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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露和她的父親

2013-10-23 06:16:00
清明 2013年4期

小 岸

1

余露兩歲時,父親就去世了。父親是生病去世的,據(jù)說得了可怕的病——白血病。

小時候,余露無數(shù)次問母親:“白血病是什么樣的病?”

“絕癥,治不好的病?!蹦赣H總是這么回答。

“為什么會得那樣的???”

母親通常沒好氣地說:“我怎么知道?你真夠煩的,問起來沒完沒了?!比绻銮赡赣H心情好,就會換一種口吻:“你爸爸體質(zhì)不好,可能是這個原因吧?!闭f完,還會沉默地看一眼女兒,目光里浮著一層光,虛弱而潮濕,就像一口井。

余露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記得父親的樣子,她記得父親抱著她看電影、逛公園,還給她買玩具——一只一捏就“咕唧咕唧”發(fā)出響聲的塑料娃娃。她甚至記得娃娃的顏色,通體粉紅,沒穿衣服,胖乎乎的。她問母親,粉娃娃哪里去了?母親說不知道。母親根本不記得有這回事,“哪有什么粉娃娃,從來沒見過?!蹦赣H更不相信她對父親留有記憶,“怎么可能?你那時才多大?”

為了證明自己的記憶力,余露說:“爸爸戴著眼鏡?!?/p>

母親白了她一眼:“這還用你說嘛?!奔依锉4嬷赣H的照片,文質(zhì)彬彬,戴著眼鏡。

“爸爸會畫畫?!?/p>

“那還用你說嘛。”母親還是那句話。父親是個業(yè)余畫家,家中至今掛著他的畫。

“爸爸抱著我看電影,電影院有很多人?!?/p>

“那是因為我告訴過你,你爸爸帶你看電影,結(jié)果你睡著了。你把我說的話,當成你自己的記憶了?!?/p>

余露很認真地說:“不是,明明是我記得的。我還記得電影里有個紅衣女人,騎著馬?!?/p>

“那是什么電影?”母親皺皺眉,“難道是《紅牡丹》?我想起來了,你爸帶你看的就是《紅牡丹》,可是,你爸明明說你睡著了?!?/p>

余露得意地笑道:“我肯定沒睡著。”

“你那時候不到兩歲,怎么會有記憶?你還記得什么?”母親的表情變得憂慮起來。

“爸爸抱著我逛公園,他把我放在草地上,他自己作畫?!?/p>

“畫的什么?”

余露苦思冥想,說:“好像是荷花?!?/p>

母親松了口氣,家里掛的就是余露父親的荷花圖,墨綠莖葉托著一枝粉色荷花。

余露仿佛猜到母親的心思,她更正道:“爸爸畫的不是荷花,是一個阿姨。阿姨眉心有一顆紅痣,就像畫上去的,鮮艷極了?!?/p>

母親吃了一驚,臉色變了,聲音提高了八度:“沒有的事,你不要胡說八道。再胡說八道,小心我揍你?!?/p>

母親脾氣不好,動不動就不高興。她的臉就像江南的雨季,時常陰沉沉的。

除了這些有限的、可疑的記憶,父親在余露腦子里就只剩下一張又一張的相片:父親穿著中山裝、父親穿著白襯衣、父親穿著風衣、父親穿著皮夾克;還有……父親騎著摩托車。摩托車是照相館的道具,可余露一廂情愿地認為,父親有一輛自己的摩托車。

有一次,她問母親:“爸爸會騎摩托車嗎?”

“不會,他壓根沒騎過?!?/p>

“不可能,爸爸一定會騎摩托車。”

“難道我不比你清楚?”母親瞪了她一眼。

“爸爸一定會騎摩托車!”余露幾乎喊道,她叉著腰,嘴巴撅得老高,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像是同母親示威。

“你吼什么吼,你說他會騎就會騎嗎?那你還問我干什么?”母親終于生氣了,伸手推了她一把,“走開,沒見過你這么討厭的孩子,一邊去,別煩我?!?/p>

余露被母親推倒在地,地板上有一片水漬,把她身上的花裙子弄臟了。

“裙子臟了?!彼脨赖剜洁?。

“活該,自找的?!蹦赣H看也不看她。

第二天,余露去幼兒園撒了一個彌天大謊。她告訴班里的小朋友,放學后,她的爸爸會騎著摩托車來接她。那時候,社會上還沒有私家車的概念,時髦人家的標志是男主人騎一輛風馳電掣的摩托車。余露遐想父親騎著摩托車來接她,穿著相片里的風衣,威風凜凜,駛?cè)胗變簣@大門。這個場景反復出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令她浮想聯(lián)翩,興奮不已?!墒?,騎摩托車的父親當然沒有來,不可能來,永遠不會來。

面對小朋友們的詰問,余露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爸爸的摩托車丟了。”

“你騙人,你根本沒有爸爸?!敝檎叽链┧闹e言。

她急了,爭辯道:“誰說我沒有爸爸?我有爸爸?!?/p>

“你爸爸在哪兒?你爸爸在哪兒?讓我們看看?!贝蠹姨翎叺貑査?,將她團團圍住。

余露搓著兩只小手,左顧右盼,身子微微扭著,她想撒尿?!拔乙蠋!彼噲D推開擋在周圍的同學。

“別讓她跑了。”有人喊道,大家更緊密地把她包圍起來?!澳惆职衷谀膬?,讓我們看看?!?/p>

余露眼淚汪汪,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她哭了,她就會裝可憐?!?/p>

“騙子,撒謊還裝可憐?!?/p>

余露終于抽抽噎噎地說:“我爸爸在相片里,我爸爸在相片里騎著摩托車?!焙⒆觽兒逄么笮?,有個男孩笑得捂著肚子在地上打滾。余露垂著頭,無地自容。她的兩條腿緊緊貼在一起,褲子濕了一大片。

“快看,快看,她尿褲子了。”他們一邊拍著手,一邊歡呼,就像慶祝什么似的。

多年以后,余露給潘晨光繪聲繪色講述這件事時,潘晨光緊緊攬著她的肩膀,滿臉痛惜。他說:“傻丫頭,我若早些認識你,就騎著摩托車去接你。”

“那時候你有摩托車嗎?”

潘晨光仰起頭,瞇著眼。余露很喜歡潘晨光這個動作,當他陷入思考,就會仰起頭,瞇著眼。他的眼睛不大,瞇起來,就成一條線了。

“讓我想想。”潘晨光仍舊瞇著眼,“你上幼兒園的時候,是一九八十年代中期,摩托車是奢侈品,我那時是個窮光蛋,買不起。”

余露的眼睛霎時黯淡了,把頭偏向一邊,委屈地說:“那你還吹牛。”

“我的意思是,假如那時認識你,了解你的心思,我就特意為你去買一輛摩托車,傾家蕩產(chǎn)也去買,然后冒充你的父親去幼兒園解救你?!?/p>

余露不吭聲了,她偎在潘晨光的懷里,像只貓。她吸了吸鼻子,一只手箍緊他的胳膊,沖他撒嬌:“你為什么沒有早點認識我?你為什么沒有早點認識我?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兒?你究竟在哪兒?”她的眼淚說來就來,頃刻間,滿臉滂沱。

潘晨光更緊地摟著她,似乎想把她嵌進自己的身體里。他是真喜歡這個小女人,這個年齡比他小二十歲的女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都可以做她的父親了,不是嘛?余露只比她的兒子大五歲。想到兒子,潘晨光心內(nèi)一陣恍惚。男女情愛太可怕了,太強大了,超出他的想像。為了這個小女人,妻子和兒子他都不要了。沒辦法,他太喜歡她。最重要的是,她也愛他,她離不開他。她說,他是她的空氣,離開他,她就去死。她身上有一種強悍的東西。不,不是強悍,是兇悍,是那種說得出就能做得到的狠勁兒,讓他害怕。然而,又讓他幸福。想想吧,這世上有個女人愿意為你去死,在愛情成為稀缺資源的年代,他沒有理由不動心。

妻子也用死嚇唬過他,但其實就是“嚇唬”。他清楚她是什么樣的人,色厲內(nèi)荏,口是心非。她后來也坦承了,傻瓜才會去死呢,潘晨光,我才不會便宜你。前不久,潘晨光接到法院傳票,妻子告他重婚。他們夫妻感情破裂,情斷意絕,但是,她不肯離婚。她不離婚,反告他重婚??傊?,她就是給他制造痛苦和麻煩。用她的話說,潘晨光的痛苦就是她的快樂,潘晨光的麻煩就是她的樂趣。

說起來,真夠悲慘,二十年婚姻落到這步田地。

2

毫無疑問,余露是個問題兒童。問題兒童時常惹得壞脾氣的母親不高興,隔段時間,她就不可避免地挨母親一頓揍。

母親常用一把整理床鋪的小笤帚收拾她,一端是黑色鬃刷,另一端是兩寸余寬的木質(zhì)手柄,打在身上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鈍痛。許多父母打孩子只打屁股,屁股肉多,打不壞。余露母親卻不是,逮住哪兒打哪兒。怒氣襲來時,她便失去理智,一把扯過女兒,一手舉起笤帚,對著余露的手臂、大腿、臀部、腰身、肩背、脖頸、胸脯……亂打一氣。隔天看,笤帚所過之處,留下一片片觸目驚心的淤青。

