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星高照,何處靈山：2004年讀高行健

李澤厚

中國已不同于中東或非洲，由上海、北京牽頭，好些大城市在竭力模仿發(fā)達國家。盡管還有河南文柚村的賣血艾滋，盡管各處工地、煤礦死人不斷，盡管千百萬農(nóng)民工有說不盡的進城血淚，但一部分人，也不只是少數(shù)富豪，畢竟在開始享受這個“沒有血腥的戰(zhàn)爭和革命”的“歷史的終結(jié)”。大家急急忙忙干工作，平平淡淡過日子，食、衣、住、行大體解決之后，性、健、壽、娛提上日程。文化特征之一便是影星、歌星、球星（體育明星）、節(jié)目主持星的四星高照。霓虹燈海，曼舞輕歌，消費宣傳，鋪天蓋地，并通過電視屏幕和諸多報刊刺激著整個中國。革命史詩已經(jīng)逝去，散文時代無限延伸。今日最家喻戶曉的名字是什么？章子怡、鞏俐；今天在美國最有名的中國人是誰？姚明。

人是有意識的動物，并有目的地生活著。但今天的目的是什么呢？小車豪宅？美食鮮衣？名利雙收？為民為國？一切變得不大清楚或很不清楚。我在十年前一篇文章中說：

如今，一面是科技發(fā)達，壽命延長，衣食住行不斷改善；另一面是精神失落，道德困頓，名利糾纏，真情難得。人活著究竟為什么？變得愈加難解。也正因為此，出現(xiàn)了“返樸歸真”的各種原教旨主義吶喊，出現(xiàn)了追溯孔孟、崇奉理學的國學新潮……到底“應該”站在哪里呢？是冷心冷面恭喜發(fā)財而將其他擱置？是義憤填膺指斥物欲橫流、人心喪盡？還是根本不必理會這些，一心營建自己或物質(zhì)或精神的安樂窩？看來，只有各人自己去選擇了。歷史總是讓各種潮流相互撞擊激蕩，左旋右拐，來開辟道路。這道路也就充滿了偶然。其中，作為個體的人的悲歡離合、苦難幸福，更是千奇百變，難以確定。而這，不也就是所謂“命運”么？記得一位以兇殘著名的現(xiàn)代大人物說過一句頗堪玩味的話，大意是：戰(zhàn)場傷亡，數(shù)字而已；舞臺上演的悲劇只屬于個人。戰(zhàn)爭軋毀了多少個心靈軀體，對歷史卻只是一堆血肉全無的數(shù)字。今日在市場狂潮中被淹沒吞噬的心靈軀體何止千萬，只是沒有戰(zhàn)爭那么慘酷罷了。留下的仍然是一堆有關利潤、效益、增長率的經(jīng)濟數(shù)字。所謂悲劇只屬于個人，不也仍然一樣么？個體雖呼喊著、掙扎著要去追回那只屬于自己的生命，但歷史無情，以百姓為芻狗，遠不只是“滾滾東流長逝水，浪花淘盡英雄”，而且對個體來說常常是“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于是只有“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了。（《明報月刊》，1995年）

高行健在《叩問死亡》中說：

你這一生，不是人踩你，就是你擠人。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好歹得找條出路。也不知這漫漫的長征，年復一年，何時有個終了？……等你回顧身后，除了若干日漸淡忘的回憶，竟一片模糊。

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都將是“一片模糊”。因為人生意義、生活價值不見了，找不著了。但因為人總活著，總要活著，“吾之大患在吾有身”。“我厭惡我的身體”，卻仍然有這身體。于是便拼命去擠去踩，同時也去找。特別是在中國，但你“回顧身后”，那上山下鄉(xiāng)的漫長歲月，那流血犧牲的革命時代，對照今天似乎已“國泰民安”的“太平盛世”，你會感到什么呢？高興？單調(diào)？快活？郁悶？郁悶的快活？快活的郁悶？明天呢？明天的目的和意義呢？“一片模糊”罷了。

