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魯平

題外話:
一九八七年我第一次讀碩士研究生時,研究方向是馬克思主義認識論,但這次我沒有讀完就退學當記者去了。一九九六年我第二次考入華中師范大學讀哲學研究生,這次的導師劉文君教授是從事邏輯學研究的,當時全國高校所使用的《形式邏輯》教材,大多數是劉教授主編或參與主編的。就這樣,我的研究方向變成了科學方法論,也即科學哲學。這是當時很冷門,至今也很冷門的一個學科。很長時間我不明白我究竟要學什么,直到讀完了卡爾·波普爾的《猜想與反駁——科學知識的增長》、伊姆雷拉·卡托斯等的《批判與知識的增長》《科學研究綱領方法論》《證明與反駁——數學發現的邏輯》、保羅法伊爾阿本德的《反對方法——無政府主義知識論綱要》、R·哈雷的《科學邏輯導論》等等一大堆書之后,我終于明白了,我要干的是一件“吃力不討好”、“曲高和寡”的事情,就是去檢視自然科學理論的發展歷史,看看他們是如何進步的,是一個個公理、定理的累積,還是一個個假說的不斷驗證,還是一個個模式的新陳代謝,如此等等。有時候我想,這或許也是讓自然科學家覺得奇怪的事情,一個物理學家,比如愛因斯坦,他怎么會在意你認為他的理論是牛頓經典物理學的累積還是用一個全新的理論范式推翻了以往的舊的范式呢?不管怎樣,我居然學得興趣盎然,最終選擇了一個令人驚訝的題目《論觀察語言》。觀察,是我們每個人都有的經驗,比如樹葉是綠色的,“綠色”就是一個觀察名詞,假如我們說綠色是“可見光部分中波長大約為500~570nm 那部分電磁波”,這便是理論陳述。之所以要這樣區分,是因為哲學家們企圖把一個科學理論分成幾個部分,比如有運算規則、觀察實驗、理論假說,等等,這樣規范出標準的科學理論的結構,也就是說一個優美的經典的科學理論應當如此地構成。因此,考察這個標準模式的各個組成部分之間的關系就是很重要的任務,解釋從觀察實驗到理論的邏輯關系是確證科學知識的可靠性、確實性的不可回避的途徑。只有這樣才知道科學理論是可靠的,還是可疑的。“觀察語言”于是成為一個關鍵問題。哲學家們普遍認為,我們知識的不確定性和我們之所以會在很多問題上糾纏不清,是因為我們沒有陳述清楚,是我們的表達有問題。但,觀察是經驗領域里的問題,要把觀察表述清楚也是不容易的。盡管邏輯經驗主義對此作出了極大努力,但最終因為其堅守的“邏輯模型”理想(即認為凡科學理論必有一個統一的可以清晰界定的邏輯結構)不合時宜而被更有說服力的方法論取代。
邏輯經驗主義繼承古典經驗論的經驗主義傳統,把尋求科學知識的確實性以及尋求這種確實性的合理標準,作為其方法論的中心問題。從這一原則出發,邏輯經驗主義力圖解釋科學理論和直接經驗之間的聯系。
坎貝爾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明確提出,理論包含表示不可直接觀察的對象的語詞,觀察命題屬于獨立于科學理論的觀察語言。(參見約翰·洛西:《科學哲學歷史導論》華中工學院出版社1982年版140頁)坎貝爾認為,一個理論包含兩種不同的陳述,一組陳述是理論的“假說”,另一組陳述是假說的一本“詞典”。詞典中的陳述把假說的術語與其經驗真理性能夠確定的陳述聯系起來。這樣,坎貝爾指出,為了獲得作為整體的一個理論的經驗意義并不需要把每個假說的項與實驗上可檢驗的斷言聯系起來。