余露脾氣倔,母親罵她是茅坑里的石頭,臭而硬。臭而硬的余露挨打時,很少哭。“你哭不哭?你是鐵打的嗎?你哭不哭?”母親氣急敗壞,等待女兒哭著求饒。余露抱著頭,身體弓成蝦米狀。每挨一下打,嘴里就悶聲發(fā)出一聲響,卻堅決不肯求饒。到了最后,往往是母親打累了,氣喘吁吁停下來。余露仍舊牙關緊咬,干澀的眼眶一滴淚也沒有。母女倆的對峙,看似母親占了上風,實際上,最先敗下陣的總是母親。

每次挨過打,余露都會享受幾天特殊待遇。比如忽然多出一件心儀的玩具,有時是一個金發(fā)碧眼的洋娃娃,有時是一只圓滾滾的皮球;或一串沉甸甸的香蕉,一只香噴噴的雞腿。夜里,母親對她的溫存也會久一些,睡覺時,掀開她的傷口,輕輕摸一下,問:“疼不疼?”余露搖搖頭:“不疼?!蹦赣H疑心余露痛覺有問題,怎么會不疼呢?怎么就不哭呢?她甚至特地帶她去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一切正常。這孩子,可能天生皮實吧。從醫(yī)學角度講,血紅素偏高的人,痛覺較麻木。可是,余露血紅素恰恰偏低。母親半是不解,半是懊惱。這個失去丈夫的寡婦,性情乖張。她管不住自己的脾氣,一旦發(fā)作,就像換了一個人。

到了后來,當余露想要某件東西而得不到時,就會算計著挨母親一頓揍。她故意做錯事,吃飯磨磨蹭蹭,一雙筷子在碗里撥拉來,撥拉去,面條坨成一團還沒有吃完。這還不算,喝水的時候,失手打碎一只印花玻璃杯。母親氣得推搡她幾下,咬牙切齒地咒罵幾句,還是沒有動手。余露著了急,一腳踢倒墻角的暖水瓶,熱水淌了一地,亮晶晶的瓶膽成了碎片。她終于如愿以償?shù)孬@得母親一頓飽揍,身體習慣性地蜷成一團,身體的疼痛與心理的滿足就像潮水一樣,一波又一波,溫暖而暴虐。它們席卷而來,襲擊她、吞沒她。她早早就體會到了什么是“痛并快樂”。翌日,渴望已久的一雙紅皮鞋擱在了她的床前。那一刻,她簡直激動得熱淚盈眶。挨打算什么?何況挨打的只是身體。身體算什么?身體根本不是自己的。余露有一個奇怪的想法,她認為身體不是自己的。她厭惡身體,口腔里的異味、鼻孔鉆出的鼻涕、指甲縫里的臟物、眼屎、頭皮屑、汗?jié)n……更加不能原諒她的下半身,想想吧,世界上最骯臟的東西竟然躲藏在里面,每天都要排泄出一坨。她觀察過自己的大便,捏著鼻子,湊近看。越看越覺得糟心,越看越覺得難受。她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更丑陋的東西了。人為什么要吃飯呢?不吃飯是不是就不會排泄?她果真身體力行實施起來。不吃飯,只喝水。母親不知原因,以為她病了,帶她去看醫(yī)生。醫(yī)生說是厭食,開了兩盒山楂丸,山楂丸就像搓成團的黑泥。母親逼她服下,味道酸苦。她的“厭食”沒有堅持多久,很快就妥協(xié)了,吃下一大碗漂著蛋花和火腿丁的面片湯。再去廁所解完大便,她閉著眼睛摁下馬桶沖水閥,決絕而堅定地不再看它們一眼——這如影隨行,令她無比嫌厭,又無法擺脫的東西。

余露對身體的惡感一直持續(xù)到十二歲,初潮來臨。當溫熱的血液從她體內(nèi)流出,她對這具曾經(jīng)無比憎厭的身體生出了憐憫與喜愛。她無意中聽人講,孩子身上流淌著父母的血。女兒流著父親的血,兒子流著母親的血。這話令她心里發(fā)燙,想想吧,那個從世上消失的、優(yōu)雅的、會作畫的父親的血液在她的體內(nèi)奔涌。父親的生命在她身上延續(xù),父親成了她生命的另一種圖騰。她有什么理由嫌惡自己的身體呢?

初潮是紅色花瓣的液體。余露自戀地想。比她年長的鄰家女孩用搗碎的鳳仙花染指甲,那么紅,那么紅,經(jīng)血一樣的紅。令她心動,令她的心也跟著疼痛。她提醒自己,身體就是美麗的花瓣,所以才流出殷紅的血。女孩子很容易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她從自厭變成了自戀,經(jīng)常對著鏡子左顧右盼。皮膚光滑,牙齒潔白,眼睛烏黑明亮。她的身體并不是她以為的那么糟糕,相反,稱得上美麗。洗過澡之后,全身上下混和著洗發(fā)水與香皂的清香。她嗅嗅鼻子,滿懷欣喜。

母親再發(fā)脾氣時,余露學會了躲閃。母親舉起笤帚向她襲來的瞬間,她像只敏捷的兔子一樣沖進衛(wèi)生間,反鎖房門,任憑母親在外面詈罵不休。憤怒的母親偃旗息鼓了,她才小心翼翼從衛(wèi)生間鉆出來。

有一次,當母女倆又發(fā)生沖突,余露故伎重演時,她驚慌地發(fā)現(xiàn),衛(wèi)生間的門鎖壞了。母親成功地逮住了她,手里的笤帚準確地落在她的身上。這把笤帚似乎對余露的身體產(chǎn)生了久違的饑渴,雨點一樣密集地撲向她。她像一只無處逃身的耗子,聽天由命,狼狽不堪。母親打累了,丟掉笤帚,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余露從衛(wèi)生間出來,沉默地看了一眼在廚房準備晚飯的母親。母親余怒未消,鍋碗瓢盆碰撞聲格外刺耳。這次起因緣于一張請假條,班主任交給余露母親一張假條,上面寫著:老師你好,我女兒身體不適,請假半天,請予準假。落款是余露家長。這張偽造的假條激怒了母親,回家后,她不問青紅皂白,對余露一番暴打。打完了,母親才想起問余露,曠課干什么去了?

是啊,曠課干什么去了?為什么要曠課?倘若說實話,母親斷不會相信。其實她什么也沒干,她只是忽然不想去學校,沒有任何說得出口的確鑿理由。她在學校附近的山坡溜達了一下午,站在山坡眺望學校。上課了,操場上空無一人。她百無聊賴,坐在石頭上發(fā)呆。放學鈴聲響了,看著同學們擁出擁擠的校門,她也背起書包,朝回家方向走。

如果她這么說的話,母親肯定不會相信,搞不好,還會第二次對她施暴。她干脆撒謊說自己去錄像廳了。學校附近有一家錄像廳,經(jīng)常有學生曠課去那兒看錄像。母親果然信了她的話,咬牙切齒地威脅她:“你個挨千刀的,以后再敢去看錄像,絕不饒你。”

余露仔細檢查衛(wèi)生間門鎖,它已壞到無法修復的地步,再也保護不了自己了。再發(fā)生類似事件,她只能束手就擒。她不甘心,決定給母親一個教訓。母親的壞脾氣就像莫名其妙的風,即使沒有曠課之類情由,也是說來就來,指不定什么時候發(fā)作。怎樣給母親一個教訓呢?她腦子飛快盤算著,眼睛朝窗戶望去。跳窗?行不通,風險大,萬一真掉下去呢?她可不想死,她還沒有活夠呢。春天的花、夏天的樹、秋天的風、冬天的落日……世上多少美妙的事。而且,她早早獲悉自己生而為人的使命——代替父親活著,延續(xù)父親的血脈。她活著,父親就不死。她死了,父親就真正死了。這奇特、古怪的邏輯,她無師自通。

跳窗行不通,那就當著母親的面撞墻,像影視劇里尋死覓活的婦人?她咧著嘴笑了,仿佛已經(jīng)一頭撞到墻上,窘態(tài)百出。單單這個念頭,就讓她覺得蠢透了。

母親還在廚房里忙碌,器物的碰撞趨于緩和,這說明母親內(nèi)心平靜下來。母親性格暴戾,但她的怒氣就像雷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余露可不這樣,她不動聲色,靜水深流,喜怒不形于色。她篤定父親是和她一樣的人。父親如果活著,如果父親活著;父親假如活著,假如父親活著……余露吸了吸鼻子,幾乎惱羞成怒地甩掉腦子里的假設?!赣H死了,她沒有父親。世上沒有假設,一切假設都是虛妄。

余露平靜地用梳子把亂蓬蓬的頭發(fā)扎起來,不忘綁上一枚綴著珠飾的頭花。她把自己的儲錢罐砸了,一只肥胖的石膏豬。沒費多大勁兒,往窗臺上一磕,就碎了,跳出一堆零鈔。有紙幣、有鋼镚,聚集起來,數(shù)目也不少呢。隨后,她把這些錢裝在一只袋子里,沉甸甸的,讓她生出闊綽的豪氣。她想好教訓母親的辦法了——離家出走。她對這個法子不太滿意,被用濫了,沒創(chuàng)意??梢粫r半會兒,想不出更好的,只好將就用它了。

廚房的排氣扇“呼呼”旋轉(zhuǎn),炒菜的香味傳出來。臨出門時,余露嗅到尖椒炒肉的辛辣、鮮香。剎那間,饑腸轆轆。她有些猶豫了,可是——這次妥協(xié)了,一定還有下一次,她不能坐以待斃,她要保護它。它是她的身體,它是屬于她的,她有保護它的義務。從前,她對它不聞不問,令它飽受屈辱和傷害,以后不這樣了。她愛惜地撫摸脖頸,我不會任由她欺負你,我要給她一個教訓。

離家出走的余露只身去了火車站,她當然不會真的坐火車離開,她只是和母親玩?zhèn)€游戲,斗智斗勇,她有十足把握能贏。她輕蔑地想,你是斗不過我的。候車室燈火通明,人來人往,還有一排一排供乘客休息的座椅。她買了兩個夾餡面包,一瓶果汁。有趟列車開始檢票,座椅登時空出許多,她找了空位坐下。她算計著,揣測著,母親發(fā)現(xiàn)她失蹤,到找到她,至少需要五六個小時吧。怎么打發(fā)這漫長的五六個小時呢?她效仿某些乘客,蜷起身子橫躺在長椅上。順手拾了張別人丟棄的報紙,蓋在臉上。有個陌生婦女坐到她身邊,親切地問:“小姑娘,你去哪兒?”