于是，有“行為詩”的表演：著名行為詩人布萊勒（Julien Blaine）將在這兒演詩。誦詩點設于露天，與室外咖啡座渾然一體……布萊勒出場了。年約五十，一身黑裝。詩人開演：

“詩即純，容不得裝飾。”說著開始脫衣。脫光了上身和鞋襪。……隨后詩人從手提袋中取出兩只雞。“從超市買的，正宗死雞。”外加一只剝了皮的兔，也是剛從超市買的。末了，拿出詩稿往地上一鋪，音樂響起，詩人開始朗誦：

每個詩人都知道/他是最后一位說話的人/而后又來一位/也自稱最后說話之人/我戴上兩只雞（筆者注：詩人將雞套在手上，像戴手套一樣，并扭動臂部，開始舞蹈）/我氣喘咻咻/我讀/詩永恒地死去/人們前來收尸/搖動/撫摸尸體（揮舞死雞，四處走動，舞迪斯科）/詩人欲使之復活/然而，奇跡僅/針對他一人/其他的/——此刻，尸體/對于詩人。已成為肉與血/骨與筋/皮與毛/繼續(xù)目睹尸體腐爛/尸已解體/發(fā)臭/奇臭無比/解體與發(fā)臭/——當它尚未化為泥——/便是生活（以目環(huán)視聽眾，高舉死雞，若有所思）/我穿上雞（如履靴，穿雞行走，且舞）/我舞/摑它耳光/或擁抱，或穿透/我氣喘咻咻/我讀/尸體以其/永恒的腐爛/不會化為/指甲與毛發(fā)，永遠不/注定要吸/其惡臭/我索性大口/親吻它發(fā)臭的血肉（詩人拿死兔，抱在胸前，如母親摟嬰兒。柔情注目，親吻兔帶血的嘴，下肢舞動）/懷抱兔兒/滿懷柔情/我跳著舞……

詩誦畢，掌聲雷動。詩人剛退場，從右側(cè)走來一位年逾八十的老人。手拄拐杖步履蹣跚。我們以為是誦詩的，心中油然起敬。老人卻一言不發(fā)，緩緩走過：原來是過路的市民。詩壇與廣場融為一體，除了麥克風，沒有任何界定。（《讀書》，2004年第4期第19-20頁）

這是為了“反抗庸俗的現(xiàn)實”？是“指示藝術即生活，生活即藝術”？是在這人生無意義無價值中去尋找價值或意義？或者，在根本解構(gòu)掉任何價值或意義？在“面具戴久了，皮肉粘連，揭不下來了”的“無意義的世界”中，以同樣“無意義的反抗來對抗無意義的世界也多少證實這無意義的存在”。是耶非耶？如此而已？也仍然是在“一片模糊”之中。

莊子可能是中國最偉大的哲學家。他發(fā)現(xiàn)了兩大秘密：歷史是場悲劇，人生是場悲劇。歷史是悲劇在于“有機事必有機心”，科技進步必然帶來無窮盡的欺詐和剝奪；在歷史與倫理的二律背反中，身心被輾得粉碎。“積善云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茍不報，何事空立言。”阮籍佯狂避世，陶潛飲酒南山，但“靈山”就在醇酒婦人、山水自然中嗎？或者就在今天聲（music）色（sex）快樂或各種冒險之中？

人生是場悲劇，人生下來就搞不清楚到底人生是夢還是夢是人生。人們常說“浮生若夢”（李白）、“人間如夢”（蘇軾），那么又有何“靈山”可找？《世說新語》說，劉伶“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云。伶曰，我以天地為揀宇，屋室為 衣，諸君何為入我 中”。 ，褲也。這不有點像上述的現(xiàn)代行為詩人嗎？

