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東

一
事到如今,我可以毫無保留地告訴你們:我這人討厭周末,真的,非常討厭,越來越討厭,簡直討厭得要命!
我老覺得,周末是一把刀子,每隔上五天,這把該死的刀子就會在我眼前晃來晃去,閃著賊光,好像它花了整整五天的時間,才馬不停蹄地把自己磨得雪亮雪亮的,所以,我總擔心它會割著我的臉或鼻子。我覺得周末還像跨欄比賽中的欄桿,一道又一道,永遠也跳不完的欄桿。每次,我好不容易咬緊牙關跳過去一道,下一道又緊接著在前面的路上沖我陰險地笑著,我就這樣使勁地跳啊,手忙腳亂,汗流浹背,它卻不停地笑著,笑啊……我簡直就像一匹瘦小的馬在黑夜中疲于奔命。
算起來大概是,從我上中學以后,周末就變成了這兩種可怕的東西,殘忍,無休無止,又無情無義。有時是刀子,有時是漸漸升高的一道道障礙,有時既是刀子,又是那種跳不完的欄桿。寒光閃閃,高不可攀,險象環生,讓人望而卻步。我知道總有一天,它們會合起伙來把我弄得頭破血流的。我不敢跳,又不得不跳,他們只知道在我屁股后面起哄,催命一樣,快跳,快跑,跳啊,跑啊,千萬別停下。跳過去、跳不過去,我似乎都得挨那一下子。我是指懸在前面的刀子。這是我的悲哀,反正誰也代替不了我。
從來就沒有一個人,肯站出來幫我一把,移開障礙,或拿掉刀子。沒有一個人。從來沒有!我敢保證,他們惟獨只想做一件事,高高舉著鞭子,像趕鴨子上架一樣,從后面趕著我,嘴里發出嘮嘮叨叨的聲音。每一次,只要一聽到這些奇怪的吵吵聲,我就泄氣得要命,快馬加鞭,可我天生不是什么快馬呀,我充其量僅僅是匹小馬駒兒。還有,我就是他們嘴里常說的那只小小鳥,注定永遠也飛不高的笨鳥兒。我只能硬著頭皮拼命往前跑、往上撲騰。但他們總告訴我,我沒有別的選擇。
似乎在所有人眼里,跳過去才是鯉魚,跳不過去的永遠只能做泥鰍。一條臟兮兮的、永遠不可能登上大雅之堂的泥鰍。我當然見過泥鰍,它們周身溜光水滑的,你很難在那種渾濁的泥水中捉住它們。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學過一首兒歌,名字我還記著,叫《捉泥鰍》,歌好像是這樣唱的:
池塘的水滿了,雨也停了,田邊的稀泥里到處是泥鰍,天天我等著你,等著你捉泥鰍……小牛的哥哥帶著他捉泥鰍,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泥鰍……
可惜的是,我沒有哥哥也沒有弟弟,要是有就好了,哪怕有一個小妹妹也行。我那時整天老想著去野外捉泥鰍的事,多好玩啊!那時的天空陽光明媚,我整天都無憂無慮的。有時我就想,做一條泥鰍也不錯啊,至少不會那么容易被人抓到。
其實,我也不想做泥鰍,我也曾奢望過鯉魚跳龍門的奇跡在我身上發生。可問題是,鯉魚也有跳不過龍門的時候,對不對?那它還算不算鯉魚?跳不過龍門的鯉魚,是不是跟泥鰍差不多少?也許,有時甚至還不如泥鰍,在污濁的泥淖中鯉魚肯定會窒息而亡的,而泥鰍卻能活得如魚得水。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的天空會陰云密布,自己竟然變成了別人嘴里的一條爛泥鰍。
這可是我舅媽吳彩虹親口說的:瞧瞧你,身上糊得像條爛泥鰍!你在學校到底都忙些啥呢?不知道的以為你剛從臭泥坑里鉆出來的,你哪點像個高中生的樣兒。我只好實話實說,踢球,我們跟外班打比賽,踢足球,我們班還拿了個總冠軍。我舅媽吳彩虹沒有那么多耐心,她對我說的嗤之以鼻,她總是不等我把話說完,就以一個準封建家長的嘴臉給我以沉重打擊:踢球!你大老遠地轉學來我這里,就是為了踢球啊?你把球踢得再好,它能把你送進名牌大學的大門嗎?你這娃娃咋這么不懂事呢,真是苦了你爹娘的那點兒血汗錢!
這種時候,我非得跳起來跟我舅媽吳彩虹叫兩嗓子了。我說,舅媽你罵我啥都可以,就是少再提他,我根本就沒有爹,他愛給誰當爹就給誰當爹去,我爹他早八輩子就死了!我舅媽吳彩虹當即像母雞吞了硬石頭堵得面紅耳赤,她一個勁捋著自己的喉嚨說,好好好,你沒爹,行了吧,那你是從墻窟窿里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這總行了吧。她的這種說法真讓人厭惡,簡直能惡心死人。我不甘示弱,我說他根本不配做我爹。我舅媽吳彩虹瞪著她的一雙世俗的丹鳳眼說,配不配他都是你爹,這是事實,誰讓他把你生下來了呢?人們就是這樣只注重事實,可我討厭這種所謂的事實。事實婚姻又能怎樣?像我爹那樣的男人,心里只有他自己,他從來只顧自己快活,根本不在乎我和我媽的感受。所以我再次大聲予以更正:是我媽生的我。我舅媽吳彩虹更不屑地哼了一下鼻子,笑話,虧你還是個高中生,連最起碼的常識都不懂,你媽她一個人能生得了你,才怪了!我口氣越發堅硬地反駁她,反正我就是沒有爹,我再說一遍,我爹早死了!
我舅媽吳彩虹也許知道,我們倆這樣爭吵下去的結果,只能是讓她氣得像條發瘋的母狗,逮誰都想咬一口。有一次她跟我剛吵完架,偏巧我大舅下班回來,她抓住我那可憐的大舅便猛咬了一通,弄得我大舅一副戰戰兢兢的狼狽相。她卻一邊咬一邊罵,你怎么攤上這么個驢外甥,我恨不得扇他幾個耳光子。我大舅是個老實人,男人太老實了沒準就會受女人的氣,他在我舅媽吳彩虹跟前總是嬉皮笑臉的,好像他是她的晚輩,又好像被對方拿住了什么見不得人的把柄(這也難說,我媽說過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他避重就輕地用類似寬厚長者的語氣說,他還是個娃娃嘛,你別跟他一般見識。我舅媽吳彩虹氣焰更囂張了,娃娃?你真以為他是吃屎的娃娃嗎?世上哪有娃娃敢跟親爹使刀子動拳頭的?你別看他年紀小小,心里長著牙厲害著呢!
這話不假。我確實跟那個壞家伙動過一兩次手,有一次甚至差一點就用菜刀砍了他。那次要不是我媽死里活里擋住我護著他,我也許真的會毫不留情地給他一下子。那回我可真的豁出去了。
記得那天晚上,我最真實的想法就是,我要讓那個男人明白一個道理,我媽她并不是軟弱可欺的母綿羊,他想怎樣就怎樣的時代,已經永遠地宣告結束了,因為我已經長大了,我有足夠的力量和勇氣來對付他保護媽媽了!所以,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突然就從自己的房間里沖出來,像頭小老虎一樣勇猛地撲上去揍了他一拳頭。我的個頭已經超過他兩三公分了,而且明顯比他結實一點兒,我那一拳正好打在他的眼鏡片上。他的眼鏡吧嗒一下摔在地上,鏡片都碎了。他捂著自己那只通紅的眼睛嗷嗷直叫喚,好像打他的那個人不是我,也不是他的兒子一樣,而是深更半夜跑來跟她老婆幽會的小情夫。而就在幾分鐘之前,這個男人還在不休止地跟我媽爭吵,他為了另外一個不要臉的狐貍精(這是我媽一貫的說法),他總是讓媽媽哭哭啼啼地哀求他,好像他干了多么光彩多么了不起的好事,非要別人對他低三下四百依百順。我媽可憐兮兮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委曲求全,無論如何也不肯答應跟他離婚。我媽說咱們離了婚,小磊怎么辦,好歹等幾年小磊長大成人了,你再跟我離也不遲呀。
真的,僅僅從這種毫無原則的乞求聲里,你們就該知道我媽她有多懦弱、有多傻了。當那個男人一再地提出要跟她離婚的要求時,她總是像膽怯的母綿羊那樣只知道不停地流淚,整日里唉聲嘆氣,除此之外,她的嘴里只剩下苦苦的哀求了。在我媽看來,離婚簡直就是一場毀滅性災難,好像我們離不開那個男人似的,好像離開了那個男人,我們娘倆就會橫尸街頭死無葬身之地了。
那晚,我本來在自己的房間做作業,那段時間我總是無法靜下心來好好看書。我故意大聲讀單詞背課文,試圖用自己的聲音壓住他們的談話。可是,我還是聽到那個男人大言不慚地對我媽叨叨不停,你怎么變得死乞白賴的,我都說過一百遍了,我跟你沒有感情了,一點兒也沒有,你說說沒感情這日子還有啥過頭嘛!外面稍稍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又聽到他沖我那不善言辭老實巴交的媽媽嚷嚷,喂,你能不能給個痛快話,反正,你答不答應我都是要離的,我跟你一天也生活不下去,跟你睡在一起我怕做噩夢……我就是聽到這里,實在聽不下去了,我媽哭得快要斷氣了似的,我要是再不沖出去的話,我還算一個男人嗎?
