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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負

2013-11-15 18:25:18錢玉貴
清明 2013年5期

錢玉貴

齊玲坐在一輛破損不堪、臭氣熏天的大巴車上,坐了大半天的車,早已口干舌燥,饑腸轆轆,但她顧不得這些了,當務之急是要趕到老家武縣去。

昨天,齊玲的父親齊老漢打電話來說,她弟弟齊天寶殺人了,殺的就是對象小翠,年前兩人一同出去打工,在武縣城的一個建筑工地上。齊老漢一女一兒,女兒齊玲高中沒畢業就跑到武縣城打工去了,說是在美容院學手藝,后來就聽人說是做了雞,齊老漢氣得差點吐了血,把女兒叫回來,一頓皮鞭教訓,女兒死活不承認,不僅如此,第二天就跑了,跑到現在這個大城市來了。說是在一家工廠里做工,不做雞了。齊老漢找女兒,就是要告訴她,她弟弟殺了人,被關了起來,要她想辦法把弟弟救出來,或者至少要把弟弟的一條性命保留下來。

齊老漢在電話里淚一把鼻涕一把地說:“玲兒啊,事情都到了這一步,俺也就不顧忌什么了。你不是在武縣那里干過幾年嗎?那里的人,你能說你不熟悉?齊老漢的意思是,你在那,又是干過那種事的,想干那種事的人,不是當官的,就是有錢的人,這些人里面就沒有能幫助咱們的?齊老漢停頓了一下,又說,“你仔細想想,總能找出一兩個人來吧。”

齊玲的臉刷地紅了,她怎么也不會想到父親居然還念念不忘她在武縣做過雞的事,而當初就因為做雞的事他把女兒打得皮開肉綻,并且認為這是老齊家千古奇恥,丟盡了祖宗八輩的臉,現在父親的態度居然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要求女兒正是憑著做過雞的經歷來營救殺了人的弟弟!這是何等荒謬的事情呢!齊玲的心里一酸,眼淚就下來了。“爹,你不說我也明白你的意思。”齊玲壓著內心的怒火,語氣卻是狠狠的,“可我到今天仍要說,我在武縣沒干過那事兒。你讓我去找誰呢?”這通話頓時就把齊老漢弄僵住了,這一刻他或許也想起了當初是如何粗暴地痛打了女兒,數說了那么多惡毒的語言,想想看,那個時候她都沒有承認,現在,面對弟弟殺了人要讓她去營救,這能辦得到嗎?

氣氛僵持著,誰也不再開口說話了。不知過了多久,齊玲終于妥協了,她哭泣著說,她會想盡辦法營救弟弟天寶。

齊老漢其實是把一項幾乎是無法完成的任務壓在了齊玲身上。她已經別無選擇。就這么一個親弟弟,她這個做姐姐的不去營救,誰去營救?這是翌日齊玲坐上前往武縣的客車上想到的。今天一早她去公司請假,說是鄉下母親病危了,然后去銀行把存折上一萬塊錢全取了出來,她已經想好了,回武縣先把自己安頓下來,一萬塊錢對付完了,就索性重操舊業。

齊玲背負著全家的希望和爹眼里坐臺小姐的侮辱上了路。

在武縣一家深巷里面的小旅館住下來,齊玲便從包里把自己這些年積攢的,用橡皮筋捆扎的一沓一沓的名片拿出來,在床鋪上一張張地攤開來瀏覽著,她要找的當然是武縣里有權有勢的顯赫人士。她所收集的這些名片,本打算全扔了或付之一炬,后來又心存一念,人在江湖,朋友總不能少的,將來說不準還會聯系上,故而能用就留了下來,不曾想,現在就真的派上用場了。

齊玲首先把過去在一起混的那些姐妹們的名片找了出來,按照上面的手機號碼打了過去,結果大多已是空號或停機了,看來這些姐妹們要么跟自己一樣洗手不干了,要么從良,嫁人了,要么就是轉移陣地,像候鳥一樣棲身到其他城市了。然而還是有一個號碼撥通了,對方的聲音很警覺:“你誰呀?打錯手機了吧?”齊玲同樣怯生生地問:“你是花咪嗎?”對方沉寂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彼此都不再詢問,最后還是對方開口了:“你是花貓——齊玲吧?”齊玲興奮地尖叫一聲:“是我呀,死花咪!”花咪的聲音也是同樣的激動與興奮:“花貓啊,我以為你死了呢!原來還活著,是嫁人了吧?”“放你娘的屁,嫁你呀!”兩人一通閑話,最后約定今晚由花咪請客,姐們好久不見要痛痛快快地喝一頓,敘一場。

齊玲的情緒立即好了起來,她在那些名片里繼續尋找她要的人物。其實齊玲也知道,這些名片上的姓名、職務、電話、地址,包括公司名稱的真實性,統統都是值得懷疑的,誰會把自己真實的面目暴露給做雞的小姐呢?當然,也有個別想長期跟她保持性愛關系的,圖的就是她的年輕姿色和性,這些個別的,都是遠離妻兒孤身在外打拼的人,而且大多也算是事業有成,或者是腰纏萬貫了,他們不在乎錢,談好價錢,交易結束,交錢走人。而公家那方面的人則要虛偽得多,幾乎張先生一定不是真實的張先生,而王經理也一定不是真實的王經理。齊玲有的是這方面的經驗。她現在迫切要找的是一張真實的名片;她依稀記得那個人,而他的那張真實的名片不是他主動給她的,而是她趁他熟睡時從他的西裝內兜里偷來的。她相信,那張名片一定還在這堆名片當中。

果不其然,齊玲最終把這張名片找了出來。其實這張名片已經被翻檢過幾遍了,之所以沒有找到它,是因為它與上一張名片粘在了一塊。仿佛冥冥中這張名片也知道一旦暴露出來,將會演化為一場怎樣不堪的命運游戲!她情不自禁地把這張名片放到嘴唇上親了一下,祈禱道:“救我弟弟,可就全指望你了啊!”然后十分慎重地把它放進了自己的小挎包里,就像放進去的是她最珍愛的寶貝。

三年前春末的一天下午,齊玲剛剛起床就接到一個重要電話。之所以說是重要電話,是因為電話是由梁達打來的。梁達何許人也?梁達是當時武縣最大的房地產商人,正對縣城老城關區進行著史無前例的大開發。他每每帶客人來夜總會消費,都是姐妹們最興奮最瘋狂的時光。凡是被他點中的小姐,一夜掙的錢比得上平日一周掙的還多。齊玲至今還記得,梁達從包里掏出成沓的百元鈔票來的樣子,眼睛是從來不看對方的,就那么隨意地抽著發著,是二百五百的也沒個準數兒,比發衛生紙還隨便,有時候他好像嫌這樣發不夠刺激,索性將那成沓鈔票往空中一扔,像扔個好玩的小物件似的,小姐們蜂擁撲在包廂的地上搶呀抓呀,有時候甚至要打起來,那個場面就會讓梁達無比興奮,而且手舞足蹈,神經錯亂了一般。梁達所帶的客人,當然都是重要的,但梁達從來不說客人的真實身份,只說這位是李先生,那位是張先生,但齊玲感覺到,所謂李先生張先生,其實都是武縣勢傾一方、手握權柄的人物。那天下午梁達親自打電話給齊玲,是告訴她這晚不用坐臺了,他跟夜總會老板已經說好了,替她請了假,叫她晚上出來參加一個宴會,要陪好一個重要客人。至于客人是誰,那是從來不許過問的。

那個宴會是在遠離武縣百十里外的一個偏僻山莊里進行的。齊玲是梁達派來的專車接過去的。走進山莊一間金碧輝煌的包廂時,齊玲才發現里面已經坐上了四五個衣冠楚楚的男人,每個男人身邊都坐著一位閉花羞月般的小姐,而尚還空著的居然是上席旁邊的一個座位。她看見,梁達正用手招呼她趕緊坐到那個空位子上去。她馬上明白了,她今晚要陪的客人就是上席座位上那個戴著眼鏡,一副文質彬彬模樣的男人。其實這個文質彬彬的男人,齊玲接待過,也是梁達帶到夜總會來的,跟齊玲跳過舞,在暗影里還狠狠地摟抱過齊玲的。齊玲不知道,正是那次跳舞和摟抱,使這個文質彬彬的男人記住了她,并且直言不諱地對梁達說過“夜總會的那個叫花貓的小姐還不錯”這句話,使有心的梁達才促成了齊玲來參加這場宴會。

酒宴持續到午夜,桌上早已杯盤狼藉,桌邊的男人女人都有些不勝酒力,言語舉止都有些失態了。梁達宣布酒宴結束,打道回府。于是男人們像攜著自己的太太一樣,紛紛手搭身邊的小姐,搖搖晃晃地往外走。齊玲到這時也搞不清下面的節目是什么。她身邊那個文質彬彬的男人也沒有把手搭上她的肩,而是起身就往衛生間去了。等其他人都走出去了,梁達才走到齊玲跟前,迅速把一個裝著三千元現金的信封和一把鑰匙遞給她,說:“你可要把他侍候好了,以后也不會虧待你。”

