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平
暮春的某個風雨如晦的下午,我暫時告別千里之外的喧囂和虛浮,來到閩西南一個叫田螺坑的客家小村落,拜訪神秘的土樓。一路車轅輾轉,終是因著一顆柔軟而堅定的探訪之心,而沒有放棄或者懈怠。
對于閩西南地帶的土樓,我似乎熟稔,因為在我往日的內心,已將其念叨無數遍。這種念叨逐漸生發了一個溫柔的陰謀,且蓄謀已久。對于田螺坑這個遙遠而詭異的小山村,我似乎生分,其印象終是某種模糊的、捉摸不定的狀態。直到我冒著瓢潑大雨,跌跌撞撞闖進這個神秘而略顯寂寞的小村落,真實地、不是夢幻地住進它的一座橢圓形的土樓建筑,卸下身上的濕衣和心上的疲憊,才不無興奮地感知,我已經不容置疑地走進一種詭秘的完全陌生的文化。
強烈的內心要求不允許我有絲毫的猶豫,要住進這里的土樓,躺在沉淀了幾百抑或上千年的土樓文化之上,做肌膚上和心靈上的觸摸和感受。
田螺坑的五座土樓一方、三圓、一橢,按“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次序建造,如天外飛來一朵黑色梅花,在閩西南一帶深山里飄蕩,在一座蔥郁的山坡上跌落。夜幕垂落之前的一段時光里,我如一道黑色的風影在那些斜斜的上下錯落的村巷里飄忽,在每一座土樓的腹腔里游蕩。好奇,謹慎,興奮,虔誠,粗略,細致,東張西望,小心翼翼,手舞足蹈,延頸舉踵,舉目探視,低頭思忖,對這里的一切有了諸如粗糲,厚重,簡樸,陳舊,腐濁,零亂,陌生,堅硬的印象。它沒有江南古鎮水墨一般的柔軟和含蓄,更像一幅板畫,筆觸簡單而概括,色彩單調而濃重。像一些陳年舊月的木雕或泥塑,不時有缺失和剝落,彌漫歲月滄桑。
土樓上空的夜色來得有點遲緩,卻黏稠而深重。像一塊沾了水的巨大綢緞,涼兮兮覆蓋在我的身上。此時我正好在黃先生的木屋里喝兩杯糯米酒。一種乳白色的甘甜的家釀酒,喝著上口,后勁十足。
黃先生是開車陪我游覽的當地客家人,住在土樓外面一排木屋里。在我就著他親自掌勺的卻不對我口味的客家土菜把兩杯糯米酒喝完之后,村子燈影闌珊。借著路邊清冷燈光,步履蹣跚來到投宿的文昌樓,和衣躺在有點發潮的床單上,仿佛躺在動物巨大殘骸的腹腔里,靜靜地呼吸土樓有點霉味的空氣,讓疲憊和繾綣慢慢洇開,讓肌膚和內心與土樓做自由的觸摸和交流。
土樓的夜慢慢地靜了,我不知道自己以這樣的方式在漸靜的土樓之夜躺了多久。迷糊間,房間外有簫聲嗚咽,安靜的土樓驀然有了某種憂郁和感傷。我倏地從床上坐起,適才的沉沉睡意為簫聲驅散。拉開吱啞作響的門扉,欲尋嗚咽聲。然而嗚咽簫聲戛然而止,消失在土樓迷茫的燈影和橢圓形的黑暗里。進入眼瞼的是一個個沉默的平面門窗和晦暗的廊道,是同樣沉默的成片木質隔板和廊柱,還有懸掛在廊道之上褪色的燈籠和同樣褪去本色的客家人日常用具。土樓由泥、石、木三種材料構成,泥墻、木架、石頭墻基和石頭鋪設的天井。此時,呈現在我眼前的一切構件都是木質的,都處在某種無言之中。
若有所失的情緒油然而生,我在木質門框上斜倚了一會,然后放棄這種呆呆的斜立,抬腳在木樓道上“嗵嗵嗵”地走了起來。文昌樓有小部分房間做了旅游客房,大部分仍是村民們自己居住,均為黃氏族人。這個夜晚,我是與土樓里的客家人住在一起的。樓道上堆放著家家戶戶的竹制器物和陶罐,以及夜間使用的塑料尿桶,致使并不寬敞的廊道變得更加狹窄。行走的時候,樓下空蕩蕩的天井里,有兩個女孩舉著相機對我拍照。此時的我,是他人的景物。
田螺坑村是安靜的,田螺坑的土樓也是安靜的。雖然這里已被地方政府做了旅游,在一些村巷和土樓里,出現了銷售旅游紀念品的攤點和商販,空氣里飄散著淡淡的旅游化氣息,但它依然是安靜的,沒有令人窒息的人流和喧囂,沒有功利驅使下的人為損壞,即便有了一些商業化,也是簡單的,樸素的,公道的,需要的,沒有虛假和訛詐,甚至半山腰上從公路通往村莊的小馬路也是舊有的狹窄和破敗,這使我感到一種真實和溫柔。在村上,偶爾會遭遇一兩個旅游人的面孔,也是恬靜和安然的,像村子里閑散的客家人和寂寞的狗。