她掀開報紙掃了一眼婦人的臉,警覺地說:“我在等人?!?/p>

“等誰?”

“我爸爸?!彼幕卮痦懥粮纱唷?/p>

“我爸爸”這三個字像一片烤得噴香的肉片在她的舌尖翻滾一圈,脫口而出。她舔了舔嘴唇,似乎回味它的余香裊裊。如果這句話是真的,這句話如果是真的。該死,她又掉進車轱轆般的假設里了。她羞惱地重新把報紙蓋在臉上。陌生女人無趣離開。報紙下,余露臉上布滿憂傷。她閉著眼睛猜想這個女人是尋找獵物的人販子,她假想自己被賣到深山老林,全身捆綁,動彈不得,受盡屈辱。若干年后,死里逃生,尋回城市。白發(fā)蒼蒼的母親與她相擁而泣。她被自己假想中的情景打動了,淚水濡濕了報紙。

她完全不像第一次離家出走,警惕得如同闖江湖的老手。

3

母親喊余露吃飯時,方才發(fā)現(xiàn)余露不見了。起先,她沒有放在心上。畢竟長大了,和小時候不一樣,挨了打,心里不痛快,興許到樓下散散心。母親餓了,她獨自坐在桌前吃飯,挑揀著盤中菜搛到碗里,肉片盡量留給余露。一碗飯很快吃完了,她走到陽臺,朝樓下張望。暮色來臨,路燈下,有人支著桌子打麻將。一群十幾歲的孩子奔來跑去,叫囂著,吵嚷著。母親辨不出那群孩子里面是否有余露,她喊了兩聲,其中一個小孩仰頭答,余露不在。眼看時間到八點了,母親的怒火再次被點燃,該死的丫頭,這么晚不回家,究竟跑到哪兒去了。她不得不下樓去找,樓前樓后尋遍了,還是不見女兒蹤影。這個時候,她才開始發(fā)慌,一顆心七上八下,步態(tài)也踉踉蹌蹌。遍尋不見,只好回家。開門進去,客廳燈亮著,她松了口氣,女兒回來了。松下去的氣很快變成火氣冒上來,死丫頭,她不能輕饒她??墒?,她很快發(fā)現(xiàn)餐桌上飯菜保持原樣,屋里寂無聲息。這才記起,客廳燈是她剛才出門忘記關的?!奥堵?!露露!”她喊了兩聲。她打開所有燈,臥室、廚房、衛(wèi)生間,一間一間查看。最后,沖向大衣柜,余露一定藏在里面,等待她把她拎出來。她預備把她狠狠拎出來,像包袱一樣甩到地上。衣柜門開了,一排衣服,別無他物。她頹喪地退后兩步,腳上踩到什么東西?蹲下身辨認,是石膏碎片。她驚慌地發(fā)覺那只肥胖的石膏豬碎了,里面儲存的零錢全都不見了。

短暫愣怔之后,她奪門而出,飛奔下樓,跑出小區(qū)。在路邊慌張攔下一輛出租車,直奔余露奶奶家。到了樓下,她沖著婆婆家的窗戶高聲喊女兒名字,婆婆聽到了,推開窗戶,探出頭,不相信似的問:“是露露媽?”“嗯,是我,露露在不在?”

婆婆疑惑地說:“露露怎么會在我這兒?”

“您別騙我,到底在不在?”

“不在,不在,怎么了?露露不見了?”婆婆焦慮地追問。

她沒做解釋,轉(zhuǎn)身又坐進出租車。余露奶奶的聲音從樓上追下來:“到底怎么了,你說清楚呀,你是不是又打孩子了?”

余露姑姑也從樓里跑出來,在出租車后面疾跑:“嫂子,等等我,露露怎么了?”

司機趕緊停車,余露姑姑追上來。余露母親完全慌了,眼淚不住地往外冒,對著小姑子哭訴:“露露不見了,不知去哪兒了?”

“別急,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說?!?/p>

“她曠課,我打她了,結(jié)果她就不見了。”

“什么時候不見的?”

“晚飯時就不見了?!?/p>

“仔細想想,除了來這兒,她還可能去哪兒?她有要好的同學嗎?”

“沒有,沒有,她那個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一向獨來獨往,根本沒有要好的同學?!?/p>

“別急,也許她回家了,沒地方去,她自己就回家了。”

“你說得對,那咱們現(xiàn)在趕緊回家?!庇嗦赌赣H催促司機,“師傅,快開車?!?/p>

“萬一她要是沒回去……”余露姑姑憂心忡忡。

“是啊,她要是沒回去,會去哪兒?你說會去哪兒?”余露母親滿臉驚懼。

“不管怎樣,先回家看看。如果還是不在家,我們就報警?!?/p>

二人趕回家里,已經(jīng)深夜十一點了,家里依舊空空蕩蕩。姑嫂倆心急如焚,馬不停蹄,趕去派出所。警察說兒童失蹤十二小時才能立案,讓她們把孩子可能去的地方仔細找一找。

余露姑姑提醒嫂子:“露露有沒有可能去外婆家?”余露母親先是搖頭:“太遠,她找不到路?!崩^而又不確定,“沒準她記得路,她腦瓜子靈著呢。”說完就決定去娘家找女兒。

姑嫂倆又攔了一輛出租車,把她們一路拉到余露外婆家。深更半夜,敲開門。預料中的結(jié)果,余露不曾來過。睡下的余露舅舅重新穿好衣服,跟她們一道出門。司機頗有經(jīng)驗,說:“小孩子和家長慪氣一般都是離家出走,我建議你們?nèi)ボ囌菊艺?,去晚了,恐怕就混水摸魚坐車走了。真要離開這兒,那可大海撈針,不好找了?!?/p>

司機的話把余露母親嚇出一身汗,連忙催促去長途車站。余露舅舅說:“大半夜的,汽車站肯定連個人影也沒有,現(xiàn)在只能去火車站碰碰運氣?!?/p>

母親早已亂了陣腳,急忙點頭:“對,對,對,去火車站,趕緊去火車站?!?/p>

出租車載著他們朝火車站駛?cè)?,在候車室,他們發(fā)現(xiàn)了熟睡中的余露。看到女兒完好無損地出現(xiàn)在眼前,母親像個委屈的孩子,蹲在地上,號陶大哭。余露被驚醒了,她揉揉眼睛,坐起來。一會兒看看姑姑,一會兒看看舅舅,一會兒看看泣不成聲的母親。舅舅訓斥她:“你這孩子,怎么能這樣呢,看把你媽急成什么樣了?!惫霉靡擦R她:“你來火車站想干什么?你想去哪兒?你這孩子簡直無法無天?!?/p>

余露垂著腦袋,她早已想好了應對的謊言,她低聲說:“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p>

“很遠很遠的地方是哪兒?”

“能找到爸爸的地方?!?/p>

三個人面面相覷,母親停止哭泣,臉上淚痕縱橫交錯。余露舅舅攬著她的肩膀,把她從長椅上拽起來。余露姑姑牽著余露的手,柔聲說:“以后不許這樣了,看把你媽嚇成什么樣了,你都多大了,該懂事了?!?/p>

余露舅舅勸余露母親:“露露長大了,有自己想法了,不要動不動就對孩子動手。”

三個疲累不堪的成年人與一個詭譎的少女,前后相跟著,走出凌晨兩點的火車站。余露偷偷打量母親,沒想到母親也正看著她。母親疲憊哀傷,目光充滿無助。余露在心里說,對不起,媽媽。她一直都愛這個壞脾氣的母親,即使她歇斯底里對她施暴時,她也沒有停止過對她的愛。她偶爾蔑視她、輕視她、討厭她……但,從來沒有恨過她。

4

語文老師講解一篇作文時提到白血病。有同學提問什么是白血???老師不是專家,漫不經(jīng)心地解釋:“白血病是一種會遺傳的病,死亡率很高?!庇型瑢W私下嘀咕,說得了白血病,血液會變成白色,血液里紅細胞被白細胞吞噬了,所以叫白血病。有同學表示懷疑,哪有那樣的事,白細胞只是名稱,并不代表顏色。余露沒有參與討論,她臉色很難看。

那天晚上,余露做了一個夢,她夢到自己來例假了。奇怪的是,經(jīng)血不是紅的,而是白的,就像……就像白色油漆,散發(fā)著刺鼻味道。它們從她的身體里源源不斷流出來,把她兩條腿染成了詭異的白色,像刷了一層油漆。她從夢中大汗淋漓地醒來,擰亮臺燈,伸手摸自己的下身。濕漉漉的,果然來例假了。她驚恐地把自己的手從被窩里伸出來,伸到臺燈下面,手指沾滿黏濕的血跡,像受了重傷。這可愛的“傷口”,她簡直想埋頭深吻它。她從床上爬起來,掀開被子,床單上赫然一片雞蛋大的血跡。若是從前,她一定羞惱極了,然而這一次,她只感到慶幸,巨大的僥幸,仿佛劫后余生。她再次嗅了嗅鼻子,空氣中果然有油漆味兒。哦,她想起來了,有扇窗戶壞了,母親換了扇新的,新刷的油漆尚未干透。

噩夢在余露心頭纏繞了好長時間,不久,另外一件揪心事再度糾結(jié)到她身上。她的同桌,一個喜歡大驚小怪的女生,發(fā)現(xiàn)余露胳膊內(nèi)側(cè)有一片密集的紅點,驚訝地問她:“喂,這是什么?”