房間其實就在餐廳的上面,是一間寬敞豪華的套房。

齊玲那天晚上所做的真正出格的是,她給這個干過事后又呼呼大睡的男人用手機拍了一張裸照,另一件是從他的西裝內兜里,從一個精美的皮制的名片夾里偷了他一張名片。他根本不是梁達所說的什么李先生,真實姓名叫良程,是武縣城關區區長。其實,這個過程是這樣的:齊玲是先偷了那張名片,然后才用手機拍了他的裸照。因為在這之前齊玲太想知道這個文質彬彬的男人究竟是何身份,他何以使名震武縣、財大氣粗的梁達如此巴結他,討好他,恭維他?當通過名片了解了他的真實身份后,齊玲就想到如果有一張這個男人的裸照,將來說不準就能派上用場,于是她就用手機真的拍了。至于齊玲為什么會想到拍這個男人的一張裸照,這里面是有故事的。

花咪的真名叫楊艷艷,曾經是夜總會里的頭牌小姐,最早做了領班的。她十六歲就出來混了,到了二十來歲就是風月場上的老手了,跟男人打情罵俏,裝瘋賣傻,床上床下,可謂樣樣精通,套路專業。齊玲當年在夜總會里跟她后面學了不少經驗,這經驗當中最具殺傷力的一招,就是對那些來頭大、身份高、身價也顯赫的男人要有特別的心機和舉動。楊艷艷告訴齊玲,有個神秘男人看上她之后,開始都是別人替他跟她約會,后來這個神秘男人主動來約她,而且是把她約到郊外的一處別墅里。她覺得對方愛上了自己,而且是那種欲罷不能的愛上。楊艷艷覺得機會總算來了,就在一次做愛后趁著男人熟睡之際,給他拍了裸照,而且不止一次,不同姿態。后來這些照片變成了二十萬元的一張銀行匯票,成為那個有身份的男人與她私了的代價。

楊艷艷請齊玲吃飯的地方,是一家風味小吃館。點了幾道小菜,要了兩瓶啤酒,兩個人就喝開了。楊艷艷問她是否打算回來做?齊玲當然明白她那個“做”的意思,便搖頭。楊艷艷就叫了:“你他媽的不做回來干嗎?”齊玲當然不能把自己弟弟殺人的事告訴她,更不能將自己現在的心思全盤托出。“花咪呀,我問你,你還記得當年那個地產大亨梁達經常帶一個神秘男人來夜總會,而且經常就包咱倆的,那個男人現在在干嗎?”楊艷艷眼影深深的大眼睛眨巴著,長而翹的假睫毛忽閃著,一臉尋思的模樣。“哦,你說是那個良程吧?”齊玲張大嘴巴:“你也知道那個男人叫良程?”“傻逼啊,現在誰不認識他呢?他現在可是武縣的縣太爺了,你知道嗎?一縣之長,大人物了!”齊玲突然覺得自己說不上話來了,她不知道這一刻自己是激動還是緊張,或者說,現在的良程是她期待的還是她意料中就應該是那樣的身份。楊艷艷好像馬上警覺了什么,問:“花貓啊,你突然問良程是什么意思?”齊玲用眼睛掃了掃左右,壓低了聲音:“花咪,我想敲他一點錢花花,你覺得如何?”這回是楊艷艷張大嘴:“你瘋了,花貓!你敢去摸這只大老虎屁股,找死啊!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齊玲如實說了當年給良程拍過裸照,這些裸照現在還保存在手機里。“這一手,還不是當年你教我的嗎?”齊玲揶揄地看著楊艷艷,楊艷艷正點著一支煙,滋滋有味地吸著,用空著的左手揮動了幾下,好像要把從嘴里吐出的煙霧趕開。“你現在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煩事?急需用錢?”她定睛看著齊玲,那目光像要把齊玲看穿似的。齊玲點點頭,但絕口不提究竟是什么麻煩事。楊艷艷一臉正經地說:“花貓,看在我們姐妹一場的情誼上,你說你到底需要多少錢?跟姐姐我開個口。”齊玲也很干脆地回答她:“我絕不會向姐妹們伸手借錢的。”楊艷艷:“那我實話告訴你,你想敲詐良程的念頭,從現在起就必須消失掉,你要是那樣做,就是找死,就是拿雞蛋碰石頭,就是自取滅亡,就是神經錯亂,就是耗子去給貓做三陪——命也不要了!這就是我給你的忠告!你聽清楚了沒有?”齊玲點著頭,表示自己聽清楚了。

“那好,咱們接著喝吧!”楊艷艷舉起酒杯說。

良程最近的應酬實在是太多了,每晚幾乎都有兩三個飯局需要他這個一縣之長親自作陪,幾乎都是上面來的人,官銜都比自己大,一點也怠慢不得。良程差不多夜夜半醉回家,回到家里妻子照例免不了一場數落。“良大縣長,我再次提醒你,你的體檢報告可是有四個向上的紅標了!你照這樣喝下去,就是上任到市里去,你的身體扛得住嗎?”妻子過去并不責備他官場應酬,只是丈夫當縣長后,喝酒應酬幾乎沒有了限度,有時候整月整月在家里都吃不上一頓,直到血壓、血脂、血糖、脂肪肝都突破了正常指標,也就突破了妻子的容忍程度。盡管眼下省委組織部的同志下來談過話了,也搞了群眾調查和民意測驗,良程作為省后備干部的材料也報了上去,但是妻子仍然認為這樣吃喝下去,就是真的到市里去當了副市長也不值得就這樣把身體弄廢了。良程酒意朦朧的眼睛在妻子橫眉冷對的臉上晃來晃去,有些泛白的臉上綻出機械的笑容。“沒喝多,沒喝多,親愛的老婆!”這幾乎是他現在面對妻子責備的口頭禪了。他把外套脫了,丟在妻子手上,兩只腳交錯地在后跟上踩一下就把皮鞋蹬掉了,晃動著身子,踉蹌地一頭倒在客廳沙發上,嘴里粗重地喘著刺鼻的酒氣。妻子知道要趕緊給他洗一下,否則丈夫很快就會呼呼大睡到天明。

妻子端來一盆熱水,蹲在沙發旁邊一邊嘴里埋怨著,一邊手腳麻利地給醉躺在沙發上的丈夫洗了臉、手、腳,然后去臥室里拿了枕頭、毛毯,像過去一樣,這一夜丈夫就睡在沙發上了。剛起身,就見丈夫開始作嘔,并且身子側臥著弓了起來,妻子立即明白丈夫要吐了,趕緊去衛生間里拿來木制的洗腳盆,在地上剛剛放定,梗起脖子的丈夫就翻江倒海地吐了起來,那股子難聞的酒肉之氣頓時讓妻子捂住了鼻子。

“這個樣子做官,值得嗎?”妻子用另只空著的右手輕輕地拍在嘔吐不止的丈夫的后背上,眼眶里噙著淚花,內心卻是百感交集。

是的,良程跟她原先都是普通老師,誰也不曾想在這十來年的時間里,良程竟然會從教導處主任、副校長、校長、副區長、區長、副縣長、縣長,一路仕途,且高歌猛進,而當年夫婦倆在靜寂的燈下批改作業,在甜蜜溫情中共同探討教學經驗的美好日子,竟然一去不復返了……

妻子當然不知道,今夜丈夫的醉酒究竟事出何因,為何醉得這樣深……

下半夜,良程醒了,像是從一場噩夢里醒來一般。困擾了他一整天的那個往事和那個女人,現在都一一回想了起來,他不覺渾身打了個寒戰。

他記得上午自己端著茶杯剛走進會議室開縣長辦公會時,手機就響了,他掏出手機只掃了一眼,是個外地的陌生電話號碼。對于良程來說,凡是自己不熟悉的電話,他是一概不接聽的;騙子的、賣書的、上名人錄的、告狀的、冒充老首長老領導的,等等,良程早就領教夠了。然后,會議剛開始不久,這個電話就不斷地往他的手機上打,良程后來索性把手機關了。記得他一邊關上手機時一邊還跟參加會議的其他副縣長們開玩笑道:“你們不要誤會,這可不是來說情的電話,是個騙子要來我縣搞投資開發的電話。”最近確實有個騙子說要來搞投資開發,他已讓公安抓了人。