兒子打老子,說起來確實不好聽,可那也得分什么時候吧。反正我那一刻是忍無可忍了,我寧愿沒有那個所謂的爹,也不想眼睜睜地看著他那么張狂地欺負我媽。這是我第一次動手打那個男人,打那以后我總是管不住自己的手,只要一看見他手就癢癢,就想沖上去把他新配的金絲邊眼鏡再次敲碎,就想在他的雞胸脯上來一拳,讓他明白天上是不會掉餡餅的。既然他厚顏無恥地不想要我和媽媽了,那么好吧,就讓他嘗嘗拳腳的滋味,讓他嘗嘗兒子打老子的滋味,盡管他要還手的話我不一定能打過他,可是我不怕。我一點兒都不怕他,相反,我覺得他有點怕我。他看我時的那種眼神,讓我都覺得好笑,有仇恨的火星,又有點兒戰戰兢兢哆哆嗦嗦,而且,恐懼的成分總似乎要比仇恨多一點兒,管他呢,哪怕是一丁點兒,我就是要讓他感到害怕。老子害怕兒子,也是好說不好聽呀。
后來那一次,我向那個男人撲過去的時候,鬼使神差地順手就從廚房的菜板上抓起了菜刀,那把刀我媽頭一天剛剛磨過。我記得我媽埋頭在水池子跟前,像老朽的磨刀老頭那樣磨著菜刀的時候,我就坐在她身后的飯桌旁吃著飯。我媽把飯做得越來越難吃了,不是忘了撒鹽,就是咸得要命,我真擔心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我會得營養不良的病。或者,我媽一不小心會把老鼠藥撒到菜湯里。我媽好像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在磨刀這件事情上了,霍啦霍啦地磨,一邊磨一邊往刀刃上撩水,滴水穿石,那一刻磨刀石變成了她的仇敵。她哪里是在磨刀,分明是在用力削那塊青石頭,一副碎尸萬段不肯罷休的架勢。女人就是這樣莫名其妙的,她們似乎很善于轉移自己的仇恨,若換了我是她,早就跟他真刀真槍地干上了,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世上到底誰怕誰呀,離開了誰日子還不照樣過!
那天我實在看不下去,就說,媽你別磨了,你還叫不叫人吃飯了,我的耳膜都快讓你吵破了。我媽頭也不抬,說吃你的飯,熱飯還燙不住你的嘴。就在那時,我看見一串銀光從我媽眼眶里墜下去,落在冰冷的磨刀石上,她拿手背胡亂揩了揩眼圈,眼圈紅得發亮,她繼續不停地用力磨刀,好像生怕浪費了自己的那串清淚,又好像要一門心思磨去心中的仇恨和怨恨。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晚我媽沒有吃一口飯,至少我沒有看見她吃。晚上我上床睡覺以后,她一遍一遍地上衛生間,平均五分鐘一次,我看過表。早上又很早很早就爬起來,給我準備早飯了。我迷迷糊糊被她吵醒,瞇縫著眼一瞧床頭的鬧鐘,才五點十分,我想,我媽是不是有點神經了。
后來直到中午放學,沒等我走到家門口,在樓道里就聽見大人在吵架,我媽的說話聲里帶著哀怨的哭腔。我就有點緊張起來,我沒有敲門,用自己的鑰匙打開房門走進去。那個男人見我回來,立刻閉嘴不說話了,好像豬吃花椒憋住了氣,我媽鼻子尖發亮,眼睛紅紅的像一對桃子,她掩飾地說,快去洗洗手,過來吃飯吧。她跟我說話時幾乎不敢多看我一眼。那個男人大概不打算跟我們一塊兒吃了,他輕描淡寫地說,你們先吃,我還有個事。然后,我看見他從上衣的兜里掏出一件折好的紙片塞給我媽,他冷淡地說,你還是抓緊時間看一看。我媽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手猛地一哆嗦,那件東西就落在地板上了。我媽抬眼看了那個男人一眼,馬上又縮回目光說,你休想,我死也不看。那個男人愣了一會兒,他狠狠地瞪著我媽,眼中有火,但他還是遏制著火氣很不客氣地說,你看著辦吧,反正我已經簽好了。
我媽的目光死死盯著地板上的東西,過了一會兒,她突然一彎腰,又把那個東西撿起來,三下五除二撕了個粉碎。她幾乎是撕了又撕,撕了又撕,好像那個紙東西是絲制品,不可能輕易撕碎,她的動作簡直是歇斯底里的。然后,我媽故作輕松地一揚手,雪片紛紛揚揚落下來,落得滿屋子都是,有幾片飄在她的頭發上,像雪花一樣掛在上面。我媽似乎一下子就老得不成樣子了,好像我在課文里學過的那個祥林嫂。我聽見我媽大聲喊我,你愣著干啥,吃飯。我還沒來得及走到飯桌跟前,又聽見那個男人橫橫地嘟囔著,你是不是瘋了。我媽說我就是瘋了。那個男人再次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他媽的,我就沒見過你這種死腦筋的女人。
這話你們聽了覺得刺耳嗎?反正當時我簡直要崩潰了,他居然那么罵我媽,光天化日,他竟然敢那么骯臟地罵我媽,他媽的。于是,我低著頭徑直走進廚房,本來我是想拿碗盛飯的,可我一眼就瞧見菜板上躺著的菜刀,磨得锃亮锃亮的,刀刃的銀光刺眼而又挑釁。我清楚地聽見它沖我說,小子,你不是有種嗎,來呀,拿我呀,你敢拿刀砍那個人嗎?別怕,來呀!于是,我想都不想順手就抄起菜刀,同樣低著頭從廚房竄出來。我媽跟那個男人都沒有注意到,他們正在互相仇視像同一屋檐下的一對發狠的斗雞。
我覺得自己的眼睛像雞冠子一樣紅,舉起菜刀就沖那只骯臟的公雞劈頭蓋臉砍下去。他幸好已經退到門口,正拿起鞋柜上的手提包準備轉身逃離,情急之下,他慌亂地用手里的皮包擋了一下,菜刀正好砍在包上,包里的東西乍露出來,撒了一地。他一定嚇壞了,臉色刷白,嘴里惶恐而又結巴地叫著,你、你、你想干啥,你小子也瘋了,你、你、你敢拿刀砍我,臭小子,反了天了你……好啊好啊,都、都是你慣、慣的好兒子……我媽這時已從身后撲過來,我以為她會跟我團結一心一齊沖上去對付我們共同的敵人,可她卻像電影里的女英雄那樣,舍生忘死地掩護她那早已背叛了她的親密戰友。他那樣對待她,她居然還不顧危險地幫他,女人一定是這世上最最可憐又最最奇怪的動物。我媽把我的腰死死抱住了,菜刀在我的手上忙亂地揮舞,我的雙腳在地板上一跳一跳的像兩截彈簧。那個男人已經乘機奪門而出,他的腳平安撤出家門之后,依舊沒有忘記回頭沖我們娘倆大聲叫嚷,你們全都瘋了,一對瘋子,媽的,從今往后老子再也不想回這個家了。
我想,他也許再也沒有勇氣和膽量回家了。反正,那天以后,我媽徹底絕望了,她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婚姻生活無法挽回了。我從我媽幽怨而又憤懣的眼神中終于看到灰心和沮喪。接下來好多天,我媽都不肯跟我說一個字,好像時時刻刻都在怪我把她的男人趕跑了。
但我非常清醒,事實是恰恰相反的,是她的男人狠下心腸,硬把她跟我像兩只破包袱一樣,從他的生活里扔了出去。
二
讓我怎么說呢,我舅媽吳彩虹大概到了他們說的那種更年期,心事重重,大驚小怪,還老疑神疑鬼的。有時她敏感得像只猴子,動不動就會從地上跳起來;有時又像警覺的老狗,不失時機地想從我的身上嗅出她認為可疑的氣味,而沒頭沒尾地大聲汪汪起來。自從我大老遠地轉學到她家里以來,我舅媽吳彩虹就自覺主動地把自己扮演成一名盯梢、小偷或特務式的女家長。在我看來,這個老女人最大的毛病還在于,總愛拿著雞毛當令箭,總愛自以為是,總愛嘮嘮叨叨,生怕別人把她成當啞巴,她還喜歡別人把她所有的廢話當成圣旨,而她自己卻從來也不懂得尊重別人。
我在學校圖書室翻看過類似的書,書上說更年期的女人很危險,情緒波動很大,愛亂發脾氣,容易暴躁,有時會憂郁成疾。書上還提到女人月經閉絕后,會給她們的身心帶來難以想象的損傷,等等。但是,書上卻沒有告訴我她們會不會變成盯梢、小偷或特務。不過這沒有關系,反正我就是覺得,我舅媽吳彩虹已經提前進入了她的更年期了,她的一切反常舉動在我看來,都是那么的可笑而又滑稽的,有時簡直不可理喻。
有一次,我無意中發現有人動了我的日記本。我的日記本通常都放在自己的抽屜里。我從小就養成了記日記的習慣,小學幾乎天天記。那時老師要例行檢查的(這也奇怪,他們怎么就能隨便翻看學生的日記,誰賦予這種權利的?);初中時一周至少記三四次;轉學到這里讀高中后,功課太緊,我在班上學習有點吃力,根本沒有多余的時間,日記也就記得少了。但每個禮拜我都會抽空補記一下,主要是一周內發生的事。上上周我補記的內容是:
學校馬上就要摸底考了,我很擔心,以前考試我從來都不放在心上,可這次卻很緊張。大概因為摸底考是高考前的預演,教室里的氣氛一天比一天沉悶,大家都在暗暗用功你追我趕,可我總是有點心不在焉。分班以后,我的成績一直都不太理想,特別是升到高三,名次總在二十幾名上下徘徊,班主任有一天摸著我的肩膀頭對我說,你要把在體育課上的那股勁頭用在學習上。
我明白老師這樣說的用意,她確實很欣賞我的體育成績。這兩年多來,我先后在全校運動會上,給班級爭得了好幾個中長跑的一、二名,還有不久前的高三年級足球爭霸賽,我帶著我們班的十幾名男生一路廝殺奪得了總冠軍,可以說我們在球場上出盡了風頭,后來在冠亞軍爭奪賽上,我一個人在最關鍵的時刻踢進了兩個球,硬是在0:1落后一分的情況下,把比分扳過來,穩穩鎖定了戰局。下來以后,我們班女生都說我跟世界球星小貝一樣帥氣。可是,我知道這些遠遠不夠,該死的高考為什么不加進足球和體育的成績?要是那樣的話就好了!我知道這純屬妄想,所以我必須加倍努力!努力努力再努力!我要迎頭趕上去!我不能落后!
