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立江,檀沐延
(華中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武漢430079)
心靈哲學的主要問題之一是“心身關系”問題。自笛卡爾以來,很多哲學家都為解決這一難題而煞費腦力,然而最終的解釋并不讓人滿意。對此,麥金在批判的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心靈哲學思想,被稱為“新神秘主義”。本文以麥金對意識解釋的批判為主線,勾勒出當代心靈哲學對意識解釋的圖景。
意識問題是心身問題的硬核,如果我們能夠理解意識是如何從大腦灰質中產生的,它是如何與大腦發生聯系、到底如何存在的、又是如何轉變為實存的,等等,那么我們對心身問題的解答也就成為可能。麥金認為,對意識的解釋可以分為五種:取消主義式、二元主義式、唯心主義式、泛心主義式、新神秘主義式。解釋方案雖然很多,但沒有哪一種是大家廣泛認同的。難道說心身問題本來就是一個假命題嗎?麥金認為,我們不能匆忙地肯定或者否定,要對每一種解釋進行考察,找出它們為何不能被接受。
心靈哲學中有一種還原論的極端形式——取消主義,丘奇蘭德夫婦是取消主義的代表。但這里所說的取消主義式的解釋還包括其他的還原論,例如哲學行為主義、同一論。因為他們都認為心靈不是獨立于自然而存在的“幽靈”,要求把心靈還原為一種自然的或者可以觀察的存在。以丘奇蘭德夫婦的取消主義為例,他們認為我們日常所使用的命題態度(信念、希望、意圖等)是前科學的,是人類在原始社會(對神經科學認識相當匱乏的情況下)形成的行為預測解釋方案,這種猜測相互矛盾,并且幾千年來沒有任何發展;雖然它在一定程度上能解釋人們日常生活中的心理狀態,但是這些命題態度就像“燃素”一樣,最終會被神經科學代替。也就是說,我們心靈所使用的一些概念是錯誤的,真正的存在是神經活動。
這種學說如此的極端,以至于它剛剛誕生就受到哲學家的猛烈批判。如果真的按照丘奇蘭德夫婦所預言,那么小說就是一大堆腦神經活動,我們的詩歌或者《蒙娜麗莎的微笑》都成了毫無意義的大腦神經活動的復制。因此,麥金宣稱,取消主義式的做法其實是在宣揚“人就是愚蠢的僵尸”。[1]雖然民間心理學(folk psychology)的解釋有很多矛盾的地方,但這并不代表它所使用的命題態度就是錯誤的。因為每一個命題態度都不具有普遍性,都是和具體環境緊密相連的。對物理主義的另一個挑戰是“感受性質問題”,例如杰克遜的“黑白瑪麗”思想實驗:這個對視覺神經生理學十分精通的科學家從黑白世界突然進入到有色世界,當她看到藍天時,盡管能夠用十分準確的科學語言描述這一現象,但不能否認,她的的確確有了新知識。這說明物理主義是不完善的,存在它不能解釋的東西,并且這個東西和意識相關。[2]
哲學行為主義和同一論與極端的取消主義類似,哲學行為主義以維特根斯坦和賴爾為代表。他們指出,我們的心理活動可以分析為我們的行為或者行為傾向。同一論以斯瑪特為代表。他們指出,心理活動其實就是腦神經活動,我們可以用腦神經科學的語言和心理學的語言來描述這同一狀態。這三者都有一個信念,即世界是簡單的,可以用物理科學式語言來描述,但是世界比他們所認為的更加豐富多彩。因此,麥金指出,對于這種解釋路徑我們只好放棄。
如果承認意識現象的存在,另外一個難題就隨之而來——意識與身體是如何相互作用的?這個問題首先被笛卡爾提出,但是他并沒有給出令人滿意的答案,而且他的“實體二元論”思想早已被學界所拋棄。現在的二元論以屬性二元論為主,它們的特點是承認意識或心靈的存在,但并沒有對此作出本體論承諾,例如突現論、副現象主義、解釋主義。我們以副現象主義為例進行介紹。
副現象主義承認意識的存在,但又指出意識在因果鏈中不起任何作用。這正如汽車在剎車的時候有聲音相伴隨,但是這個聲音并不是停車的原因。意識就和剎車時產生的聲音一樣,雖然存在,卻僅僅是腦神經活動的副產品。這就回避了意識和大腦相互作用的難題。既然意識是副產品,那么意識之間的因果作用是不是就不存在了?我坐在一個帶有豎立的針的椅子上,然后就跳了起來,這可以解釋為坐到針上,X神經被激活,產生了疼的感覺;隨后Y神經被激活,產生了跳起來的愿望(如圖1所示)。我們在這里找不到反駁的理由,但是一旦處于實際環境中,就會發現我們的選擇和信念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你相信天會下雨,而且你怕被淋濕,那么你就會帶傘,但是如果你不怕被淋濕,你就不會帶傘。我們的每一個選擇都會有一大串信念作為前提,如果意識真的是副現象的話,我們就會陷入解釋的無限倒退。當然我們也可以承認意識之間的相互作用,并且堅持意識是大腦的副產品,如此一來,我們就會陷入多重原因決定的困境(如圖2所示)。[3]