會議開到午飯前才結束,良程這才開了手機,結果發現,這個陌生電話居然打進來數十次之多,而且還有短信提示。良程把短信打開:“我們是老相識。你不要不接我的電話,不然,你會后悔的。”良程隨即就刪了這條短信。“還真是個騙子!”他自語道。中午在機關吃完飯,回到辦公室房間午睡時,良程就覺得不對勁了。既然是騙子,為何如此想與我通話?又有何事敢威脅我“會后悔的”?他拉開窗簾,躺到床上,那個陌生電話竟然又打了過來。接還是不接,良程在猶豫,心里卻有些膽怯了。手機的鈴聲在一遍遍地響著,良程終于按下了接聽鍵。“你好啊,良大縣長!”是個女人輕佻的聲音,但透著陰冷的語調。“你是誰?”良程盡量要使自己的語氣顯得居高臨下且充滿威嚴正氣。“你可能已經不認識我了,但是我可是認識你哦!三年前你跟我睡過,在那個山莊……想起來了嗎?”冷汗立即從良程的后背浸透出來,但他知道此刻自己的陣腳不能亂。“我不記得什么山莊,也從來沒有跟什么女人睡過,你要是想敲詐我,我現在就警告你,你找錯了人,到頭來你是玩火自焚!”手機里傳來一陣輕浮而放肆的笑聲:“大縣長你可不要嚇唬人哦!我就是當事人,你睡過我的,你想耍賴,我可是有證據的。”良程不想再接聽下去了,他掛了手機,腦子想到了公安局長,是否立即把他約來,要求他徹查這個手機號碼,并且將人先抓起來。這時剛剛掛了的手機傳來短信的鈴聲,他打開一看:“你要敢派人來抓我,我就立即把證據全部散發出去,讓你身敗名裂,為了你自己,我希望你不要這么做。最后,下次我希望你自己主動按這個手機號碼來聯系我,我等著。”語氣里透著不容討價還價的意味。

整個下午,良程都心神不寧,情緒煩躁。晚上陪省里的一個檢查團喝酒,他上場就舉杯,幾乎喝倒一大片。

現在酒醒了,人也完全醒了。他從沙發上坐起身,知道妻子在臥室早已熟睡,借著月光他伸手從客廳茶幾上摸著了煙和打火機,悄無聲息地溜上陽臺,點著煙在躺椅上躺下。他想起來了,三年前的春末,應地產商梁達的邀請,在遠離武縣的那個山莊里他把夜總會的那個叫花貓的女孩睡了,而今天打來電話和發短信的一定就是那個叫花貓的。青色的煙霧在他的眼前繚繞,月光幽暗,泛著斑駁的光芒使陽臺周圍蒙上冷色。良程忽然覺得命運變得不可捉摸了。他覺得當務之急是要搞清楚,這個叫花貓的女孩究竟想要干什么,她是受人唆使,還是她自己想來訛詐一筆?她手上是否真的有所謂“證據”?直到天快亮,他才悄然回到客廳在沙發上重新躺下,裝作一夜不曾起來過的樣子,他知道妻子馬上就要起床準備早飯了。

第二天上班,良程就覺得自己頭重腳輕,腳下飄飄忽忽的,其實良程知道,是自己的心里變得很不踏實了。本來這一天是要去鄉下走走的,察看一下新農村建設情況,但坐進辦公室后他改變了主意。他要把事情在腦子里好好理一理。他叫來秘書,告訴他今天不下鄉了。他關上辦公室門,吸著煙,踱著步。陽光從窗戶照進來,他走到窗前,看著大院外的街市車水馬龍,好不熱鬧,不一會兒,他突然覺得就在那熱鬧的街市上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這扇窗口,觀察著自己的一舉一動,是否真的有,他并不確定,但他還是馬上折身離開了窗口,并且下意識地拉上窗簾。眼看著明年春上政府換屆,省里剛考察完自己,就在要晉升到當副市長的這個節骨眼上,怎么會突然冒出這樣不祥的劫難?是政敵下了手?那會是誰?他腦子里搜索一遍從他基層仕途起步時所遭遇到的對手們,張三李四地一排,還真有不少。那么,誰最有可能去把那個女人挖出來唆使她來訛詐呢?他突然想到了梁達,因為就是梁達在三年前的那次安排,才會出現今天這種情況。但很快他就否定了梁達,他們之間是哥們加兄弟,死黨一個,靠著良程所出臺的政策,這幾年梁達早就賺得盤滿缽滿,梁達絕不會做出這種事來。那么會是那個女人自己的原因找上門來,而且恰恰在這個時候?這一天里,良程把手機擺在靜寂的辦公桌上,每次手機鈴響,他都會心驚一陣,生怕又看見那個陌生號碼。這時他突然驚疑了:我的手機號碼,那個女人怎么會弄到的(他當然不會想到,三年前他干完了那事呼呼大睡后,他被拍了裸照,還被偷了隨身的名片)?

快到中午的時候,一條短信來了:“是否想起了三年前那個山莊之夜?想起來了,就盡快聯系我。我等著。”握著手機,看著這條短信,半天良程都一動不動,手心里都浸出汗來。他對自己說,是福是禍,都躲不過了。看來,不面對面地交鋒一下,這事態就會越來越嚴重。他甚至想到這個女人可能就是為了錢來的,給了錢走人,讓她銷聲匿跡也就萬事大吉了。他鼓起勇氣回了短信:“見面談,如何?”很快短信就回復了:“行啊,不過我提醒你,你要是讓人來抓我,你就自毀前途了!請記住,我手上可是有證據的!”良程煩躁不安地踱著步,他想來想去還是選擇不好跟這個女人合適的見面地點。酒店、飯館、茶座,這些都是人多眼雜的地方,歌廳更不行,自己作為一縣之長,報紙電視上拋頭露面,誰不認識?跟一個自己曾經睡過的妓女出現在那種地方,不是明擺著出問題嗎?最后他想到一個地方。他把秘書叫進來,讓他通知信訪局,把他們的信訪室借用一下,下午他要接訪一個有冤情的上訪者。秘書轉身去辦了。他把在縣信訪局下午約見的短信發過去,對方馬上回復,斷然拒絕在信訪局見面:“你把我當成上訪者嗎?你錯了!”

良程最后選定的地點就在自己的車上,他要親自駕車去把她接來,然后就在車上談。

良程的座駕在約定的一個偏僻路口停下,一個戴著墨鏡,身材輕盈的女子就上了車。齊玲其實是做好準備的。當良程用短信告訴她,見面地點就在他的專車上,并說了時間、地點和車牌號后,她就想到了萬一良程派了殺手就在車上把自己解決了,自己豈不從此銷聲匿跡了,因此她給自己寫了遺言,連同一只小巧的拷貝了良程裸照的U盤留在了賓館里,她想只要自己回不來了,那些東西就自然會被人發現,那么兇手良程就在劫難逃了。果然是良程自己開的車,齊玲坐到后座上,從側面看,良程好像變得又白又胖了,下頜處堆疊了一道肉圈,過去黑邊的眼鏡換成了金絲邊的,扣在良程那圓潤的肉嘟嘟的耳輪上,顯得清秀而知識氣的樣子。

車子開動后,齊玲發現良程的眼睛透過鏡片,不安地瞧著上方的后視鏡,他在竭力想看清齊玲如今的面目。“你為什么不把墨鏡取下來?”他邊開車邊冷聲地問。齊玲沒有猶豫,索性把墨鏡摘下來,同時把臉蛋往上抬了抬,似乎要讓后視鏡把自己照全了,好讓良程看清楚。

齊玲注意到車子在往城郊開去,道路兩邊的房屋越來越少,漸漸的,出現了田野、農舍和稀疏的樹木。她說:“你為什么不停下來?不是說好在車里談的嗎?”良程把車速提得有些快了,他說:“這車不能停下來,這是縣長的車,停下來就麻煩了。”齊玲鼻子里哼哼了兩聲,顯得不屑和輕蔑的意味。“你們當官的,就是做賊心虛。”良程惱怒地打斷道:“你跟我少廢話!說吧,你開個價,要多少錢?”坐在后座的齊玲也不含糊,立即回斥道:“誰稀罕你的錢?我可不是沖你錢來的!”良程的車速放慢了,路邊是成排的樹林,偏西的陽光透過枝葉把斑駁的色彩映在車內。良程這時微微往后扭了一下頭,仿佛是想確認一下后座上的這個女子是否真的就是當年跟自己睡過的那個花貓。“你不想要錢,那干嗎來找我?干嗎要那樣威脅我?”良程內心的緊張一點也沒有緩解,他隱約意識到可能有更大的麻煩在后面呢。齊玲卻是不緊不慢地說:“我是來找你幫忙的,也可以說是求你幫忙的,因為這個忙,只有你才能幫得上。”良程完全沒有心思聽她絮叨:“那就快說吧,要我幫什么忙?”他有些心煩意亂了,車子駛上了碎石道,顛簸起來。齊玲這就把自己弟弟殺了人,需要良程幫忙的原委說了。齊玲剛剛說完,車子就一個急剎停在了路邊草叢旁,因為慣性,齊玲猛地沖向前座險些磕到門牙。抱著方向盤的良程突然大聲叫道:“你這個黑心的婊子!你瘋了嗎?你弟弟殺了人,你讓我怎么幫你救人啊?殺人償命,這個道理不懂啊?”齊玲不吭聲,而是把墨鏡重新戴上,看著自己剛剛染上的紅指甲。她知道現在是關鍵時刻,自己一點也不能退縮,更不能被他嚇唬倒了,要沉住氣,要堅持到這個被激怒的困獸最后的妥協。“你說,這個忙,你要我怎么幫?”良程的語調降了,透著無奈的絕望。齊玲聲音始終平靜如常:“幫我弟弟弄個死緩,反正是要保住他一條命。”良程扭動車鑰匙,把發動機熄了。車內一下子沉寂下來,似乎也一下子沒有了任何聲息。仍舊坐在駕駛座上的良程,這時把頭埋在方向盤上,透過上衣繃緊的肥胖的身體,可以看到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好像在微微痙攣似的。半晌他慢慢抬起頭,面向車窗外的一片草叢,一字一句地說:“我要是拒絕幫這個忙呢?”一直坐在后座上觀察著他一舉一動的齊玲,幾乎是接上他的話說:“那我就把你跟我睡覺的裸照公開出去。”“你敢把你說的裸照讓我看看嗎?”良程試探地問。他當然想不到齊玲竟然當即答應“沒問題”,便將她的手機打開了。良程扭過身來,看著齊玲伸到自己眼前的手機屏幕,果然上面是自己的裸照,而且是極其丑陋不堪的樣子。這一刻,齊玲是做好防備的,她擔心良程會一把奪過手機,然后將它砸得粉碎,讓裸照從此銷聲匿跡。說時遲,那時快,良程果然伸手過來,齊玲猛地收回手機。齊玲錯了,良程要抓的并不是那只普通的手機,而是一把掐住齊玲的脖頸,就像突然發力的鐵鉗死死掐住了齊玲纖細的脖頸,齊玲立即感到一陣暈眩,巨大的恐怖也隨之揪住了她的心。瞪著紅眼的良程沖著臉色在漸漸泛白的齊玲咬牙切齒道:“臭婊子,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讓你死!”齊玲掙扎著,嘴唇艱難地發出顫抖的聲音來:“那你就完了!所有的證據我都留下了,包括裸照……”那只鐵鉗很快松開了,齊玲終于喘上一大口氣,仰倒在后座上,她知道自己又活過來了。這時奧迪車又重新發動起來,猛地往后倒去、急停,然后一個急彎,呼嘯著駛上公路,往城里開去。

