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 耳
我自以為對我的鄰居——樟樹——了解最多,其實不然。我是按常綠喬木的一般習性來理解樟樹的。比如常綠喬木的葉子漸生漸落,故不易發覺其新陳代謝。樟樹似乎也是如此。但自三月下旬以來,我早上注意到地上鋪滿了樟葉,有的淡黃,有的酡紅,有的兼色,還有的竟是青碧??雌饋?,它的換葉季大致集中在春天了。
近幾日氣候變化頗不穩定,忽雨忽晴,乍暖還寒,極敏感的樟樹就喜歡在這間隙悄悄換裝,卻一不留神被我撞見了。僅一夜工夫,地上就鋪了薄薄的一層。我當然不希望清道工來掃它們,就讓它們一層層地覆蓋下去吧,厚厚的,踩上去有一種清寂而幽深的感覺。
這時你若留意觀察它們,就發覺樟樹之冠的色彩分布得頗有層次:頂部外緣呈鵝黃色,蛋青般透明,嫩尖部分微微有點醬紅,似棲停著萬千的蝴蝶;中間部分以暗綠色為主,潑墨似地洇成一團,蓬勃而不失冷靜,沉著而毫不淺浮;內里底層則有或黃或紅之色斑襯綴著,仔細看去大都形單影只,也有三五一簇的,清清寥寥,靜靜地懸停在那兒,但整個樹冠卻被皴染得很有點斑斕雍容的韻致了。比如居委會門前那高大的一株,它的紅葉像不像秋風吹燃的棗兒在綠葉中隱現?因此,從不同的角度看樟樹,其呈露的色澤和姿態是不一樣的。比如遠觀和俯瞰,涌動著的樟樹冠便很有些爛漫、放浪的風姿;而近看和仰視,其蔥郁之氣便混和著幾分簫索和清峻,不能不令你停下腳步,感受它們內在的駁雜與猶疑,將灑落的葉子視為它們的一種言說。
但我還是搞不懂,樟樹落葉的顏色何以如此繁復?它幾乎沒有什么定準,到了這個節氣想落就落,不必顧忌什么色調該落,什么色調不該落。比如,綠葉子在其中就占了不小的比例。這就很讓人費解。不像那些梧桐葉和楓葉,落下來都是清一色的。所以當我踩在它上面時,只能對這種駁雜不一、深淺不一暗自驚訝。
經過比較,我發覺樟樹的老幼或高矮的差別,都會造成落葉顏色的不同。尤其是,樟樹對周圍環境的嗅覺特敏感。因而長在不同小環境的樟樹,自然會因“感覺”不同而呈現相異的“面色”來。在街道兩旁,車輛的噪音和帶起的灰塵使落葉大都呈枯蛾色;而在居民區的橋邊附近,因那兒開著不少小吃部,樟樹的落葉似更早一些,紅葉也比較少;間距較密、且被樓影遮陽的樟樹,落下來的綠葉、半黃葉似更多。而水邊的香樟樹的特點是:樹冠垂向水上的那一半枝條,紅葉掛在那兒能堅持得更久,并以背面淡緋色朝向我。
近幾日,在校園進門旁的一棵高大樟樹下,我開自行車鎖時,常被一堆紅得鮮亮、堪稱絢爛如火的葉子所吸引。它令我停頓、注目,為之一醉。這棵香樟,至少有二十年以上樹齡,生得高大而挺拔,綠髯濃密,像古代齊國的那個美男子。如此英俊不凡的樟樹,無遮無攔地向天空騰展,老葉才能獲得足夠春氣的熏染而泛酡暈。
不瞞你說,有一次在三樓上課時我開了小差。原因是,我突然瞥見窗外春天的樟樹被八點左右的陽光斜穿而過,樹冠內部頓時燦亮無比,其間有疏疏的幾片紅葉,風情萬種,如神來之筆。這時我恍然置身于清秋氛圍的暈染之中。
有個在樹葉上寫書的古人,我很羨慕他。元末明初的學者陶宗儀避亂于江華亭,每天下田干活,累了就在大樹下讀書,沒有紙,就隨手把心得記在樹葉上,回家后把“樹葉筆記”放進瓦盆里,埋在樹下。十多年后“樹葉筆記”竟有數缸之多,經整理就成了《南村輟耕錄》一書,長達三十卷。他真是因禍得福。這種得天地之靈氣的寫作行為本身,就足以讓人回味不盡了。只是我還想知道那都是些什么樹的葉子?