上周補記的內容是:
最近,我老愛盯著陳娜看,她就坐在我前一排,以前我怎么沒有注意到她呢?真是奇怪,我真是有眼無珠啊,我覺得陳娜是我們班甚至是全年級最漂亮的女生。她很文靜,腮邊有兩只好看的酒窩,她有時也愛笑,笑的時候那兩只酒窩像花蕊一樣清晰。她的頭發總是洗得清清爽爽,有一股持續不斷的淡淡清香,有時是蘋果味,有時又變成檸檬味。我盡量把自己的身體往前靠,輕輕聞著,似乎還有她的呼吸,也是那么清新和香甜。
我注意她是從上次足球賽開始的。我記得那天下午最后一場比賽,我們幾個男生正在班里換球服,陳娜突然跟另外幾名女生冒冒失失跑進來,她們手里拎著塑料袋,里面裝著娃哈哈礦泉水。陳娜是我們的班副,平時負責紀律和生活什么的,還代收班費。她們幾個唧唧喳喳闖進來時,我剛好往腿上套足球短褲,陳娜的臉一下子就紅了,我想她都看到了我內褲的顏色。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害羞的樣子,就像花兒一樣羞答答綻開了。我趕忙把運動褲頭提上去,心里又緊張又激動。她紅著臉說,我們送水來了,然后她們就挨個把水遞到我們每個男生手上。我那瓶水正好是陳娜遞過來的,我接過來時小聲說對不起。她笑得很燦爛,說祝你馬到成功,我為你加油。
那天也許都因為陳娜的那句祝福的話,我從開場一直跑到全場結束,渾身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氣,就像偷服了興奮劑,那只足球簡直粘在了我的腳尖上,我想把它運到哪就運到哪。那是我第一次被一個女孩用微笑的方式來祝福的,被人祝福是件幸福的事。從那以后,我有事沒事總愛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她思考問題和走路時的樣子,都讓我著迷。我越來越覺得,她大概就是我喜歡的那種女孩。所以,我總是在胡思亂想,如果我們永遠都不畢業就好了,永遠這樣一前一后坐著,那樣的話,我就可以一直默默關注她,感覺她的呼吸和心跳,聞那股淡淡的發香……
這周我的心情很糟,簡直糟透了,在接下來的日記里我字跡潦草地寫下這樣的話:
考試一天天臨近了,老師們一個個擺出法西斯般的嘴臉,他們整天對我們實行大獨裁,從早到晚在教室里狂轟濫炸。語文老師說高考最容易拿分的就是古文和詩詞,同學們一定要把這些死記硬背的東西弄得滾瓜爛熟;英語老師說遲早有一天你們會明白,21世紀英語的重要性的,將來考研、評職稱、出國留學,哪一樣都離不開English;地理老師說如今是旅游休閑時代,沒有地理知識你們出門寸步難行,張嘴就會變成傻瓜,惹人嗤笑;政治老師更邪乎了,他說同學們啊,你們就是把數理化學得再好,可不懂政治終究是吃不開的,不懂政治的人做不了大官、炒不好股票、賺不了大把的錢……考試考試考試,重要重要重要!老師全都瘋了,變成了納粹和希特勒。
周三下午本來有兩節體育課,我又是體育課代表,可是班主任卻把我們的隊伍擋在去操場的路上。班主任說也不看看什么時候了。老師那種語氣,我覺得她好像是在說,看看吧,我們中華民族都到了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了,你們還有心情上體育課。我厚著臉皮跟老師討價還價,我說老師就讓我們上一節體育課吧,大家都快在教室里憋瘋了。班主任卻黑著臉說,你是不是想當一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我就啞口無言了。
回到教室坐下來我又想,我若不是四肢還發達些,怎么敢跳起來跟那個沒良心的男人抗衡呢?看來,四肢發達并非一無是處,至少我是這么想的。真的!
后來我覺得很無聊,就用腳踢了踢前面陳娜的凳子腿,她轉過頭看了我一眼,然后一本正經地問,有事嗎?我湊過去問她想不想上體育課。她搖搖頭說,不,我得抓緊時間復習。真沒意思,我心里這樣想。過了一會兒,我好像不甘心似的,又心血來潮地寫了個紙條團成團輕輕扔過去。上面寫的是:今晚自習課后我在車棚等你,有重要的話跟你說,不見不散。
我不知道陳娜當時看沒看,反正我那一下午直到晚自習都心慌意亂的,連一道習題都沒有做完,書始終翻開在同一頁上,紙頁都卷了邊兒。我不敢親口問她,生怕被她拒絕。好容易熬到晚自習結束,我頭一個沖出教室,然后直奔自行車棚,像個居心叵測的小偷潛伏在亂七八糟的車堆里。
陳娜始終沒有露面,后來她叫她的同桌,一個長得又丑又矮的女生跑來傳話。那個難看的女生一副替天行道的樣子,她遠遠就跟我大聲嚷,回去吧,她已經走了。我在黑乎乎的車棚里感到臉像被她扇了幾下,火燒火燎的。我還隱隱聽見那個矮胖的女生扭著屁股往前跑,嘴里發出十分輕蔑的哼哼聲。我覺得自己被陳娜打了嘴巴,而且是當著另外一個人打的。
我簡直無地自容了。
我的第一次約會以失敗告終。
陳娜呀,陳娜!你為什么偏要這樣對待我?
可我還是挺喜歡她的。
我真沒出息……
每一次,記完日記,我總是將筆記本小心翼翼地塞進抽屜的最里面,并且,是反過來放的,上面再壓一本別的什么書,可以算作記號吧。我舅媽吳彩虹是個愚蠢的女人,但她又故作聰明。她偷看了我的日記,又原封不動地放回去,可惜的是,她把日記本正過來放了。細節決定成敗,我舅媽吳彩虹忽略了這個細節露出了馬腳。我放學回來,她還裝模作樣地問這問那。
但我很快就意識到她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我轉身就去開抽屜查看,然后我把日記本拿出來使勁摔在桌子上,并且很生氣地告訴她,你這是犯法,懂不懂,動別人的隱私就是違法!而且很不道德!我舅媽吳彩虹卻擺出一副鴨子煮爛嘴不爛的架勢,誰動你的日記了,你的日記又不是《紅樓夢》,有啥好看的?這是她一貫的伎倆:死攪蠻纏。我說你敢發誓嗎,你要是看了怎么辦,你敢不敢!我舅媽吳彩虹愣了一下,有點結巴地說,發、發、發啥誓,反正舅媽那那都是為你好,這是你最關鍵的一年,你成天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學習成績能搞好嗎?這樣一來,她就順其自然地過渡到她的第二招:苦口婆心,循循善誘。我舅媽吳彩虹絮絮叨叨地給我做思想工作。她還說舅媽又不是外人,就算看了你的日記,充其量也就是組織上對你的一次例行檢查,沒有一點兒惡意。
我不想讓她避重就輕,我說舅媽你必須要向我道歉,等你跟我道了歉,我再洗耳恭聽你的長篇大論。我舅媽吳彩虹見前兩招都不奏效,于是把臉子一抹,立刻搖身變作母夜叉式的惡婦形象,我把這叫做她的最后一招,狗急跳墻。她橫眉冷眼地瞪著我,還伸出一根戴著庸俗的金戒指的肥胖手指對我戳戳點點的。瞧瞧你這副德性,都啥時候了,你還有心思談戀愛。我說我沒有談戀愛。她說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你能賴得過去?我說你不是死不承認看過嗎?她說我看了你能把我怎么樣。我說我鄙視你。她說你這個小流氓。我說你罵人。她說罵你還是輕的,惹火了我還要好好拾掇你!我不想再跟她這個女人浪費口舌,于是,我一扭頭就回了房間,并隨手把門反鎖了。
這天晚上,我一直躲在房間里,沒有出來吃飯。我把那頁該死的日記撕下來,本來想把它撕得粉碎扔進垃圾簍里。可不知為什么,我沒有下去手,最后又把它用塑料膠帶粘到日記本上了。我想留著它。有一位哲人說過,恥辱也是一種財富,知恥而后勇。我要留著它。
天黑以后,我甚至沒有開臺燈,我什么也不想做,盡管考試日期迫在眉睫,我只是和衣躺在床上發呆,兩只手壓在頭下面,頭很重,像塊大石頭,把手都壓麻了。
這時,我舅媽吳彩虹又變成一只沒頭的母蒼蠅,過一陣就在我的門口嗡嗡一會兒,過一陣又來嗡嗡一會兒。她說你到底吃不吃飯?你這孩子咋這么倔呀?你黑燈瞎火地想干啥?你是聾子還是啞巴?你能不能吭一聲小祖宗!舅媽錯了還不行嗎?我自始至終一動不動躺著,像一根潮濕的木頭,躺在黑暗中,無聲又無息。此刻,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恨她,我想恨肯定是有的,我討厭別人偷看了我的秘密,還要擺出理直氣壯的嘴臉給我看。
再后來我聽到了那個女人嗚嗚的哭聲。我舅媽吳彩虹也許有點兒良心發現,或者她是害怕了。這種時候我又覺得她像是我的好舅媽了。其實,這兩年我舅媽吳彩虹很辛苦,她每天要洗衣做飯,要督促檢查我的功課,偶爾還要去學校參加家長會什么的,總之,她確實為我做了很多本不該屬于她份內的事。而她自己的孩子是很出息的,在外地讀完名牌大學留校工作(這也成為我舅媽吳彩虹時常在我面前賴以炫耀的資本,說心里話,我也最討厭她這種自以為是的樣子,好像全世界就數她家孩子最出息),她是前年退的休,我大舅好歹也是教育系統的處級干部,所以他每天早出晚歸還干著體面的革命工作,而惟獨把這個寂寞無聊的女人留在家里看管著我。