天色已經暗淡下來,夜幕正在降臨,遠遠地看到城里星星點點的燈光亮起。一路上,車廂內不再有任何聲息,就像是一輛無人駕駛的怪物在快速地行進著。在一個彎道口,奧迪車突然停下,良程請她下車,并說了這次見面最后的話:“這個忙能否幫上,我心里并沒有底兒。讓我了解情況后,再告訴你吧。”他的態度和聲音,似乎都表明他決定妥協了。

下了車的齊玲,站在冷風瑟瑟的街角,看著這輛縣長的專座駛入街市,很快消失在燈光與人流之中……

良程第二天就了解到了齊玲弟弟齊天寶殺人案的情況。他沒有讓秘書打電話,而是自己親自給檢察長打的電話。檢察長是個部隊轉業干部,姓陳,五十歲了,做了六年副檢察長,去年才剛剛轉正,主持工作,他的轉正當然離不開縣長良程的支持和提攜,因此接到良程的約見電話,多少有點誠惶誠恐,一路上都在想著縣長究竟會有什么樣的問題需要面見自己。當聽到是關于齊天寶殺人案時,他當即就問了句:“良縣長有什么要吩咐嗎?”這樣的敏感讓良程的表情頓時僵木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復過來,勉強笑笑:“什么話?這種命案,除了依法辦事,我能吩咐什么?”良程從抽屜里掏出中華煙,抽出一支扔給檢察長,一支銜到自己嘴上,打著打火機,自己點上,再遞過去給檢察長點上,神情變得有些凝重,從皮椅上站起身,去把辦公室的門掩上。“老陳啊,我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大學有個同學,跟這個叫齊天寶的沾點兒親戚關系,來電話讓我了解一下情況,想知道案子到什么階段了。”陳檢察長忙把嘴上的煙挪開,一點也不怠慢地把檢察院所掌握的案子情況說了一遍。

齊天寶殺的姑娘孫小翠,是他的相好,或者說是女朋友,據說兩人從小就是青梅竹馬,一同來武縣打工。據齊天寶交代,到了城里打工后,孫小翠漸漸就瞧不起齊天寶,常常在夜里一個人去娛樂場所混,有時候通宵達旦。齊天寶跟她吵過,但孫小翠卻提出分手,齊天寶死活不答應,兩人關系就僵持了。案發的這天晚上,是齊天寶把孫小翠約出來見面的,見面地點是在公園湖邊,兩人見面后,齊天寶提出和好,并保證以后對孫小翠更加愛護關照,但鐵了心的孫小翠堅持要與他分手,并且揚言彼此關系不可能再恢復了,這個時候齊天寶就動手打了她,并且罵了惡毒的臟話。當晚,孫小翠就在公園湖邊被人活活掐死了。而現在的問題是,齊天寶堅持說自己只是打了小翠幾耳光,罵她婊子、下賤、毒蛇什么的,然后就揚長而去,根本就沒有掐死她。根據刑偵現場勘察和法醫鑒定,死者孫小翠臉上的痕跡確為齊天寶的指紋所留,而脖頸卻沒有留下指紋痕跡。

“那個齊天寶現在是什么態度?”良程冷冰冰地問。陳檢察長晃了一下腦袋,輕嘆道:“這小子死活不承認是他殺的,而且一說到孫小翠死了,就哭得不能自已。現在仍在拘押著。公安也在尋找新的突破口,看看能否找到新線索來。這個案子我看一時半會兒結不了案。”陳檢察長口中的“一時半會兒”說得輕巧,可在此刻的良程看來,那可就是噩夢般漫長了。為了不至于引起陳檢察長的猜疑,良程接下來又跟陳檢察長扯了些閑話,把氣氛弄得活躍輕松起來。事實上他要了解的情況也只能到此為止。陳檢察長臨走時,良程握著他的手:“老陳啊,不瞞你說,我的那個老同學可能隔三差五就會打電話來詢問那個案子,我也沒辦法,畢竟同學一場,這個情面還是要給的;你呢,有關案子有什么新進展就跟我說一聲,只當是跟我匯報一下工作,沒問題吧?”陳檢察長用雙手抱握著縣長的那只右手,激動得紅了臉,說:“當然沒問題!”

這天夜里,良程發給齊玲的短信是這樣寫的:“公安機關判定是你弟弟殺了孫小翠,但你弟死活不承認,因此公安機關正在尋找新的物證,案情仍在調查中。”很快,齊玲就回復過來:“只要我弟弟的命保住了,我就會從此在武縣消失掉,否則,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武縣。”

日子在一天天過去。這日子,對于兩個身份、地位、命運完全不同的人來說,都體味出了不同的人生況味。

文化藝術中心的總設計師Pekka Salminen表示:“將龐大的綜合體分割為幾個較小的單元,能夠為文化藝術中心賦予更加人性化的尺度,來訪者也能夠更加自如地在室內和室外空間轉換。每棟建筑都擁有一個核心區域——沿著主立面伸展的半公共弧形走廊,它將公共室內空間與茉莉花園的景觀融合為一個整體。”

掌管著全縣八十萬人口的一縣之長良程,從此寢食不安,夜里開始失眠,短暫的睡眠里也是噩夢連連,白天在工作場所,也變得有些疑神疑鬼,唯恐自己的丑聞已被人知道了——誰能保證那個婊子不會暗中把丑聞散布出去呢?良程明顯消瘦了許多,精神也顯現出倦怠和焦慮。最近一段日子里,政府辦一撥人時不時就會領教縣長大人幾乎是無來由的一通惱火的臭罵,罵得大家面面相覷又莫名其妙,于是,只要在機關大樓里看到縣長大人那不陰不陽、古怪異常的神情,個個都唯恐避之不及。

現在的良程,每天都希望檢察院的老陳能打來電話,告訴他最新案情進展,最好是齊天寶殺人案不成立的消息,可是那個陳檢察長自從見面后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沒有半點消息。而良程又不便打電話主動去問,他知道這樣追問就表明齊天寶這個案子與自己真的有關系了。同時,有關自己就要晉升副市長的動靜,好像自從齊玲橫插這一杠后,也就偃旗息鼓了,省市那邊再也沒有好消息傳來,就是提前祝賀和恭維的電話也從此沒了。良程覺得齊玲這個婊子在這個節骨眼給自己弄出這么大的一個障礙,仿佛事前早就蓄謀好的。一時間,良程覺得自己正身處絕境,大事不妙,形勢危機,可又別無良策,幾乎是走投無路。

與此同時,那個藏身于偏僻小巷里,出于自身安全考慮而兩天一換房三天一挪窩,采取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齊玲,也在經歷著恐怖的煎熬。她每天都把自己關在狹小簡陋的臨時小房間里,而且節衣縮食,就說吃的,差不多都是方便面,而到了夜晚,她也同樣常常是噩夢連連,一次夢見良程終于下決心處掉自己,于是青面獠牙的殺手一次次闖進來向自己揮刀砍殺……噩夢醒來,一身冷汗,渾身顫栗;每每要打退堂鼓時,就會想起父親痛哭流涕哀求自己的悲慘凄愴的模樣,她就一次次跟自己狠起心來,發誓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她幾乎每天都要給良程發去短信,詢問案情進展情況,而且每次發去的短信都在表明她的忍耐越來越有限,語氣里越來越表現出她隨時可能不惜代價的意味,而良程的回復就是要她“耐心等待”……