她以為是不小心在哪里沾染上的,用手絹蘸了水,使勁擦拭。然而,那些小紅點越擦越清晰,青筋畢露般,一粒一粒像要破皮而出。

女同桌一驚一乍地說:“余露,我在電視上看過,得白血病的人,皮膚會出現(xiàn)一片一片的紅點。”

余露驀地停下手里動作,瞪大眼睛,兇巴巴地喊道:“你胡說!”

同桌被她的神情嚇著了:“我只是隨便說說嘛,況且,老師說過,白血病是遺傳的,不是想得就能得的,難道你家有人得過白血病嗎?”

同桌說這話的時候,手里正把玩一支鋼筆。鋼筆帽脫落了,她沒有發(fā)覺,鋼筆在她手里快速地呈扇形旋轉(zhuǎn)。藍色墨水箭鏃一樣朝余露襲來,濺到她的臉上、她的胸前,也濺到了她的胳膊上。沾染了藍色墨水的小紅點轉(zhuǎn)瞬變成紅藍交織的圖案,猙獰可怖。余露舉起胳膊,嘴里發(fā)出驚恐的尖叫。同桌嚇壞了,手里旋轉(zhuǎn)的鋼筆驀地飛出去,筆尖不偏不倚扎到余露的脖頸,醒目的鮮血流出來,血和墨水混合在一起,斑斑點點。余露整個人像是被莫名的氣流卷到空中,失去意識,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醒來以后,余露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護室。校醫(yī)目無表情地掃了她一眼,問:“醒了?”

她從床上坐起來,點點頭。

校醫(yī)若無其事地說:“沒什么事,就是脖子破了點皮?!?/p>

余露摸了摸脖頸,那兒粘著塊白色紗布。她想起自己胳膊上的小紅點,她伸出手臂,問:“阿姨,這些小紅點是什么?”

校醫(yī)不悅地掃了她一眼,余露敏感地察覺到了。她意識到自己稱呼錯了,不應該叫阿姨,應該叫老師或者大夫。她討好地補救,把手臂伸到校醫(yī)眼前:“大夫,您看,就是這些小紅點?!?/p>

校醫(yī)沒有認真看,而是不耐煩地說:“擦傷的吧?!?/p>

“不是,這些小紅點是皮膚下面滲透出來的?!?/p>

校醫(yī)目無表情:“那就是皮下淤血。”

學校通知了母親,母親在放學之前趕到學校,把余露接回家。一路上,母親喋喋不休。

“究竟怎么回事,你為什么和同學打架?”

“我沒有打架,是她不小心甩出鋼筆扎傷我了?!?/p>

“你們老師也是這么說的,不過我不相信,她的筆怎么偏偏傷到你,怎么沒有傷到別人?幸虧扎得不深,萬一扎到動脈呢,萬一扎到眼睛呢。聽說你暈過去了,是不是失血過多造成的?不行,我得帶你到醫(yī)院檢查檢查?!?/p>

“不用,不用。”坐在母親自行車后座的余露跳下來,“我不去醫(yī)院?!?/p>

母親停下腳步,伸手摸了摸女兒的額頭,又查看了一下脖子上的傷:“你真的沒事嗎?”

余露搖搖頭:“我不去醫(yī)院。”

母親沒有勉強她,母女倆一道回家。母親為她買了水果、糕點、餅干等零食。余露心事重重,悶悶不樂。

回家以后,母親忙著擇菜淘米。余露坐在沙發(fā)上,像尊雕塑,一動不動。母親為她買的一堆零食,她碰也不碰。

母親覺察到她的異常,走過來,摸了一下她的臉,問:“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咱們還是去醫(yī)院檢查檢查吧,萬一真有什么事呢。哼,要真有什么事,絕不能饒過你那位同學?!?/p>

“和同學沒關系?!?/p>

“怎么了?”

“媽媽,我大概快死了,我得了白血病?!庇嗦督K于向母親說出她的擔憂,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母親,眼里滿含哀傷。

“什么?”母親驚訝地跳起來,瞪著她。

余露伸出自己的胳膊,指著上面那一串密集的小紅點:“得了白血病的人就會有這樣的小紅點。”

母親重新坐回沙發(fā)上,拉過余露的胳膊,仔細查看上面的小紅點。

余露是那種細而白的皮膚,輕微擠壓觸碰,都會留下淤痕。自從她耍了一出“離家出走”的把戲,壞脾氣的母親收斂了許多,那把質(zhì)地堅硬的小笤帚再也沒碰過余露的身體。即便如此,余露身上還是時常出現(xiàn)青紫不一的斑痕。她是個神思恍惚的孩子,注意力不集中,一心常常二用、三用甚至多用。平日,碰到床沿、撞到桌椅、磕到門框,類似莽撞的舉止比比皆是,肌膚也就常常掛彩。

——可是,這樣的小紅點還真沒見過呢。

母親仔細檢查小紅點,像淤血,她批評女兒:“大驚小怪,一定是睡覺時被什么東西壓住胳膊了。再說,憑這些小紅點,就說自己得了白血???小小年紀,神經(jīng)兮兮的?!?/p>

余露說:“不只同學這么說,我看過電視,電視里一個得了白血病的小孩就是胳膊上有很多紅點,而且……”

“而且什么?”

“白血病會遺傳?!庇嗦缎÷晣肃?,眼里飛快地閃過恐懼。

“誰說的?”母親質(zhì)問。

“老師說的。”余露低下頭。

“哪個老師說的,吃飽了撐的,嚇唬小孩,只有你這樣的蠢貨才會相信這種話。”母親手里的抹布“啪”的一下甩在桌子上。這是發(fā)怒前的信號,余露下意識地縮了下身體。

母親沒有動手打她,而是轉(zhuǎn)身進廚房洗了一根黃瓜,削了皮,遞到余露手里。余露舉著黃瓜走到陽臺,趴在欄桿上,邊吃邊看外面的風景。窗外有兩株開花的梧桐,春夏之交,白色的花朵浮著隱約的紫色,像是洗不干凈的白手絹。

母親不知何時站到余露身后,母親的手輕撫余露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軟軟的,黃黃的,她是個名符其實的黃毛丫頭。“你的頭發(fā)真軟,和你爸一樣。”

余露頓了一下,沒出聲,她等待母親繼續(xù)說下去。

“你爸不是白血病死的?!蹦赣H忽然說。

“你說什么?”余露詫異地看著母親。她的目光與母親平視,不知什么時候起,她的個頭已經(jīng)和母親一般高了。

“反正你遲早會知道?!蹦赣H躲開余露的視線。

“那他怎么死的?”余露盯著母親的臉。

5

畫畫是父親的業(yè)余愛好,他在一家企業(yè)工會上班,主要工作是寫標語。他熟諳各類美術(shù)字體,私下里,常有個體商販請他寫廣告。電腦尚未普及的年代,這樣的手藝很吃香。

家里至今留著幾幅他的畫,除了墻上掛的“荷花圖”,另外一些用塑料布包著,扔在衣柜頂上。年底大掃除,母親總會把這幾幅畫拿出來,用略含譏誚的目光審視一番。余露看過那些畫,有一幅是個女人,臃腫肥胖,眉眼與母親酷似。這一點令母親不悅。她說,瞧你爸,畫個丑女人就算了,還畫成我的模樣。說這話時,語氣是嗔怪的,有點像撒嬌。那一刻的母親好像變了一個人,令余露感到陌生。還有一幅是幾個人的臉,寬的、長的、胖的、瘦的,各張面孔湊在一起,鬼鬼祟祟,像是密謀什么。余露不解,他們在做什么?母親撇了撇嘴,這得問你爸,誰知道他畫的什么?

余露想,母親早晚會把這幾幅莫名其妙的畫丟掉。然而,沒有,母親一直沒有丟掉那些畫。大掃除后,母親重新把它們卷好,撣凈外面的灰塵,用塑料布包起來,仍舊擱到柜頂。

“反正你早晚會知道?!蹦赣H表情嚴肅,對十二歲的余露說,“一直不想讓你知道,可是,你早晚會知道。”

余露豎著耳朵,手里還抓著半截黃瓜。

母親說:“那年你兩歲,你爸帶著你去公園,你不是說你記得嗎?”