寫作這篇短文時,三月已臨近結束。樟樹不久就要清馨四溢了,綻出那極細極細的白蕊兒。那么樟葉究竟然要落到何時呢?還是靜靜地等著瞧吧。
當連日的暴雨在接近中午還不曾止息時,它已強有力地涂改了我周圍的事物和景觀:仿佛史前的淫雨與當下的垃圾、塵灰混成一片濁水,使偌大的排水溝滿溢不堪,所有的下水道都開始回流;而城北這片最大的居民區已成島礁群,靠近東南角的居民樓最下層已大半淪陷,洪水依次向北漲,底樓幾乎家家都進了水。不可思議的是,一個熟人家淹了水,一只拖鞋從前門漂出來,一天后竟然奇異地從窗口漂了回去。與此同時,我絕對沒有想到另一個潛在的事實,即人與魚在這個泛濫的季節形成極為有趣的對比:當院中花草們最先忍受被淹的苦楚,而我步步退守地在居所的三道門倉惶壘起積木般的防線時,魚們正狂歡著越過人們精心構筑的堅固堤岸,漫游在它們不曾也無法游及的廣大世界。事實上,柔韌無比、細尖無比的水,已從我們無法看見的墻腳裂紋滲入了客廳和臥室,而魚們也隨之悄悄侵入我們自以為是的、絕對的日常統治區域:當我冒著細雨一路趟水,經過停車場那片靠近排水溝的低洼區時,我的腿肚毫無準備地被擦擊了一下:哪來這個神秘的家伙!
我怔在那兒,思維出現短路:這是怎么了?難道這兒有……
但在靠近橋邊收費站的地方,青灰色的、約有尺把長的魚脊,確鑿無疑地從水中浮現出來。在這一瞬間,二十多年前的摸魚動作在我的筋骨脈絡中蘇醒了過來。我試圖逮住它,但很快遭到它冰涼而有力的甩擊——它成功地逃之夭夭!哦,這兒有魚!我幾乎本能地叫起來(與白日夢有點相似嗎?)。它帶給我的快感是如此突然而強烈,以至于我發覺了肉體的另一種顫栗。這驚動了商店門口站著的幾個婦女。她們先是一怔:什么,這兒有魚?接著就不屑一顧地笑起來。我不理會她們。我趕緊回去,拿來菜籃子,用它作捕魚的工具,同時又偽裝成上街買菜的樣子,大搖大擺地在這兒趟了兩圈,但半個魚影也沒有見到。心里想:這回碰上了,看你往哪跑。但我又意識到此處不宜久留。我似乎已被人注意并不斷被路人問及菜市場可有菜賣的問題。我支支吾吾,眼角還不停地瞟著水里。
事情竟是如此簡單:防線不過被喜劇性地挪移了一下,規則遭到了一點戲弄,于是一切隨之改觀。到了傍晚時,排水溝(它約有二十米寬)中出現了戲劇性場面: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三五成群的鰱魚。它們浮在水面并不斷飛起,劃出銀色的弧。當我吃過晚飯來到這兒,一些人手里已經提著活蹦亂擺的白鰱子。他們居然能用手在溝邊將魚逮住。我在這兒住了十年,碰上這等事,還是破天荒頭一回。正當我搜索目標時,一條大魚竟飛落在距我不遠的岸沿。一個拿長竿網兜的和一個純粹的觀望者,同時作出迅疾反應,但前者被欄桿擋了一下,后者則搶先一步按住它,整個臉也隨之興奮得變了形。天上真的掉餡餅了!但上游那邊的一陣陣歡呼,吸引我來到橋上。橋欄邊已圍了兩層人,溝沿上也擠滿了人,個個脖子伸得像老鴨。檔次最高的要數居民樓的窗口、曬臺,它們此時類似于大戲院的包廂。歡呼、惜嘆的聲浪此起彼伏。但魚們沒有聽覺,它們不斷躍出水面,也不斷被網兜網住。
想來這是否有點“濠上觀魚”的味道?只是現在還有誰爭論“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這一妙問呢?顯然,莊子所謂的“魚之樂”,是一種“出游從容”的姿態,一種自在自由的悠然狀態。然而,現代人之“樂”,已很少有莊惠觀魚那樣的純粹之樂了,因為現代人之“樂”必須添加強烈的功利性和刺激性作為燃料,當然也就越來越看不見“魚之樂”了。然而,當我看見魚們快活地飛起之時,可能正是它們不堪忍受之時,它們被塵世的混濁嗆得夠嗆,水面上漂浮著人類丟棄的日常雜碎以及意淫的泡沫。突破防線而泛濫的魚們也未必幸福,這世界到哪兒找莊子所驚嘆的“秋水”?魚們大約想不到,它們夢想的“樂園”竟是如此糟糕,如同一座更大的牢獄。