這天從鄉鎮走訪回縣城時,良程對司機說,把車開進縣公安局去。縣長的車一進公安局大院,樓上就有人直呼良縣長來了。不多時,幾位領導紛紛下樓迎接。除了節假日慰問活動,良程很少來這里,因此公安局領導對于良縣長突然光臨很是激動。在會議室坐定后,良縣長擺擺手,要求其他人出去,他要跟幾位公安局長聊聊。全縣治安形勢如何,發案率同比如何,一撥話題完了,這才提到大案命案。

良程說:“我從檢察院老陳那里了解到,有個叫齊天寶的殺人案,最近進展得怎么樣了?”負責刑事案件的局長眼睛亮了亮,好像突然警覺到什么,猶豫了一下才說:“這個案子我們辦得不好,現在案情比較復雜了,那個齊天寶死活就是不承認人是他殺的,那么真正的兇手是誰,我們還在深入排查中。”良程說話了,像說著其他所有案子的口吻:“人命關天,絕非兒戲!這樣的命案,案情復雜,可以理解,但越是這樣,就越需要我們下決心來破案,而且是早日破案,把真正的兇手繩之以法,伸張正義!我希望你們要快破案,早破案!”說到這里,他用略帶懷疑的眼光掃視了一眼,說:“你們有沒有這個信心啊?”會議室里的幾位公安局領導幾乎異口同聲:“有信心,請縣長放心!”“那好。”良程站起身來,沖大家一擺手,“時間不早了,我也要告辭了。我今天來可不是為什么案子來的,只是從鄉鎮回來順路來看看大家,希望你們把全縣的治安形勢搞得更好。”

這天,梁達突然想起給良程打電話,是因為他們的確有一段時間不曾聯系了,或者說,沒有在一起聚聚了。說得嚴重點,這是過去不曾有過的現象,甚至可以說,這就是不正常的現象。梁達現在是武縣最大的也是最具實力的地產公司總裁,去年他個人的財富終于過了億,同樣是去年,他不僅有了縣人大代表的身份,而且是武縣民間慈善基金會會長,還有私營企業協會會長、民間文化協會會長,諸如此類的頭銜。梁達當然不會忘記,如果沒有當初在城關區的土地開發,沒有良程的暗中相助,他絕對沒有今天的成就,說白了,那所謂的第一桶金是良程相贈的。現在良程的前途又要更上一層樓,他已經了解到晉升副市長后的良程,將分管城市規劃建設,他正打算著將資金轉移,向良程的那個城市房地產進軍。

他給良程的手機打過去,手機居然被強行掛斷了,再打,再掛斷,看來,是在開常委會吧。一個小時后他又打過去,電話通了,良程的聲音很生硬:“什么事啊,梁大老板?”梁達立即感覺到了一種異常,以往良程會為自己強行掛斷手機做出說明的,或者說,語氣完全是兄弟般親熱的,而今天卻是如此冷淡。“良縣啊,兄弟這不是想你了!兄弟最近忙壞了,樓盤不好賣,急著周轉資金啊!”良程:“就為這事找我?”梁達更加虛怯了:“怎么會呢!是想約你聚聚啊,好久沒在一起了,而且最近秋蟹上市了,正宗陽澄湖的,想請你嘗個鮮呢!”手機那邊靜默了,不難想見,對方在思忖著什么,過了很長一會,聲音才傳過來:“那好吧,你安排好地方,發個短信給我。”說完就掛了。

其實,從一看到梁達的來電,良程的憤怒就涌上心頭,如果當初沒有這個混球的安排,也就不會出現這個叫齊玲的婊子。他甚至想過要好好收拾一下梁達,以解心頭之恨。但轉念一想,梁達畢竟還是把自己當作兄弟一般,除了對自己言聽計從外,交辦的事從來沒有打過折扣。良程當初甚至懷疑過這事是不是梁達在背后策劃的陰謀,但現在看來,梁達也絕對不會想到事情會出現如今這種局面。他之所以答應了梁達的這次宴請,也就是在考慮是否把眼下自己的處境告訴他,看看他是否有辦法來化解掉。

就在這次酒宴后,良程還是把這件棘手事說了出來。當時酒宴已經結束了,梁達硬是拉著良程上了自己的車。整個酒宴過程中,他看出了良程不僅郁郁寡歡、心事重重的樣子,而且他猜想良程可能是遇到了大麻煩,特別是良程說話的言不由衷,舉止的拘束謹慎,這些反常都讓梁達感覺到事情嚴重了。

在車上梁達提議去一家會所喝茶,良程沒有反對,因為有司機在車里,良程幾乎一言不發。等到了會所一間幽暗靜默的包房里坐下后,良程似乎忍不住了,沖梁達就是一通劈頭蓋臉:“梁達啊,你小子是想害死我啊……你知道嗎,老子現在想殺了你的心都有!”絕頂聰明的梁達嚇得當場跪下,雙手抱拳:“良縣長,小弟如果真做錯了什么,愿千刀萬剮,萬死不辭!”

良程讓梁達站起身來,去把包房的門窗關嚴實了,坐在良程面前沙發上的梁達,恭敬虔誠,仿佛隨時聽候發落的樣子。良程給自己點著一支煙,這才把齊玲這次來訛詐自己的事原原本本地說出來。包房里安靜極了。在包房紫色光線映照下,梁達那張肥胖的臉像張死人的臉,呈現出木然的驚恐,顯然這事太出乎意料了。

“這個臭婊子!這個臭婊子怎么能這么干?”梁達機械地說,“良縣,你打算怎么辦呢?”

良程:“這正是我想問你的。”

梁達到這個時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原來他才是始作俑者,不是說解鈴還須系鈴人嗎?難道良程跟自己說這些,就是這個意思?此刻的梁達當然不敢直言如此問良程,一時間他心亂如麻……

良程似乎不再有興趣跟梁達聊下去了,他抬腕看表,神情嚴肅地說,我還要趕個場子,是政府請的外貿客商,告辭了。說罷,起身就走。梁達馬上意識到,問題確實很嚴重了。

楊艷艷接到梁達的電話很是吃驚,原因是如今的梁達早已今非昔比,不僅身價過億,而且出入場合大多有位高權重的人物相伴,即便是想玩玩樂樂,也是到沿海地區消費了,甚至是帶團去港澳臺、新馬泰,當然埋單的是他。就是說,在武縣城的娛樂場所已經有些年不見梁達的身影了。這個來電讓楊艷艷的興奮不啻于接到一個大喜過望的訂單。更讓楊艷艷意外的是,梁達要請她吃飯,而且就請她一個人。莫不是梁達突然對自己產生了興趣?他是想包養,還是做二奶?還是看上了夜總會里更靚更騷的?

梁達約楊艷艷吃飯的地方,是在一個生意冷清的茶吧里。楊艷艷來時,梁達已經等候在廂房里了。桌上擺了幾道菜,開了一瓶洋酒,楊艷艷一點也不客氣,坐下就獨自吃開來。多年前,梁達就睡過楊艷艷,當然也給過她不菲的報酬,甚至可以說,梁達對楊艷艷從來都是出手大方的,因此楊艷艷內心還是比較感激梁達的,畢竟梁達還算是個有情有義的,不像那些穿上褲子就變臉的男人。外面下起雨來,氣氛完全不像楊艷艷預計的那樣親熱或歡喜。她停下筷子來,問梁達為何要請她吃飯?梁達一直默默地看著她,始終未動筷子,心事重重的樣子。楊艷艷問他,他才說:“你還記得那個叫齊玲的嗎?就是當年夜總會叫花貓的那個女孩?”楊艷艷警覺地反問:“你問齊玲——為什么?”梁達也實不相瞞,便如實說了。楊艷艷突然驚叫起來:“好一個花貓啊,怪不得那天問了我良程現在做什么了,原來是干這個勾當!”梁達也隨之興奮起來:“你們見過?談過?”楊艷艷于是把跟齊玲那天見面吃飯的事說了一遍。

楊艷艷說:“你是需要我幫忙?說吧,讓我怎么個幫忙?”梁達心里一陣溫暖,覺得這些年里沒有虧待這個風騷漂亮的女人真是應該的。他說:“我希望你跟齊玲好好談談,這事絕對不能糾纏上良縣長,這不僅僅是良縣長的個人前途問題,弄不好會讓武縣整個班子都完蛋的。”楊艷艷用嫵媚的眼光在梁達肉圓圓的臉上掃了掃,鼻子癢癢似的哼哼道:“你們這些有權有勢的男人,最怕的就是這個吧?”梁達當然沒有心情跟她理論,說:“這事擺平了,我付十萬給你,另付十萬給齊玲,怎么樣?”楊艷艷伸出手掌就在梁達的臉上輕輕拍了一下:“親愛的,這就成交了。”

