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海
1
“王擁軍來了。”有人在外面喊。
“我的天,擁軍你又長高了。”
每回王擁軍來,都要搞出點動靜。連平時逢人就叫的狗,哼了兩聲,也不吱音了,在那里直搖尾巴。張平貴不知道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吵死了。他從窗戶探出頭。好幾個人都在朝張家老院看。母親正幫王擁軍拍打身上的雪粒,旁邊的拖拉機還吐著黑煙。還沒全化掉的雪,烏黑一片。春節才過幾天啊,成群結隊的大卡車瘋了般,來來回回跑個不停。
“沒把我們擔心死,這么大的雪,生怕你誤了。”
王擁軍是來縣里參加學毛選比賽的。自從拿了個一等獎,他就出了名,報紙上,廣播里,都說他是交城的標兵。有人拿革命歌曲開涮,說,交城的山交城的水,交城出了個王擁軍。他厲害的是能即興作詩。據說是受他爸影響,大躍進,學大寨,天下都編順口溜,他爸也是出口成章。八歲那年,聯校布置展覽,搿屪小學還有設他的專欄,欄題是:品學兼優王擁軍。他的作詩更有名,七步成詩不算贏,出口成章有水平。有回北京來了個大領導,縣里還專門派人把王擁軍接來。大領導很隨和,摸著他的頭,問這問那。王擁軍像個小貓似的,睜著兩只烏黑的大眼睛,配合著大領導的親切交談。隨口吟誦了詩,似乎意猶未盡,還恰到好處地引用了毛主席語錄。這讓大領導喜歡得不行。事后有記者問他是怎么學的毛主席語錄。他小眼睛一鼓,道,天天放羊也沒事干,就只好背毛主席語錄了。
這是一九七六年,王擁軍才十一歲。
老實說,張平貴不怎么看得起這個表哥。一個農村人,得瑟個什么勁呢?他去過表哥的家,簡直不像個家,竟住到生產隊的牛棚里的。那可是真牛棚,養牛的圈。母親說起來還直抹淚,說姐姐真是命苦。能怨誰?要怨也只能怨這地方的煤太多了。搿屪溝國營煤炭的礦洞挖到了表哥家窯底下,隊上讓騰地方,可憐的王家人不由分說給掃地出門了。嘿,都掃地出門了,王擁軍還把頭昂得那么高。
王擁軍在縣城里大紅大紫,到處作報告,最激動的好像是楊玉梅,這個縣供銷社的會計,除了賣賣東西,就是指望著張平貴能像姐姐的兒子一樣有出息。可張平貴居然對學習不感興趣,對比賽不感興趣,就喜歡蹲在門口看來來往往的大卡車。門口的大馬路,一直通向軍渡。卡車拉著各種各樣的東西,整車的煤,整車的硫磺,甚至還有整車的牛,整車的豬,這些牛啊豬啊,正眼都不瞧他一眼,就那么傲慢地,刷刷地,從他跟前飆過去了。說起來,張平貴倒也不是羨慕這些東西,他就是喜歡那些說話張牙舞爪的司機,一個個腰粗膀圓的,多有生命力呀。最有意思的是,有回還看到一個司機居然在副駕駛位置上放了張毛主席像,那張相片起碼有四冊語文課本大。好幾回了,楊玉梅喊他吃飯,他都沒聽見,就跟著汽車跑。汽車屁股后面的味道好聞死了。吃飯時還聽見母親向父親抱怨:“一個破卡車有什么看頭?眼睛都發直了。看也就看了,還要跟在汽車的屁股后面跑。”楊玉梅擔心兒子的腦子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魂不守舍的。
“你看看你表哥,他是什么環境?”
有回王擁軍來,楊玉梅還在飯桌上循循善誘談到夢想。說起未來,王擁軍一臉豪邁,說怎么著也得在城里混。然后又問張平貴的理想是干什么。八歲的張平貴,想也沒想就說,屁的理想,我們這樣的人有什么理想?就是有,也只能說有點想法。見表哥臉色不大好看,又輕聲了句,就想去開大卡車。這么隨口吐出來的一句話,后來動不動遭到母親的嘲笑。楊玉梅說起這些時有那么點恨鐵不成鋼的失落。她在鄉下的外甥王擁軍,一心想的是出人頭地,做醫生,當會計,最不濟也應該是個縣城里的老師,混個城市戶口,而她的兒子張平貴呢,起點已然很高了,都城里人了,居然只想做個卡車司機。
完全可以講,張平貴從小就生活在表哥的陰影下。直到升了初中,王擁軍快從縣文工團轉正,楊玉梅還動不動就說,你看看你表哥如何如何。楊玉梅本以為這樣的刺激會讓兒子找到點榜樣的力量,可張平貴聽到頭一句,馬上就接過去:
“你要知道王擁軍好,你干嗎不讓他當你兒子?”
張平貴的嘴邊已然露出了黑黑的胡須。真是吃得太好了,才十三歲,個子就躥到了一米七。楊玉梅拿著鍋鏟瞪著兒子,可張平貴看都沒看她,只是坐在那里描他的連環畫。晚上洗腳時,楊玉梅還和張明亮說:“你得管管你兒子,他越來越不務正業了。學習學習不好好學,天天就找什么連環畫。你看沒看他畫的東西?全是女的,一個個。”
“狗日的,才多大?”張明亮是笑著說的,好像真是得意。
楊玉梅的臉卻板起來了。
2
誰知道那么優秀的人,卻連縣文工團也進不了呢?照王擁軍的哭訴是,就因為他爹的一個屁,就活生生把他的大好前程給毀了。
原來在毛主席的追悼會上,人人都在悲哀中呢,結果王擁軍他爹卻連個屁也沒夾住。這樣的場合,村支書氣得嘴都歪了,這是什么問題?涉及到大是大非的原則啊。
真是百口莫辯,王擁軍也受到了連帶責任。努力了幾年,被一個屁就放掉了。碰到這樣的事誰能想出什么好辦法?聽到表哥跑來讓幫著想辦法時,他做夢都在放聲大笑。
也是半睡半醒間,他想起來,小時候他其實并不嫉妒表哥,唯一羨慕的是,在縣里還有一個和王擁軍同樣出名的小姑娘:向紅花。才十來歲就會唱《沙家浜》。她的照片和王擁軍曾同時出現在報紙的頭版。姑娘人小,扮相卻極成熟,唱得也好聽,看得臺下孩子們的眼神都轉不過彎了。據說,表哥和向紅花還認識,她和他都曾得到過大領導的接見。
他根本就沒想過表哥回村里的事,他想的是向紅花。他在想,表哥不愿回到村里,可能根本原因就是舍不得向紅花。
楊玉梅說起王擁軍就業的事滿臉氣憤,認為外甥完全是虎落平原了。不過,她更操心的還是自己的兒子。初中畢業,依張平貴自己的設想,是去學學廚藝,然后到軍渡開個飯店,太原也行。聽到兒子的想法,楊玉梅差點沒氣死,張明亮也很生氣,這算什么呢?他好歹為人師表,妻子也是供銷社的會計,就連兩個女兒也早早進針織廠當了工人。說出來,在縣里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張平貴最終還是念了高中。張明亮給兒子報了幾個班,想著在這三年加把勁,把兒子的成績搞上去。可張平貴太喜歡玩了。楊玉梅這個時候已經不責怪兒子了,看到張明亮每回布置那么多作業,就心疼得不行。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天天燉雞湯,生怕兒子的身體毀在那半人高的作業題中。雞湯倒真是補到身體里去了。不到半年,張平貴個子暴長,撐到了一米八,走起路來動靜特別大,震得人心慌,還一臉青春痘。身體是長了,張平貴的腦子仍是一如既往的糊涂,心思也不在學習上,成天想的是搜集汽車卡通玩具。
這時都高二下學期了。沒辦法,只好走藝術門類。嘿,說來讓人振奮,自從進了藝術班,張平貴的文化課成績居然有所提高,尤其是數學,有回居然考了八十一分。
高三剛開學,張平貴就搞開了對象。姑娘有個好聽名字,孟如月。如月的家也在城里,只不過在城西。自從認識了孟如月后,張平貴天天騎自行車接送孟如月。那段時間他騎自行車的距離保守點說也有兩萬五千里吧。騎自行車他都可以雙手脫把,這,差不多說得上是他唯一能做得不錯的事。那會兒,孟如月是班上公認的才女,畫得好,唱歌也動聽,最主要的,她不像別的女生,自以為長得漂亮,就胡作非為。她甚至還愛看書。這點很合張平貴的意。他雖然不怎么愛讀書,但覺得一個姑娘要是上進點,還是挺有內涵的。有回兩個人沒騎車,從畫室出來,走在馬路上,張平貴掏出一份書單,還說那上面都是他讀過的好的課外書。其實那上面列的書,他真正讀過的沒有幾本,多數書名不過是翻報或者聽人說的。其中就有薩特的《存在與虛無》。不料孟如月還真的找來讀了。當孟如月說起薩特時,張平貴慌了。他東拉西扯,先是說了半天愛看雜志的表哥,結果就講起了表嫂。他從人體模特的角度提到了表嫂的少婦豐韻。甚至還略約提到了結婚累人這件事。孟如月聽了,說:“張平貴,你心里純潔點好不好?”