“是,我記得?!庇嗦饵c點頭。

母親沒理會她,繼續(xù)說:“他在湖邊作畫,你在旁邊的草地玩耍。你爸給你買了一根冰棍,你吃冰棍的時候把一個年輕女人的裙子弄臟了,她剛好也在草地坐著?!?/p>

“她穿著白裙子,她的眉心有一顆紅痣。我以為是畫上去的,想去摸一摸……所以弄臟了她的白裙子……”余露說。

“你果真記得?”母親半信半疑,“你怎么會記得兩歲時候的事?太奇怪了?!?/p>

長大以后,余露讀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的書,他敘述自己清晰記得幼年時的事。許多人當那是小說,是編的。余露相信他不是編的,他是真記得,就像她也記得自己幼年時的事。

“然后呢?”母親問,“你還記得什么?”

余露苦思冥想,眉頭緊鎖。

母親接著說:“你弄臟了那個女人的裙子,她很生氣,罵了你幾句,還把你推到一邊。你哭了,你爸爸跑過來責備她以大欺小,和小孩子一般見識,結(jié)果那個女人不甘示弱,與你爸爸爭吵起來?!?/p>

余露閉上眼睛,她陷在回憶里,穿過漆黑的時間之河,吃力摸索。黑暗中,一扇一扇的窗戶徐徐打開。

“阿姨掉進了湖里?!?/p>

“你想起來了?”母親愈加驚訝。

“是的,她搶爸爸的畫,然后掉進湖里了。”余露仍舊閉著眼睛,像個盲人。

“怪你爸爸自己,他竟然偷偷畫人家。還罵人家徒有其表,白長了一幅好面孔,污染了他的畫筆。那女人惱羞成怒,跑過來要撕了他的畫。兩個人推搡起來,她就掉進了湖里。她大喊救命,說是你爸爸把她推下去的,公園保衛(wèi)科的人把你爸爸抓走了。你爸爸抓走以后,沒出一個月……”母親垂下了頭。

“怎么?沒出一個月怎么?”余露手里的半截黃瓜掉在地上,她搖著母親的手臂追問。

“還能怎樣,活該他倒霉,正趕上‘嚴打’?!蹦赣H臉色冰冷,返身走回臥室。

余露追進臥室:“就因為這個?”

“不止這個,警察在他辦公室搜出幾張人體畫。那時社會不像現(xiàn)在開放,換到現(xiàn)在……我以前罵過他,他不聽,果然闖了大禍。”

“人體畫是什么?”

“不穿衣服的人。”母親緊咬嘴唇,“我現(xiàn)在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告訴你,你長大了,該知道的早晚會知道。你不用擔心什么白血病不白血病的,你爸壓根不是白血病,你也絕不會得那個病?!?/p>

余露呆若木雞。

真相大白無法令余露安心,她恨透了自己,為什么弄臟阿姨的白裙子?如果不是她弄臟了對方的裙子,父親就不會與她爭吵,也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

但是,很快,余露原諒了自己。要知道,那時她只是個不諳世事的孩童,沒有能力為自己的過錯負責。她換了個角度繼續(xù)思考這件事,父親畫人體并非不能原諒,余露參加過學校美術(shù)小組,見識過類似畫作。她不小心弄臟女人的白裙子也情有可原,她只是個兩歲孩童。父親與那個女人爭吵更沒有錯,任何一個父親看到兩歲女兒被欺負,都會忍不住指責對方。也許父親不該偷偷畫那個女人,可是……父親也沒有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何況父親是個畫家。畫家看到美好的事物、美好的人,都會情不自禁拿起畫筆。

余露對往事抽絲剝繭,就像打開包裹嚴密的長途郵件,一層一層解開,里面包裹的,是一個眉心長著紅痣的女人。對,就是她,沒錯,身穿白裙子的女人。余露抿緊嘴唇。

余露問母親:“掉到湖里的女人叫什么名字?”

母親說:“我也不知道,本想找她求情,幫你爸爸澄清,結(jié)果沒等我找呢,判決就生效了。你爸爸撞到槍口了,聽說正缺呢——他就撞上了,這就是命?!?/p>

“正缺什么?”

母親張了張嘴,欲言又止:“那是個特殊時期,你不會懂的?!?/p>

6

余露十三歲那年,母親再婚了。

丈夫死后的前幾年,母親也曾被熱衷牽線做媒的遠親近鄰惦記過。那些人縱使沒有踏破余家門檻,卻也登門無數(shù)。介紹的對象有為人師表的教師、體面的機關干部、國企工人、個體商販……母親全都沒有動心。她有個高尚的理由,“為了孩子?!?/p>

“為了女兒有個完整家庭,才更應該再婚嘛?!泵饺丝嗫谄判?。

“不,等露露長大再說。”母親主意堅定。

“她長大了,你就老了。只怕再嫁,也不容易了。”

“那就不嫁了,一個人挺好的?!?/p>

媒人語重心長地對年幼的余露說:“你媽為了你,犧牲自己的幸福,將來,你可得好好孝順她?!?/p>

余露佯作懂事地點點頭,心里卻說,我當然會孝順她,她是我媽。她不認為母親為了她犧牲幸福,她想,那是因為,母親根本沒找到幸福。幸福是什么?多么抽象的兩個字。美食、玩具、新衣裳,這些算不算幸福?應該算吧,可是,它們帶給她的幸福太短了,它們帶給她的只是一種新鮮感,就像新鮮蔬菜水果,保鮮不及時,轉(zhuǎn)眼就蔫了。人都是缺什么才想要什么,她最想要的是一個魁梧的父親。愿望是會發(fā)酵的,經(jīng)過若干年的發(fā)酵,她的愿望膨脹成一團巨大的云朵,把她完全覆蓋了。無論母親嫁給誰,她都不會滿意。對方不是父親,即便冠以“父親”稱呼,也代替不了心目中的父親。

到底什么原因使母親改變主意再嫁,余露至今也不清楚。許久以后,她把這根由想像成愛情。她對潘晨光說:“女人,無論什么年齡、什么境遇的女人,都不會喪失對愛情的渴望。愛情是女人體內(nèi)埋藏的彈藥,一遇觸發(fā)就會爆炸。就算是賣春的風塵女郎,也時刻懷著巧遇良人的心愿呢?!?/p>

潘晨光說:“可是,愛情就像某種疾病,它有免疫力,經(jīng)歷多了,就不會再犯。你說那些風塵女,她們還有愛的能力嗎?”

“能不能愛和想不想愛是兩回事,好比一個失去雙腿的殘疾人,他沒有能力走路,可是,你以為,他就不想走路嗎?”

“我被你搞糊涂了,能不能,想不想,似乎是這么回事。那我再問你,我是你的引擎嗎?”

“你說呢?”她含情脈脈看著他。

“會不會有一天,你遇到新的引擎了……”

余露不等他說完,就撲過去,兩手攀在他的脖子上,用嘴巴堵住了他的嘴。潘晨光喜歡余露這個樣子,他覺得這就是幸福。

母親再嫁的人姓陳,是一家工廠的工程師。再婚后,母親脾氣變好了,膚色紅潤,舉止優(yōu)雅。這讓余露很不習慣,她感覺母親就像演戲。她自己或許不累,倒讓看戲的人跟著累。

陳工程師經(jīng)常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工作服,身上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機油味。即便他換下工作服,洗了澡,機油味還是揮之不去。那種氣味藏在他的頭發(fā)、指甲、毛孔里,經(jīng)久不散。久之,連母親也被這種氣味裹挾了,燒熟的飯菜、削掉皮的蘋果、沖泡的茶水,甚至餐具,都沾染上了可疑的機油味兒。余露像只嗅覺靈敏的小獸,放學回家后,便和這種無處不在的氣味作斗爭。她堂皇地戴上了口罩,她的行為激怒了母親。母親扯著她的胳膊,把她拎到衛(wèi)生間,讓她面壁思過。

夜里,余露躡手躡腳走到母親臥室門口,豎著耳朵聆聽里面的動靜。聽到里面的響聲時,她止不住得意,又忍不住悲傷。她為自己洞察秋毫得意,又為母親背叛父親悲傷。翌日早餐,趁陳工不在身邊,她故意慢悠悠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流,氓,蕩,婦?!?/p>

母親臉色大變,顫抖著聲音問她:“你在說什么?”

她瞟一眼母親:“你們最好不要發(fā)出聲音,別以為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p>

母親氣得渾身顫栗,臉色蒼白,說不出話來。

陳工對余露十分友好,給她買冰激凌,帶她吃肯德基。但無濟于事,余露對他充滿敵意。她認為,他試圖取代父親的角色,這是不可能的。怎么可能?白日做夢。

“你會畫畫嗎?”她挑釁地問。

“這個,我不會?!标惞だ蠈嵒卮?。

“我爸爸會畫畫,我爸爸是個畫家。”

“這個,我知道?!标惞わw速地瞥了一眼余露母親,母親聳聳肩,無可奈何。

“我只有一個爸爸?!?/p>

“我知道?!?/p>

“不,你不知道?!?/p>

“我當然知道?!?/p>

“你怎么會知道?你沒有自己的房子嗎?為什么要搬到這里,這是我爸爸生前住的房子。”

母親厲聲說:“露露,不許你和叔叔這樣說話?!?/p>

“叔叔?你不是說他是我的新爸爸嗎?怎么又成叔叔了?”