其實,事情遠沒有楊艷艷想的那么簡單,或者說,十萬元在齊玲眼里遠沒有她弟弟的一條性命重要。楊艷艷還是在當初請齊玲吃飯的小酒店約見了齊玲,她發現眼前的齊玲比一個月前見到的齊玲消瘦了許多,面色蒼白,眼圈泛黑。齊玲當然不會把自己這些日子里的東躲西藏,整天以方便面充饑的情況告訴她。楊艷艷看她不會跟自己說出實情來,便把話挑明了。“齊玲,你不要再瞞我了,我知道你是為你弟弟的事在糾纏良程縣長。”看到一直默不作聲的齊玲瞪大眼睛望著自己,又說,“我沒有說錯吧?”齊玲問:“你是怎么知道的?誰告訴你的?是良程?”楊艷艷點著煙,嗞嗞吸著,把煙霧噴到齊玲的臉上,然后用那只夾著煙卷的右手端起啤酒杯,舉到齊玲面前,說:“先喝一杯吧。”齊玲舉杯碰了一下,把一杯啤酒干了,接下來楊艷艷幫齊玲分析利害了。

“齊玲,這事非比尋常啊!這事一點也不像當年我用裸照敲詐那些小公務員和那些有錢的土鱉們。他是良程,是一縣之長啊!說真的,你就是讓我來弄這個事,就是把柄在手,我也要掂量掂量,人家那是什么權勢啊,可不要把自己的小命也搭上了!再說了,你弟弟是真的殺了人,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他良程也敢在這樁命案上做手腳?你讓他能怎么做呢?說你弟弟殺人殺對了?殺得應該?不可能吧。他如果真的救不了你弟弟,而你又一味拿裸照來要挾他,結果不是逼著他來你對下手嗎?俗話說,狗急了還跳墻,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齊玲始終一言不發,神情變得呆滯遲疑,好像一下子拿不定主意了。楊艷艷覺得是趁熱打鐵的時候了。“齊玲,我告訴你,現在是你懸崖勒馬的最好時機,不僅如此,你還可以得到一筆不小的報酬,算是這事從此兩清了。”

“你是什么意思?”齊玲抬眼問,眼光顯得警覺。楊艷艷當然不會把底牌如數公開的,她說:“你現在決定放棄糾纏良程,你便可以得到五萬元的報酬,算是私了。”齊玲搖起頭來,盡管搖得幅度不大,但透著堅定不移的意味。“那么八萬呢?”楊艷艷又問。齊玲眼光專注地看著楊艷艷,她意識到這事楊艷艷已經參與進來了,而且是受人之托;她不敢確定是否就是受良程之托。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個所托之人是有來頭的。“是良程讓你來找我的?”她問。楊艷艷哈哈大笑起來,似乎預料到齊玲會問到這個。“傻姑娘,是不是良程讓我來找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事不能再鬧下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這樣鬧下去,你不會有好果子吃!如今的江湖,險惡著呢!”這可以看作是楊艷艷對齊玲的最后通牒了。

齊玲把面前的一杯啤酒一飲而盡,就站起身,挎起小包,說:“謝謝你的忠告。我要回去想想。”楊艷艷一把抓住她,說:“別那么不夠意思,等吃完了,我送你回去。”齊玲推開她的手,她絕不會讓楊艷艷知道自己現在的住所。“不必了,謝謝。”她幾乎是強行扭身走開了。出了小酒店,她并沒有急著打車走,而是躲在小巷口的暗處,直到看見楊艷艷出來后打上車走遠了,她才走到巷口路燈下招停一輛的士,駛向黑暗深處。

第二天,齊玲就把手機卡換了,在換卡前她給楊艷艷發了條短信:“不把我弟弟救了,這事不會完。”楊艷艷給她的短信回復是:“你在找死,你知道嗎,傻逼!”因為換了卡,這條回復齊玲并沒有看到。楊艷艷沒有隱瞞實情,也照實把齊玲的這條短信轉發給了梁達,并且告訴梁達:“我無能為力了,這個婊子瘋了!”

梁達找上麻根也是思忖了很久才決定下來的。麻根過去是武縣街頭有名的混混,打架斗毆在街坊很有名氣,身邊跟隨著一班跟他混飯吃的小嘍啰們。當年梁達主動結識他,是因為他買下的城關區遇到了幾家釘子戶,房屋拆遷提出了天價的補償要求,不答應條件死活不搬走,軟硬兼施都沒有效果。眼看著工程沒法開工,資金像水一樣在流失,梁達跟麻根開出了條件,搞定這幾家釘子戶,報酬二十萬。麻根當場就滿口答應。果然不出一個星期,幾家釘子戶不僅乖乖主動地來簽了搬遷合同,而且沒有提出任何條件了。梁達不僅兌現了支付二十萬的承諾,而且還請了麻根跟他的幾個小兄弟在武縣大酒店里痛飲了一頓。讓梁達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城關房屋開發工程開工不久,信訪部門就找上門來,原來為了那幾家釘子戶,麻根這一伙人不僅打殘了其中一戶人家主人的一條腿,而且還綁架過其中一戶人家一個讀小學的孩子,直到他們簽完字搬遷后才把人放了。這事自然要去找良程了。商議后的結果是,梁達私下拿出五十萬,其中三十萬給了殘腿的那戶人家,十萬給了孩子被綁架的那戶人家,另十萬給了麻根,讓他從此在武縣消失掉,這事才算人不知鬼不覺地草草了事。

接到梁達的電話,正在工廠大門口擔任保安任務的麻根又驚又喜。驚的是,當年家鄉武縣最有錢的房地產商人居然還留有自己的手機號碼,還會在自己從武縣消失了三年后給自己打來電話;而喜的是,這個電話可能又會給自己帶來一大筆錢的。說實在的,當保安也就混個溫飽而已,麻根手頭可是一直缺錢花的。

梁達首先問了麻根在哪兒,得到回答后,就要求他明天趕回武縣來,說是有要事商量。麻根馬上就在手機里問,我的保安工作丟了怎么辦?梁達告訴他,你那個破保安工作值幾個錢啊,少廢話了!

麻根第二天就回到武縣,在一家商務會所里跟梁達見了面。看著窮困潦倒、一副窮酸相的麻根謙卑地坐在自己面前,梁達就笑了。他事先就猜想過,麻根這種人要想發達,除非去殺人越貨,為非作歹,否則只有茍且偷生。他問麻根這三年里有沒有犯事,麻根搖頭,表示沒有。梁達又問:“當年我給你的那三十萬也花光了吧。”麻根梗起脖子來:“哪有三十萬啊,當初二十萬是跟兄弟們一起分的,我只得了八萬,后來走的時候十萬是我一人得的。這些錢早就花光了。”梁達瞇著眼,冷冷地看著他:“現在缺錢花了吧?”麻根堆著滿臉諂媚的笑:“梁大哥啊,我啥時候不缺錢花呢?”梁達就等著他的這句話,說:“現在有件事可以讓你掙錢了,但要處理好,處理得漂亮才能拿到錢。”麻根立即拍了胸脯表態道:“只要大哥您吩咐,小弟萬死不辭!”

梁達這才把事情緣由說了出來。麻根當然聽明白了,但這個明白卻是伴著渾身陣陣的寒戰。他忍不住問道:“如果那個婊子死活不愿善罷甘休呢?”這話直抵梁達內心最隱秘也是最黑暗的地方,他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不能把最后的底牌說出來的,這既是考慮到自己后半生也是顧忌著良程的仕途命運,因為一旦事發之后,追究下來,那就是滅頂之災。他點著一支煙,慢慢地吸著,好像在沉思著別的事情,似乎一點也不關心坐在他對面等待著他關望著他回答的麻根。麻根又追問了一句:“我是說,假如事情弄到了那一步,該怎么辦呢?”看來不作回答是不可能的了,梁達在煙霧中輕輕地說:“事情弄到哪一步,我管不了的,我只能告訴你,讓這個女人離開武縣,不再糾纏良縣長,我出二十萬,如果你把她搞消失掉了,我愿意出四十萬,至于怎么做,我可沒有什么高招,反正這事絕對不能把我和良縣長牽扯進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麻根不能再問什么了,他覺得梁老板其實已經把話說明了,后面的事就是他去做了。他說:“我上哪兒去找那個婊子呢?她人現在哪兒?”梁達這時從沙發旁邊的茶幾上拿起他的手包,拉開拉鏈,從里面抽出一張照片來。

這張照片是楊艷艷提供給他的,照片是齊玲跟楊艷艷兩人在公園里照的,背景是湖光山色,兩人擁在一起,右手都做V手勢,笑得可愛燦爛。看到這張照片,麻根的手當即哆嗦起來,心也隨即提到嗓子眼兒。“這兩個女的,誰是那一個?”麻根的緊張是明顯的,他幾乎脫口就問。梁達說:“靠左邊的那個。”