張平貴看了眼孟如月,突然就抱住她親了一口。悶頭悶腦的響聲,在黑夜里聽來動靜很大。孟如月竟嚇哭了。哄了半天,仍是哭個不停。張平貴明白了,和女人在一起不是身體累,是心里累。他甚至想到了他媽的抱怨,她們好像不把你心里搞累,給你點思想負擔,就不消停。
家人都知道了這件事。父母也沒教訓他,只說是為他好,讓他去山西大學美術系旁聽兩個月。
張明亮托朋友的關系,在學生公寓找了個床位。但張平貴也不怎么在宿舍里住,有空他就去看錄相,通宵通宵地看。也是看錄相時,他認識了幾個美術系的學生。這些搞美術的,真的像傳說中那樣,不修邊幅,胡子拉碴的。白天,他跟他們一起畫畫,聽他們說些學校里的趣事兒,都是性啊、女人啊。他們說最齷齪的是頭一年入大學,床板上全是結痂的精液,摳了半天才摳掉。他知道他們關注的并不全是這些,但每回閑聊,總要拐到這個地方來。他不知道那段時間他們都在想什么,張平貴對性的想象還停留在孟如月身上,但他和她也只牽過手。自那回強吻了她,孟如月就再沒理過他。他想,應該給她寫封信。怎么寫呢,腦子里顛來倒去就那么幾個詞,無非是想她想得睡不著,一想,身體就熱,就硬,可就這么寫顯得太沒誠意了,好像還是故意耍流氓。嘴里說說就算了,還要寫出來惡心人。孟如月要是知道了,肯定會這么說他。到底還是上了大學的人有經驗,給他出主意:“把句子斷開,分行,就顯得厚些了。”他甚至還抄了幾首汪國真的詩。當然他只是把詩混在他的話里。猛一看,和他自己說的沒什么兩樣。臨結尾還忍不住抒了把情:“那天和你走在月光下的馬路上,牽著你又短又肉的手指頭,沒把我激動死。我想,這輩子,恐怕除了你,我再不會對別的誰再那樣做,再也沒有別的人會那樣值得我真心去愛,那么愛。不管怎么樣,我們擁有那樣的回憶,不管怎么樣,我們相愛過。”寫完了,又讀了一遍,心潮起伏,覺得真是情深意切。但他還是有點不安,怕孟如月被他夸張的話嚇倒。他知道,女人最不愛聽的是實話,可你依她的意說兩句好聽的,卻又懷疑你是在騙她,女人天生就是這么敏感。
可現在張平貴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的決心搞得很大,逢人就發誓,說這輩子非孟如月不娶。他寫了一封又一封,后來實在沒說的,就把一天當中除了睡覺以外的各種雜事全堆在信上。這些爆辣的情書裹挾著他五內俱焚的憂傷和羞答答的性暗示。可是信寄出去后,根本沒有回音。他總以為是綠皮火車樣的郵局耽誤了他的相思,為此,還專門回了趟交城。結果很崩潰,孟如月早和別人搞上了。傳得有鼻子有眼,時間地點都詳細,不是搞又是什么?他想不通。他以為孟如月和別的女生不一樣,現在才知道孟如月和別的女生一個樣。氣得張平貴天天撞墻。幸好有“山大”的朋友天天陪著。那段時間,他跟著他們一起喝啤酒,玩吉他,甚至還和他們一起對著女生的屁股吹口哨。就是被姑娘們罵,也挺開心。他喜歡看見她們氣急敗壞逃跑的樣子,夾著個屁股,像嚇破了膽的小母雞。
也是這個冬天,張平貴覺得上個大學也不錯。他收斂了些,好像真明白了自己想干什么。張明亮來看他時,帶了很多燉肉。他把肉和朋友們分著吃了。心里想著學習,臉上痘痘結了痂,氣色好了許多。
3
姐姐張茹平、張愛平居然不聲不響地拿到了山西師范大學的專科文憑,盡管是電大函授,可到底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張明亮高興得要死。楊玉梅一激動就愛哭,直說,早知道這樣,也讓閨女讀高中了,不天天上課都能拿到專科文憑,天天學習,會學成什么樣?楊玉梅捂著嘴不敢說了,她好像被自己的想法嚇倒了。
最受刺激的還是張平貴。張平貴對考試一點底都沒有。填志愿的時候,張明亮建議他填省內的高校,離家近,楊玉梅也說,考省里的保險。可能是父母的話觸動了他,一氣之下,填的全是北京的大學。
七月份,整整一個月,他天天和朋友們打臺球,光著個膀子。有回看見幾個小痞子欺負一個姑娘,張平貴還沖上去把他們教訓了一頓。盡管他也被人打破了頭,卻也因此交到了朋友。那幾個小痞子挺義氣的,動不動就請他喝啤酒。
大姐張茹平結婚的那天,張平貴收到了北京電影學院的錄取通知書。這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張平貴拿著通知書找爺爺,爺爺一高興就給了他兩百元錢。張平貴在交城最好的飯店擺了幾桌,把能叫到的人都請了過來。
有人提到了孟如月。張平貴說:“哥們兒這是高興了,怎么偏偏提讓人添堵的事兒?”老實講,張平貴也挺想念孟如月的,可打聽了一個假期,都沒她的消息,聽說是跟著做生意的父親到南方去了。也有人說是跟個男的跑了。有兩個星期,一喝多,張平貴不止一次提到過殺人。他動不動就跟人說:“別讓我看見他,我要殺了他!”但是醒來,他什么都忘了,他連那個男的長什么模樣都沒見過,怎么付諸行動?日子往下過,他只是有點難受,對這場有頭無尾的初戀拿不準該怎么辦。后來聽朋友講,和孟如月相處的男人是個小個子,“還不到一米七,”他又稍微平衡了點。可朋友覺得話沒說完,半天又補充了句:“也不是太小,絡腮胡子,有胸毛,長得挺結實。”想到瘦瘦弱弱的孟如月被這樣一個長毛牲口天天糟蹋,張平貴不免心疼。一心疼,就天天在那里打沙包,做俯臥撐,暑假幾十天,練出了一身腱子肉。有天下午,張平貴大喊大叫:“他媽的別讓我碰見你,我會眼都不眨地干掉你。”看著張平貴一驚一乍的,光著膀子晃晃蕩蕩地進進出出,楊玉梅差點沒嚇掉魂。
“問問你兒子到底怎么啦?”
張明亮說:“能怎么?你又不是不知道,發泄剩余精力唄。”
楊玉梅說:“我是說你看他的神情,他好像看誰都不順眼。別惹下什么事兒。”
到底是做母親的了解兒子心里想些什么。暑假完了,也沒見孟如月帶著她那結實的男人回來。這讓張平貴有點失落。那段時間,腦子里好多詞兒蹦來蹦去,但他只找到兩個字來形容女人,但就像他喝多了對著朋友聲稱的那樣,沒有一個值得說出來。
“說出來掉價,顯得我太沒有水平了。”
幸虧大學比想象的要更好,張平貴很快就適應了大學生活。他天天踢球,還入了校隊。他長發飄飄的樣子在學校很受歡迎。北京電影學院漂亮姑娘也多,才讀完大一,就換了兩個女朋友。倒不是花心,主要是人太受歡迎,姑娘們容忍不了那么大的壓力。甚至連收到了孟如月寄來的賀年片,他都沒顧上回。有什么可回的呢,賀年片的話空洞無物,無非是些鼓勵他的豪言壯語。
張平貴瘋玩了一陣,好像也覺得這么浪蕩下去意思不大。有回見編劇專業的幾個同學琢磨著弄什么電影,他跟著攙和了幾句,不曾想,大家還都看好他,一激動,也就入了伙。他說了半天,起初也沒什么想法,但說著說著,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表哥王擁軍這么個原型。
“你們想不想得到,一個從小就是全縣標兵的人,最后中專畢業還是被打回原籍在村里教書?”
他越說越激動,好像差不多理解了表哥的苦惱。
“這個電影應該搞到我們呂梁去拍。你們想象吧,把攝影機往那里一架,人往鏡頭前一走,感覺就出來了。片頭我都想好了,就叫呂梁電影公社。時機合適了,再在北京弄個分社。”
知道兒子準備拍電影,可把張明亮嚇壞了。雖然他一直聲稱自己家是個知識分子家庭,在縣城里也算個殷實人家,但拍電影這么燒錢的活兒,他怎么承受得起?兒子還說得那么隨意:“有那么幾萬塊錢差不多就夠了。”
有了幾萬塊,不是夠了,而是差不多夠了。這像什么話。張明亮說:“你不是念的廣告系嗎?怎么又拍開電影了?”