不過,對現代觀魚者而言,他們畢竟“看見”了闖入野水中的活生生的魚。這跟在市場上日日所見的、經過精確計量與討價還價后的魚有本質的不同。對后者而言,“魚”永遠處在缺席狀態。這難道也是一種“水至清則無魚”?可見擅長筑堤的人們也未必快樂,不管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幾乎是必然的,第二天溝邊來了個帶電瓶的男人,他用電擊的方法捕獲深水的魚,使那些攜籃帶桿的相形見絀。再后來,又來了個更具專業性的扳大罾的家伙。他在溝邊穩穩當當地守著,嘴里叼著煙,幾乎網網都不空。岸邊的塑料盆和桶里都裝滿了魚,他的婆娘拿著秤忙不迭地賣魚。但來溝邊看熱鬧的人已經不多,稀稀拉拉的幾個孩子和老頭。
值得一提的是,那天傍晚,我用籃子總算在溝邊兜住一條大鰱子,但不知可是在停車場溜之大吉的那一條。結果讓家人著實大吃一驚,以至于父親撂下酒杯,跨過堤防,興沖沖地奔出門去。
這是一棵尋常的落葉樹。只要我站在五樓的窗前就能瞥見它。秋涼漸漸深了。在大毛小毛周歲后的某個下午,我發現它冠面的葉子微微有點黃,但一經偏西陽光的照耀(它恰好站在路邊樓角),卻自下而上地由灰綠轉明艷,一直燦爛到冠頂,清冽而溫煦,頗有幾分動人的韻致。
這似乎是這兒唯一的落木。人們喜愛常綠喬木的原因不言自明。但我反而覺得落葉樹可愛,仿佛它們都是過敏體質和感傷主義者,承受不了一丁點刺激,便唏噓嘆啘,讓人也跟著嘆息一番。當然,這不符合市政領導們的想法,他們抱怨落葉樹會給城市帶來垃圾,使街面顯得不寬敞,也不明潔,尤其是落葉會給創建工作惹麻煩。因此定常綠喬木為“市樹”也不言而喻。
江城實際的霜降比日歷上要遲滯近一個月,并且清霜降下后消融得也快。我發現大地上的落木都有自已的速度,也有獨屬于自己的小節氣。比如,我把這棵樹葉子黃透之日稱為它的“霜降”。所謂黃透,其實不含一點枯色,燦麗,素潔,輕飏。這是它自己的生命物語,或者抒情方式。至于注視它的人,也因此領受了大地輪轉的微妙重量。
我時常帶著大毛小毛在樹下玩,我指著它的臉,它的頭發,教她們發“樹”和“樹葉”的音??墒俏覊虿坏阶钌厦娴拇謮阎浚駝t我會讓大毛小毛輪流騎在上面,讓她倆在比我高的地方看我,看世界。當然,它的下面有一個石凳,大毛小毛就在石凳上玩,有時看樹,有時看行人。后來有一天,大毛指著樹說,“是媽媽”。還有一次,小毛在樹下跌倒了,她哭了,一連說:“樹打我,樹打我。”
也就在去年,我目睹了滿樹的黃葉漸漸落稀,以至于剩下最后幾片葉子,在常綠喬木中顯得特別孤零,仿佛初冬殘剩的幾只蝴蝶。雖然我沒看見它們如何飛走,但我想它們飛離的間隔不過幾分鐘,而且是在朔風野大的深夜時分。記得有一次跟父親聊天。父親說有個老戰友“走”了。我隨口說,人上了年紀,就象樹上的葉子,說落就落了。父親無語,只是望著窗外的樹。
想想看,每一輪葉子不都是這樣慢慢變黃,變稀,然后消失的么?
但對這棵樹而言,每年它都要經歷自己的“大雪”時分。這正是它突然打動我的原因。想一想吧,紛紛揚揚的樹葉悉數飄落的時刻,人們正在暖被窩里做著春夢。事實上,暖冬時代的“大雪”已形同虛設。早晨起床,我看見它站在自己落下的“大雪”——那黃燦燦的一圈葉子中間,有一種特別清亮、疏淡的韻味。人們為什么要過多忌憚歲月的凜冽呢?你究竟留下過什么東西來見證這飄零的年華?
