軍說,不打擾他們的二人世界。

蔡養柱卻拉著閔軍的手,送她回了家。沒有坐車,走了兩個多小時。一高一矮兩個不斷被拉長又壓短的影子,從一個路燈到另一個路燈。他們決定賭上一把,同生意一樣,風險一定是有的,但是無論結局怎么樣,他們都心甘情愿地認了。

大約一周后的一天,張發誼突然和金飄一起回到了攤位上。張發誼走在前,金飄走在后。周圍的人都向他們看過來,他們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變化,似乎什么都沒發生過,但是細心的人看出來,金飄替張發誼把椅子拉開讓他坐下,自己才在一邊坐下。

后來聽說,金飄不肯在張發誼提的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張發誼在協議上寫明了,他寧肯不要財產,只要離婚。金飄在家里哭了幾天,哭到沒有了氣力,竟然有了些小女人的樣。她怎么舍得張發誼一無所有的離開她,初見他時的感覺一瞬間又回來了,她要拯救他,給他一切,包括他想要的她的女人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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