張平貴說:“電話里講不清楚。過兩天我把劇組帶回去你就知道了。”
還有劇組!張明亮對著妻子說:“張平貴越來越不像話了。他怎么膽子那么大?”
楊玉梅聽到兒子動不動就要花掉幾萬塊,也緊張得不行。那個時候改革開放也有十來年了,但張明亮楊玉梅兩口子的工資仍趕不上物價上漲的速度。兩口子半夜還算計了半天存折里的錢,最后做出了一個決定:
“這錢不能花。花了就全打水漂了。”
誰知張平貴帶著十來個人在家里住了幾天,完全沒提錢的事兒。張明亮終是忍不住,問了句。張平貴說:“你們操心這些錢干嗎?早找下了。”
嘿,說得輕巧。幾萬塊呢,又不是幾百塊。搶銀行了還是賣血了?張平貴說:“跟你說了你也不懂。我們自己拉的贊助。”
卡車還沒跑到搿屪溝,就下起了大雪。人人都臉紅撲撲的,也不知是被動的,還是因為要拍電影了太激動。腳底下的雪踩得咯吱咯吱地響。地面,房頂,樹上,整個山野,那么潔白,看上去就有感覺。張平貴說:“就把攝像機往這一放就行了,看看,這感覺,這詩意。”又指著村名,問同學們認不認識,大家都搖頭。張平貴說:“這里人的格料吧,起個村名還搞得這么復雜。”
都說這里肯定出過文化人。張平貴說:“以前不知道,但我想,迄今為止最有名的人,可能是我表哥。他上過縣電視臺,有一陣兒我們縣里的報紙動不動就報道他背毛主席語錄。”
表哥家結婚時辦過流水席,但結完婚,灶臺就拆掉了。現在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接待水平完全跟不上。王擁軍指揮著母親和媳婦兒搬東搬西,自己又在大雪中壘灶臺。然后又領著一幫人在村里轉了一圈。在村口,他指著一塊冰地說:“夏天來才好,這有個大水庫,可以釣魚,縣里常有閑人來這里釣魚、燒烤什么的。”
同來的郭衛東有點興奮,問:“能上去溜幾圈嗎?”
張平貴說:“別去別去,萬一掉進去,可就得冷藏上幾個月,夏天才撈得出來。”說得眾人都直咋舌。有人像是不信,還丟了幾塊石頭過去,石頭在冰面上蹦跶了兩下,又安靜了。
村里的飯并不精致,但吃起來香。一個個都如狼似虎的,吃雞不吐骨頭,咔嚓咔嚓都吞了,連院子里的狗都看不下去了。王擁軍一個勁地勸大家喝兩口暖暖身子。
郭衛東問:“大哥,這些年你在村里是怎么過的?”
王擁軍想了想:“教書,種地,養豬。”
“沒干點別的?”
“有啊,一直在參加縣里的各種比賽,但家里的活兒多,孩子也大了,一時半會兒走不開,老覺著自己沒準備好。”
到底是從小就在縣里見過大場面,被人采訪過。到后來,就越來越能扯了。他甚至混亂地把自己夢想的生活也當成是自己干過的事業說了出來,弄得聽的人直說是傳奇。
“就是這么個背景,咱的心思也大了。人過三十天過午。咱想著,再撲騰也撲騰不了幾年,砂鍋搗蒜,就這一錘子。血氣方剛也好,激情澎湃也好,反正是動了大想法。”
“什么想法?”
“嘿,出水再看兩腿泥,等到事成了,再吹牛哇。”看著村口的平地,又補充了句,“這水就是財,聚水就是聚財,我們守著老祖宗留下來的這一片大好基業,要是折騰不出來事兒,就白活了。”
已經在村里當種豬場場長的王擁軍,說話很放松了。看樣子,他是在打村口水庫的主意。只是養豬和水庫有什么關系?但沒人追根究底。
開機儀式時,張平貴還放了一掛鞭。本想學學香港電影,拜拜關公,但村子里的廟還沒建起來。炮聲引來許多人圍觀。安靜的村子好像突然活了。
剛開始,出了點小故障,拍了二三十個鏡頭,才發現,攝像機聲頻的線沒插上。張平貴有些泄氣。王擁軍也不知道同樣的事為什么還得從頭再弄一遍,他隱約明白好多事情可能都是這么無聊的重復。
張平貴給大綱弄了個題目,叫《小村之春》。臺詞都沒有,王擁軍怎么演?張平貴說:“主要是大段大段的沉默呢,攝像機對準你的時候,你就隨便說就好了,反正是本地話,別人也聽不懂。”
有那么幾個鏡頭就是王擁軍對著張平貴的女同學說他在村里的不如意。話不是土話,但也不怎么普通。但有幾句女同學還是聽懂了,因為他說到了什么老婆熱炕頭。
劇組回到交城,大家又看了看拍出來的素材,要剪出一個小時的電影,顯然不夠。他們扛著攝像機,想拍點王擁軍當年來到交城參加比賽的情形。可鏡頭里卻無意中拍了一個小偷,一個倒賣服裝的暴發戶,在臺球廳里練唱歌的怪人,和妓女交心的小年輕,在卡車上跳脫衣舞的時裝女郎。晃動的鏡頭似乎逮到了老縣城的變化。地攤前的流行音樂嘈雜無比,力量十足。
這是張平貴頭一回拍電影。剪出來的片子,小范圍內還贏得了掌聲,獲過當年的大學生電影節獎。
但張平貴玩了一票,就再也沒了重掌攝影機的熱情。等張平貴畢業,在北京開起了自己的廣告公司,汾陽的賈樟柯卻拍了一系列《小武》、《站臺》,張平貴直說:
“這些片子老子當年也差點拍出來了。”
4
剛畢業那陣兒其實是給人打工。應該說,在那家不成什么氣候的公司,張平貴還是受重視的,過了試用期,就趕上跟經理去外省出差。以前在地圖上看這個廣袤無邊的國家,那些江河山川被引以自豪的一串大字緊密地捆綁在一起,兒時的他總會因此有一種全國一家親的溫暖。可隨著火車在蜿蜒的鐵軌離開北京,到達河南后,張平貴得面對那千差萬別的各地口音,聽著他是山西人,他們就像看到了怪物,說你們那里都是有錢人對吧?是不是黑心的煤老板不顧工人的命?張平貴笑了笑,不再接話。
要說也只能說出了趟門,給張平貴的沖擊很大吧。看看深圳,看看上海,再看看北京。不能比啊。到底是南方,人人好像做夢都在賺錢。他每天瞪著這個喧囂的時代,困了就坐在火車上呼呼大睡。回到公司,沒人叫他該怎么做,但他的熱情很高,好像浪費一點時間就被人落下了。每天騎著新買的歐佩克彎把賽車,沿著環城路去跑市場,探聽各種建材價格。回來就寫份市場報告,匯報給經理,商討著怎么賺差價。
可生意不好做啊,九幾年那市場蕭條,又鬧什么東南亞金融危機。一塊兒共事的幾個人,說到底心里還有那么點想法,當初弄什么廣告,也不全是奔著錢去的。可現在,錢,突然不值錢了。恐慌啊。
別人看到的是危機,但張平貴卻意識到了機遇。他甚至引用《摩根全傳》上的一句話,說:
“知道嗎,當初巴黎發生流血革命時,銀行家們知道,又是一輪掙錢的機會到了。社會就是這么洗牌的,現在輪到我們登場了。”
開廣告公司的念頭就這么冒出來了。最初叫了幾個名字都不理想,后來張平貴就取了個“張三和他的朋友們廣告公司”。
廣告起步不好做,張平貴想的是多攬些家居裝飾的活兒,積累了點資金,再干別的。家裝太磨人,幾個年輕人一家干出來又接一家,北京的人真多啊,人多的好處就是,總有人在裝房子。你想不到怎么會有那么多人買房子。張平貴談項目簽合同,郭衛東搞設計,張靜帶人負責施工。
有一天去密云時,張平貴竟在大巴車上睡著了。遠處刮來的山風有了些許涼意,張平貴從困頓的顛簸中醒過來,看見夕陽從路邊的樹叢間灑在身上,那陽光金黃得像一杯沸騰的酒,車窗外一派安寧,簡直可以用美景如畫來形容。陽光那么暖和,世界如此安靜,張平貴突然想起來,自己做的是廣告啊,怎么能天天耗在家裝上呢。