圖1 副現象論指示圖

圖2 突現論指示圖
這些都在說明二元主義的一個難題,即“心和身在哪一點會相會——心靈怎么影響大腦?大腦怎么影響心靈?這系統的相關和相互作用源自何處”?[1]換句話說,二元論即要承認物質和意識的區別,又要說明這兩個本質不同存在是如何作用的?突現論和解釋主義也對這一問題進行了集中的討論,他們想一方面承認意識的存在,另一方面把世界的本原看作是物質,這些解釋方案最終都陷入了心身關系的因果困境。麥金指出,他很欣賞二元論,至少二元論指出了心身難題而不是回避它。①麥金在《我們能解決心身問題嗎?》一文中指出,我們對意識的解釋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建構性的(例如功能主義),一種是二元論式的。這兩者他更加欣賞二元論式的。因此,我們只好承認二元主義式解釋也存在諸多問題。
對于心身問題,有的哲學家只承認意識的存在。“物是觀念的集合”(貝克萊)就是這樣的學說。我們所看到的東西除了我們的觀念之外,還有別的東西嗎?即使是還存在別的東西也和人類毫無關系,因為它們在我們的認識之外。唯心主義的觀點雖然不能被人們所接受,但是我們對它的反駁也是困難重重。甚至有哲學家稱,你可以用腳踢石頭來證明這個世界的存在。這樣的反駁軟弱無力,只能成為笑柄。現在假想我們的世界就是意識流,所有的存在都是幻覺,宇宙大爆炸也只是宇宙精神的一個噴嚏。問題是這個意識產生于何處?我們可以從兩條路徑來解釋:第一,考察意識的歷史來發掘意識的產生,但是人們并不能回到宇宙歷史第一次產生意識的剎那;第二,考察地球上的生物出生前或出生時產生意識的剎那,這條路依然走不通,因為幼崽并不能描述自己產生意識的剎那。如此以來,意識的產生就是一個謎。換句話說,唯心主義把人類帶入了新的困境。
唯心主義式的解釋說明了意識對人的重要作用,但是它同取消主義式的解釋一樣過于極端而不能被認可。我們對此的反駁即使不起作用,也不能接受物質世界不存在的預設。人們怎么可能把自己看成是宇宙精神的幻想呢?那樣他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義(當然這是相對于無神論者而言的)?唯心主義作為歷史上的存在早已被塵封,但也不能忽視它對意識問題的奇思妙想——唯心主義式的解釋揭示了意識存在的種種形態,例如感受性質(qualia)。因此,麥金承認這條解釋道路具有一定的吸引力。[1]
泛心主義與唯心主義不同,唯心主義只承認意識的存在,而泛心主義還承認物質的存在。世界萬物都含有意識的種子,因此對意識問題的解釋就成為了可能。我們可以說,意識和物質一樣,在宇宙大爆炸之前就已經存在,它們本來就是結合在一起的東西,正如水本來就是氫原子和氧原子的結合一樣。這種思想在哲學史上有重要地位,也被當代的部分哲學家所接受,例如功能主義、非笛卡爾式的二元論①非笛卡爾式二元論就是承認世界是二元的,但是物質和意識并不相互獨立,兩者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都有泛心論色彩。在這里我們以功能主義為例說明它所面臨的挑戰。
功能主義的一個基本命題就是“可多樣實現性”。疼痛在人身上表現為A神經被激活,在其他動物身上則可能表現為B神經被激活。可以進一步設想,只要知道相類似的機制,我們就可以制造出類似的感受疼痛的機器。那么我們是不是可以說這個機器本身也帶有意識?再看這個例子,假設有兩個互不相通的房間,房間里有兩個電腦可以聯網,A和B兩個人通過電腦對話。對話過程中,B臨時有事,就用電腦中的某個程序與A繼續對話。A并沒有發現B的離開,他認為與他對話的始終是一個人。那么意識就可以用程序來代替,也就是說,所謂的意識其實就是和電腦程序相類似的東西。世界上的任何東西只要能運行這套程序就可以說它具有意識。這一思想具有多方面的意義,也面臨諸多挑戰,其中塞爾的“中文屋論證”②塞爾的“中文屋論證”雖然也存在著諸多爭論,但它指出了功能主義的致命的缺陷——即功能狀態缺乏語義特征。備受關注。中文屋論證的內容如下:有一個只懂英語不懂中文的人,他在一個密閉的房間里,手里有一套編輯好的英文說明;屋子外面的人用漢語提出一些問題,傳到屋中,他通過英文說明把手中的漢字進行排列,形成對問題的回答,正好能得出標準答案,那么我們就認為屋中的人也懂漢語。這個論證旨在說明程序雖然具有語法特征,但是并不具有語義特征,而人的意識具有語義特征,因此功能主義是不正確的。[4]或者說,意識不是每一個東西都能夠擁有的。麥金說,我們在自然界的確找不出意識廣泛存在的根據。[1]我們可能對著一塊石頭訴說自己的心事,但是石頭所承擔的角色是我們意識所賦予的,而這個石頭本身并不能覺察到什么,甚至這塊石頭本身就沒有覺察的能力。
