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濟
我們來到許屯鎮東馬屯村的時候,已是蘋果采摘后期,多數果樹上只剩下葉子,還留在枝頭的果實,則顯得特別的紅。比喻常常蹩腳,小時候的模式是“像一個個紅燈籠”。切!燈籠哪里有蘋果光鮮艷麗,燈籠是死物。
東馬屯這個地方,最初我是通過幾名救火少年認識的。上世紀90年代初,三五名小學生放學后為了撲救山火犧牲了。當時是作為小英雄來宣傳的。我們對生命的認識是不斷進步的。此刻,只剩下崇敬和痛心,不再當典型宣傳。
此刻,東馬屯山清水秀,紅葉點染在半山,一派國畫中常見的景象。
在村書記奧迪A6的引領下,我們進了東馬屯村委會。大門口,大媽組成的秧歌隊隨著音樂扭起了秧歌。這情景令人一下子想起了電視劇《劉老根》。這個村書記與劉老根有著一樣的影響力嗎?
蘋果都洗好了,盛在盤子里,擺放在桌子上。一邊聽著書記的村情介紹,一邊很克制地“咔嚓”蘋果。紅富士個兒不大,果味兒尚好。由于是剛剛采摘,水分大了些,濃釅的感覺一點沒有。另一種,綠皮的,似是黃元帥,又不是,王林?叫不準。一個是吃不完的,我“咔嚓”一聲掰作兩半,一半給了身后的姜老師。沒等吃完,牙已酸了。
東西再好,沒胃口也是白搭。
對于蘋果,我有著太多的記憶,太多的認識,和太多的苦樂。
我的老家,就在離東馬屯村直線距離30公里的西陽鄉許家村。侍弄蘋果是家鄉最大的所謂“副業”,而在東馬屯村,這是主業了。老家那里主業是種莊稼。
小時候,盡管房前屋后都是果樹,但不能吃,因為那是生產隊里的。秋后,父親每天帶回來的一兩個蘋果是我和弟弟的牙祭。父親在隊里趕馬車,一到秋季,每天就起大早去老虎屯“送果”。老虎屯有水果收購點,送完了,再貪黑趕回來,運氣好,口袋里就會有一兩個他珍藏的蘋果。
賣鹽的,喝淡湯。泥瓦匠,住草房。自古而然,至今不改。那時候,一年到頭,全家也就買一籠蘋果過冬。一籠是60斤,一斤三到四個蘋果,200個蘋果打發全家五六張嘴。當時東歐有“人不病不吃雞,雞不病人不吃”的政治諺語。在我們那里是“人不病不吃果,果不爛人不吃”。當時二等蘋果大約一毛三四分錢一斤,而父母在隊上勞作一年,刨去吃糧燒草等用度,從隊上開回來的余錢不過百元,能買一籠蘋果吃,不錯了。這一年的燈油火炭穿衣的用度都在等著呢!
蘋果理應是水果之王。這些年,越是吃遍各地時鮮水果,我越是確信這一點。香蕉失之膩,柑橘失之酸,桃子失之松,杏子失之澀,楊桃火龍果等熱帶水果,不過是曇花一現的點綴而已。沒有一種水果比蘋果更有水果該有的形制、質感、口感及耐儲藏性。人們將牛頓發現地球引力附會為蘋果的功勞不是偶然的,甚至亞當、夏娃獲得智慧的傳說,電腦以之為品牌,都與蘋果的品質離不開。
今年,地處北緯39度上的東馬屯的蘋果,據說一等可以賣到3元錢了。而村書記孫經中說,在他的果業合作社中,更可以賣到三塊八。以蘋果的畝產來說,這個價錢夠高了,產值及效益已數倍于玉米等作物。
果業合作社,應該是公司加農戶這種經營方式的一種吧。孫書記說,農民到合作社賣蘋果,合作社不提留一分錢。那合作社咋存活呢?合作社靠其背后的果業公司幫襯。
這之間到底有著怎樣的彎彎繞?門外曬太陽的村民間接證實了孫書記的話。這個孫經中,父親是教師,所以盡管他本人只念到小學畢業,但肚子里還真有點墨水,古詩詞引用起來并無不妥帖之處。年輕時,孫經中是個“水果販子”,果業公司是他自己的。有了“反哺”(村民確實用了這個詞)鄉親的想法,在2007年當上了村書記。“這車,是人家自己的,進城下鄉為老百姓辦事,連油錢也都從來不跟老百姓提一句。”老農說。