當時,我媽跟我爸的事正鬧得不可開交,我大舅畢竟跟我媽是一母同胞,他不能坐視不管,就主動請纓把我接到他家里來了。當然,主要是通過他的私人關系為我找了一所好學校,據說,這里每年都能考取百十個重點大學,升學率高得驚人,我們縣城那邊的學校跟這里沒法比的,能進這所學校讀書就等于把兩只腳伸進了保險箱里。我本來死活不愿意來的,可我媽流著眼淚一遍又一遍跟我說,小磊你一定要去,媽下半輩子就指望你了,你將來考上大學有了出息,媽才有出頭的日子。這話對我很管用,我不想讓她變得那么可憐巴巴的。我得給她爭點兒氣。再說,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那個壞男人了,我離開家也就眼不見心不煩了。這樣一來我也就想通了。
躺在漆黑的房間里,突然覺得自己很孤獨,四周的墻壁猙獰地擠向我的身體,我像一條丑陋的蟲子被困在無盡的黑暗中,被黑色一點點吞噬掉。可我的心還在跳,我開始想家了,很想我媽。我想我媽肯定也在想著我了,剛才我連續打了幾個噴嚏,他們都說那是被遠方的親人念叨的結果。
后來我還是迷迷糊糊睡著了,還做了夢。奇怪的是,竟夢見了陳娜,她沖我一個勁地笑,眼神里有股很曖昧的東西閃爍不停,她遠遠地向我伸出手來,她的手白白嫩嫩的,她輕柔地眨著黑黑的眼睛說,來吧,快來呀,咱們到外面一起玩吧……我還沒來得及抓住她的手,她就一扭頭朝教室外面跑了,我緊跟著追上去,哪知剛到教室門口,一頭撞在班主任的懷里,我聽見陳娜正在一旁詭秘地笑著,一臉的幸災樂禍……我怕老師批評我,趕忙轉身朝校園里跑,一邊跑一邊回頭朝身后張望,老師正帶著一班同學從后面尾追上來。我給嚇蒙了,拼了命往前跑啊跑啊,可是,忽然眼前出現了一片很寬闊的水塘,水是淡淡的黑灰色,像美術課上老師在宣紙上洇開的一大攤墨,不時地有大大小小的氣泡從水面冒出來,還有股很腥的味道。老師跟同學已經追到跟前了,我眼看束手就擒了。老師手里舉著一張紙條陰沉著臉說,這是你給陳娜寫的東西吧,看你還往哪跑。我已經無路可逃了,我回頭看看水塘,又看看漸漸向我包圍過來的黑壓壓的人頭,當老師一手捂著鼻孔,朝我伸過另一只手的一剎那,我身后幽寂的水塘突然間像是復活了,仿佛有許許多多魚兒從水里蹦出來,嘩啦嘩啦,搖頭甩尾,此起彼伏,一片聒噪聲,它們好像是在給我助威吶喊,下來下來下來……老師也捂著嘴笑,跳吧跳吧,有本事你就跳下去,你本來就是一條爛泥鰍……
夢還沒有做完,我舅媽吳彩虹就張牙舞爪地用力砸門了,她在外面大聲嚷嚷,懶蟲,都啥時候了,還不起床,你小子還想不想上學了!
真該死!昨晚我是稀里糊涂和衣躺下的,竟忘了給鬧鐘上勁。
三
其實,那天早晨再走幾步,我就到學校門口了,可是那一刻像鬼使神差,我忽然不想往前走了,真的,一步也不想走。人有時候是很奇怪的,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么。
我傻傻地站在一棵槐樹下面,像所有遲到的學生那樣猶猶豫豫地朝校門口張望,心里盼著奇跡能夠發生——最好今天能臨時放假一天,哪怕是半天也行。那種紫不啦唧的花兒正在頭頂悄悄觀望著我,就像一大群討厭的女生。我不喜歡槐花的味道,太濃,也太甜,跟渾身搽滿廉價香水的女人一樣俗不可耐,還有點像我舅媽吳彩虹。她的身上一年四季總有股味兒,也許跟她平時愛涂脂抹粉有關系,像她這樣年紀的老女人,我不知道她還把身上弄得怪香怪香的,到底給誰聞呢。
我媽哭哭啼啼地說自從生下我之后,她很多年都沒給自己好好買過一身時髦的衣服,至于化妝品什么的,我媽也幾乎很少用,她一直跟我湊合著用幾塊錢一瓶的大寶SOD蜜,用我媽的口頭禪講,都是孩子的媽了,抹給誰看呀。也許,這就是問題所在,一個女人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人愿意看了,她的生活還能好到哪里去呢?我還記得以前有一次,我爸(那時我還這樣莊重地稱呼著這個面孔跟我長得很像的男人)從外地出差回來,他很好心地給我媽帶了一套貼身穿的小衣服,顏色有點曖昧,不紅不粉的,料子又像紗又像絲,邊角還綴了絳紫色的蕾絲花邊兒。我媽只在鏡子跟前試穿了一下,就大聲尖叫起來,好像那件衣服里還隱藏著另外一些男人不懷好意的目光,她惱羞成怒地嚷嚷著,羞死人了,羞死人了,這叫什么狗屁衣裳,又透又漏的,叫人咋好意思穿出去啊。她這樣說還不夠,又拿著衣服追到書房責問我爸,她說虧你敢花錢買這種東西呢,真的越來越不要臉啊。我爸當著我的面面紅耳赤地爭辯道,到底買哪種東西了,你懂不懂,看看你都土得掉渣了,一點品位都沒有,又不是讓你穿著上街買菜去,人家本來就是晚上睡覺穿的嘛。可是我媽還是一個勁埋怨不停,嫌我爸白花了那么多錢,嫌那東西太貴了,嫌料子太薄,最后她居然下定義似的說我爸思想有問題——她也許太傳統了。
這話倒是讓我媽無意中給蒙對了,這個男人的思想的確是出了問題。而且,好像就是從那次出差歸家以后,問題越來越嚴重,直到后來一個周末的晚上,我媽非要拉著我去單位找我爸,我爸的問題才像冰山的一角忽然從大海中顯露出來。因為那段時間,我爸好像總在加班,特別是到了周末,非但不能回來跟我們一起吃晚飯,有時還徹夜不回家。那天我媽燉了土雞,特意裝在一只紅塑料飯桶里,等我放學回家吃完飯,氣還沒來得及喘勻,她就催著讓我跟她一起出門散步。我問她散步為啥還提個飯桶,她才不好意思地承認順便帶我去爸爸的單位看一眼。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我媽是對的,我爸老加班老加班的,萬一把身體搞垮了怎么得了?我心里一直這樣想,因此,在路上我的眼前總是浮現出我爸熱火朝天揮汗如雨的樣子(為什么是這種樣子,我一直很納悶,按理說我爸是腦力工作者,寫寫畫畫而已,不該是那種大汗淋漓的齷齪模樣)。我不知道我媽當時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是覺得她腳步輕盈,始終有說有笑的,好像不是去送飯的,而是去相親的。當然,這一切都是暫時的,或者說是她單純的表現。等我們返回來的途中,我媽變得沉默寡言有氣無力,她也不再提著那只沉甸甸的飯桶了,而是十分沮喪地交給了我,好像是我沒有看住我爸。
我爸跟她扯了謊,謊言叫一桶熱氣騰騰的雞湯給沖破了。他當然沒有加班,據看樓門的老孫頭講,我爸只是離開得比較晚,下班以后有個女的來找他,后來他們倆一起出去的。情況大致是這樣,回到家以后,我媽的情緒很壞,她一句話都沒跟我說,就悶頭鉆進臥室去了。我想她大概是走累了,從我家走到我爸單位少說也得半個來鐘頭,她一天又要上班又要準備幾頓飯,確實夠累的。后來的戰爭爆發在凌晨以后,我從被窩里驚醒才知道,我媽并沒有睡覺,她一直躲在房間里像母貓逮耗子似的等我爸回家。我當時真的很害怕,記憶中那是我媽吵得最兇的一次,很多臟話從她的嘴里稀里嘩啦冒出來,真是有些不堪入耳。一開始我爸好像還在極力狡辯,說我媽太疑心了,是無理取鬧,說他的確是加班去了,他甚至還跟我媽賭咒發誓……后來我清楚地聽到什么東西哐當一聲,砸在地板上,我的腦海里立刻浮現出一只肥胖的雞腿,晚飯時我吃了一只,又香又嫩,我媽說另一只要留給我爸吃的。東西摔在地上以后,我爸的嘴巴像是被那只雞腿給活活塞住了,我媽也不再質問他什么了,而是開始爹死娘嫁般的號啕大哭……關于那個該死的周末,我能記住的就這么多。我討厭這樣的日子!該死的周末。
我的腿腳不聽我使喚了,它們故意要絆住我去學校的腳步,卻輕而易舉地把我拖到了離學校不遠處的一家網吧里。我承認,初中有一陣迷戀過打游戲,那時我媽他們總在吵架,我的耳朵都快聽出老繭了,放了學最怕回家聽他們吵,后來就跟班上幾個同學去網吧打游戲,一起連機玩《紅警》第二代,后來還玩過《仙劍奇緣》和《古墓麗影》什么的,槍炮隆隆,打打殺殺,刀光劍影,覺得真過癮啊,每每玩得頭昏眼花,把身上的零用錢都掏光了,才依依不舍離去。可惜沒多久,我就轉學來到我舅媽吳彩虹家里,手頭的零用錢都是我媽從郵局寄給我的,但這些錢全被我舅媽吳彩虹死死攥著,那些錢好像是她未來的棺材本兒,我每次向她要錢比吃屎都難,她非得讓我說得清清楚楚,買了學習用具或輔導教材,都得統統拿回來向她報賬,必須分毫不差(順便帶一句,我舅媽吳彩虹退休前是干會計工作的,這就可想而知了),對于這種不人道的制裁,我早就深惡痛絕了。
我注意到只要我們學生上學的時候,網吧就早早開門了,好像跟我們學生的作息保持著一致,因為總有不想坐在教室里聽老師們嘮叨的學生,可又不能早早回家去,所以網吧不愁沒生意做。我走進去的時候,里面有幾個小子正玩得起勁,一看他們被熒光刺得發紅發燙的小老鼠似的眼睛,就知道是打通宵的。老板哈欠連天地把我引到一臺電腦跟前,并等我從口袋掏出五元錢后,才哈欠連天地走開,又靠在門口的一把黑皮椅子上繼續昏睡。接下來整整一個上午,我都在玩一個叫《街頭爭霸》的游戲,拳打腳踢,怪招絕技,層出不窮,我喜歡這種感覺。玩得時間久了,眼睛有點兒花,怎么看怎么覺得那個女對手的臉孔很像我舅媽吳彩虹,這樣也好,就當成是她吧,我要好好給她點顏色瞧瞧,看她以后還敢不敢亂動我的東西,讓她那張臭嘴再嘮嘮叨叨沒完沒了!