天啊,正是齊玲!齊玲是誰,是他女朋友啊!他們是在打工相識的,最近這個臭婊子突然悄無聲息地離開自己已經一月有余了,打她手機只是說回老家侍候母親去了,說是母親病得不輕,他把工廠里已經開除了她的消息告訴她,她也沒當回事,原來是來武縣干這個勾當,而且惹出這么大動靜來了!此刻,麻根當然不能說出這個秘密來,他揣上照片就要跟梁達告辭,但梁達要求他隨時跟他保持聯系,麻根諾諾地應著,心里忐忑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從會所走出來的麻根,掏出手機就打齊玲,結果居然是空號。“他媽的,他媽的!”麻根這樣罵著,他覺得齊玲真的是瘋了。

麻根現在必須找到齊玲,他首先要搞清楚她為什么要纏上縣長良程,這一點,梁達并沒有告訴他細節,她與他之間結下了什么樣的梁子?以他對齊玲的了解,她不是那種貪心貪財的人,何況人家是縣長。在麻根心里,殺掉齊玲是不可能的,畢竟是自己的女朋友;他如果能夠阻止齊玲不再糾纏良縣長了,那么,梁達就會把二十萬送上手,相當于白送的,如果可能的話,這筆錢正好可以熱熱鬧鬧地跟齊玲在鄉下辦場像模像樣的大婚禮。

武縣不算大,也就那么幾條街道,但要找到一個人,還真不容易。麻根一個星期下來,把武縣的所有街道、市場,包括賓館酒店都查找了個遍,也沒有找到齊玲。這女人莫不是不在武縣了?不可能的,她既然要挾人家縣長,一定是有大事要解決,是不可能走遠的。再往深里一想,齊玲就是有天大的膽子,敲詐到縣長大人頭上,她就不怕引來殺身之禍,她就不會想到像自己這樣的殺手可能已經潛伏在縣城里了,只等砍她頸項上的腦袋了?這樣一想,白天里齊玲是不會出門的,即便夜晚出來,也是買些吃的用的,而且也一定住在偏僻的城郊一帶才是。

麻根的判斷沒有錯。一天夜晚,在郊外一家臨時出租房里,終于走出了那個熟悉的身影。當時麻根就躲在路口拐角處,看到了齊玲后,他沒有迎上去,而是背過身,裝作在路口等人的模樣。借助路邊昏暗的燈光,他眼角余光里的齊玲,在邊走邊左右察看著什么,神情拘謹而緊張,腳步匆匆地進了路邊一家小賣部,買了方便面、衛生紙什么的,提著一大塑料袋迅速折身而返。當走回麻根身邊時,麻根就猛地摟住了她。“玲子啊——!”麻根的聲音不大,本不想驚動安靜的街面,但陡然受到驚駭的齊玲立刻喊叫起來:“啊——強盜——劫匪——救命啊——!”麻根這才更加抱緊了她:“你瘋了,玲子!我是麻根——根子啊!”渾身抖動的齊玲仰面確認了這個男人真的是自己的男朋友,這才由驚悚到喜極,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麻根當然不會把實情告訴齊玲,他對齊玲說,他到武縣來就是找她的,說他想她擔心她,甚至做噩夢夢見她遭遇不測了,這才下決心出來找她的。這一通瞎編的假話,確也是甜蜜蜜的情話,讓齊玲偎依在他的懷里抽泣不已,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到了齊玲的出租屋里,兩人都迫不及待地脫衣上床,把男女之事先辦了。瘋狂地一番云雨過后,躺在床鋪上的麻根這才發現,這間出租屋幾乎就只放得下這張床,旁邊僅有一把椅子上放著臟乎乎的電飯煲,門后面掛著女人的衣物,沒有窗戶,四壁糊著泛黃的舊報紙,屋里彌漫著濃重的潮濕的霉味。齊玲穿好衣衫,下了床,從塑料袋里拿出兩盒方便面,從床下取出暖壺開始泡上方便面。麻根靠床頭躺著,吸著煙。他開始問齊玲為什么跑到武縣來,而且住在這種骯臟不堪的地方。

齊玲從一開始并不想把實情告訴他,只是說,她來武縣是受父親之命,是辦一件大事,等事情辦完了,她就會原原本本地告訴他。麻根當然不滿意這樣的回答,他問齊玲還承認不承認他的男朋友身份,得到肯定后,他又問齊玲承認不承認他麻根是她的親人,又得到了肯定,他進一步要齊玲相信,他大老遠來找她是不是出于真心愛她關心她想念她?這個時候的齊玲又哭了起來,哭得聲音不大,但肝腸寸斷、傷心裂肺一般。這個過程里,麻根不再追問什么,他知道,齊玲就要把秘密全說出來了。果然這陣痛哭后,齊玲便把事情的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麻根:“如果你弟弟真的殺了人,你現在死纏著人家縣長,他能管屁用啊?他還能把你弟弟的案子改成殺人未遂不成?”

齊玲:“我就不相信我弟弟真的殺了人。他在家時連只雞都殺不了,何況殺人?現在我們一家全指望著我救弟弟,父母百年后的香火就靠他了,他死了,老齊家的根就斷了!”

麻根:“從古到今,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你說那些香火不香火的,沒用!”

齊玲:“最不濟的,他一個縣長保我弟弟一個死緩總應該辦得到吧。我現在纏上他就指望著這最后的希望。”

麻根:“如果那個叫良程的辦不到呢?”

齊玲:“那我就是死也要死在這里!他要是不出這個力,我就把他的丑事全部張揚出去,讓他從此混不下去!”

麻根:“玲子啊,你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呢!那個姓良的縣長,真要動起狠來,我看你的小命就會玩完,你信不信?”

齊玲:“我不怕,反正事情已經逼到這個份上了,開弓沒有回頭箭。”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梁達給麻根打了幾個電話,詢問事情進展如何,麻根謊稱到現在還沒有找到那個婊子,一找到她,他就會有辦法的,并且要求梁達等待他的好消息。其實這個階段的麻根心里也是很亂的。齊玲的態度和決心看來是不可動搖的,那就是她一定要達到目的。他不禁為齊玲擔心起來,想想看,如果這個殺手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個人,齊玲的這個態度和決心,幾乎就是直接把她送進了墳墓,甚至可以說,今天這世上活著的齊玲可能已經不存在了。在余下的時間里,齊玲如果堅持不改變態度,堅持不放棄這場利害懸殊的交易,那么隨時間拖延,良程一旦痛下殺意,會不會另派殺手來辦這件事呢?想到這一層,麻根感到坐臥不安了。

這一天,齊玲興奮地告訴麻根,事情可能有些眉目了。麻根忙問:“有眉目是什么意思?”齊玲瞪了一眼:“你傻啊,有眉目就是我弟弟可能有救了啊!”“誰告訴你的?”麻根的心怦怦直跳,他突然有種不祥預感。“當然是良縣長告訴我的。”齊玲說,“他約我今天在郊外一個度假村里見面,說是事情有希望了。”麻根打斷道:“你不能去,要去,還是我去。”“你去?為什么?這事又不關系你,良縣長怎么跟你談呢?”齊玲并不真正明白麻根的用心。麻根說:“我擔心這里面可能有詐,你去了,可能人就沒了!”齊玲的眼睛頓時泛紅,繼而潮濕了:“謝謝你根子,你放心,我心里會把握好的。這事我不能把你牽扯進來,我做事我承擔后果。”

麻根最后執意要送她去,到了約見的地點,齊玲要求麻根隱蔽在度假村外的池塘邊,要是到了晚上她還沒有出來,他就可以報案了。

看著齊玲走進度假村的大門,麻根的心便揪了起來。他身上帶了刀,是一把七寸長的鋒利無比的藏刀,是他用一千元從街頭賣藏藥的藏民手里買的。他在想,今天如果齊玲受到了傷害或發生了什么不測,那么他就會用這把刀宰了那個姓良的縣長。他對自己說,老子說到做到。假如齊玲萬事大吉,毫發未損呢?這個時候的麻根,想到了下一步。

老子可不能輕易放過了他,更不會便宜了他!

齊玲走進度假村大廳時,一服務生過來直接問,是良縣長請的客人嗎?齊玲點了頭,便被帶上樓,是一間寬大的茶吧會客廳。良程已經坐在臨窗的木椅上,品著手里的茶水,欣賞著窗外的山野景色。見齊玲進來,只扭頭瞥一眼,輕聲說了句“你好”,回頭繼續看窗外風景。齊玲在他對面的木椅上坐下,服務生將泡好的茶端上,放在茶幾上便退出去了。

此時已是夕陽西下,會客廳的光線燦爛一片。兩扇大窗都是敞開的,空氣清新。因為不是臨窗而坐,她看不到窗外的景色,但她若起身往外看,一定會看到在度假村外池塘邊徘徊著的麻根。她幾乎屏息坐著,看著對面那個側身扭頭裝作一本正經欣賞窗外景色的良程。她發現眼前的這個男人比自己兩個月前見到的,要消瘦許多,面色憔悴,神情倦怠。她不難想象,因為自己的原因而使眼前這個男人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但是她沒有退路。

就這樣沉默了幾分鐘后,良程放下手里的茶水,起身去把門掩上,屋里的光線也隨之有些暗淡下來。齊玲抱定的主意是,他必須先開口,他是被自己控制在手中的,他必須先把“有眉目”的事情說出來。再回到座位上坐下,良程開口了,聲音顯得有些疲憊嘶啞:“你弟弟有救了,沒事了!”