說起要轉型,幾個朋友還鬧了點分歧,但最終還是聽了張平貴的。畢竟幾個都是學藝術設計的,到底想弄出點作品,在家裝上能弄出什么作品?他們之前的那段時間完全是財迷心竅了嘛。
聽說兒子在北京開了公司,張明亮還和楊玉梅專門去了趟北京。他們說是來看看他的公司,其實是想打探打探兒子個人情況解決得怎么樣。張茹平張愛平的孩子都上初中了,可張平貴還是那么沉得住氣,毫無動靜。楊玉梅問起來,兒子馬上就轉移話題,直說快了快了。可快了兩三年,兒媳婦的影子都沒見著,更別提孫子了。
張明亮現在是交城一中的副校長,楊玉梅也在退休前混了個正科級。兩口子正是春風得意。照他們的理解,兒子能在北京開廣告公司,那只能用一個詞兒來形容:牛逼。從北京西站出來,兩口子就沿街找張三和他的朋友們廣告公司。可找到天安門了,還是沒摸著公司的門。腰酸腳軟的楊玉梅,讓張明亮趕緊給兒子打手機。
張明亮想不起上一回來北京是多會兒,他記得他來過,結果楊玉梅問起來,張明亮什么都不知道。楊玉梅說:“還吹牛說自己來過,怎么問什么什么不知道?”兩個正嘟囔呢,張平貴蹬著賊亮的皮鞋開車來接了。車子不算好,就是個富康。繞了半天,才出天安門廣場。
“兒子,這北京太大了。天天上下班多累啊。”
張平貴沒接楊玉梅的話。張明亮突然說了一句:“這個地方我想起來了,對,烤鴨店,全聚德烤鴨店。”
吃飯的時候,公司里的幾個哥們兒也去了,郭衛東早幾年去過交城,可因為留了兩撇小胡子,張明亮楊玉梅也沒認出來。還有一個文文弱弱的女孩子,不停地叫著楊玉梅阿姨。楊玉梅也看出來了,這姑娘和兒子關系不一般。楊玉梅問姑娘叫什么名字?家哪里的?一副婆婆的口吻。才知道姑娘是山東的,名兒也好,張靜。
喝了幾杯酒,張明亮問張靜:“小張,覺得我們家平貴怎么樣?在他的公司干得習慣嗎?”張靜說:“你說張三?他很能干的。都是一個大學畢業的,我們現在都跟著他干呢。”又加了句,“你們這是準備在北京住一陣呢,還是?”反客為主了。
來了自然要住一陣。回到家里時,張靜還給他們倒了茶水。正準備走呢,張明亮笑瞇瞇地問:“坐坐坐,小張不要客氣,我們本來就是本家嘛。”
這個時候張靜好像已經知道張明亮要說什么了,面紅耳赤的。張明亮坐在椅子上喝了口濃茶,看了看兒子的新家。家不大,但裝修得蠻好,喝茶的地方,居然貼了一墻的竹子。
“小張,我兒子這裝修得怎么樣?”
“挺好啊。張三挺有想法的。我頭一回來,見家里到處都是汽車卡通模型,把我驚得。”
“我們老三就愛好個這,從小就喜歡個車。男孩子都這樣,就喜歡個車啊槍啊什么的。”
“是了,男人都這樣。有個愛好挺好的。房子位置也挺好的。將來我也要買一套,把我爸我媽接到北京來。”
“北京的房價太貴了,你一個姑娘家。你看,平貴這個人吧,人性是不錯,不過也有缺點,死腦筋。”說著又講起了張平貴小時候動不動就坐在馬路邊看卡車的段子。張明亮這是驕傲呢。天天看卡車沒把兒子變成一個袒胸露肚的司機,卻到北京打開了一片新天地。
楊玉梅一個勁兒地瞪張明亮。張靜說:“張三很好的一個人啦,我們在公司里處得很好的。就是有時候想法太天真,小孩子樣。”
楊玉梅斜了兒子一眼,張平貴早打開了呼嚕。這個女孩吧,也不能說她是突然冒出來的,早就想了無數遍了,可親耳聽見張靜口口聲聲愛護著兒子,楊玉梅一時半會兒還真沒心理準備。
第二天,兒子說車子在樓下等了半天了,讓他倆快點,帶他們看看北京。張明亮楊玉梅拖拖拉拉,一心想在房子里發現點蛛絲馬跡,可兒子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竟沒找出一點女人生活的痕跡。
在車上,張明亮終于忍不住問了句:“你們公司那個小張人不錯嘛。”
張平貴說:“原先談過一陣兒,后來沒感覺,就分了。”
分手了還這么好?楊玉梅有點不理解:“平貴你也快三十的人了,得為自己操點心。再說什么是感覺?日子過久了,感覺自然就有了。”
張明亮和楊玉梅去了趟北京,原本的計劃是見見兒子的公司,看看兒子的女朋友,幫著把把關,結果他們去了,什么都插不上手。住了兩天,兒子天天東奔西跑,兩口子連張三和他的朋友們廣告公司的門朝哪開都不知道。問起來,張平貴嗓門兒還挺高,說:“不就是在三環寫字樓里租的幾間破房子,有什么好看的?”看到父親臉色灰白,又說,“好了好了,等我搬了新辦公室再帶你們去看。”
張明亮說:“不管是做什么,一定要干得開心,心里熱愛了,做起工作來才得勁。”盡管張明亮覺得兒子可能從不會把他的話記到心里去,愛不愛聽,還是說了出來。兒子的臉色不怎么好,可能是平時工作太忙,又沒人照顧。
臨上車的時候,張明亮像想起來什么,對張平貴說了句:“你知道你表哥王擁軍在干什么嗎?他當上了煤老板。”
“窮瓷窯,餓瓦窯,少整沒救開煤窯,表哥瘋了?”
車站里太吵,父母還和他說了些什么,他沒怎么聽清楚。
公司正在起步階段,招人啦,跑業務啦,根本沒有空閑的時間,哪還顧得上管王擁軍在干什么。張明亮有回還專門打電話問起他和張靜的事,張平貴也是說工作如何忙,東拉西扯,應付了過去。
5
三十歲那年過中秋,張靜陪張平貴見完客戶,送了一圈禮,又把喝醉的張平貴送回了家。結果進了門,兩人就滾到了一起。可能是好久沒做了,都挺有激情。滿身酒氣的張平貴,霸道得很,搞了好幾個花樣,完后還聊了會兒天。
“最近談男朋友了嗎?”
“人人都知道你把我甩了,我去哪里談?”
“北京這么多人,還撈不到一個男朋友?”
“張平貴你別犯渾。我跟你說,我對你爸你媽印象還不錯。”
這是什么話?張平貴摸著張靜略顯下垂的胸睡了,女人擂了他幾拳頭,也沒醒。
期間張平貴又和一個小師妹好了一陣兒,但姑娘太文藝,敏感得過頭了些,碰到張平貴夜不歸宿,就猜疑。耗了幾個月,張平貴也就心冷了。可思謀來琢磨去,也找不到一個干脆利落的辦法。姑娘擺明了耗死他的勁頭,天天說喜歡他愛他。煩死了。
張靜生日那天,張平貴給她打了個電話,問,忙什么呢?張靜說,能忙什么?天天給你打工啊。很明顯,這丫頭心里還帶著氣呢。張平貴有把握了。他說,晚上一起吃飯吧。結果真到了晚上,飯也吃了,兩個人都沒有要走的意思。又一起去喝了會兒茶。喝了會兒茶似乎還意猶未盡,就去了頤景大酒店。開了房,張靜去衛生間沖澡了。張平貴撥通了要死要活女友的電話,告給了她房間號。
一個姑娘看到自己的男人和另一個女人躺在同一張床上還能怎么想?當下就崩潰了。想也沒想,就說要分手。張平貴巴不得啊,但他當時還裝得很無辜,滿臉的委屈加無助。等到姑娘走后,才和張靜說了句:“女人沒腦子真可怕。”張靜當時沒搞清楚狀況,還在旁邊感慨,說,女人就得有自己的事情做,要是成天只會監視男人,就太可悲了。
結果就是這樣。盡管張靜間接幫了個忙,兩人也有舊情復燃的跡象,可到底是時間久了,激情不如當年。張靜呢,也沒有死纏的意思,這個時候,張平貴反倒有些失落了,不對勁啊。
千禧年馬上就到了。臨放假前,張平貴裝作不經意,問:“還不回老家?是不是買不到飛機票?”張靜說:“我沒臉回。回去就天天問我多會兒結婚。煩心。”張平貴說:“要不跟我回吧,明天除夕,坐飛機。”
張靜掏出一張彩票說:“難道我昨天買的彩票中了?”