陳工郁悶地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

類似的摩擦從陳工搬進余家開始,接連不斷,余露樂此不疲。

陳工也有女兒,女兒和奶奶住在一起。他和余露母親結(jié)婚,只能搬到余家,總不能讓余露母親帶著余露到他家里,五六個人擠在一處。兩家格局就是這樣的。陳工女兒比余露大一歲,名叫陳敏。陳敏偶爾會到余露家吃飯,母親便燒幾道像樣的菜招待她。有時,陳工也會帶著余露和妻子回自己家。燈光下,飯桌上坐著五個人。一對再婚夫妻,兩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姐妹,一個沉默寡言的老婦人。老婦人包的餃子偏大,余露夸張地說:“這是包子呢,還是餃子?”母親不失時機地瞪了她一眼,這個舉動是專門做給老婦人看的。

余露扒拉著盤里的餃子,說:“我奶奶包的餃子比這好看多了?!?/p>

“不好看你就不要吃,沒人逼你吃?!标惷舨桓吲d了,年齡相當?shù)呐ⅲ疾皇鞘∮偷臒簟?/p>

陳工和老婦人一齊瞪了陳敏一眼,他們這樣子,也是專門做給余露母親看的。

他們都在做戲,吃力地做戲給對方。三個各懷心事的大人,兩個心懷鬼胎的少女。

憑心而論,陳工這個繼父做得很努力。無論余露怎樣無理取鬧,冷嘲熱諷,他都不與她計較。余露篤定他的修養(yǎng)是裝的,她想逼出他的真面目。就像母親,再婚后完全成了戲子。休息在家還不忘在頭發(fā)上扎條頭絹,扎給誰看呢,至于嘛,累不累啊,以前在家總是披頭散發(fā)??磥?,陳工并不了解真正的母親是什么樣子,他被蒙蔽了。但是、可是、然而,也許父親在世時,母親也是這樣注意修飾的。女人在丈夫和孩子面前是兩張面孔、兩種心態(tài)、兩張皮。余露又迷惑了,她眼中的母親和陳工眼中的母親,究竟哪個才是真的呢?

母親每次給余露置備衣褲、鞋襪,都不忘給陳敏也準備同樣的一套。碎花連衣裙、咖啡色背帶褲、白色旅游鞋……余露一度與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姐姐穿得一模一樣,她們甚至背著一模一樣的茶色書包。說也奇怪,一方面,余露對陳工以及他的女兒抱有深刻的敵意,另一方面,卻又樂于同陳敏穿戴一致。而且,她發(fā)現(xiàn),陳敏對此也欣然接受。她們在同一所中學就讀,課間相遇,周圍同學驚訝地指點,“哦,你們穿的衣服是一樣的,真漂亮,哪兒買的?”她和陳敏對望一眼,表情漠然,仿佛壓根不認識。然而,內(nèi)心卻是活泛的,跳躍的,還有一點竊喜與得意?!赣H在著裝方面審美獨特,況且單件不起眼的衣物,一旦撞衫,顯得格外別致。兩個驕傲的姑娘心安理得享受著同學們的注目,她們姓氏不同,出身不同,如今卻堂皇成為一家人。這確是件奇妙的事。某個星期天的上午,一家人還去人民照相館照了全家福。相片上,余露與陳敏穿著相同的紅色滑雪衫、藍色長褲、白色球鞋。母親把相片放大后裝進相框,掛在家中。余露不想承認,但她不得不承認,每當看到那張相片,她內(nèi)心脹鼓鼓的,形容一個人內(nèi)心洶涌澎湃,大概就是這樣的。

——但是,只有兩年。是的,只有兩年。兩年后,余露母親與陳工的婚姻解體了。離婚的原因,只有余露最清楚。

不知從哪天起,余露不再對陳工橫挑鼻子豎挑眼,她對他的反感漸漸消失。他有一雙巧手,會折紙鶴,他折的紙鶴栩栩如生。他用針線把大小不一的紙鶴串起來,垂在窗邊,掛成一道獨特的風景。他會疊幸運星,用掛歷紙疊,外面襯一層彩紙。新年元旦,他疊了六十六顆幸運星,裝在玻璃瓶內(nèi)送給余露。他說:“露露,六六大順,有這六十六顆幸運星,新的一年你一定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事事順心。”余露收下了,放在書桌上。晚上寫作業(yè)寫累了,抬眼就能看到它。

她在日記里寫下自己的感受:“我知道同樣的幸運星你也送給了陳敏,我嫉妒她。她是親生的,而我不是?!?/p>

7

陳工從工廠拿回一堆簇新的綿紗,一團一團撕開,擦拭家具。綿紗含著一股新鮮的機油味兒,母親怕余露不喜歡,用報紙包起來,塞進角落。余露發(fā)現(xiàn)了,竟然扯了一團裝進書包。在學校,她把棉紗從書包拿出來,放到鼻子邊嗅。多么奇怪啊,她竟然愛上了這股味兒。近朱者赤,近墨色黑。入鮑魚之肆,久聞而不知其臭。她被這種味道感染了,污染了,傳染了。

回到家,余露總是無意識地靠近陳工,他身上是香皂味兒與機油味兒的混合體。占上風的是香皂味兒,機油味兒被壓制了。但就像土里掩埋的種子,種子不甘屈服,總會破土而出。陳工身上的機油味兒,也從余露的嗅覺中執(zhí)拗地跳出來,被她準確地捕捉到。

無論飯桌上,還是沙發(fā)上,余露靈敏的鼻子循著氣味兒靠近陳工。她自己是無意識的,但她的變化引起了母親的注意。

“那孩子從前對你冷言冷語,現(xiàn)在怎么變了?”母親對陳工說。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說明我這個父親當?shù)帽M職。”陳工很高興。

母親微微一笑,她是個遲鈍的女人。

這年冬天,陳工出差了,一走就是半月。倘若沒有這半月離別,余露尚意識不到自己陷入了一段無法啟齒的暗戀。失去陳工的家在她眼里成了難以忍受的囚籠,放學后,她寧愿在大街上游蕩,也不想回家。她和母親的話越來越少,母親新近迷上了鉤拖鞋,買回一團一團顏色繽紛的尼龍線,醉心于拖鞋的鉤織。一雙又一雙,余露是紅色套黃花,陳工是米色套白花,她自己則是單色天藍。她當然沒忘給陳敏以及陳敏奶奶也各鉤了一雙。有人夸獎她手藝時,她得意地說,市面上一雙手工拖鞋賣四十元呢。拖鞋鉤完了,她又開始鉤電話墊、杯墊、茶盤墊,她孜孜不倦地鉤鉤織織,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一步一步逼近她。

出差半月之久的陳工風塵仆仆地回來了,是個周末,他給每個人都買了禮物,送給兩個女兒的是兩件針織條紋蝙蝠衫,一件黃白條紋,一件藍白條紋。他讓余露挑,余露先是挑了黃白條紋的,下午穿著與同學看電影,碰巧遇到陳敏。陳敏不知父親出差歸來,她好奇地往余露身上睖了兩眼,對她身上嶄新的衣服表示出了興趣。

余露回家后對陳工說:“我想要那件藍色的,可以嗎?”

陳工說:“當然可以。”

母親批評余露:“你穿了一下午,怎么又要換,若是陳敏穿了一下午的衣服換走你的,你高興嗎?”

余露不做聲。

“沒關系,反正敏敏也不知道?!标惞ぱa充道,“知道了也沒關系,她是姐姐嘛?!?/p>

幾天后,余露去學校堂皇地穿上了藍色蝙蝠衫。陳敏接過父親送給自己的黃色蝙蝠衫后,果真如余露母親所料般憤怒了,她哭著把衣服甩給了父親。陳工不知緣由,百般哄勸。陳敏終于把她看電影時撞見余露的事情說了出來,她哭著說父親心里根本沒有她,給自己的衣服都是別人穿過的,挑剩的。

回家后,陳工沒有對余露母親說這件事。趁妻子不在家時,他專門找余露談心。

“露露,你換衣服是不是故意的?”他問。

“你覺得呢?”

“你看電影時碰見敏敏了,為什么沒告訴我們?”

“你們?你們是誰?”

“我和你媽?!?/p>

“關我媽什么事?衣服是你買的,又不是她。”

“平時都是她給你們買衣服,我這還是第一次買,沒想到,就捅婁子了?!标惞けM量把話說得輕松。

“我媽比你聰明,她只會買一模一樣的,顏色也不會有差別?!?/p>

“是啊,吃一塹長一智,經(jīng)過這回,我以后不會犯類似錯誤了?!?/p>

“你這是拐著彎在罵我?!?/p>

“沒有,沒有,你想哪兒去了。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什么這么做?想問問你,你不想說就算了。”

余露直視陳工:“你愛我,還是愛她?”

陳工顯然吃了一驚,他睜大了眼睛,盯著面前這個咄咄逼人的少女?!八?、她,她是誰?”他一時分辨不清余露嘴里的“她”是何人?

“還能有誰?”余露冷哼一聲,轉(zhuǎn)過臉。

“敏敏?你說的是敏敏?在我心里,你們都是我的女兒,我對你們的愛是一樣的?!?/p>

“我說的當然是陳敏,除了她還有誰?你認為還有別的人嗎?你以為是我媽,對吧?”

“不,不,我都被你弄糊涂了?!?/p>

“我和我媽,你更喜歡誰?”