盡管齊玲在這之前心理上做過各種各樣的“有眉目”的猜測,但她絕對沒有想到良程一開口會如此讓她大喜過望!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滿臉驚懼,雙目暴睜。在當時,她幾乎一點也不敢相信良程剛才說的話。

良程依舊不緊不慢地說:“案情是這樣的,那個女子確實不是你弟弟殺的,真正的兇手抓到了,是個長期流竄作案的殺人狂,在福建作案被抓供出來的,明天就要被帶到武縣來指認犯罪現場。”

齊玲哇地一聲放聲大哭起來。她把頭埋在自己屈起的雙膝之間,身子顫抖著,那哭聲揚起又墜下。當她最后抬起頭,才發現良程又恢復了欣賞著窗外風景的姿態,好像一動不動似的,但她注意到,在他的側影,在他眼鏡的下方早已掛著直流而下的淚水。

屋子里似乎恢復了平靜,良程同樣是不緊不慢地從懷里掏出一張支票,輕輕地遞到齊玲面前的茶幾上。他說:“你也不容易,這事就到此為止吧。這十萬塊,是我的收入,給你算是補償吧。”齊玲當即就把支票退了回去。她站起身說:“我說過,這事全是為了我弟弟,現在我弟弟沒事了,咱倆也就沒事了,從此我保證永遠不會再出現在你的面前。當年我偷拍的裸照我會徹底銷毀的。總之,這事跟錢沒有任何關系,這錢你收著吧。”說罷就要走,但良程叫住了她:“我還要告訴你一下,你弟弟的這件事你可以向政府提出要求國家賠償,至于怎么操作,你可以請律師幫助。”齊玲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她向良程深深地鞠了一躬:“對不起了!謝謝了!”她走了。

天色快要暗下來了。看到滿面淚水、步態踉蹌走出度假村的齊玲,早已躁動不安徘徊在池塘邊角落里的麻根沖了出來,一把抱住她,定睛注視著淚水縱橫的齊玲的臉,迫切地問道:“告訴我,那個姓良的傷害你了嗎?他不答應?他要怎么樣?”麻根一手摟著她,另只手準備抽別在后腰間的那把鋒利的藏刀了。齊玲趕忙捂住他的嘴,生怕他再亂說什么。她四下看看,激動的神情緩解下來,但眼淚依然在流著。她悄聲說:“我們快離開這里吧。”但麻根不依不饒:“你說那個良縣長究竟怎么你了?你說,老子去宰了他!”齊玲再次用手掌捂住了他的嘴:“回去我告訴你!”她拉著麻根匆匆離開了度假村。

麻根當然不會想到事情會出現如此皆大歡喜的結局。這天晚上齊玲說什么都要把身上所有的錢花光請客,美美地吃上一頓。她太高興了,高興得幾乎不能想像會有這樣好的結果。這些日子里,她覺得自己真的快要瘋了,這種與縣長較量的精神壓力令她身心交瘁。現在,云開日出,柳暗花明,所有的風險都解除了,她決定明天一早就趕回老家里,把喜訊告訴父母,特別是要讓老父親驚喜交集,而且對于這個當年他不看好的女兒刮目相看。然而,當聽到齊玲明天一早就要乘車回鄉下,而且提出要麻根一同前往,麻根便拉下臉來。

兩個人在小酒店里突然僵持了。齊玲問:“你是不是還不想在我父母面前明確我們倆的關系?你不要忘了,上次我父親來時,在我屋子里可是見過你的。你還怕什么?”麻根不說話了,悶頭喝酒,其實他的內心現在非常亂,他正在策劃一樁后續的“大戲”,但他知道此刻這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對齊玲說的。這樣的沉默當然令齊玲生疑。她一改先前溫柔的語氣,對麻根開門見山了:“你是不是心里還有別人?我就知道你是個花心的主兒,一到關鍵時候,就要做縮頭烏龜!”接著齊玲把她能夠懷疑到跟麻根可能有染的女人挨個兒一一點到,并且要麻根回答是不是跟她們依然保持那種關系。麻根因為始終在想著那個重大策劃,并沒有很當真齊玲的絮絮叨叨,不曾想齊玲越說越激動了,甚至連傷心和憤怒的眼淚都流了下來。麻根終于忍不住啪地拍了桌子,連桌上的酒菜都險些被震得騰空而起。“好了好了,煩不煩啊——你!”齊玲嚇得頓時噤若寒蟬。“老子不愛你,不喜歡你,老子跑到武縣來干嗎?老子為了找你,可是連工作都辭了的!”這句假話立即就打動了齊玲的心,她馬上改換了語氣:“對不起根子,我錯怪了你!”麻根把桌前一杯酒舉起一飲而盡,說:“我不能跟你一塊去鄉下見你父母,是因為我在武縣還要見幾個朋友,還有點事要辦,這里畢竟是我的老家,你的事辦完了,不等于我就什么事也沒有了,你說是不是?”齊玲抓起酒瓶給麻根斟酒,連聲說:“錯怪你了,我的臭老公,對不起啊,老公!”百媚千嬌了一番,把酒杯舉到麻根面前。“這么說,我在老家等你,等你在這辦完了事,你就會去的?”麻根把酒杯徑直碰過來:“這就對了,我的丑八婆!”兩個人回到出租屋里,因為是臨別一晚,云雨中繾綣纏綿,非他日可比,翌日一早,麻根把齊玲送到車站,上車前又是一番依依不舍的擁吻。

看著齊玲乘坐的客車消失在公路的彎道上后,麻根身上的血就陡然燃燒起來。齊玲的事是解決了,但麻根覺得他的事可沒有解決。他辭了工作跑回武縣來,本指望發筆橫財的,現在眼看著雞飛蛋打了,他覺得這事情里面有問題了。他不能就這么輕易地讓這難得的發財機會從自己身上溜掉。昨晚跟齊玲吃飯那會兒,他就在想著這事,當然他早就想好了眉目,也想好結果。

齊玲走后,在郊外的度假村里的良程,久久地佇立在窗前,遠眺夕陽西下的山景,眼淚一串串流下來。積郁于心頭的這塊沉重的大石頭總算給卸了下來。他現在想到齊玲弟弟這個殺人案,如果真兇一直抓不著,那么自己的前途就完全可能毀于齊玲之手,而且會身敗名裂。他簡直不敢想像那樣的局面一旦出現,自己將如何面對和擔當。現在好了,一切都結束了,從今天這次談話看,齊玲也是純粹出于營救弟弟的目的,并沒有訛詐錢財或惡意要敗壞他的名望聲譽的目的。想到這兩個多月里自己的內心焦慮,擔驚受怕,寢食不安,就抑止不住心酸與委屈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巾,取下眼鏡,擦了擦眼睛和臉頰。山色越來越暗了,最后一抹余暉在山后漸漸隱去。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狗日的梁達!”是的,不是這個奸商當年設了那么一個局子,他怎么會跟婊子齊玲扯上關系,梁達的這場性賄賂險些毀了自己啊!當然,自己也是不檢點,也是個混蛋,否則怎能染上這種丑事?再也不能那么干了,要警省了,要自覺了,要覺悟了!這次教訓夠深刻的了,絕不能再趟這類渾水,再染這種惡習了!明年不出意外,就要上任副市長的位置,要好好干出成績來,重新開始吧!

良程是帶著這種心情離開度假村的,他當然不會想到,事情并沒有結束。

麻根是在路邊的電話亭里用公用電話撥良程的手機號碼的。這個號碼是齊玲給他的,當時是為了防止萬一有什么不測發生。電話通了,但始終沒有人接。于是,從街頭到街尾,麻根始終在商業區里像個游魂似的閑逛著,每隔半個小時他就會跑進電話亭里給良程撥個電話,結果是要么占線,要么無人接聽。

第二天麻根依然故我地這么干著,功夫不負有心人,電話終于通了,從良程一開口的語氣判斷,他多少是有些不堪忍受這個莫名電話的騷擾了。“你是誰?整天打這個電話?你什么意思?”可能考慮到這種語氣腔調不太適合縣長的身份,就換了調子,“你找我有什么事嗎?”麻根可能是激動的緣故,嗓子咳嗽了幾下,然后才說上話來,他要說的都在他腦子里早就斟酌、模擬、比較了數百遍了:“我是誰不重要,良縣長大人!我只告訴你我的身份,我就是受托要替你殺掉那個叫齊玲的殺手。是梁達老板替你雇的我。現在據說齊玲跟你之間的事辦妥了,可我不能空著手回去啊!我大老遠趕來,又辭了工作,不能沒有報酬吧?我告訴你,給我匯三十萬到一個賬戶上去,賬戶我回頭再告訴你,限你明天下午三點之前辦完,否則你與齊玲的事,包括雇兇準備殺人的事,我就會讓天下人都知道。干我們這行的,說到做到,你會清楚的。”

麻根掛斷電話前,清晰地聽見對方一連說了幾聲“你……你……是……”,仿佛完全亂了方寸。“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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