可是,游戲畢竟是游戲,瘋狂,卻又虛幻。我真想永遠這樣活在游戲和幻想之中。當我深陷在虛擬世界里不能自拔的時候,現實正在網吧外面川流不息,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的都乖乖坐在教室里。我萬萬沒有想到,這種時候我舅媽吳彩虹會拎著不算過時的皮包,扭著母牛樣的大屁股走進了我的學校。或許,她從昨晚就開始忐忑不安了,我不給她開門也不吃飯,這是最嚴重的一次,幾乎算絕食了,整整一晚我連一口水都沒有喝,早上上學又遲到,而且,同樣沒有動一下她為我準備的早點。我舅媽吳彩虹的精神底線開始動搖了,而此前她肯定一直在想,臭小子,看你能犟到啥時候。我不清楚她是不是還站在前陽臺上觀察我慢吞吞上學的身影,反正她后來大概收拾完家務,就大步流星地趕到我們學校來了。她必定又探頭探腦地趴在我們教室的窗前,把自己的大鼻子頂癟在玻璃上,她朝里面窺視時恰好給我們的某個代課老師發現了,于是,她像蹩腳的密探一樣不得不現出原形來。值得慶幸的是,她的猜測和不安得到了充分驗證,我想,她肯定如數家珍般的當著我們全班同學的面,把我的種種劣跡公布于眾了。老師肯定覺得我這個學生太差勁了。
你們想想看,現在我該有多么被動,絕食,遲到,曠課,逃學……對了,后來又加上一條新罪狀:扯謊。我確實扯了謊。其實,我討厭別人說謊,我媽也討厭,那個男人把扯謊當成了家常便飯,他一次次欺騙我媽,所以我恨說謊的家伙。可我肚子太餓了,從昨晚到現在,我滴水粒米未進,到了中午我實在熬不住了,只好離開昏天黑地的網吧,腳步艱難地往回走。一路上頭昏眼花,覺得所有人都在奇怪地盯著我看,好容易走進我舅媽家,等待我的卻是當頭一棍。最可氣的是,我舅媽吳彩虹居然裝模作樣地問我,小磊你咋才放學呀?我氣喘吁吁地放下書包以為她對我寬大處理既往不咎了,就心平氣和地叫了聲舅媽,我說老師又拖堂了。哼,小小年紀你不學好,扯謊溜屁的!你當我是三歲小孩?我舅媽吳彩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氣魄徹底粉碎了我的謊言。你根本就沒去上學,還有臉跑回來騙人,難道你舅媽是傻子么!
這回我徹底啞口無言了。我的肚子突然又不餓了,好像被塞進一團看不清楚的東西,也可能是氣體,能燃燒起來會爆炸的氣體,它們把我癟癟的肚皮硬給空洞地頂了起來。我在客廳里發了一會兒呆,我注意到今天的情況正好反過來了,飯桌上空空如也,我舅媽吳彩虹沒有像以往那樣把飯菜留在那里等我回來吃。我又聽見她在廚房里弄出丁丁當當的響聲,空的碗碟在水池子里胡亂碰,我真擔心它們會粉身碎骨。
過了一會兒,我又聽見我舅媽吳彩虹嘟嘟囔囔地說,給我扯謊,也不看看我是誰,再不聽話等你大舅過兩天出差回來,我叫他把你送回老家去……你跟你那個賊爹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扯謊溜屁,招惹女人,才多大年紀就知道勾搭小姑娘了,真不害臊……她罵起人來總是這副德性,牽牽扯扯沒完沒了,好像非要趕盡殺絕才肯罷休。我就是這時頭也不回地從房間里跑出去,然后一口氣跑到樓下,一直跑出小區的院子,跑到街上又橫穿過馬路,差點讓一輛黑色的小轎車撞飛——我不管那么多,只顧往前跑,即便前面有條溝有條河攔著,我也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這種時候,我舅媽吳彩虹那些該死的嘮叨聲依舊在我耳邊叫囂,我跑到哪里它們就跟到哪里。我的身體里有種液體在橫沖直撞,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叫做恥辱,反正那一刻我討厭所有的人,我討厭這個即將到來的周末,我甚至討厭我自己,因為我身上居然流淌著那個男人的血。這一事實真叫人惡心。
回家的打算突如其來,可是我的口袋里只剩下一兩塊錢,根本不夠我買回程的車票。我舅媽吳彩虹那張守財奴樣的嘴臉立刻又浮現出來,我開始恨她,以前好像只不過是討厭和不太喜歡,現在卻是恨,恨得牙根都疼了。她是攔路虎,在關鍵時刻擋住了我的去路,讓我有家都回不去。她要是每周能多賞給我一二十塊零用錢就好了,那樣的話至少夠買車票了。我舅媽吳彩虹說學生娃娃身上不能裝太多錢,錢多了準沒好事,所以,她總是把我的手腳束得緊緊的,我在她這里,身上最多也就揣上十來塊錢,說出去會讓同學們笑話。就這樣她還頗有微詞,說,你有吃有喝有穿的,要錢做啥用,你的任務就是好好念書。每次她這樣跟我說話的時候,我總是感到不可思議,她自己的孩子肯定是特殊材料制成的,要不然怎么能在她的這種獨裁下考上名牌大學呢?我有時還瞎琢磨,我舅媽吳彩虹克扣下我的零用錢想必都用在打麻將上了,她除了每天做兩頓飯外,其余的時間基本上都泡在麻將桌上,小區外面有兩家老年人棋牌室,她一忙完手里的家務就屁顛顛地上那里搓牌去了,尤其每天下午,那是雷打不動的游戲時間(大人們總是理直氣壯地玩樂)。我大舅對此也置若罔聞,反正只要回到家有現成飯吃就行(男人大概都是這樣喜歡飯來張口的),他甚至還鼓勵我舅媽吳彩虹,說去玩玩也好,免得你一個人待在家,悶出病來該咋辦。
太陽白得像一團粉筆灰,隨時都會從天上散落下來,我不敢抬頭。馬路叫行人踩得軟面條樣沒了筋骨,我的腳一落下去就像被粘住,拔都拔不出來。我像垂死掙扎的乞丐,漫無邊際在街道上走著,可我不稀罕他們給我一口水或一塊餅子,誰要是能給我十塊錢,那就謝天謝地了。
可我是怎么想起陳娜來的呢,連我自己也有些迷惑。后來,事情發生以后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一直在想一直在想,是因為我恨我舅媽吳彩虹才想起她的呢,還是因為她比我舅媽吳彩虹更可恨呢?總之,當街上的那座標志性建筑的鐘樓奏響中午十三點的鐘聲時,我的腦子里像條件反射一樣,忽地就閃現出一串電話號碼,那是陳娜家里的。不過,這個電話號碼不是她親口告訴我的,那似乎不大可能,這還是有一次班主任叫我去辦公室談話,我無意中在老師辦公桌面的玻璃板下看見了《班干部通聯表》,上面就有陳娜家的電話,我把它深深地印在腦子里了。現在,它像一只午夜的精靈,從我又饑又渴的大腦里蹦出來躍躍欲試。
四
你們都已猜出來我想做什么了吧!這也沒什么好隱瞞的,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事情總會水落石出的。
接下來,我花了四毛錢給陳娜家打電話,大概是她母親接的,聲音很好聽,很有女人味的那種(至少比我媽的聲音要好聽),我就明白陳娜的聲音為什么也那么動人了。聲音好聽并不代表善良或別的什么,我是說陳娜的母親在電話那頭顯然是心存疑慮的,她跟查戶口似的問我是誰、叫什么名字、找陳娜干什么,等等。我很煩,我只說是陳娜的同班同學,對方竟然沉默了幾秒說她睡午覺了,就把我的電話給掛了。
這讓我很憤怒,真的,我非常生氣。要知道我此刻有點窮途末路的樣子,饑餓暫且不提,還要承受著巨大的恥辱感,我恨不能把我舅媽吳彩虹給怎么著呢,而電話里的女人居然還無緣無故地掛斷了我拿省吃儉用的錢打來的電話,這不是往槍口上撞嗎?所以,當四毛錢浪費掉以后,我幾乎又孤注一擲地把電話重撥過去,這次我當頭就說一句話,我找陳娜同學,我甚至沒有搞清楚這次接電話的就是陳娜。她說你是誰呀,找我干什么?我的口氣馬上又軟了,我吞吞吐吐地說,原來是你呀,我以為是……你這陣有空嗎?能出來一小會兒嗎?