我欣賞高行健有三點。第一，是反對歐化語言，“我想做的事，恰恰是避開套用西方的歐化的句式句法”（高《沒有主義》，第140頁）。“靈山”不會在歐化的句法里。第二，當尼采已成為今日中國名流學者的最大偶像神靈時，高卻說“尼采用超人來代替上帝，當其時，固然也是個人對社會的一種反抗。到浪漫主義早已終結(jié)的今天，自我再膨脹為上帝就令人可笑”（同上，第65頁）。高避事（政治）避世（流浪），逃避“主義”（意識形態(tài)），竭力尋求自我和真實，卻并不落腳在尼采貶斥庸人、以強凌弱的發(fā)狂“自我”中。因為這種嘩眾取寵的“自我”恰恰是活在別人世界里，成了廉價商品。高行健辛辣諷刺了一個人被關在閉館的博物館的展覽廳內(nèi)成了標準“藝術行為”，它被“精裝的目錄，用最時新的語匯加以評論”，一下子就成了世界新聞，出了大名，“足以令藝評家、藝術史家滔滔不絕沒完沒了地評論、論說、評論不已”（高《叩問死亡》）。

這當然不會是“靈山”。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有如卡夫卡，高行健只需寫作，不求發(fā)表，不是為了拯救他人或個人泄憤。《靈山》寫成可以擱置七年，壓縮出版也被高拒絕。《靈山》就是他的“靈山”，提出人生無意義、世界無目的，既不歸宿在蔑視群氓的高蹈自我中，也并不認同那貌似驚世駭俗實乃矯揉造作的現(xiàn)代行為藝術。它指向的是實實在在的人際此在，它指向了平凡日常生活。所以，我贊同胡耀恒的評論：

“透過他的死亡，我們隱約看到一個新的境界，我們的終極關懷，對象是人民而非個人，關懷時間是長遠的，而非當下的。”當然，也只是“隱約看到”而已。

這是否也如高自己在對話中所說：

郎格里：可生命這價值是不確定，無法確定究竟有什么價值。

高：價值就在于活畢竟是一種享受……人又有其社會性，單獨的個人脫離社會是無法生存的。（《沒有主義》，第72-73頁）

“人又有其社會性”，不僅要性，更要愛；不只是自我，而且是人群。高說：“尼采在上個世紀宣告上帝死了，崇高的是自我。今天的中國文學大可不必用那個自我再來代替上帝。……我以為，我們的文學與其要西方那個迷醉的酒神，倒不如求得對自我和文學清醒的認識。這也包括不要把文學的價值估計過高，它只是人類文化的一個表象。文學家不是討伐者，也不是頭戴光環(huán)的圣徒，我們一旦從文學中清除了那種創(chuàng)世英雄和悲劇主角的不恰當?shù)淖晕乙庾R，便會有一個不故作姿態(tài)而實實在在的文學。”（《沒有主義》，第102-103頁）

我以為這是冷靜、謙虛和實在的。“靈山”在哪里呢？在各人自己去尋找、去選擇、去決斷的平常生活中。而且，歷史尚未終結(jié)，無論是世界還是中國，為社會不公，為弱勢群體，還有大量事情要做。而且在科學中，在腦科學、在基因研究、在新藥合成、在火星探測、在環(huán)境保護中，也在文學和藝術中，還大有人生價值和意義可尋。

他孑然一身，游蕩了許久，終于迎面遇到一位拄著拐杖穿著長袍的長者，于是上前請教：

“老人家，請問靈山在哪里？”

“你從哪里來？”老者反問。

他說他從烏伊鎮(zhèn)來。

“烏伊鎮(zhèn)？”老者琢磨了一會，“河那邊。”

他說他正是從河那邊來的，是不是走錯了路？老者聳眉道：

“路并不錯，錯的是行路的人。”

“老人家，您說的千真萬確，”可他要問的是這靈山是不是在河這邊？

“說了在河那邊就在河那邊，”老者不勝耐煩。

他說可他已經(jīng)從河那邊到河這邊來了。

“越走越遠了，”老者口氣堅定。

“那么，還得再回去？”他問，不免又自言自語，“真不明白。”

“說得已經(jīng)很明白了。”老者語氣冰冷。（《靈山》，第76頁）

高行健是冷的。他一點也不狂熱。那么，四星高照，何處靈山？“靈山”不也就在這四星高照的此岸世界的行程中嗎？只要你不被明星高照弄得暈頭轉(zhuǎn)向，不因而自我膨脹或失魂落魄，“靈山”，也就在你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