陳工再次懵住了,他結(jié)結(jié)巴巴:“當然,都、都喜歡,你們都是我的家人?!?/p>

“陳敏是你親生女兒,我媽是你妻子,只有我,什么也不是,什么都不是?!庇嗦抖⒅惞?,眼神像銳利的刀片。

陳工手心出汗,他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孩子,這個孩子,遠不是他想像的那么簡單。

幾個月后,正是酷熱的夏季。有一天母親提前下班,親眼撞見余露躺在繼父陳工的懷里。是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余露頭枕著陳工雙腿,陳工俯身親吻她的額頭。余露當時只穿著露臍小背心,平角內(nèi)褲。伴隨著母親歇斯底里一聲尖叫,陳工與母親的短命婚姻宣告結(jié)束。母親對外宣稱,夫妻感情破裂。陳工則配合說,兩人性格不合。對于真相,三個人守口如瓶。陳敏不知道,陳敏奶奶也不知道。一度掛在墻上的全家福摘掉了,相片不知所終。余露在學校仍舊時常碰到陳敏,兩人還是不打招呼,只是沉默地對視一眼。看得出,陳敏與她一樣,她們敵視對方。但在失去這層關系時,卻都感到了失落。

余露大學畢業(yè)前一年,母親患了乳腺癌。母親不做手術(shù),說是認識一個乳腺癌患者,手術(shù)割掉雙乳,生命只延長了幾個月。

“多活幾個月有什么意思?”母親不屑地說,“我不稀罕?!?/p>

余露說:“多活一天也是好的?!?/p>

“算了吧,我不想受那個罪。”

“人與人不一樣,你怎么知道自己做了手術(shù)和那個女人一樣?你怎么不看看那些做了手術(shù)又活了很多年的患者?我從小沒有爸爸,難道連你也要丟下我嗎?”余露說到這兒,眼淚奔涌而下。

母親詫異地看著女兒,她從沒見過長大后的女兒流淚,她錯以為這個孩子是不會哭泣的。余露的眼淚打動了母親,她接受了手術(shù)。術(shù)后,她又平安地活了一年。一年后,余露大學畢業(yè),母親癌細胞擴散。

臨終前的母親骨瘦如柴,奄奄一息,嘴巴艱難地一張一合。余露把耳朵貼近她嘴邊,才聽明白她的話。母親說:“你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我沒有什么遺憾了。我對得起你爸爸,對得起你們余家。”

“對不起?!庇嗦镀怀陕?,“媽,我對不起你。”

母親轉(zhuǎn)過頭,沒有回應女兒的哭訴。

“媽,你看著我,你看著我?!?/p>

母親始終不肯看她一眼。

余露哭著說:“媽,你聽我說。沒有,我和他一次也沒有,真的,我不騙你?!?/p>

母親嘴角微微一撇,像冷笑,又像譏諷。余露知道,母親不相信她的話。她舉起一只手,一字一頓:“我發(fā)誓,我對天發(fā)誓,一次也沒有,一次也沒有。是我主動的,我喜歡他,可他對我,一直是,一直是,發(fā)乎情,止乎禮。媽,你聽我說,你沒有嫁錯,他是個好人?!?/p>

母親閉上了眼睛,嘴巴還在艱難嚅動。余露俯身側(cè)耳,還是聽不見。她依靠嘴形辨別母親的話,母親最后一句話好像是說:“你這個傻孩子?!庇趾孟袷钦f,“你這個壞孩子?!被蛘吒臼裁匆矝]說,只是嘴巴動了幾下。緊接著,她安靜了,永遠地安靜了。余露痛不欲生,她的哭聲,撕心裂肺。這個早早失去父親的孩子,現(xiàn)在,失去了母親,成了孤兒。

8

大學畢業(yè)后,余露應聘到一家幼兒園教小朋友畫畫。老房子出租了,她自己租了一套距離單位比較近的公寓。

這天,余露意外碰到了陳敏。陳敏是來幼兒園接孩子的,她高考落榜,早早參加工作,早早結(jié)婚,早早生了孩子。她們幾乎同時瞪圓眼睛,脫口喊出對方的名字。

余露告訴陳敏,母親患病去世了,陳敏唏噓感嘆一番。陳敏問她:“一直不明白當初我爸和你媽為什么離婚了?平時見他們挺好的?!?/p>

余露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我問過我爸,他不說,問急了就說,合不到一塊兒就離了?!?/p>

“你,你爸還好嗎?”余露遲疑地問。

陳敏說:“還行吧,退休后無所事事,前一陣,竟然用草編了許多螞蚱去早市賣?!?/p>

陳敏兒子得意地說:“姥爺編的螞蚱可好看了?!?/p>

余露笑道:“你爸爸還是那么心靈手巧?!?/p>

陳敏漫不經(jīng)心地說:“咳,人老了,還是有個伴好。當初兩人要是不離婚,你媽說不定不會得那種病,心情郁結(jié)最容易得癌癥,我爸現(xiàn)在也不至于孤孤單單。我特怕老爺子郁悶,時常讓兒子陪著他玩耍?!?/p>

余露臉色變了,“心情郁結(jié)最容易得癌癥”這句話就像猙獰的利器,指向她的致命處。她何嘗沒有這樣想過,她無數(shù)次這樣想過。她把母親可能的“幸福晚年”毀掉了。母親甚至沒來得及步入晚年。天下還有比她更可惡、更無恥的女兒嗎?沒有了,她這個天下無雙的壞蛋。

陳敏邀請余露到家里玩,余露拒絕了。陳敏說:“好歹我們曾是一家人,我爸爸也會高興見到你的?!庇嗦哆€是沒答應。陳敏不高興了,頭一扭,牽著兒子走了。

后來,余露又碰見過陳敏幾次,倆人只是似笑非笑地點點頭。再后來,兩人重新恢復了少女時代的矜持,連招呼也懶得打了,仿佛不認識。有一次,陳敏兒子送給余露一串綠油油的草螞蚱。小家伙說:“這是我姥爺編的?!?/p>

“你姥爺真厲害,他知道你拿螞蚱送人嗎?”

“當然知道,他讓我給你的。他說,你把這個送給你們幼兒園的余露老師。余露老師不就是你嗎?”

余露眼睛一濕,接過螞蚱。

9

余露買了一頂漂亮的帽子,過馬路時,風一吹,帽子吹進了旁邊的工地。工地不大,圍著一人高的簡易圍墻。透過縫隙,她看到帽子孤單地落在一隅,墻內(nèi)空無一人。繞到入口處,門上掛著結(jié)實的銅鎖。這似乎是一個因故擱置的小工地。余露不甘心新買的帽子白白丟掉,試圖翻過圍墻??墒牵状?,都攀不上去。

路邊停著一輛轎車,里面坐著個中年男人,他看到余露一蹦一跳想攀上墻頭,便從車里出來,饒有興趣地問她:“嗨,姑娘,你想干什么?”

“我的帽子吹到里面了,想把它拿出來?!?/p>

“應該有門,干嗎不去找門呢。”男人觀察圍墻四周,尋找入口處。

“去過了,門在那邊,鎖著呢,里面一個人也沒有?!?/p>

“帽子很值錢嗎?”男人湊到縫隙處向里看,“哦,看到了,挺漂亮?!?/p>

“剛買的,所以舍不得。”余露苦惱地說。

男人指了指不遠處的報亭:“你去那邊借個凳子,再要兩根繩子?!?/p>

余露站著不動:“人家肯定不借,再說,哪來的繩子,要繩子做什么?”

男人說:“看來你不是真想要帽子?!?/p>

余露趕緊說:“不是,不是,我真想要帽子?!?/p>

男人自顧朝報亭走去。余露繼續(xù)趴在墻縫上向里邊瞭望,她多么希望里邊忽然出現(xiàn)一個人,幫她把帽子扔出來。

沒一會兒,男人又回來了,手里多了只凳子,還有兩根尼龍繩。余露眉開眼笑,恭維道:“您真是活雷鋒哈?!?/p>

男人不理她,把繩子捆到凳子上。

余露追問:“人家怎么肯借給你凳子的?報亭哪來的繩子?你捆凳子做什么?”

男人沒好氣地說:“我答應人家一會兒要買幾本雜志,人家就借給我凳子了。這些繩子當然是捆報紙和雜志用的。捆凳子做什么?你說做什么?”

男人捆好凳子,站在凳子上,把繩子一頭扔到墻內(nèi),自己則輕而易舉地攀上墻頭,跳進里面了。

余露驚喜地叫道:“快把帽子給我拿出來。”

男人在里邊喊道:“先把凳子給我遞進來?!彼麖睦锩孀ЮK子,凳子徐徐上升。哦,他真聰明,余露這才明白他用繩子捆凳子的原因。她趕緊幫忙托著凳子送上墻頭,里應外合,凳子也翻過了墻。男人不慌不忙去撿回余露的帽子,隔墻扔了出去。余露拿著失而復得的帽子,又是驚喜,又是感激。

男人又用同樣的方法先拋出繩子,踩著凳子從里面爬出來,再緩緩拉著繩子把凳子提到墻頭。這次,余露使不上勁兒,只能干看著,一邊虛張聲勢地說些“小心,慢點,好了”之類的廢話。凳子順利拉至墻頭,男人個頭高,伸手就把凳子接出來。余露不住地稱贊:“你真聰明,我就沒想到這個辦法?!?/p>

男人笑道:“少拍馬屁了,好了,你拿到帽子了,我也得去還凳子?!?/p>

余露巴結(jié)著跟上他:“你想要什么雜志?我給你買?!?/p>

男人說:“不用,不用,你不用跟著我了。我正好等人,順便幫你個小忙?!?/p>

買雜志的時候,余露早早把鈔票掏出來,男人一把推開她:“舉手之勞,不必放在心上,你戴上你的帽子走吧。小心,別又被風吹走了?!?/p>

男人從錢夾掏錢的時候,掉出一張名片。余露撿起來,問:“這是你的名片嗎?”