說心里話,當時我真怕再浪費掉四毛錢。她說你還有事嗎?口氣冷冷的,跟剛才那個女人如出一轍。我不知怎地忽然變得有些低三下四(或者是怕浪費電話費),我想回老家去,先跟你請個假,你是班干,我以后有可能不回來了,還有還有……你能借我二十塊錢嗎,我一定會還給你的,我保證,我現在等著急用。她顯然猶豫了一會兒,口氣稍稍平和一點(是因為我說了以后可能不再回來的話,才讓她心有所動的吧),她說錢我倒是有的,可我怎么給你呢?我終于如釋重負地沖電話筒喘了口氣,心里多少有些激動,但我不知道是為陳娜,還是為那二十塊錢,也許,兩者兼而有之吧。
以前我就聽別人說過,女孩通常都喜歡感情用事,我不知道陳娜是否也這樣。當我們倆在事先約好的地方見面后,陳娜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就帶出來那種不安和擔憂。她像是迫不及待似的問我,你到底又怎么了,是不是又跟你那個舅媽吵架了?當然,我知道她這種擔憂也許并非出于真正的關心,似乎還有獵奇的成分在里面,不過我還是滿不在乎地沖她點了點頭。這沒有什么可掩飾的,我跟我舅媽吳彩虹的關系全班同學都有所耳聞,再加上上午那件事,陳娜不可能不清楚的。這時,陳娜把手里一直攥著的二十塊錢遞給我,我毫不猶豫地接過來。我說我會盡快想辦法還給你的。她還是半信半疑地看著我的眼睛說,你回去真的不想再來了嗎?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什么好了,我用力攥著她借給我的錢,像抓著救命的稻草,我覺得手指的骨節都在吱吱作響。
剛才在電話里,我之所以要那么說,其實就是想把問題說得嚴重些,我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想讓陳娜出來。現在,一旦見到她本人,那種羞怯和緊張感又悄然攫住了我。在女生面前我總是有種莫名的慌張。我變得吞吞吐吐的,像忽然患了嚴重的口吃癥。我說,反正,你……你就幫幫我……給我請個假吧。她不置可否,嘴角多少浮現出一絲笑意(肯定是被我的口吃逗樂的吧,她笑的樣子真好看),她依舊追問,真的再也不想來了嗎?你想過沒有,咱們馬上就要摸底考了呀!我喜歡她用“咱們”,這樣說話讓我覺得親切,“咱們”有點兒自己人的意思。我還是有點兒緊張的,我說,考……考不……不考也無所謂,反……反正我……我沒啥希望了。可我心里卻在想上次的事情,假設那天她真的到自行車棚跟我約會,我是不是也這么沒出息呀!
陳娜終于忍俊不禁地笑了,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突然間在我面前綻開,清新而又自然。她捂著嘴說,你今天是怎么了?老吞吞吐吐的。我越發的面紅耳赤,我強撐著說沒咋呀,我就是,有一點兒熱。然后,我假裝抬頭看了看天空,太陽光像粉筆屑一樣洶涌地潑灑下來,讓人睜不開眼。我乘機低下頭果決地說,你快到上學時間了,我也該走了,咱們再——見。
還好,這次我總算沒再結巴,而且我這樣跟她說的時候,心里忽然生出一種悲壯感來,好像自己做了一個多么了不起的重大決定似的。
五
不瞞你們說,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徹底弄明白,禮拜五那天下午,陳娜為什么會跟我到我舅媽吳彩虹家去的。也許,一切都是天意吧,這不能完全怪我。
我記得就在我跟陳娜說聲再見轉身離開的時候,她忽然伸出手來把我的衣服給扯住了。我還記得當時陳娜的臉上一本正經的,是絕對不允許我那樣隨隨便便說走就走的嚴肅表情。等我站定后,她像所有好管事的女班干那樣,開始對我刨根問底,后來在她的一再追問之下,我才不得不說出我舅媽吳彩虹偷看我日記的事,我甚至告訴陳娜,我舅媽吳彩虹固執地認為我在跟她談戀愛。陳娜聽完臉登時就紅了,她同時還表現出某種憤然,她幾乎撅著嘴說你舅媽怎么是這種人呀,她咋會這樣想呢,她真惡心!我說我都對她解釋過一百遍了,可她就是不相信,她還說要去學校找咱們的班主任談談,所以我才跟她大吵了一架,不過我還是阻止不了她,誰也別想堵住她那張嘴。隨后,我又說出了自己近來的種種委屈,陳娜的情緒也變得有些激動了,她說不行,今天非要去跟你舅媽當面把話說清楚。我很驚訝,壓根沒想到她會做出這種決定,這確實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的。我有些為難地說,你不知道我舅媽是很難纏的女人,跟她沒什么道理好講的。陳娜說她越是這樣糊涂,就越要跟她說說清楚,我們倆只是同班同學,根本不像她說的那樣。我趕忙幫腔似的說對對對,我早就跟她發過誓了,可我舅媽死活不信我的話,你要是能去跟她說一說,興許她還能相信,以后她可能就不會再找我的麻煩了,那樣我才能安心把學習搞好。
——這里我還要說明一點的是,在我們班里,陳娜的確一直是個比較熱心腸的女生,這一點無可否認,老師讓她擔任副班長不是沒有道理的。平時遇到哪位同學病了不舒服趴在桌子上,陳娜會主動過去問這問那;有時她還會陪其他女生去學校的醫務室就診;班里的集體活動她總是積極帶頭參加。我記得上次年級足球賽上她又送水又遞毛巾的,還把全班女生組成啦啦隊在看臺上為我們助威加油,這些可能就是我喜歡她的原因吧。當然了,她人也長得好看,總扎著蓬松的馬尾兒,有點像電視里的小鹿姐姐。就拿今天的事情來說,她肯不計前嫌借錢給我,也許就是最好的佐證。所以,當陳娜提出要去跟我舅媽吳彩虹理論一下的時候,我覺得這沒什么不好,這樣至少可以讓我舅媽吳彩虹知道我們是清白的,而且,我還可以乘機教訓教訓那個嘮嘮叨叨的女人。
我舅媽吳彩虹不在家。這種情況我差點給忽略掉了。我想那個女人肯定又是去外面搓她的麻將去了。中午的時候她可能快被我氣得半死了,我摔門下樓的時候還隱隱聽見她在家里潑婦樣沖著空氣大叫大嚷,你滾得遠遠的,我要是再管你的閑事就不是人養的……這陣子,說不定她正在牌桌上,邊熟練地摸牌邊跟她那些老牌友不停地數落我的大逆不道和種種不是呢。說心里話,我舅媽吳彩虹不在家本該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當我用自己身上的鑰匙打開房門的一瞬間,心里還是油然生出一種竊喜來。我有點激動,甚至有點兒感激起我舅媽吳彩虹了:陳娜來了,而她恰好又不在家,這該有多好啊,簡直就是老天爺的安排。
但陳娜只是背著雙手站在門口,她有些拘謹地對我說,既然你舅媽不在家就算了,改天再說吧,然后她就作勢要下樓梯去了。我當時真的有點緊張,心里最強烈最真實的想法是,不想讓她就這么走了,很想留住她,至于別的事情,我可一點兒也沒想過。所以,我鼓足勇氣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像是害怕地打了個激靈,用黑黑的眼睛閃閃爍爍地望著我,好像我會把她吃了似的。你先別走嘛,我舅媽說不準馬上就回來了。她想用力掙脫我的手,我下意識地將她的胳膊拽得更牢了,她終于忍不住哎喲了一聲。我這才不好意思地松開。我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弄疼你了,你還是進來稍微坐一會兒,我舅媽肯定要回來的,等她回來求你好好跟她說說……以后我再也不想跟她吵了。
從這一刻起,我覺得自己開始不由自主地扯謊了,因為我知道我舅媽吳彩虹要是去打麻將的話,怎么也得打到五六點鐘,而此刻掛在客廳墻上的時鐘的指針才指向一點半鐘。陳娜還是站在門口沒有動,卻也沒再作勢要離開,她手上戴著手表,我注意到她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我說還早呢,你先進來吧,我給你倒杯水喝。不等她做出任何回應,我幾大步就邁進房間里,輕車熟路地從飲水機那里接了一杯涼水給她遞過來,她看了我一眼,樣子還是猶豫不決的。我裝作沒事似的沖她笑了笑,我的笑容干巴巴的,肯定有點兒假。她沉默了幾秒鐘后,還是很被動地伸手接過裝滿水的紙杯子。她的腳步隨之也往房間里挪了兩步,很小心地挪著腳步,卻一不小心水從杯口漾出來灑在地上,她好像哎呀了一聲,而我卻乘機把房門輕輕關上了,同時還擰了一下保險扣。那一瞬間,不知怎地,我覺得手心黏乎乎的,心突然怦怦跳。我身上出汗了。