合作社的用途,無外乎技術、信息服務,提高農民在市場上的議價能力。“愿意。一斤多賣好幾毛錢呢!咋不愿意到合作社來賣?”老農用了個反問句。
東馬屯的蘋果是有品牌的,他們在全國注過冊,“瓦房店國光”就是他們的。
在我的老家,今年的紅富士一等果,大概是兩塊五六毛錢的樣子。離鐵路和交通要道較遠,加上散戶缺乏議價能力,每斤蘋果比人家少賣10﹪的價錢,已是慣例。
西邊的駝山鄉也有個“駝豐牌”,但我們鄉沒有,盡管蘋果的品質不差。我們鄉的干部不干這個,他們忙別的。
每年秋季,蘋果啥時候采摘,賣給誰,在什么當口賣,對父輩們來說,既像賭博,又像考試。搞不好就“賣倒”了,兩口子為爭論這個事吵架的不在少數。
孫經中是有見識的人。他說他們從2007年開始走綠色農業的道路,羊不讓放了,蠶不讓養了,石頭不讓采了,就為換回一個青山碧水的好環境。村上辦了沼氣,垃圾搞了集中處理,村容大為改觀。河道也搞了梯級治理,汛期防洪,旱時灌溉。一個村落,掩映在山林果園之中,柏油路邊有路燈,路隨河走,果真好地界。
東馬屯村十幾個自然屯,都生活在山溝子里,耕地少到可以忽略不計,果樹也都栽在山坡上。羊不放、蠶不養、石不采,農民的收入不會下降嗎?農民就沒意見嗎?
曬太陽的老農說:“開始時還真有點阻力,后來大家也想開了。要不山上往年吃個滴流光,確實不好看。現在就靠在蘋果上要效益,效益也確實上去了。”
孫經中說,環境好了,發展旅游業就有了資源。村里現在正在運作旅游業。
這話又得到了老農的證實:“去年有干工程的老板來買河道里的卵石,給二三十萬,書記就是不賣。賣了水土就流失了,環境就破壞了。”
在我們村,集體的東西,可是連一棵樹、一塊石頭都讓村領導給賣掉了。河道,早已讓老板們挖得窟窿挨窟窿。村民反映得厲害,上頭來查過幾次,但盤桓幾日,打點一番,就走了。
屯里的路,伏天雨多,人能過,車不能過。修?都是老百姓自己想辦法。
侍弄蘋果,倒是不大敢怠慢。蘋果不同于莊稼,莊稼是當年得利。“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但果樹如果失了侍弄,則是一輩子的事。蘋果的生產周期,看似一年一熟,但實際上是以幾十年為周期的。一棵樹,從出土嫁接換頭到見效益,怎么也得10年,而達到豐產期,則已是20年以后的事。侍弄得好的果樹,50歲還在結果。
上世紀80年代初分隊單干的時候,征購任務和特產稅是農民考慮最多的問題,都怕負擔重了拿不出來。落實到果樹上,是老樹負擔逐年遞減,青壯年小樹負擔較重。目光短淺的農戶,選擇了老樹,負擔倒是逐年減輕了,但產量更是“王小二過年”。數年之后,村民之間的收入差距迅速拉大,原因就在果樹的情形不一。
我父親就屬于目光較差、膽子較小的那一類,到上世紀90年代初,我和弟弟上大學的時候,家里的果樹老弱病殘幾乎絕收,日子真是苦得可以。沒辦法,推倒重來,大三大四那幾年暑假,我和弟弟的任務就是頂著毒日頭,通過芽接或者枝接的方式給小樹換頭。那一批果樹結果見效益,已是世紀之交的事了。這一個輪回,整整用了十年。
而在兩千年前后,又出現了連續數年果賤傷農的事,許多果農傷心之下,或者怠慢了果樹,或者干脆將果樹連根刨掉改種了莊稼。到后來蘋果價錢漲回來,悔之晚矣。
東馬屯村的村民們,有沒有經歷過這種挫折和彷徨呢?如今的一心一意指望果樹,也是經驗教訓換來的醒悟嗎?