男人說:“是。”

“潘晨光?!庇嗦遁p聲念出來。

“好吧,名片送你了。”潘晨光慷慨地說。

余露收起名片,再次道謝。這時,潘晨光等的人也來了,是個女人,遠遠叫道:“晨光,晨光?!?/p>

潘晨光抱怨道:“可算來了,等了這么久?!?/p>

余露調(diào)皮地說:“幸虧等了這么久,不然我的帽子就沒指望了?!?/p>

潘晨光說:“那你應該感謝她,不要感謝我。她是我妻子,糟糕,她看到我和你在一起了。走,一起過去打個招呼。要不然,一準又要盤問半天你是誰,我有得解釋了???,我這才是,沒病攬傷寒?!?/p>

余露說:“沒關系,我不說您是活雷鋒,就說是我求您幫忙的?!?/p>

潘晨光:“你姓什么?”

余露說:“余?!?/p>

潘晨光說:“別提雷鋒不雷鋒的,也別提帽子的事,就說買雜志碰上了,你是我同事?!?/p>

余露連連點頭。

走到近前,潘晨光對妻子說:“這是我們單位小余,剛才買雜志正好碰上。”不等妻子說話,他就抱怨道,“你干什么了,等這么久。”

余露伸出手:“您好,很高興認識您。”

潘太太戴著太陽鏡,摘下眼鏡客氣地說:“我也很高興認識你?!?/p>

余露愣住了,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眼前這張臉。

潘晨光不解,看著二人,問:“你們認識?”

潘太太搖搖頭:“不認識呀?!泵髁恋奶柟庀?,她眉心一顆醒目的朱砂痣,就像畫筆描上去的。

“畫上去的?”余露伸手去摸。

潘太太受驚般地往后退,余露的動作把她嚇著了,“你,你,你……”

潘晨光阻止道:“小余,小余,不是畫的,是天生的?!?/p>

“天生的?”

“是的,天生的。”潘晨光說。

潘太太嫌厭地掃了一眼余露,這目光,天呢,這嫌厭的目光多么熟悉。穿過漆黑的時間之河,記憶的窗子一扇一扇打開。這個女人,當她青春妙齡時,曾用同樣嫌厭的目光橫掃過余露。兩歲的余露就像現(xiàn)在一樣試圖去摸她眉心的朱砂痣。她一定忘記了,她當然忘記了,她怎么可能記得。余露卻沒有忘,這張面孔在余露的腦子里冰凍了二十余年,現(xiàn)在解凍了,栩栩如生,活靈活現(xiàn)。

潘太太對丈夫說:“快走吧,還有事呢。”

潘晨光朝余露揮了下手,沒再說多余的話。

二人上車,離去。余露呆愣在路邊,像一尊雕塑,一動不動。

10

余露給潘晨光發(fā)短信,感激的話車轱轆般說了一遍又一遍,她堅持請潘晨光吃飯,潘晨光拒絕了N次后,這才千呼萬喚,答應赴約。

接下來,余露和潘晨光之間的故事就像若干影視劇里表現(xiàn)的那樣,中年男子相見恨晚,未婚姑娘一見傾心,雙雙墜入愛河。所不同的是,余露不是一般的小三兒,她堅決不花潘晨光一毛錢,相反,她幾乎把所有積蓄都花在了潘晨光身上。為他買襯衣領帶,為他置價格昂貴的玉墜護身符,為他購手表皮鞋。為他洗衣,為他燒飯。潘晨光招架不住了,哪個年輕姑娘肯心甘情愿為一個半老男人做這些?“你圖我什么?”他忍不住問?!熬蛨D你這個人。”余露想也不想地回答。

其實,到了最后,余露對潘晨光已不再是曲意逢迎玩心機,而是真心實意喜歡他了。她愛上潘晨光了,相處愈久,愈覺得這個男人好,他吻合了她理想中對異性的所有想像,幽默、風趣、熱情、睿智,善良。這么好的男人,這么好的男人怎么能讓那個女人擁有?當然不能,絕對不能。如果父親活著,父親如果活著……她再度陷入輪回般揮之不去的虛擬命題。是的,沒錯,她理想中的父親就是潘晨光的樣子。

潘太太不同意離婚,離婚演變成一場持久大戰(zhàn)。這正是余露想要的結(jié)果,對方愈不想離婚,說明她愈在意潘晨光。她把那個女人最在意的、最珍惜的東西搶走了。想想吧,這是多么令人激動的成就。潘太太罵她不要臉,罵她狐貍精,罵她會遭到報應。她罵得越狠,越毒,余露越覺得興奮。報應,是啊,她早就得到報應了。她現(xiàn)在是個孤兒,一個孤兒還有什么可怕的?現(xiàn)在輪到她了,她坐等看那個女人的報應。

余露對潘晨光更好了,在離婚這場紛爭中,余露運籌帷幄,指點江山,是潘晨光的幕后英雄。潘太太哭鬧尋死,軟硬兼施,手段用盡,還是未能挽回丈夫心意。她撕破臉,告他重婚,證據(jù)不足,法院駁回。告他貪腐,所幸潘晨光并非高官,只是一名小吏,一番調(diào)查后毫發(fā)無傷。反倒是她自己,在屢次訴訟中,顏面盡失,成了坊間笑談,四處流傳。

潘晨光的離婚判決在艱難的訴求后,遲遲沒有結(jié)果。余露卻被人襲擊,受傷住院了。下班途中,她被人劫持到一輛面包車上,行兇者既不圖色,也不謀財,只是暴打她一頓,將她扔下車,揚長而去。警察偵破此案沒費太多周折,幕后主使是潘太太,她花錢雇了幾個街頭混混對余露下手,不為別的,就為出一口惡氣。她還恐嚇余露,這次只是受點皮肉傷,下次就不會這么客氣了。

潘晨光得知消息,氣得發(fā)抖,連聲說,這個女人簡直瘋了,這個女人是個瘋子。正是春節(jié)前夕,潘太太故意傷害他人罪名成立,入獄服刑。潘晨光陪著受傷的余露一起過春節(jié)。

除夕晚上,潘晨光的母親從外地給兒子打來一個電話。她先問兒子:“你晚上吃什么了?”

潘晨光說:“我吃餃子了。”

“那你知道你的兒子吃什么了?”

潘晨光愣住了。

自從和妻子鬧離婚后,他很少回那個家。這個春節(jié),妻子在監(jiān)獄,家里只有兒子一人。他給兒子打電話。他問兒子:“晚上吃什么了?”

兒子淡淡地說:“不勞您關心?!?/p>

“你奶奶給我打電話了。”

“哦,我說您怎么想起給我電話了。我剛才打電話問奶奶怎么包餃子,沒想到,奶奶哭了。”

潘晨光放下電話,自己也哭了。

余露望著偷偷哭泣的潘晨光,心里很難受。

在這場角逐中,她對自己很有信心,可以說穩(wěn)操勝券。尤其是那個女人一次次使出愚蠢的招數(shù)后,她更加堅信潘晨光會留在她身邊??墒恰F(xiàn)在真的愛上潘晨光了。愛上他,她就不得不顧及他的感受。他若痛苦,她必更加痛苦。他若煎熬,她必更加煎熬。

這無辜可憐的男人,他有什么錯?他只是熱心幫她拾回一頂帽子,卻不幸卷入她的復仇計劃??v使她想盡辦法對他好,他還有個兒子呢,那是她跨越不了的屏障。

余露說:“你回去看看孩子吧。”

潘晨光猶豫片刻,搖搖頭:“他現(xiàn)在恨我,不想見我。”

余露幽幽說:“他恨的是我,不是你?!?/p>

春節(jié)后,潘太太保釋出獄。余露主動離開了潘晨光。潘晨光不解,再三挽留,余露去意已決。

潘晨光苦笑著說:“你曾說,我是你的空氣,離開我,你會去死??磥磉@話不是真的,你并不是真愛我?!?/p>

余露說:“你錯了,我如果不是真愛你,肯定不會離開你?!?/p>

潘晨光說:“我聽不懂你的話。”

余露說:“聽不懂才好,知道太多就沒意思了,是我對不起你,打擾了你的生活?!?/p>

“不怨你,是我主動幫你翻墻拾帽子嘛?!迸顺抗饩烤故莻€中年男人,比余露心性成熟得多,他笑著說,“不過,我并不后悔,就算現(xiàn)在弄得一身麻煩,我也一點不后悔。”

余露家的舊房子要拆遷了,從前的老式公寓,樓下配有一間儲藏室。清理儲藏室時,余露驚奇地見到了父親給她買的塑料娃娃。它埋在墻角的塵土下,陳舊灰暗,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但是,一捏,還是會發(fā)出“咕唧咕唧”的響聲。余露驚喜地抱著這只久違的塑料娃娃,她想,這是父親給她的祝福,最好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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