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村

若干年前,我在一次關于文學是否會死亡的電視辯論中疾呼:文學不可能死亡,因為它意味著人的滅亡。那是一次無法展開和深入的辯論。今天我重拾話題,我要說的是:文學的載體和宿主已經死亡,文學的境遇發生了重大變化,今天,越來越少的人閱讀紙媒體上的文學,人們只關心諾貝爾獎的獎金是否用于作家還債。讀者大量吞咽動漫,海量汲取資訊垃圾,這是瀏覽而非閱讀,民粹化的網民在網上噴射唾沫,無論作者和讀者在狂歡后卻陷于更深的孤獨。文學真的邊緣化了,這是世界性的困境。試想,一個連信仰都不再尊崇的人類,還會相信文學嗎?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確實“死了”。人們不再相信統一的知識,也不再用統一的價值來解讀這個世界,割裂成了一個基本特征:所有的價值判斷都沒有斷案,仿佛延展無限可能,實際上尊崇的是偶然法則。如此,便無法整合世界的圖像,人就碎片化了。從尼采宣布“上帝死了”、卡夫卡關于“人是甲蟲”的第一聲宣告開始,文學就開始陷入無力,因為人再沒有信心指證和呈現真實,一只甲蟲是無法了解人的世界的。接下來除了有三次典型的垂死掙扎:海明威斗大魚的幻覺、??思{的“苦熬”與加繆的“西西弗斯神話”,至此,文學正式終結為一個神話,意味著它不再干預人類,而成了與人類無關的聒噪。英語的榮耀和力量永遠地失去了,只好尷尬地以拉什迪等殖民化語境的英語創作來試圖恢復這種光榮記憶。文學成了文物,或者影視改編的母本。文學如果真的死了,那么,繼續創作和閱讀的意義在哪里?
世界發生了巨大變化。文學不再是人們生活中的重要部分,人們沉溺于上網瀏覽、動漫游戲和廉價劇集,讀文時代結束了,讀圖時代開始了,技術時代的所有特征一一呈現。這是真的嗎?人們似乎對文字厭倦了,語言的美感不再是一種魅力,反而是一種偽飾,生活的無趣化使奇跡不再有,所以人們只能接受神奇的文本(如高科技大片和玄幻小說)試圖敲醒昏昏欲睡的神經,以描述真實生活經驗和心靈的文學就此死亡,這是真的嗎?我的朋友朱大可一度有這樣一個觀點:通俗文學占有空間,傳統文學占有時間。現在他和我都認為,甚至傳統文學連時間都無法占用,文學已萬劫不復地消逝了。可這是真的嗎?我不相信。因為文學若真的死亡,人類的末日就來了。這是很嚴重的事情。

后來朱大可修正了這個觀點:文學并沒有死亡,只是“蝶化”了,死亡的只是它的載體,它正在尋找新的寄主。我部分同意他的觀點。文學是一個幽靈,在人類的第一個時期,它的寄主是說唱和吟誦。第二個時期是書寫和閱讀,主要表現形式是小說,小說藝術十九世紀在托爾斯泰和陀斯妥也夫斯基身上發展到了頂峰,然后開始衰退,整個現代主義就是見證過程和解構過程,這就是六十年代后西方再也沒有出現偉大小說的原因。第三個時期就在今天,文學進入了“看”的時代,文學會藏匿于各種新的媒介之中,就像甲流病毒一樣,與宿主共存,繼續顯示它的存在和力量。成功的范例如電影《魔戒》。但我對此質疑的是:神奇的話語方式,能否準確敘述生活和生命的本質?是否消解真實?真實若不存在,力量的哪里?是否只存有震驚效應?所以我的結論是:文學不會死亡,“蝶化”寫作和安靜的傳統寫作會長期共存,后者面臨失去讀者的危機,但堅持的作家只為自己的見證而寫,今后的寫作都是面對祭壇的寫作,只有這樣才能繼續寫作,它成為了一種心證,是向信仰交代的。這就預示:今后的作家若沒有信仰是絕對寫不下去的,即使寫下去,也終會淹沒在自己黑暗的自言自語中。當然同樣地,我也相信一定會有一批智慧的讀者,堅持讀真正的安靜的文學,他們不再僅僅是讀者,他們也是作者,將和作家一起見證這個轉變的時代的心靈鏡像并創造新的歷史。事實上多媒體和網路的運用并沒有使人性提升,除了有限的資訊優勢,更大的病癥被顯示出來:人們被淹沒在資訊大海中變得無力、渺小和無所適從,失去了選擇的依據;圖像的單一性抑制人的想象力使人逐漸愚鈍甚至白癡化;因為無法獲得心靈幫助而愈發空虛,虛擬世界使人無法分辨真實而變得冷漠,情緒就走向頹廢;碎片化讓人無法整合統一的知識從而放棄終極價值,意志于是消沉;人可以在網絡通達世界任何地方,人卻更加孤獨,因為一切都是虛擬的。
那么,最后的寫作者和閱讀者就是能有效抵抗孤獨的“最后的貴族”。無論外部世界如何發生變化,他們只相信內心所顯示的真實,正如典籍中所說的:信,是一切所盼望之事的實質,是尚未到來之事的確據。他們是靠“相信”而非“眼見”判斷真實和未來,這是真正的浪漫主義,也是理想主義的本質。他們和作家共同創造真正的“奇跡”,而不是“奇人異事”。所以,文學并沒有死亡,它只是“假死”,它在這樣的作家和讀者合謀下“復活”了。我的作品就是為這樣的人寫作和預備的。相信文學,相信語言,因為只有語言,是意味深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