這個晚上,我沒有時間概念,沒有像往常一樣去關注時間的移動。我已心沉土樓。在我細細的尋覓中,發現文昌樓的一切都是原生態的,不修邊幅,甚至于它的凌亂和不衛生。如果說這里還有一點異樣的話,就是擺在一樓過道上那個簡易茶座,還散發出一點商業了的氣息。
福建的茶葉是出了名的,紅茶、巖茶以及鐵觀音,許多名品都是響當當的。近來,我莫名其妙地迷戀上了紅茶,福建的名茶自然有了誘惑力。我在二樓橢圓型的廊道上走了一圈或者兩圈之后,便下樓朝那個簡易的茶座走去。茶座上,之前兩個男子靜靜喝茶的身影已經消失,留下一堆空空的竹制桌椅和一個年輕的男子。想必年輕男子是茶座主人。
我們的目光在相距三四米處的燈影下不期而遇。很自然,我已朝那堆空空的竹桌椅走去。年輕的茶主沒有因為我的到來而改變他原來的坐姿和平靜。他邀我入座,為我重新煮水,燙杯,選茶,洗茶,泡茶,向我介紹茶莊上的茶品,這之間,沒有絲毫商業化的虛假熱情。于是,我們一起喝了一泡金駿眉、一泡紅美人和一泡鐵觀音,相互閑扯著一些與茶有關的話。這么喝著說著,想必時間已在恬淡的茶水里過去了很多。這之間,我看到一個綠衣女子,長袂飄飄,執一管長簫從土樓的某處走出,朝茶座上的我們走來,無聲無息。當我在清冷的燈光下辨別出她的姣好面容和披肩青絲的時候,她卻沒有繼續向前,而是折向一個靜靜的樓梯口,不一會,我聽到了木質踏梯上傳來了一聲一聲清晰而分明的腳步聲。
之后,我給年輕的茶主掏出三百塊錢,再從他的茶莊上帶走剛才喝過的三種茶葉,各半斤。然后,也踏上之前那女子走過的樓梯,回到自己的房間。
土樓的夜色很潮,我將沒有睡意的軀體置入有點怪味的被褥里,將燈熄滅。我想因此入眠,明天黃先生還將帶我去別的村落走走。然而,這樣的設想和后來的努力,似乎都變得徒然,一無所獲。
我閉上眼睛,靜靜躺在土樓之夜的深處,頭腦異樣清醒。我想,住在土樓里的人們是平等的,他們不會有貧富、賤貴和卑尊之分。他們的生活是共同的,公開的,沒有城市人那許多的隱私可言。在土樓一間間相連的只有一板之隔的狹小房間里,只要一有響動,全樓的人就會聽見,而且,那朝向樓道,開得很低的窗戶,除了幾根稀疏的豎木條,沒有任何遮蔽物,人從樓道上走過,即便是小孩,也會輕易窺見屋內的狀況,可想而知,即使是夫妻間那點事情,也有可能在全樓人的察覺下完成。因此,長期處于土樓這種既敞開又封閉的生活方式里的人們,想必其內心也是坦蕩的,豁達的,善良的。
稠密的夜色在土樓潮濕的四周沉下去了,寂靜的夜聲浮了上來。我躺在無眠的席夢思上,呼吸著從被褥里散發出來的怪味,靜靜地聆聽著土樓內外各種寂靜的聲音。偶爾響起的門扉啟合,樓道上的腳步,會使我的神經一陣緊似一陣;樓上起夜人尿落桶底聲、房廊下縈繞的夢囈和鼾聲,會使我感到詭異和煩躁;還有在曠野里疾走的夜風,它總是不時地敲打著泥墻上一塊松動的玻璃,不厭其煩地發出均勻的有節奏的碰撞聲,使我愈加地沒有了睡意。于是,我干脆在晦暗里睜開雙眼,聆聽山野里的鳥叫。那是一種我不可能知道的鳥,發出的聲音有兩個音節,一長一短,一揚一挫,我就在這種靜靜的悅耳的鳥叫聲里似睡非睡地躺到黎明。
黎明在一片雞鳴聲中漸漸開啟,我卻陷入深重的睡意。朦朦朧朧,我看見房門輕啟,一個窈窕女子輕盈盈朝我的床前款款而來。我們似曾相識,只是她的手上不是一米長簫,而是一本《百年孤獨》。我欲起床,她伸手示意我躺下,沖我詭譎一笑,說了一聲:漫漫長路的孤獨,會有一雙眼睛相隨。M y l o v e!說完,她轉過身去,消逝在黎明初上的窗口。
現在,放在枕邊的手機響了,將我從夢中驚醒。這是黃先生打來的叫早電話,掐準六點,是我們昨晚的約定。今天,黃先生還將驅車帶我去B線看云水謠,去別處看很多的土樓。于是,我起床了,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湊近窗口尋覓。文昌樓橢圓型的天空里,沒有我要尋找的遺夢。我只好寄希望于今天不再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