村子深處,作業道上一輛農用三輪正載著蘋果往外運,開車的村民見機地躲開我們的轎車。
果樹下的地面上,鋪著些錫紙樣的塑料。采風團的人們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的了。
“那是為蘋果著色用的。”我說。如今的蘋果,幼時即套上塑料袋,到采摘前一個月才摘袋上色。但處于樹冠下半部的蘋果,光照不足,尤其是底部著色很難。這錫紙,通過反光可以部分地解決果實著色問題。老家的父輩們還真不會這一招,看來東馬屯的農業技術確實發達。
采風團的團員們手摸著蘋果,拍照留念,一邊互相開著玩笑,一邊享受著田園詩意,一邊心里憧憬著退休后的閑云野鶴的生活。
老王見我們在圍觀他家的果樹,從屋里走出來。雖然渾身上下是勞累的痕跡,但神情是喜悅的。他說,今年能賣兩萬五六千斤蘋果,費用(成本)在一萬五左右。東馬屯村目前的人均年收入是一萬八千元。如是三口之家,一年五六萬的用度,日子該不錯了。
人工成本呢?沒人問他,他也沒說。
從精耕細作要效益,農民們從來就沒有吝惜過自己的勞動。“櫻桃好吃樹難栽”,這話用在蘋果上更貼切。一年到頭,不說旱時灌溉、汛期排澇、冬季剪枝去腐,單是農藥,就得噴灑上十幾次。防蟲,殺螨,殺菌,防腐,作用不一用藥不同。藥打不好會起藥害影響產量質量,越是天熱太陽毒的時候越要抓緊時間打藥。那種辛苦,不親身經歷永遠也體會不到。
東馬屯這幾年搞生物防治,藥也少打幾遍,但其他的成本也少不了。
人工授粉、稀果(為了保證果的個頭需要人為摘掉一些果實)、套袋、摘袋、下果、選果、包果……一個蘋果從生下來到賣出錢來,不過手十幾次是斷斷不成的。“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蘋果看似效益高,不過是農民自我剝削之后,沒有把多余的勞動算進去而已。
聽我們說是從大連來的,老王不無得意地說:“我兩個兒子,大的在中鐵十三局,去年剛給辦的事,小的在開發區。”
道南的一家,老兩口正在采摘。他家的果樹比較多,大概三百多棵,今年能賣三萬多斤。這些果樹,是老兩口兩個人的份呢?還是有子女的份?一般來說,年輕人離開村子之后,土地和果樹短期內都不會變動,父母代管之下,由于規模大些,才有效益。
道南這家,干活的只見老兩口。“叔叔貴姓啊?”
“我姓莊。”老農回答。
“莊子的莊嗎?”一女作家問。
“不是,是莊稼的莊。”眾人大笑。
一詩人對女作家說:“你可真能裝。”
東馬屯村剛剛被授予“瓦房店市第一文藝示范村”、“瓦房店市文藝創作基地”的稱號,文化生活的春風,離村民不遠了吧?
在村里,我們見到的最年輕的一個人,是“山里紅”藝術團表演節目時放音響的漢子,穿著與他稍顯粗糙的面孔不太搭的時髦西服。在這個村子里,他算是個操辦紅白喜事的技術人了。漢子聲情并茂地演唱了一首《灑下一片深情》:“山河不會忘記你哦,大地不會忘記你,因為你曾在這里灑下一片深情……”像是贊頌老書記,又像是自況。
在我的老家,年輕人少了,孩子少了,小學校由幾百人變成了幾十人。春節的時候,連放鞭的人都不大有了。
蘋果再好,也留不住年輕人。
侍弄蘋果是一輩子的事,它需要你幾十年如一日不懈的努力。好比人生,一步不慎,可能遺恨終生。但即使你勤懇謹慎了一輩子就有好結果嗎?
這兩年,連續兩年洪澇成災,果樹一棵一棵地死去了,父母的眼淚一串一串地淌下來。靠著侍弄果樹培養了三個大學生的岳父岳母是我們家的鄰居,岳母望著滿目瘡痍的果園說:“舍了這股腸子吧!”這幾個字,就是“死了這條心吧”的意思。
在東馬屯村,老王說,他們村倒沒有因為洪澇死樹。天可憐見東馬屯村!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