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

◎張桂銀

江南，對于我這出生于北國的孩子而言，是太過于朦朧而長久的想念。仿佛是那一日，透過葉子間篩下的蜜金色的柔和的陽光，在一本沉香暗浮的集子里，偶然瞥見了那一句“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從此，那個衣裳爛漫的江南，那個容笑傾城的江南，便如美人的眼波一樣，日夜浮動在我童年、少年直至而今的夢里。

有幸求學(xué)江南，再不必隔著一江水去絕望地想象。才知道，比江南的春天更美的，是它的秋天。那春日固然是好，可惜姹紫嫣紅開遍，一片脂粉香濃，多少讓人無所適從，及至花落春歸，欲留不住，又忍不住要生出許多傷感。不及這江南的秋，幽幽的，緩緩的，是青鮮的茶葉瓣落了水又幾番沉浮，再一點一滴地沁潤到心底。你盡可慢著性兒，在裊起的茶香里雙目微闔，去呼吸體會這江南的秋天。

郁達夫在《故都的秋》里說，江南的秋，是一種半開半醉的狀態(tài)，總看不飽，嘗不透，賞玩不到十足。這實在是輕薄了江南的秋的美意了。那種淡淡的、依約的、輕勻的、朗潤的、似無聲息也無形跡的美，恰恰是宜歌又宜醉的。

江南的秋，總來得小心翼翼。那是十二分的柔情蜜意，又十二分的顧全體貼。若不是這滿川煙草半坡鵝黃，若不是這飄搖繾綣、戀戀離枝的墜葉，若不是這吹透衣衫、隱隱生寒的下夜的風(fēng)，你是感受不著這江南的秋至的。

論起北國的秋，那是入骨的深寒，而江南的秋，不過三月浮涼。在漫天霜寒席卷而來的時候，江南，就像是慈母懷中未諳世事的孩子。寒冷在這兒，只些微冒了個尖兒，就怯生生地隱忍下來了，像舊戶人家的新媳婦兒似的不敢高聲言語。比起那雨入寒江的清冷，比起那風(fēng)嘯枯林的悲壯，比起那一夕間凋落得鋪天蓋地的憂傷，江南的秋，帶著她骨子里的柔弱和纏綿。那秋色，秋味，秋聲，秋情，是一點點落墨，一層層皴染，一絲絲滲透的，從從容容，不急亦不驚。

江南的秋，顏色生動，有一半仿佛還在春天里。那山上、岸上、田野上，星星點點、尚未消盡的青紅，看上去笑意盈盈的。從二三月天里帶過來的衣裳，遲遲未舍得褪盡。林子里一叢青翠的樹色中間，一小串連著一小串地垂下那叫不上來名字的紅豆大小的樹果，圓圓的，亮亮的，嬌滴滴的。流泉響處，生長著幾棵矮矮的楓樹，深紫色的葉子在陽光里透著燦燦的可愛。輕盈的燕子，在密林中穿梢而過，或竟有一只拖著箭尾的灰藍色的畫眉，于淺草間低頭覓食，人至不去，一兩聲流鶯的啼鳴，并沒有因寒氣而衰弱下來，依然透著戀愛的歡快。漸寂的山野忍不住又熱鬧起來了。是啊，江南的秋，何曾有一日安穩(wěn)睡去，只睜著眼，在等那一半江天都被飛花映紅的春日呵！

秋的江南，細聞上去，透著一股子的芬芳。當(dāng)正午暖熱的陽光慷慨地照下來，那落葉，那綿草，那松枝，都靜靜地彌漫著一種滾熱的香，那是歷了久夏的醉人的熟香，是季節(jié)深處掩埋的親切的秘密。酥醉入骨，搖曳人心。至于山澗的飛瀑，樹底的溪流，也都透著迷人的清冽的香氣，那是干干爽爽的秋里的水的香氣。

江南的秋日的風(fēng)，是溫存而寂靜的。必是要這一岸楊柳繾綣出柔長的枝條，在清波里擺蕩著尚青的影子，必是要這舒展的梧葉跳一段告別的舞，緩慢而自足地飄落肩頭，必是要這一方湖水偶被惹起，有點點碎碎的漪紋推開漾去，你才能尋到那風(fēng)的蹤影。不比那北國的風(fēng)，凌厲肅殺、咄咄逼人，不用多會功夫，一切花木便簌簌凋落了。江南的風(fēng)，只是輕輕地揚起你的衫袖，撫過你的額發(fā)，吻過你的唇角，然后就善解人意地服帖下來。

最美的還是江南的秋天的雨。待秋聲愈近，輕寒乍起，陰陰涼涼的天底下，連日里飄著似乎看不到盡頭的雨。其情其態(tài)，纏纏綿綿，幽幽怨怨，像是水城里小家娘子的淺醉薄嗔，而那依依柔柔、不聲不響地飄著的樣子，又像是小丫頭恐猜錯了主人家心意似的，嬌怯怯、軟綿綿的。不由得想起北國的雨，下起來卻是傾盆而注，痛快淋漓，似碎玉墜階，如大珠滾盤，若再添得幾聲樹搖風(fēng)嘯，沙沙并響，真有些不能勝之之感。而這江南的秋里啊，你若非依著窗欞，晃著紙傘，必是聽不到也看不到這輕清的落雨的，然而一切卻早已是濕漉漉的了，偶爾飄過眉梢耳角，如呢喃的閨語，如輕盈的夢囈，又好像是年少偎依的情話，讓整顆心都酥軟起來。那疏柳啊，殘荷啊，水塘里密密聚生的菱角啊，淋過雨都嬌滴滴的，一副弱不勝風(fēng)的樣子。到黃昏，天往往又晴了，定睛看荷塘上面，偶然一頂圓圓的萍葉，都顫顫地滾著晶亮的水珠兒，又悠悠地浮著晚霞的艷影，讓人不由得想和她戀愛了。是啊，整個江南，生來不就是用來戀愛的嗎？

待我把自己一點一點地融進這片絕美的秋色里，忽然就體諒了南國的那些才子帝王，生于這樣的山水，再大的志意也會被日復(fù)一日地銷蝕掉的，揮劍躍馬，四野揚鞭，于此太不合時宜了。這兒只等著裊起那連綿不絕的輕盈的美夢，借花間一場深醉，向薄施胭脂的美人帳下貪眠。而這江南的秋，不正是一個纖弱嬌巧的美人么？

記得晚唐韋莊有一句歌吟：“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秋天，尤其是這江南的秋天，剝落了繁華的外相，漸露出真淳的底色。仿佛一張音色低沉的老唱片，照下時光的斑駁的暗影，在古老的銅色的留聲機里，一圈又一圈，忘我地唱著懷舊的歌。

我這斂眉低首的江南的秋天啊，我這婉約如詞的江南的秋天啊，我這如女兒般柔順恬美的江南的秋天啊！做北人做慣了，我竟不知，天底下還有這樣一處秋天。眼底小城，像那中心的蕊，被四合的花瓣密密地看護起來，周圍盡是一種眠熟的安靜。

整個的秋的江南都漸漸地睡去了，不知來春醒時又該是怎樣的一番鮮艷熱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