張平貴說:“一個姑娘家,老想著買彩票,這個不好,我不相信運氣。”
張靜說:“有時候就得賭一把。我要不賭這一把,可能早和別的男人好上了。”
楊玉梅沒想到兒子會帶回一個女人來過年,還是張靜。等張靜睡了,楊玉梅才輕聲問:“不是早分了嗎?”張平貴眼皮都沒眨,說:“這不又好了嘛。”楊玉梅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啦。這么大了還像小孩子過家家。別挑了,張靜就挺好的。”張平貴不想和家人談論張靜,就掉頭往外走。母親好像還說了句“屁股大,能生著呢”。
聽說表弟帶著女朋友回到了交城,王擁軍開著輛越野車就來了。
從哪來的?本是句客套,問問最近忙什么,王擁軍卻來勁兒了。那口氣,說得難聽點,是牛逼烘烘,講得好聽點,叫輕描淡寫,舉重若輕。王擁軍時來運轉了。他說他先是在村里當了幾年村支書。然后竟然私人資本進入,他挖開了煤。不光是挖煤,市里組織人去黨校學習,他也去了。
“那可是中央黨校,進修的還是經濟。那氣派,那學問,一下子就把咱給震了,聽人講宏觀分析,微觀剖析,很感動,真是感動,那學問像詩,像火,像黑暗里突然亮起的燈。”
張平貴說:“是了,人這一輩子就得不停地學習。至少主觀上要有學習的愿望。”可說了兩句,到底有些底氣不足,在一個都進了中央黨校深造過的人跟前談學習,不對勁啊。果真,王擁軍說完了這些,再不吭聲,好像他本來就不是為了溝通,僅僅是在上過大學的正規軍面前點明一個事實。
“學習歸學習,見識是長了,但最終還得回到土地上。別人稱你是老板,咱其實明白,咱就是一個村漢。十年中間,掙了一些錢,也掙下一身病。新世紀剛出頭呢,就住了兩回醫院。糖尿病血糖高出正常數值幾倍,每年春夏都得住半個月醫院,天天打胰島素。”
“呀,哥啊,你這可是富貴病啊。”
張平貴甩過去一根中南海,王擁軍說:“抽我的抽我的,回到交城了,哪還能讓你破費。聽二姨說,你在北京開了個大廣告公司?”
張平貴點燃中華,深吸了口,說:“和你比起來,都是小打小鬧,混口飯吃而已。”
王擁軍說:“咱那不算什么,隔壁村里搞得紅火的,一天就賺上百萬呢。你看看,咱們村鳥不屙屎的個地方,還天天堵車。”
這哪里還是原來的那個王擁軍?
按照楊玉梅的設想,兒子應該想辦法從表哥那里攬點業務。可兒子說了半天,都沒引到正題上。張平貴問:“現在每天都忙些什么?”
“能干啥?監督會計收錢唄。”
好像說了這么一句,又有點不妥,說:“偶爾寫寫打油詩。問問你嫂子,咱每寫完一首,都要先給她念一遍。”
劉淑珍說:“你表哥是發神經呢。”多年未見,表嫂比原先老了許多,頭發也燙成了雞窩頭,脖子上掛的是大拇指粗的金項鏈。
“沒去澳門賭兩把?”
“咳,打牌有什么意思?再說,咱也不指望靠牌桌上贏點錢。有那時間,還不如寫兩首詩。咱現在寫詩一般都是在車上。咱喜歡在越野車上想句子。車子開得那么快,腦子里的想法也多,好多句子就這么自然而然地跳出來了。”
王擁軍甚至說:“咱要把這些年寫的詩整個集子。到時再給當年縣教育局的領導一人給一本。”
張靜說:“那這個書得印得好一點。要把他們震住。”
酒喝到后來,就成了王擁軍吹牛逼了。他說這些年都去過哪里哪里,國內就不用說了,他說趕有生之年,一定要把全世界環游一遍。
“不光是環游一遍,每個地方我都要至少寫一首詩。”
張靜一驚一乍地說:“那大哥你得出多少本詩集?”
“咱現在不差錢。”王擁軍氣定神閑。
劉淑珍在那里直埋怨:“你看看,現在一喝多就是個這,也不知道受了甚刺激。”
第二天,張平貴還給王擁軍打了個電話,說:“你那詩集還出不出?要出的話可以搞到我們公司來設計,保證讓你滿意。”
他們都沒談錢的事兒。第一本《挖煤前史》印了五千本,豪華裝,簡直不像本書,但王擁軍高興壞了。他把《挖煤前史》擺滿了一書架,又用生硬的搿屪溝方言朗誦了幾首,仍是覺得不錯。便把旁邊的《今古傳奇》和《山西文學》扔到一邊去了。
這回合作,張平貴從王擁軍那里賺到了十五萬。張靜甚至還想出了個主意,既然王擁軍有文藝情結,完全可以鼓動他到公司入點股,辦份民刊什么的。刊名她都想好了,就叫《文藝復興》。
張平貴看了看張靜,說:“這也太夸張了吧?”
6
張靜別的方面都好,身高長相沒得說,就一點有時讓張平貴接受不了,喜歡上大詞兒。沒怎么見面的朋友,頭一回聽她說話,可能覺得這姑娘真有意思。處得久了,就知道,這個大齡青年已經把吹牛和生活混在一起了。張平貴倒也不討厭,廣告公司嘛,就需要這樣的人。
這年夏天,公司又和日本三洋合作了一把,拍了個小短片。三洋公司挺滿意,還送了兩臺攝像機。張平貴幾個晚上喝了些酒,老夫聊發少年狂了,直說晚上得拍點什么才對得起這個機子。走到路邊,張靜想出了個主意:
“去長安街上貼螢光紙吧。”
找螢光紙費了點工夫,到得長安街時,都過了凌晨。張靜郭衛東他們在樹上貼,汽車燈光掃過時會發出螢光,黃黃的,不是很亮。張平貴呢,蹲在富康車里扛著攝像機拍個不停。張平貴遠遠地,還聽見有路人在大呼小叫。
“我操,長安街上居然有螢火蟲了。”
第二天好幾個論壇都轉發了這個視頻,有人聲稱那是真的螢火蟲。結果真有人第二天去半夜蹲守,只為看看。當然,什么也沒看到,那些螢光紙早被清潔人員刮掉了。
當然啦,最有遠見的還是市政府,他們不知道怎么就找到了張三和他的朋友們廣告公司,認為張平貴的做法極大提升了政府正面形象,說是有意繼續合作云云。
那兩年,張平貴沒少賺錢。但到后來他對純粹拍個廣告片已經沒什么興趣了。有回閑聊,張平貴還問張靜是怎么想到這個點子的,張靜說:“也不是我想的。好像是看到香港梁文道這么干過。當然他弄得要有意思些。他只是覺得純粹做這么一件事,感覺很愉快,想想那些美好的東西只存在四五個小時。就是要做讓自己喜歡的事,然后,消失。那種消失,和安寧雅靜很貼近。”
“沒想到你還挺文藝的。”
認識也有五六年了,那是張平貴在工作之余,頭一回發現張靜的另一面。她確實和別的女人不大一樣。也是聊得興致高,張平貴沒頭沒尾地來了句:“要不嫁給我吧?”像是在征詢,也像是在乞求。
“就這么一句話?太便宜你了吧?才不。”
說是不,臉卻有些紅。做愛的時候,張平貴想,總這么拖著也不是辦法。結就結了吧,反正要結的。
但結婚的日子還是定得晚了些。剛到山東見了張靜的父母,訂完婚,父親張明亮卻意外腦血栓了。得了腦血栓,楊玉梅沒敢告訴張平貴,怕兒子出門在外太擔心。
趕回太原,在病房里看著渾身插滿管子的父親,張平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楊玉梅說:“你爸也是,聽人講就是因為和老王下象棋,一句話不對,吵了起來,就激動成了這樣子。”
做完開顱手術,張明亮好像醒了,只是變得有些遲鈍,醫生建議經常跟病人聊些熟悉的人和事。那一陣兒,張平貴天天在床邊讀父親的教案。聽完朗讀,張明亮有時會問這東西是誰寫的,張平貴說:“是你寫的,爸。”沉默了一陣,張明亮說:“嗯,是寫得不錯。”數學教案看起來枯燥,讀起來卻簡潔。張平貴不知怎么就想起當初的自己,年輕的時候想做的事情很多,恨不得什么都來一下,年紀日增,才明白,人能做的也就那么幾樣,化難為易啊。他甚至弄明白了自己當初為什么拍電影拍不下去。想法太多了。而父親呢,父親竟能袖手旁觀自己的一生了。
他很多年都沒有陪父親好好說話,有時說著說著,線索太亂,把自己繞進去了,有些事模模糊糊,就是說不清楚,而父親卻極有耐心,從不挑明。
“為什么不早點告我?”