一開始,我還是很想跟她聊聊的,基本上都是我問她答,氣氛總是有些不尷不尬的。她就坐在靠近門口的沙發一角,好像做出隨時要拔腿逃跑的架勢。那只裝了水的紙杯被她捧在手里,自始至終她也沒有抿上一口,而是像個道具,讓她一直煞有介事地捧著,看上去有些別別扭扭的,好像不那樣捧著她簡直不知道該做什么了。這樣待了大約不到十分鐘,她就有點坐不住了,她把手里的紙杯輕輕放在茶幾上,然后站起來故作輕松地說,時間不早了,我該去學校了。我能看出來她早已心不在焉的。我也象征性地掃了一眼墻上的掛表,差一刻兩點。我說再等五分鐘好不好,就五分鐘,我舅媽要是再不回來的話,那你就走吧。她好像并不情愿,但看我眼巴巴地盯著她,一副乞求的表情,才又慢吞吞地在沙發角上坐下來。但她還是沉默著,像一只洋娃娃不經意被擺在那里。
屋子很靜,除了鐘表吧嗒吧嗒在墻上轉動著,一刻也不停歇。我卻像根木頭不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了。
突然,我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嚕咕嚕叫起來,聲音很響。她一定也聽到了,就扭頭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的腦子好像被她的表情給激活了,于是我靦腆地笑著問她,陳娜你會煮面嗎?她像是沒聽清楚,反問什么。我大聲說方便面,你煮過嗎?我又補充說,從早晨到現在,我還沒吃過東西呢。她懵懂地搖了搖頭,說是在家都由媽媽煮了給她吃的,不過她看過媽媽怎么煮。我說那你就幫我煮一包吧,我都快餓死了。她又認真地盯著自己的手表看,然后抬起頭有些為難地打量著我(目光像是要戳穿我的謊言)說,我怕遲到了。我連忙說不要緊,下午前兩節課是體育,肯定又讓大家上自習。她說那可不一定,萬一哪個老師想臨時占用呢。我說到時候我會跟老師解釋的,我就說你是來幫我跟舅媽和解的,到時候老師不但不批評你,還應該表揚你呢。她想了想,大概覺得我說的不無道理,才慢慢站起身說,你真麻煩,廚房在哪呀,咱們可得抓緊時間。
這是陳娜今天第二次跟我說“咱們”,我心里有股很特別的感覺,我幾乎是心花怒放地帶她進廚房的。很快,鍋里添了冷水,方便面也從櫥柜里翻出來拆開了包裝袋。可問題是,我們倆都不會用煤氣灶,胡亂瞎擰了一通兒,就是打不著火,還弄得滿頭大汗的。后來她有些氣餒地提議說,干脆用開水泡吧,一樣可以吃。我也一籌莫展地望著她,只好點了點頭。
剛把面泡到碗里,陳娜就說這回得走了,再不走真的來不及了。我說等我吃完面咱們一塊走好不好。她堅決地搖了搖頭說,不好。緊跟著,她又瞪著眼睛對我說,你這人怎么這樣,錢我也借給你了,又陪你回家來了,現在面也幫你泡好了,你怎么還死皮賴臉的呀!我說你別生氣嘛,我就是想讓你留下來勸勸我那個舅媽,要不我在她家里真的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她沒好氣地撅著嘴說,又不是我讓你跟她吵的,干嘛你老纏著我呀!我想了想說,因為因為……因為我在日記里提到過你,你說話肯定最管用了,你是當事人嘛。我的樣子多少有點嬉皮笑臉的。沒想到這回她好像真的生氣了,連她微微凸起的胸口都開始往外一鼓一鼓的,好像隨時要爆炸開來。誰稀罕你把我寫進什么狗屁日記里的,你這人怎么這么無恥呀!我招你惹你了,難怪你舅媽那樣對待你!活該!說著,她又一次低頭看她手腕上的表。我也注意到那表盤非常漂亮,像有一只美麗的蝴蝶棲息在上面,非常別致,這也襯托得她的手又白又嫩又柔軟。
就在我發呆的工夫,她已經迅速而果決地朝房門走去。見她這回真的要走,我突然覺得這場面有些殘忍,我三步并作兩步搶先走到門口,將整個后背貼在門上,我口氣很重地說你不能走。她揚起臉大聲沖我喊,我偏要走!你能把我怎么樣?我想她要是說點軟話,我會放她走的,可她的樣子實在太讓人失望了。我沒有說話,只是用身體把門死死擋住。我覺得行動才是最好的阻攔。她大概早已惱羞成怒了,女孩們都喜歡發臭小姐脾氣,她伸出雙手狠命地往外拽我的胳膊。你讓開!快給我讓開!可是,她的手勁實在太小了,她幾乎連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也沒把我拽動一下。我看她惡狠狠地瞪著我,嘴和鼻孔喘著粗氣,好像要把我吞進她的肚子里去。
這種時候,我忽然覺得她一點兒都不好看。恰恰相反,她沖我皺著眉頭,翻著眼睛,嘴角露出不屑和厭惡,她身上簡直一無是處。我甚至覺得,這時的她跟我舅媽吳彩虹簡直如出一轍,不由得叫人討厭。我聽見陳娜一邊撕扯我的胳膊和衣服,一邊用很難聽的臟話罵我,你是流氓你是強盜你真不要臉……你再不讓開我要喊人啦……罵著罵著,她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淚水像雨點兒似的落下來,甚至潑灑到我的臉和身上。我想,她要是一直像剛才那樣罵下去硬到底,也許就不會有事了,可她偏偏不罵我了,而是號啕大哭。她一哭,我渾身的力氣便松懈下來(他們說眼淚是對付一個男人最好的武器,它能輕而易舉地軟化男人的戰斗力),我的雙手從門板上慢慢移開,像是準備繳槍投降似的。有那么一會兒簡直有點無所適從了,我不知道該把自己的手放在什么地方好。
而她就在我跟前抽泣個不停,還用手背不停地抹著眼淚,好像委屈得要命。我稍稍猶豫了一下,忽然將那雙無所適從的手搭在她肩膀上,并用力把她往我懷里攬。她完全沒有料到我會這樣做。我也從來沒有想過,就連做夢也沒有,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議。不過,她的味道還是那么好聞,發香還是蘋果或檸檬味的,她的身體小小的,抽泣的時候簡直像只膽怯的兔子。我的雙手乍一摟緊她,身體立刻像通了電流。她也跟著顫抖起來(也許僅僅是害怕),哭聲忽然被一串尖叫聲淹沒了。我也嚇壞了,她的叫聲實在太刺耳了,我手忙腳亂去捂她的嘴,手指立刻被她咬住了,跟被毒蛇咬了一樣鉆心地疼。她還在不停地叫喊,我簡直不相信她的聲音會如此的巨大。我顧不得那根手指鉆心的劇痛,我齜牙咧嘴地用力卡著她的脖子,想把她往自己的房間拖。她的雙腳開始在地板上亂蹬亂踢,一只球鞋已經飛了出去,她腳上的襪子很白,比雪花的顏色還要白,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那么純凈的白色。
我總算把她拖進自己的房間里了,接下來我有些粗野地使勁往床上摁她,我的喉嚨一直緊迫地跳動,不要喊不要喊,你他媽的不要再喊了……我不停地對她這樣發出警告,可她并不聽我的,依舊死里活里哭喊著。這時,我的手無意間就碰到她胸口的那個敏感的地方,軟軟的,有些彈性,像在衣服里塞著一只很小的皮球,正隨著她身體的起伏而動著。我愣了一下,那種感覺是從來沒有接觸和體驗過的,那種軟乎乎的彈力像黑暗中的一簇火焰,一下子就跳到我的手指上并燃燒起來。
仿佛火勢迅速開始蔓延,轉眼間就燒遍了我的全身。我在暈眩中迷亂了,下身的某個地方像充足了氣,硬得像根水管,或者是浪濤洶涌的最后一道閘門,我整個人幾乎要崩潰了……我用盡全身力氣抱緊了陳娜。
六
你們大概不想再聽下去了吧?這聽起來很不舒服,你們是不是在想,這家伙一定是瘋了。對,我也覺得自己瘋了,徹底地瘋掉了,連我都不認識自己了,何況別人呢。其實,這些天里我反反復復在琢磨同一個問題,為什么是她,她為什么要來。她本來有一千、一萬條理由可以不從家里出來的,可她偏偏選擇了來,就像我媽偏偏要讓我到這個鬼地方來讀書。
我能不能再換另外一種說法,陳娜只不過是我舅媽吳彩虹的替罪羊,至少,在那一天是這樣的,我恨我舅媽吳彩虹,這也是千真萬確的。我想,可能情況就是這樣。因為每一個人都要問我相同的問題,你為什么要那樣做,人家陳娜多無辜啊。是啊,我為什么非要那么做呢?