亨普耳在《經驗科學中概念形成的基本原則》(1952) —文中發展了“假說加詞典”的觀點,他的觀點被稱為科學理論的“安全網”結構的觀點。他指出,公理系統包括公理和未定義詞項,它是一個由固定在科學語言觀察層次上的一些桿從下面支撐的網。在理論層次上每個網結在觀察層次的語句當中不一定都有一個支撐點。但由于有些網結是通過與觀察層次相聯系的語義規則支撐的,而網結相互之間是有聯系的。這樣理論層次中的有些項直接獲得了解釋,有些項間接獲得了經驗解釋。可以看出亨普耳的拯救工作主要是企圖說明不同的理論陳述在取得意義的過程中,與觀察陳述的聯系有的是直接的、有的是間接的。并未就觀察語言的性質和區分作出什么改進。他的安全網理論“極大地模糊了有意義命題和無意義命題的嚴格區別,也極大地模糊了理論陳述和觀察陳述的嚴格區別。”(張巨青、吳寅華:《邏輯與歷史——現代科學方法論的嬗變》,浙江科技出版社,1990年版第46 頁)
亨普耳的“安全網”結構觀點與兩種語言模型并沒有實質的不同。面對各種批評,亨普爾在其后來的著作《物理學的哲學基礎》(1966)中,開始對原來的正統觀點進行全面批評并發表新看法即所謂內在原理和連接原理。他認為,科學理論包含兩種陳述:內在原理說明理論方案的特征,詳述事物、過程及其支配規律;連接原理指出該方案與被考察現象的聯系。(參見《科學哲學》:竹尾治一郎編著,上海譯文出版社1994年版)
亨普耳的這一新觀點既與他過去的觀點不同,也與正統的兩種語言模型有區別。在這一新觀點中,與正統觀點的對應規則不同的是,連接原理不只限于使不可觀察的東西與直接可觀察的東西連接起來,也可以使不可觀察的東西與已經確立的理論名詞所表述的現象連接起來。正統觀點把科學理論看作起初沒有解釋的公理系統,只有觀察名詞、觀察語言才賦以其經驗意義;亨普耳的新觀點則認為科學理論實際上大多數是既包含未解釋的新概念,也包含先前理論解釋過的舊概念。
另外一些哲學家,如艾耶爾、內格爾、卡爾納普等人則對科學理論的結構提出了如下的觀點。艾耶爾在一九四六年的《語言、真理和邏輯》一書中指出,觀察陳述,或者與觀察陳述相合取可導致一個觀察陳述的陳述,是直接可證實的。這種觀察命題或者說經驗命題是超然獨立的,可以被獨立地理解和信賴,整個科學理論體系就是以此邏輯地構造起來的。內格爾在《科學的結構》(1961年)中指出:為了分析,在理論中區分出三種成份是有益的,即抽象的推演,一組規則和抽象推演的解釋。抽象的推演實際是由理論的基本假定或公設構成的。在理論的假定、公設中“隱含地規定”著理論的基本術語。規則把抽象推演與具體的觀察聯系起來,并將經驗內容賦于抽象推演。抽象推演的解釋或模型則用多少有些熟悉的概念或形象化材料使主干結構有血有肉。(內格爾:《理論的三個主要成份》見《自然科學哲學問題》1987.1)他們的基本論點是:觀察名詞、觀察語言的意義是直接獲得的,固定不變的;理論名詞、理論語言通過對應規則從觀察名詞、觀察語言中獲得意義。
卡爾納普系統提出了科學理論結構的觀點,他的“兩種語言模型”被認為是邏輯經驗主義關于科學理論結構的一種正統觀點。它認為:全部科學語言L被看作包含兩個部分,即觀察語言L0 和理論語言LT。觀察語言L0 由觀察語詞V0 和一些邏輯常詞組成。觀察名詞V0 是用來描述事物或事件的可觀察屬性,以及它們之間的可觀察關系的謂詞。理論語言LT 由理論語詞VT 和數學語言(包括一些邏輯常詞)組成。理論語詞VT 用來標示一般是不可觀察的或非觀察的對象。觀察語言L0 中的語句是能夠被經驗所直接驗證的,理論語言LT 必須借助于對應規則C得到解釋。