張明亮說:“早點告你有什么用?記不記得你當年在北京累得病倒從不告訴我。我后來知道了特別生氣。你好像就沒把我和你媽當成一家人。”
張平貴說:“我不記得了。”
張明亮說:“好吧,以后我們都別這么做了。”
他這是在警告兒子呢,好像他們還有漫長的人生道路一起度過。只有張平貴知道,父親這話像是臨終前交待什么。他決定,等父親一出院,馬上擺酒。他要在父親腦子還算清楚的情況下,把結婚這事兒辦了。
基本上所有的細節都是母親和兩個姐姐幫著操持。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的他,看著母親忙進忙出,又陌生又溫馨。記得每回打電話,父母總是說一切都好,他呢,混得最慘的時候,也從沒把那種辛酸告給家人。
父親生病的時候沒哭,結婚那天,看著父親坐著輪椅被人推上臺,張平貴的眼淚一下就出來了。看的人都說:“老張不錯,供了個好兒子。”
朋友們也給面子,從北京帶著車過來,鞭炮放了半個多小時。挨桌敬酒時,張靜說替他喝,張平貴沒讓。王擁軍甚至還起哄,要張平貴和張靜做游戲。坐在首席的張明亮眼淚口水糊花了臉,說了句:
“嗯,是不錯。”
王擁軍顯然是喝多了,參加婚禮的人都撤了,他還霸著一張桌子,與人拼酒。他摟著張平貴說:
“老弟,看到你找了個這么有才有貌的好老婆,簡直比咱自己結婚還高興。”
好在劉淑珍早幫著楊玉梅收拾東西去了,沒聽見王擁軍胡說八道。人在酒桌上也真是能胡扯,不知就說到了理想上頭。王擁軍噴著白沫說:
“知道咱小時候的夢想是什么嗎?當個考古學家,成天去挖古墓淘寶貝。你看看咱,現在呢,倒也是挖東西,挖的是寶貝,是更有歷史的煤。賺的錢也不少,可挖煤是費力不討好,說出來遭人鄙視,縣里來的各種各樣的調研考察組還隔三差五地來找你要錢。煩人哪,老弟。咱是真心羨慕你離開了小地方,混到了北京城。”
張平貴本喝了些酒,又聽王擁軍一激,結果兩兄弟就拼上了。后來怎么回的家,張平貴都不知道。只是聽說王擁軍喝多了,說是出去撒尿,就再沒敢回來。人們找到他時,他正蹲在酒店門口的樹坑旁給這個給那個打電話呢。
也是結了婚,張平貴和家里人才來往得多些。小時候沒怎么和王擁軍處,結了婚,反而走得近了。當然,也不能說全是因為結婚,兩個人離得近了,王擁軍在北京炒開了房子。
7
縣里搞招商開發,張三和他的朋友們廣告公司也參與進來了。本是幫朋友忙,給做了個片子,結果朋友調動了工作,尾款遲遲不給。每回打電話,對方都說:
“哎呀,忙死了,集團公司圈了幾千畝地,要搬幾百個村子,得融資上千個億。”電話里果真風聲鶴唳的樣子。張平貴想,狗日的,人家開口閉口都上千個億了,可能也不會把欠自己的那幾萬放在心上。
打了幾回電話,朋友都在那頭說,要不你也來這里干一票吧。那氣勢,說得好像只要過去就有錢賺。起初,張平貴嫌朋友不靠譜,后來聽他說得有板有眼,終是動了心。
帶著公司的人去看了看,縣里接待的分管領導氣魄大得很,說是要合并一百來個自然村,投資建一個大型煤焦公司,名字都想好了,錦花煤焦,錦花錦花,要為全縣人民發家致富錦上添花。張平貴就在錦花設了個點,隸屬集團宣傳部,有什么廣告之類的活兒,再直接轉到北京總部。
這天,又是一幫朋友叫著吃飯。問都有誰,朋友說,來了就知道了。進了包間,見一少婦坐在那里,面熟得很,卻又不敢肯定。直到朋友介紹,說她是縣劇團的孟團長孟如月,張平貴才不動聲色地說,原來是孟團長啊。孟如月笑了笑,瓷一般光滑的臉上泛起幾絲光。這么多年了,竟沒變多少。好像還更有味道了。張平貴就坐在孟如月對面。朋友還若無其事地介紹,說這是北京來的張總,搞的大型廣告公司,一般都是和日本三洋公司合作。張平貴說,別混說了,誰還不知道誰。他看見孟如月嘴角扯了下,差點笑出來。但也就那么對視了一眼,孟如月再沒看他。后來有人問“孟團長”,這些年還上不上臺了?孟如月搖了搖頭,眾人這才想起,“孟團長”就是交城縣劇團里的孟如月,早些年很有名的,縣里搞什么晚會總少不了她。一干人輪番向她敬酒。孟如月說:
“我不能喝酒的,我嗓子本來就不好。”
王擁軍沖著她說了句:“你們劇團以前的團長是不是叫向紅花?”好像是怕孟如月不知道向紅花,又補充了句,“十來歲時就在縣里唱《沙家浜》被大領導接見過的。”
孟如月抿了口大紅袍,說:“你是說向團長啊。她現在主要分管劇團的經營,早不上臺了。”
王擁軍說:“你們一個劇團還搞什么經營?就該一心唱戲。又要唱戲,又要想著賺錢,能好好用心唱嗎?”
張平貴說:“哥你不知道,現在都是市場經濟。”
王擁軍說:“一個女人天天琢磨的就是錢,太不好了。你給向紅花打個電話。”
加餐具的工夫,向紅花就來了。向紅花挺會打扮的,但和孟如月比起來,不知是哪里又差那么一點氣場,后來張平貴想明白了,孟如月到底是年輕些。這個歲數的女人,年輕一歲就是一歲。
事情發展到后來,好像是王擁軍和張平貴兩個,對昔日相好舊情難了了。張平貴倒沒想著要和孟如月怎么著,但看起來王擁軍驢脾氣上來了。他說:“一個縣里養了那么多閑人,還多了幾個唱戲的?好,政府不出錢,咱們搿屪村煤礦出。”
向紅花說:“王大哥,你可要我們怎么感謝你呢?”女人四十出頭了吧,無論是說話,還是走路,好像都蕩來漾去,捋不直了。
王擁軍說:“感謝什么?別以為咱們搿屪村就會挖煤,我們也會搞精神文明。”
按張平貴的想象,照這速度,王擁軍遲早會和向紅花弄出點故事來。照幾個哥們兒的說法,一個是老來俏,一個是槍不倒,郎有情,妾有意,明擺著的嘛。更夸張的是,王擁軍還真有那么點肆無忌憚,只要兄弟們去交城,飯局上向紅花總會出現。王擁軍呢,也不避嫌,還要拐彎抹角地夸夸向紅花。
“這么大的縣,幾十萬的人,那么多億的稅,怎么就不能好好培養幾個人才?我表弟張平貴是人才吧?可是白培養了,替狗趕了一仗。我們得支持誰?支持為我們縣帶來榮譽的人啊。過去我們不懂得珍惜,現在我們應該明白,文化才是生產力。我們縣有什么文化?向紅花團長獲得了梅花獎就是文化。”
沒人說得過王擁軍。尤其是飯桌上。他總喜歡控制話題。他有本事把沒什么聯系的事情,東拉西扯的,全攪和在一起。無論什么事情,由他一說,好像都鍍了金,理直氣壯了。現在的王擁軍,財大氣粗,經常教導人。明擺著嘛,他是成功人士,他不說話怎么能行?他不說也不行,這樣的場面總得有個人撐起來。
向紅花不知是喝了點酒,還是被人夸得不好意思,周圍的人就起哄:
“哎喲,向團長你越來越漂亮了,好像只有王礦長一來,你就變得更漂亮了。到底是女為悅己者容啊。”
向紅花當場就反駁開了,說什么平時私底下開開玩笑可以,大庭廣眾胡說八道就沒意思了。然后她還說她如何尊敬王礦長,尤其是強調了一句:
“你們不要混說,王礦長是真懂文化的,他的詩寫得特別好。”
酒桌上常常是這樣,有的,沒的,說來說去,意思差不多,但說了效果又不同,口水把時間擠得滿滿的,好像大家都自在了。有的人喝酒了可能要借酒說兩句氣話,有的人沒喝醉也要趁機開兩個葷笑話,好像這就占了便宜。
但張平貴也只是憑直覺這么一想,男女間的事兒誰說得清楚?在北京住了一段時日,錦花分部來了個電話,說是有個活兒得他親自去談。這回張平貴沒帶車,坐的火車。才幾年啊,呂梁居然通了火車,前兩年回去還沒高速呢。火車停在郊外,出站就是滿天浮土。
正想著該是打車,還是叫人來接呢,一個女人叫住了她,細看才鬧清楚就是孟如月。她戴著墨鏡,又圍著披肩。張平貴說,真巧,你這是坐車呢,還是剛下車?孟如月說,專門來接你的。張平貴說,接我?我來誰都沒告啊。孟如月說,這個你就別管了,說真的,挺感激你的,那天要不是因為你,恐怕找不到你表哥這個財神爺了。
張平貴想不起那天說了些什么。回北京時他還隱約和張靜提起過孟如月的事。但沒提她的名字,只說有個同學如何如何。張靜當時忙著上網炒股,眼里只有紅綠色的曲線圖,也沒認真聽他閑扯,只是信口刺了他一句:“喲,這是準備在老家發展一個丈母娘了吧?”張平貴還笑話張靜小心眼。等真的見到孟如月,他心里卻有些蟲子亂爬了。
“走,坐我的車吧。你表哥給配的。”
處理完公司的事,孟如月又打來電話,說是劇團得好好感謝他,特在“海外海”請客。去了,王擁軍也在。他和向紅花也聊天,但語氣淡淡的,倒是和孟如月好像熟絡得很,講了幾個紅黃相間的段子,好像生怕孟如月不明白,還開了幾個露骨的玩笑。
喝酒的間隙,張平貴在王擁軍耳邊說:“哥,可能還得需要你幫忙,錦花那邊說要拍一個廣告片,他們出三十萬,你能不能出點,片中女主角你來選。”
王擁軍說:“咱對這些可是外行。”
張平貴說:“你不想捧個角兒什么的?”