這與春天是不同的。幾乎在一夜之間,它那光禿禿的樹椏上便睜開許多細小芽苞,幾陣暖風吹過后,它就豐滿、絢爛得恰到好處,像年輕時出現在夢中的青蔥少女。因此,我把它長出第一片葉子的日子叫作“立春”。
半夜里,一個男人凄惶的叫聲驚醒了我。如果不是這個入冬以來第一場大雪后的凍夜,我或許會誤認為那是誰在“吊嗓子”。那低沉的聲音抖顫著發出來,緩慢地揚上去,麻花一般扭著,然后突然凝止在空中,仿佛被更高處的雪凍結;隨之而來的無邊寂靜又將它碾碎,沒有激起任何回聲,只是被他稍息后再次發出的叫聲,應答著,證實著。
大約是個流浪人,無家可歸,蜷縮在屋檐下或樓道里,被提前來到的酷冷凍得叫起來。我心里這樣想,但我沒有這方面的深切體驗。我不知道一個人在挨凍時,向著天空叫喊是否能暖和身子。當然,我更傾向于認為,他是在表達一種祈求、絕望、無奈、憤怒、恐懼相混和的情緒。但那叫聲聽上去絕不慘烈、尖厲,而只是凄惶、孤單,甚至在人與野生靈聲音的邊緣滑動、模糊。我感到幾分驚悚和不安。盡管人是動物的一種,但一個人何以又回復到發出類似史前動物時代那樣的叫聲?
顯然,他十有八九是個精神病患者,按通常的說法,他是一個孬子。這或許可以讓聽見這種叫聲的人,包括我自己,感到一點輕松和無聊。不過是一個孬子而已。但問題是,在寒冷驅使他發出本能的叫聲這一點上,他與任何陷于類似困境的正常人相同。當一個人的自我喪失干凈,包括思想、奢望、情感乃至語言都喪失干凈,而只能退守到本能,并本能地發出叫喊,那么這樣的時刻是怎樣的時刻?比如溺水者,祈雨者,遭遇猛獸者,比如那些與洪水搏斗的先民,甚至包括釘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羅米修斯,他們喉嚨里模糊不清的“哦哦,咿咿、啊啊”的叫聲,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這種本能潛存的力量一旦爆發出來,常常能超過他平時力量的好多倍。
一首描述與洪水搏斗的詩這樣寫道:“那為漩渦所困的船不過是墮水的鳥/每分鐘都是它最后的時刻/只有人,早已與獸揖別的人/此時重又煥發出獸的野性/發出‘啊啊’的不成語言的呼喊/……/--在這樣的時刻/誰敢想到自己一定會活下去?/天空已不存在/時間已不存在/無數個自我也消失干凈/只有人的瘋狂七月之潮的瘋狂”。
不幸的是,有的時候,人連本能或本能的叫聲也被封殺了。記得有部當代小說,寫到一個人被剝奪結婚權時,那個人只丟下一句話:“還得像牲口一樣活著?!比寺涞竭@種地步,當然還可以選擇更干凈、更自尊的解決方式,至少“死亡”的本能是任何力量也難以剝奪的。但“活著”的本能畢竟更頑強些,甚至“死亡”的選擇也是為了“活著”,人之為人的一點尊嚴。
我覺得,應該將“只剩下本能”與“退守到本能”加以區別:前者更多的是一種放縱行為,一種物化狀態。后者恰恰是嚴峻的、“不得不”意義上的生存處境,它意味著一個人,乃至作為集體的人的根本處境遭到了致命的危機。我曾在報紙上讀到有關考察古樓蘭國遺址的報道。在蒼涼的西域戈壁,古樓蘭國那無聲無息的消亡已成為流沙中的千古之迷。但不管怎樣,它肯定有最后離去的一群人,或者堅守在那兒的最后一個人。當他承受不了傾圯王國的荒涼,那一輪被流沙焚燒的悲愴的落日,難道他不會仰對目擊過王朝自戕的大漠虛空,像沙狐一樣“噢噢”地叫上幾聲?但那叫喊我們永遠也不可能聽到了,盡管我們仍能聽見那叫喊消失后無邊無沿的死靜。
沿著這樣的思路,“最后一個”,“最后一地”,以及“最后一天”,這些詞語的出現是不可避免的。但它們距日常的沉淪狀態確乎太遠,否則人群中的傾軋、使絆是否會少些呢?
當然,這些與那個叫喊的家伙并無什么關系。他是一個個體,一個當下的偶然,一個被寒凍剌痛肉體的人,一個逃離并喪失了對家的記憶的人。
我感覺他的方位在發生變化,好象已移向排水溝,徘徊于架設十幾根油管的橋邊一帶。他的叫聲也比先前微弱,甚至好久也聽不到一點聲音。在居民區,還有什么障礙物能遮住他的聲音?那些前呼后應的人群已在夜色中消遁、沉入夢鄉,只剩下一片冰碴般的真實:被群體遮掩又被群體悄悄拋離。小小的隱秘的命運,在空曠的寒夜來得過于迅速!
不妨說,這僅僅是一個暗示,一個在凍結的反面滾動的暗示。在隨后而至的白日里,它肯定將被談論、被遺忘以及被過多的陽光溫馨地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