這一正統觀點提出后,遭到了包括來自邏輯經驗主義內部的多方面的批評。這些批評的共同點是指出了,其一、觀察名詞和理論名詞的嚴格區別是不可能的;其二、觀察陳述和理論陳述的嚴格區分更加困難。
瑪麗·赫西和奎因批評了兩種語言模型,并在杜恒的理論基礎上,提出了網絡模型。杜恒在其《物理學理論的目的和結構》(1906年)中指出,一個科學理論是由一個公理系統和對應規則所組成的,這些對應規則把公理系統的一些術語與某些實驗測定的量值相關聯起來。關于公理系統的解釋或模型不是理論邏輯結構的一部分。觀察和實驗只有與其含義的解釋相結合時才具有價值,而科學家總是借助某個理論來解釋觀察和實驗結果。(約翰·洛西:《科學哲學歷史導論》華中工學院出版社,1982年)
瑪麗·赫西指出,沒有任何觀察名詞的集合,它們的互相關聯的規律對于規律網絡的其余部分的改變是絕對保持不變的。赫西實際上強調的是,觀察謂詞及其相互聯結要服從規律網絡的其余部分而改變,也就是說描述謂詞有其理論負荷性。
奎因加強了赫西這一看法,他認為科學是一個由許多互相聯系、彼此影響的命題和原理組成的經緯交錯的整體性的大網絡。這個網絡的四周與經驗事實直接接壤。處于網絡邊緣的是政治、歷史、醫學、工程學等具體科學和應用科學,它們與經驗事實直接聯系著,靈敏地隨經驗事實的變化而迅速變化。處于這個網絡內層的是物理、化學等理論科學,它們不與經驗事實直接接壤,但通過應用科學的中介,受經驗事實的間接影響。在這一見解的前提下,他認為,知識的意義的最小單位,不是命題或句子,而是整個科學理論系統。因此,在任何觀察證據面前,任何理論陳述通過部分調整都能夠被認為是真的。(洪謙主編:《邏輯經驗主義》下卷,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694 頁)這就是說,觀察名詞本質上是從語言的網絡取得它們的意義的。
關于什么是觀察語言,邏輯經驗主義及與其對立的哲學家們都沒有給予確切的說明。艾耶爾的觀點是觀察陳述標示那“記錄一個實際的或可能的觀察的陳述。”(艾耶爾:《語言、真理和邏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年版第38 頁)卡爾納普說“觀察語言使用標示可觀察的屬性和關系的名詞,以描述可觀察的事物或事件”,內格爾認為關于觀察陳述的“直接實驗證據”,或觀察名詞的“可以實驗地辨別的例子”是毫無問題的。(江天驥:《當代西方科學哲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33 頁)事實上,在邏輯經驗主義的理論中,經驗命題、基本命題、基本陳述、記錄陳述、觀察語句、觀察命題等等說法往往與“觀察陳述”替換使用。同樣,經驗基礎、經驗證據、經驗語言等往往與“觀察語言”替換使用,觀察語詞、觀察謂詞、觀察詞匯、經驗名詞等說法也往往與“觀察名詞”在同一領域里替換使用。邏輯經驗主義在“觀察語言”概念上的含糊和混亂給各種批評提供了諸多機會和空間。
觀察語言的基礎是觀察,它是對觀察結果和觀察活動的記錄、陳述。因此,有關觀察語言的理論如果不是建立在對“觀察”的充分說明之上,無疑它將是不牢固的。什么是觀察?觀察與感官知覺的區別何在?觀察者、觀察對象、觀察活動的關系又是怎樣的?等等,這些問題直接影響到“觀察語言”的基礎和性質。邏輯經驗主義在這方面并沒有作系統有力的論述,從而給各種批評又提供了一個更大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