王擁軍側過臉看了眼向紅花,又掃了眼孟如月,偏過頭去和張平貴說:“你這是給咱設套了,咱可不上你的當。”
宴會弄得很熱烈,向紅花也唱了一段《沙家浜》,醉眼蒙眬的王擁軍好像又看到了當年那個落落大方的小姑娘。這邊嗓音剛落,他就跑到臺上,拉著向紅花的手,說是要即興獻詩一首。張平貴看到孟如月坐在那里,好像現場發生的一切和她半點關系都沒有。
8
到底還是出了事。一個男人成天夜不歸宿,動不動就說在縣里打造文化。還真把自己當成個人物了,劉淑珍火了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個劉淑珍也真是有一套,來了,也不鬧,只是說孩子上學的事。她說孩子現在正調皮,要是父親不在旁邊管,恐怕就無法無天了。女人來了大半天,說來說去,就這么些話,王擁軍想裝腔作勢聲音高點都沒有底氣。
“別聽別人嚼舌根。你知道咱在縣里不過是資助了一個劇團。”
劉淑珍說:“我知道。”
“我和向紅花一點事都沒有。你知道,不過是小時候我們經常一起表演。”
劉淑珍說:“我知道。”
女人的好脾氣反而讓王擁軍發慌了。
“你知道你知道,你到底還知道些什么?”
劉淑珍說:“我來不是和你吵架的。我來是想和你說,你好久都沒回家了,孩子老問起你,擔心你。”
又是孩子。天大的事還能比孩子的事大?王擁軍羞愧了。本來計劃資助縣劇團做強做大,張平貴還出了些好主意,要拍一系列廣告片送到電視轉播,但王擁軍突然聲稱礦上資金不足。縣城鋪天蓋地的劇團廣告牌也撤掉了,換上了縣婦科醫院的廣告。
孟如月后來還找過一回張平貴,語氣仍是淡淡的。張平貴說:“這事兒找我不頂用。”孟如月說:“當初是你牽的線,你現在不能不管。”
張平貴看著孟如月,說:“我媳婦兒要知道我還在和初戀對象來往,恐怕會氣爆。”孟如月說:“少胡說八道,誰和你不三不四了。現在是別人說我和你表哥有問題。我跟你說,張平貴,你要不好好處理,你就成了皮條客了。”
怎么處理?張平貴一點脾氣都沒有。
最煩心的還是公司里的事,張靜跑到澳門玩了一趟,居然喜歡上了賭博,從公司的賬上支走了三百多萬,他一點都不知情。說起來,張靜還有些氣急敗壞,好像弄成目前這個局面,完全是張平貴的過。
“就你能天天交城跑,我就不能找點樂子?”
這樂子的代價未免太大了些。郭衛東也算是多少年的兄弟了吧,這家伙,自從當年在大學里客串了幾個小電影,就自以為是了,張平貴邀他進廣告公司,好像也是不情愿得很。最崩潰的是,居然和張靜搞上了。張平貴問他怎么可以這樣做,郭衛東喝了幾兩酒,還蠻不在乎:
“張靜算什么,你之前的幾個女朋友,我都睡過。”
媽的,這算什么。也他媽太欺負人了。一直到現在,張平貴都沒搞明白當初他們為什么會成為朋友。你看,郭衛東這個人,不喜歡讀書,成天守著個電視,無論什么節目總能讓他看了眼睛都忘了轉動。電視笑,他跟著笑,電視里哭,他也沉下胖臉。他的大部分知識來自電視,他總是照搬上面的一切,沒有自己的判斷。問題是,他還把那些二手信息講得煞有介事,好像是他頭一個發現的。他有那么點兒無賴勁兒。據他講,讀書那會兒,他還基本上算個壞人。逃課、打架、留級、早戀……他喜歡鄭重其事繪聲繪色地跟公司剛進來的小孩們講鬼講神。可張平貴還真就看郭衛東順眼。可再順眼,碰到這樣的事,也生氣。結果,兩人干了一架,朋友是沒得做了。
和張靜離婚后,張平貴搬到了公司住。這天他正在電腦上鼓搗著弄個什么越野族的比賽策劃呢,王擁軍打來了電話:
“老弟,壞了,通州的房價降下來了。”
當初買入的時候,通州的房價是一萬九,一夜之間降到了一萬四。而王擁軍呢,一口氣買了兩個單元。
“哥啊,都說買漲不買跌,當初你的時機沒錯,只是你捂得太久了。”
后來兩個人在交城還喝了頓酒,張平貴說:“你看我跑回老家,本以為能擴大業務,沒想到后院起火,賠了夫人又折兵。”
酒喝到后來,就剩王擁軍以一個人過來人的口吻安慰張平貴了。上了點年紀的人好像都喜歡教導別人,好像別人因為聽了自己的挫折經歷,就可以少走點彎路。
“老話講得好,家和萬事興。你不該為了孟如月就離婚的。離婚這傷筋動骨的事兒,太不劃算。”
張平貴說:“我和孟如月?”
王擁軍說:“不說了不說了,咱們兩兄弟還……咱還不知道,別看孟如月和咱走得那么近,其實她在乎的是你。”
張平貴說:“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她因為你,也離了婚。”
要是張平貴說他現在對孟如月一點感覺都沒有,也是騙人,畢竟有初戀的那份美好想象在里頭。說到后來,張平貴好像也被王擁軍說服了。他張平貴如果對孟如月沒點好感,那真不是個東西。事兒還不是他挑起來的?他不是挑著說什么企業搭臺劇團唱戲,人家孟如月會變成現在這樣子?
和王擁軍說不通,就想再找個能說得通的人,張平貴在街上亂走一氣,走著走著,一個算卦的朝他招手。張平貴說:“怎么啦?”那人說:“看你印堂發黑,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順心事了?”
豈止不順心,簡直是糟透了。越說越親切,越聽越熟悉,張平貴想起來了,面前的這個熟面孔就是從前的書攤老板,他記得小時候最愛干的一件事就是,每天中午爬起來跑到這里來翻翻報紙,看看外面的世界有沒有什么新消息。
“我張平貴啊,張明亮家的三小子。”
“我說嘛,這么眼熟。”
“怎么不賣書了?”
“現在這個縣城里誰還讀書?人人都想著搶錢呢。你呢,在干什么?”