其他的泛心主義式的解釋都沒有超越功能主義所構建的體系,即世界萬物是有意識的,意識和物質并行存在,并且它們的相互作用在宇宙大爆炸時就已存在,然而哲學家在探討人工智能的過程中,逐漸發現泛心論的假設存在缺陷,即不是所有的物體都有意識的種子。
麥金是心靈哲學中新神秘主義的代表,他指出意識難題是不能解決的——無論是建構性的解釋還是二元論式的解釋都得不到廣泛認同,我們不能解決意識問題不是因為外部自然而是由于我們自己(我們沒有解決意識問題的認知能力),因此只好用“神秘的自然”③麥金在《機器中有沒有幽靈?》一文中的原文是:“我用喬姆斯基的‘神秘的自然’來描述我的境地。”來描述這樣的處境。后來,麥金被歐文·弗拉納根稱為是“新神秘主義”。麥金并不反對這一稱號,但是提醒大家不要因此把他和哲學史上的神秘主義等同起來。
首先,麥金的新神秘主義思想是通過論述意識問題而展開的。麥金寫過很多論著,其中的心靈哲學思想影響更加廣泛。從他的學習過程我們知道,他最早學習的是心理學(畢業論文主要是關于喬姆斯基的學說),后來進入牛津大學學習哲學,其論文的主題是唐納德·戴維森的語義學。1989年,他的文章《我們能解決心身問題嗎?》提出,我們應該對人類智力進行考察以解決心身問題。在《神秘的火焰:物質世界的意識》中,他又對這一觀點作了非技術性的解釋。這些都和意識問題密切相關。
其次,麥金在考察人類智力的過程中引入了一個新的概念“認知封閉”。①認知封閉:一種心靈M相對于性質P(或理論T)是認知封閉的,當且僅當由M掌握的概念形成程序無法擴展到對P的把握(或者對T的理解)。參見邱仁宗《國外自然科學哲學問題:1992-1993》,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365頁。這個概念旨在表明心身問題是自然界存在的一個現象,并不值得我們多么驚訝,但是由于人類的認知結構使我們不能有效地解答這一問題。在論證過程中,他指出,我們認知的封閉并不能證明大腦產生意識的自然屬性不存在;另一方面也不能苛求人類的認知能力可以解決我們遇到的所有問題,雖然我們不能解決心身難題,但這并不妨礙我們能夠認識這一難題的存在。需要我們注意的是,麥金對能否解決心身問題的結論是——“能或者不能”。[5]
最后,麥金一方面論述了人類認知能力的局限性,另一方面又試圖解決心身問題。如何解決這一難題?麥金提出了三個方案:新腦、②新腦就是構建不占空間的大腦,意識問題能通過新腦來解釋。基因工程、心智建筑術。然而這三個方案中前兩個方案是不可取的,因為我們不可能有“非空間性的大腦”,也不可能全面地了解我們的基因。唯一可行的方案是“心智建筑術”。心智建筑術就是指“以現有心理學為基礎,利用模型理論和目的論,即探討心理系統是怎么被建造的”。[6]我們可以通過對這種模型關聯的探索來解決意識難題。
通過以上論述,我們發現麥金的神秘主義思想是和自然主義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正如麥金所說,科學的發展并沒有消除神秘主義,相反,神秘主義影響的范圍仍然十分廣泛。以物理學為例,空間、時間、物質、運動等等都是神秘主義的溫床。對于意識問題更是如此——神經科學日益發達,但在大腦中卻找不到任何“意識幽靈”的存在。因此,麥金說:“對于已知,更多的是無知。”[1]
[1]Colin McGinn.All machine and no ghost[J].New statesman,2012,(2):40 -41,43.
[2]高新民,儲昭華.心靈哲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85-86.
[3][美]約翰·海爾.當代心靈哲學導論[M].高新民,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26-46.
[4]陳嘉明,田平.實在、心靈與信念——當代美國哲學概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199.
[5]Colin McGinn.Can wesolvetheMind-Body problem[J].Mind,New Series,1989,(7):349 -366.
[6]劉明海.麥金的新神秘主義研究[J].自然辨證法研究,2010,(6):25 -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