當時我非常害怕,非常緊張,心都要跳出來了,仿佛連呼吸都要停止。可當我把她壓在身下強迫她的時候,好奇遠遠大于緊張,興奮遠遠大于恐懼,就像電腦游戲已經打開,我必須要讓自己的手指跟小小的鼠標瘋狂地動起來,任憑她喊破喉嚨,哭得死去活來,都無濟于事。游戲已經開始了,我再也無法停不來,包括我身上那個最丑陋的東西。這是我從小到大干得最壞最壞的事,特別是當我軟得像根面條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又骯臟又卑鄙。而她好像已經喪失了生命,只是毫無意義地抽搐著,奄奄一息,她不再喊叫,也不再號啕大哭,惟獨眼淚默默地流個不停。
那一刻,我不禁想起來我所痛恨的那個男人,以及讓他鬼迷心竅的那個小騷貨(這是我媽的說法)。我似乎終于弄明白了一件事,就是那個男人為什么那么喜歡那個騷貨,還要為此鐵石心腸地拋棄我和媽媽,歸根結底,他不就是為了那個女人才變得瘋狂的嗎!我承認我也很喜歡陳娜,可以說一直暗戀著她,我為她也變得瘋狂了。那個男人一直瘋狂地做著他想做的事,包括跟他喜歡的女人同居、逼迫媽媽離婚、對自己不再喜歡的老婆橫眉冷目甚至拳打腳踢。所以,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世上最不牢靠的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這種荒唐的關系,看似親密無間,實際上非常脆弱,不堪一擊。那個男人曾經也喜歡過媽媽,可后來他不是照樣撒手不想要我們娘倆了嗎?而且,誰又能保證他以后不會再為別的什么狐貍精(同樣是媽媽的說法)所迷惑?這樣想的時候,我又開始懷疑自己了,我現在的確是喜歡陳娜,甚至連做夢都能夢到她,可我無法保證從今往后我會永遠喜歡她,除了媽媽,我真的不敢保證以后還會愛上誰。
你們說不喜歡聽我就避重就輕,那好吧,我還是交代自己的事吧。后來我聽到我舅媽回來的聲音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殺了個回馬槍(是她身上的錢輸光了?還是她有所謂的預感)。門我上了保險,她當然擰不開,她在門外嘟嘟囔囔摔摔打打,然后她開始喋喋不休地叫我的名字,一邊叫一邊罵,我能依稀聽見她的聲音。搞啥名堂呢,小磊,你到底在不在里面,小磊快給我開門,我是你舅媽,小磊,你是聾了還是耳朵塞了豬毛,你別裝蒜了,我知道你在家,快開門呀,你這個壞東西,一天到晚都不讓人省心,真他媽的倒了八輩子霉,你等著今天怎么收拾你……叫到最后,她似乎已經火冒三丈了,開始跳著蹦子用她的皮鞋尖使勁踢門,咚咚咚,門快被她踢破了。
那時候我正趴在被子上,我用一床被子把陳娜的頭和上身捂得嚴嚴實實,她一直在下面拼命扭動,像被踩在腳底下的四腳蛇,四肢露在外面胡亂揮舞,外面叫一聲她就跟著扭一下(她肯定也聽到了外面的聲響)。我舅媽吳彩虹粗暴的砸門聲仿佛一通密集而又響亮的戰鼓,我就是想停都停不下來了,我恍惚間變成了戰場上沖鋒陷陣的士兵,我舅媽吳彩虹所制造的聲音極大地鼓舞了我的斗志,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死死壓住她,就像戰爭片里的勇士奮不顧身沖上高地并且堵住了敵人的槍眼。
我絕對不能讓她叫出一丁點兒聲音,那樣的話,我舅媽吳彩虹一定能聽得到的,要知道她的耳朵比貓和狗的還靈(有時我在被窩里輕輕哼兩句周杰倫的歌曲她都能聽得到)。我看到她的雙腳在做最后的掙扎,她的雙腿已經伸展到了極限,就像舞蹈演員練功時那樣;她腳上只剩下一只襪子,另一只已不知去向;她的腳趾也是雪白雪白的,刺得我眼都睜不開了;還有她那條綠白相間的運動褲(這是我們統一的校服)正蛇蛻一樣蜷縮在地板上,猥瑣,陰險,又黯淡無光……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的聲音戛然而止,繼而是騰騰騰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我舅媽吳彩虹終于沮喪地離開了,她也許是去街上找修鎖的匠人來幫她撬開家門,也許又重新坐回到牌桌旁撈她的本兒,因為她一直就是個爭強好勝的女人。
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剛才自己做了什么,被子下面的人一動也不動了,胳膊腿腳伸得像幾根棍子,又硬又直。我想,她一定是死了。但奇怪的是,我一點兒也不害怕,好像一個人死了還能活過來似的。接下來,我把被子從她頭部的位置輕輕地揭開,凌亂如野草的黑發,紅得發紫的臉,扭曲變形的五官,張得巨大的瞳孔和嘴巴,以及一動不動失去光澤的嘴唇,她真的好像死了。
我忽然產生了一種非常奇怪的想法,我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不論對她還是對我:與其未來會有那么一天,我不再喜歡她了,或者,她被我或別的什么男人愛過以后又無情地拋棄,而痛苦不堪終日以淚洗面又要尋死覓活,還不如趁早有個了斷。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和她都被解脫了,而且是永遠的,從此以后,我們之間不會再有那種不幸的事情發生了。
這樣想著,我才跳到地上,把她的運動褲撿起來,給她翻褲子的時候正好找到了她的內褲和另一只襪子,襪底兒臟了,肯定是剛才在地板上蹭得污黑了。我想把褲子和襪子一一給她穿好,但我立刻發現,干這事并不容易,因為她的身體很沉,一點兒也不配合我,就像她從一開始就那樣執拗。有好幾次,我都意識到自己笨手笨腳地一定把她身上弄疼了,好在她跟睡著了似的,不會再沖我亂喊亂叫。
此后,我又讓她平平地躺在我的單人床上,又幫她捋了捋頭發,還像影片里那樣將她的眼睛和嘴巴抹合上了,做這些事的時候,我似乎又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淡淡的水果香味。她已經走遠了,卻把氣味留在我的房間和記憶當中了。最后,我又把被子給她重新蓋好,這樣看起來,她只不過是睡著了。
接下來,我才慢慢走出自己的房間,并且隨手把門關上。這時我的肚子又不合時宜地咕咕在叫了,好像從來沒有那么饑餓過。我就想起剛才她幫我泡好的那碗方便面還沒動呢,于是,我一步步走進廚房,扣在碗里的面還有一絲余溫,就像我剛才摸到的她的手和腳那樣。
我端著碗來到客廳,坐在她剛才坐過的那只沙發上,開始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拉面條。真是太香了,我很久很久沒有吃過這么香的面了!
七
你們還想知道些什么?是后來的事情嗎?后來確實沒啥好說的了。我只是覺得肚子不那么餓了,我把那碗面都吃光了,連湯也喝得一點不剩。我有點犯困了,我很想好好睡一會兒。可是,等我走進自己的房間,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我的床上竟然睡著另外一個人,那么安靜地躺著,一聲不響,好像一個孱弱的嬰兒。我有點茫然了,似乎忘了剛才發生的事情。
當我再一次靠近陳娜的時候,我真的有點害怕了。我發現自己的手開始抖了,腿腳有些不聽使喚了,她離我僅有兩三步遠,可我好像用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才終于接近了她。她的眼睛是閉著的,但我還是覺得她好像一直盯著我看。她的嘴巴剛才明明給合上的,不知為什么,此刻又莫名地裂開了一道縫隙,仿佛在微微喘氣,又似有話要對我說。我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幾乎每一根手指都在顫抖,我想幫她把那道發黑的縫隙合上。
這時,我才發現陳娜睡著時的樣子原來那么好看,那么文靜,這是我平時不可能看到的。我的手指顫巍巍地,從她的額頭眉毛眼睛鼻梁一直撫摸到嘴唇上,她那么溫順聽話,就像她很喜歡我似的,兩片有點兒發澀的嘴唇又被輕輕合攏了,她的表情也更加安詳。
我的眼淚卻禁不住滑落下來。我不想流淚。我討厭哭哭啼啼,只有我媽那樣軟弱的女人才這樣。我是男子漢,不應該婆婆媽媽的。我舅媽吳彩虹有一次吃飯時跟我大舅說,你妹妹咋那么窩囊,整天就知道號喪,連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也許她說得沒錯,可我討厭別人這么說我媽,特別是這話從我舅媽吳彩虹那張嘴里冒出來,更叫人氣憤難平,她憑什么對我媽指指點點冷嘲熱諷的?所以,我恨她。我恨吳彩虹——每一次,只要吳彩虹旁若無人自以為是地談論我家的事情時,我都恨不得她馬上出門讓車給活活撞死!
想到這,我的腦子里忽然鉆出一個怪念頭,就像每個惡作劇實施之前的那種興奮難耐。我很快從抽屜里找來好幾管彩筆,有紅的綠的藍的紫的,都是我平常用來在書本上畫重點作記號用的,我想從今往后再也用不著它們了。我手里牢牢地抓著那些筆,面對著雪白的墻壁,我像古代那些懷才不遇的文人墨客那樣一吐胸中的憤懣與不快。
接下來,我把自己心里埋藏了很久很久的詛咒一股腦寫了出來,每寫一句就換一種顏色,再寫,再換,真是太過癮了。到最后我干脆每寫一個字,就換一種顏色——吳彩虹不是很喜歡偷看別人的日記嗎,那好吧,我要讓她一次看個夠,讓她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讓她看到這整面墻上花花綠綠的東西氣得發瘋!
——我總算弄明白了,其實我一直在等著這一天呢。現在,我終于可以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而且,再也不用回來了,也不可能回來。
我兜里揣著陳娜剛才借給我的二十元錢,像犯了夢游癥似的搖搖晃晃走出房間,一步步下了樓梯,影子一般飄到馬路上。下午的太陽光跟金色雨點似的打在身上,我覺得腦門子發痛,我還是抬起頭勇往直前地走著,一直走到長途汽車站,正好看見一輛開往我老家的快客,我想都沒想就鉆了進去。我在車的最后一排靠玻璃窗的位置上坐下來。這時,售票員過來賣票了,我在掏錢的時候,突然有點兒舍不得,那張二十元的鈔票似乎正散發出一絲淡淡的香味,蘋果或檸檬的味道。我正在發呆的工夫,售票員一把從我手里叼過錢去,并沒好氣地問我要到哪里去,我糊里糊涂支吾了一聲,對方迅速地把幾張零幣和車票塞到我手上。我真想站起來再把那張二十元的鈔票奪回來,可是售票員已經扭著屁股騰騰騰地往前面去了,她的背影怎么那么像吳彩虹!
就在這時,汽車猛然間開動了,我覺得自己身體一顫,像是快要飄了起來。窗外的景物漸漸變得模糊了,我好想睡一覺啊!我想,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也就該到家了。我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隨著汽車搖晃,耳邊依稀響起小的時候學過的那首兒歌:池塘的水滿了,雨也停了,田邊的稀泥里到處是泥鰍,天天我等著你,等著你捉泥鰍……恍惚間,我覺得自己已變成泥鰍潛入水底,任憑誰也別想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