“做點小廣告。”
“廣告?啊,老三,我跟你說,別看不起我是個算卦的,其實我和你們搞廣告處理的東西都是一樣一樣的。騙人錢財這個最終結果咱先不說,咱們處理的都是時間,你看,我算命,算的是時間,給人看日子,看時間是什么,因為人的命運是由時間來決定的,你在正確的時間做了正確的事情,你的時間線上的事情就全通了,所以我的工作就是研究時間。你拍點廣告片呢,研究的也是時間,撇的是商品在時間中的價值。”
張平貴有點暈,不知道是因為之前聽王擁軍安慰了一通,還是因為確實想明白了,他覺得這個書攤老板的胡扯也挺對自己脾氣的:“還別說,倒也還真是這么回事兒。”
“命運只有通過時間才能呈現。”
我靠,張平貴想不到小小一個縣城,竟是藏龍臥虎。晚上睡了還有點意猶未盡,又給王擁軍打了個電話:
“哥你不是也懂奇門遁甲嘛,改天你得找這個人切磋下,看誰算得更準。”
“我說兄弟,離婚既然離了,就那么大點事兒,別成天想不開。我跟你講,我有個堂弟,也是和老婆鬧離婚,還沒真離呢,就因為老婆搞了個藍顏知己的,他就覺得委屈得不行,成天到晚給我打電話,還哭。男人啊,一定要挺住。”
挺住什么呢?張平貴本來有心情說點別的,又覺得再說什么也沒多大意思,便掛了。
9
日進萬金的小煤窯,轉眼就不行了。王擁軍早聽到了風聲,當時還和人辯論,爭得臉紅脖子粗。總以為政府不大可能搞什么整改,都放開搞活了,怎么可能倒退回去?歷史還想不想進步了?他的所有判斷源自所謂的見識,總想著,市場經濟都幾十年了。他不信。等到縣里開了通氣會,才知道,正在上馬擴產的上億設備,馬上就要轉讓給政府了。價錢低得簡直匪夷所思。甚至連老婆都嘲笑開了他這個中專生。
“你以為你以為你以為,現在你以為能怎么辦呢?天天就是你以為你以為,你就天天念經吧,你以為。”
回到搿屪村時,劉淑珍不在家。偌大的村子,太陽干曬著,簡直可以用凄涼破敗來形容。原先他怎么沒發現?因為它到處是卡車?到處是熱火朝天的工地?他就以為這里大有可為?現在,他只是覺得這里臟,塵土彌漫,不像個活人的地方。他就這么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到底進了書房,想著寫兩行詩。書房也空得不像樣子,二三十平米的房間,除了那一書架詩集,兩刀宣紙,再無他物。好像早就準備不在這待了。墻上不知什么時候裂了一道縫,毛筆都能塞進去。下了樓,裂縫仍在。
那個下午,他就順著裂縫一直走,發現搿屪村百多戶房子都有了裂縫,粗細不一,不細心看,根本注意不到。王擁軍心煩意亂了。
心煩意亂也得想辦法。召集董事到村委辦開會,拖拖拉拉半天,人才到齊。聽說煤窯馬上就要收歸縣里,人人都帶著質疑的口氣問王擁軍:
“憑什么?”
王擁軍也不知道憑什么。他要知道了憑什么,可能早就做了別的打算。正吵嚷一團時,礦上打來電話,說出大事了。王擁軍當時正在氣頭上,說:
“我知道出大事了,慌什么慌。”
可平日里百依百順的會計,不依不饒地又打了過來,王擁軍直接關了機。
正發飆呢,只聽外面叫喊聲一片,推窗一看,幾個孩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喊,要地震了要地震了。一問,才知道,狗日的,搿屪村頭的水庫沒了。
那么大的水庫,怎么說也有上百畝吧,它居然沒了。它一個水庫能跑到哪里去?走到村口,只聽放羊的張老三在那里結結巴巴地描述:
“操他媽,我正在太陽底下打瞌睡呢,只聽一聲巨響,我還以為垮了山。嚇得尿出來。羊也不聽我使喚,全亂了。看了半天,什么也沒發現,后來才看見,狗日的水庫好像一下就被人抽干了。那得需要多大的水泵?”
原先水波蕩漾的地方只剩下一攤爛泥湖,幾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看到水里有魚,也不管死活,就往里沖。礦上再次打來電話,這回確定了。
“巷道被淹了,底下還有十三個人。”
王擁軍說:“沒人知道吧?”
“怎么沒人知道?上面的工人吵成一團,直說自己的親兄弟都在下面。”
水太大了。誰也不知道水是從哪來的。幾個先跑出來的工人說:“肯定是有人把黃河引過來灌我們。”
損失最慘的還是王擁軍,先是被刑拘,罪名是蓄謀破壞國有資產。兩個月后,到底是放出來了,可礦徹底毀了,本來還說能賣個幾千萬,縣里說:
“什么幾千萬,沒讓你再修一個水庫就是好的了。”
這件事,王擁軍也寫了一首詩。可能是情緒上激烈了些,集子送到出版社審查時,被刪了。張平貴還安慰他:
“你也賺得太多了,等通州的房子一賣,投資廣告業吧。將來的社會是新傳媒的天下。”
與張平貴一起的小女人也在那里大談什么麥克盧漢約翰伯格尼爾波茲曼,話語漸次朝王擁軍控制不住的方向走去,喝了會兒酒,也甚覺無趣。
第三本詩集剛印出來,王擁軍就查出來患了癌癥。起先只是肝有點不舒服,他以為是平時煙抽得太兇的緣故,根本沒當回事,該喝酒喝,該抽煙抽,活人還能讓尿憋死?過幾天,右腹處疼得不行。劉淑珍揉了半天,不管用。先是到省人民醫院查了下,說是肝上有片陰影,應該是積液,炎癥,建議吃點藥。可吃了藥還是不管事,又跑到北京,找關系,到積水潭醫院,這回確定了:肝癌晚期。
張平貴聽說了,怎么都想不明白,好好的一個人,前兩天還說是準備要舉辦易經研究會呢,這會兒竟已經晚期了。人這一輩子呀。
王擁軍最終葬在了搿屪,按他生前的意愿,明目張膽地搞了回土葬。墳地選在水庫旁邊。水庫早干了,但名字沒變。有人在爛泥湖里種上了莊稼,長勢特別喜人。劉淑珍哭得死去活來,直說:早就勸他別挖煤了,可他不聽。他挖煤也就算了,還寫什么詩。寫詩也就算了,還要去通州買什么房。在通州買房也就算了,還要投資什么縣劇團。投資縣劇團也就算了,他還要和人亂搞。
“他活活是被自己累死的。”
女人哭喪有一套,聽得張平貴半天沒回過神來。他記得好幾次給表哥打電話,還沒等他出口說玩什么越野車比賽,表哥總是說太忙了,得為礦上幾百人考慮,身不由己了都。看看表哥寫的那些詩吧,是真的關心縣計民生,念叨的都是為縣里創了多少稅收,給礦上帶來了多少效益,給搿屪村帶來了多少福利。不管表哥內心到底作何感想,至少張平貴在人前見到的,聽到的,都是表哥馬不停蹄、日理萬機的樣子。
“他真是活活把自己搞死了。”
有時工作累了,張平貴還會想起王擁軍。他想起表哥每回坐著拖拉機來到縣城時母親一驚一乍的叫聲,渾身板正的王擁軍像只驕傲的小公雞。
那個慵懶的午后,他給母親打了個電話。他好久沒和母親好好說話了。他其實是想好好和母親說說話的。就是在聽母親嘮叨時,他還在想,要是父親知道他變成了這么一個人,可能早跳起來扇他耳光了。楊玉梅在那頭說:
“你爸可以自己看點報紙了。他看到了關于你的采訪,還專門看了看你拍的公益廣告片,說你終于上正道了。平貴啦,我不管你上什么正道也好歪道也好,總之要照顧好自己,錢是賺不完的。身體最重要。”
他就這么聽著母親的話,頭一回覺得母親的話句句都落在了實處,溫暖極了。他怎么也想不起來,為什么印象中好像總是討厭母親的話呢?也不是討厭,是煩躁,是頭皮發麻。以前人們聽見他這么說,總認為他年輕,說話不免夸張,其實上了歲數,只有他自己明白,這是老毛病了,頸椎扯著頭皮疼。他扭了扭脖子。那頭的母親大概覺出了他的不耐煩,說,不說了不說了,我們都很好,別浪費電話費了。母親都掛了,他還把手機舉在耳邊。
眼光落在書架上,又看見了表哥的詩集,那么多次應該也看見了,可他都沒有意識到那是什么,或者說他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覺得那是垃圾,心里全是鄙視和厭惡。一個鄉下人居然也想著附庸風雅。可這天,他卻鬼使神差地打開了。他試著用交城話讀表哥的詩,有那么幾句打動了他,看起來平仄不分,卻樸素極了。但也只是樸素而已。翻了幾十頁,又覺得這些東西實在沒什么意思。他雙腿張開,搭在辦公桌上,望了眼北京城,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太陽從干凈的落地窗透進來,曬得人鼻子癢癢。仰起頭,看了看,天晴朗得很。等了半天,噴嚏沒打響,淚卻出來了。臉上濕濕的感覺真好。他就那么梗著脖子,醞釀著,怎么痛哭一場。
正憋著呢,女人進來了。女人長得像孟如月,也像張靜,但到底要年輕許多。女人從背后摟住他,不說話,只是親。張平貴說,去賓館吧。女人說,辦公室不更好嗎?見張平貴只是抻著脖子不說話,又說,辦公室方便,你說了要陪我去逛北美新天地的。張平貴想,還是這樣的女人好,給她一張信用卡,什么事都省了。活到他這個年齡,什么都成了駕輕就熟,只要不多動腦子,一切都好。就是在女人咬著他的耳朵時,他的眼光又晃到了表哥的書上。不知怎么,腦中劃過一個念頭,好像是在說,再也回不去了。可那念頭比高潮還快,還沒等他咂摸下,女人已經把他的脖子舔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