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建英
1
清水畈是個小山村,它和淮源山區的多數村莊相似,坐落在山水間,周圍有山巒、樹林、竹園、水塘和小橋流水,景色秀麗,富有詩韻畫意。
從20世紀50年代末的春天起,我在清水畈做了四五年農民。每天從田間收工回來,帶著渾身汗水和疲勞的軀體鉆進低矮的、散發著土坯和山草氣味的茅屋,躺在厚厚軟軟的稻草鋪上,四肢平伸,擺出五馬分尸的姿態驅散一天的勞累。閉上眼,放松筋骨,讓思維沉入夢幻般狀態的時候,白天耳聞目睹的情和景,人和事,便如成群形色各異的蝴蝶,在我思維空間里紛亂飄忽,我努力地從眾多彩蝶中間分辨出能夠給我信心和寬慰的生命個體,作為一天勞作的報償。
茅屋外面會有鴨鳴、狗叫、牛哞、羊咩聲伴隨著小兒哭笑聲、女人嬉罵聲和男人耕田歸來的呵牛聲,攪亂我的思緒,使我輾轉反側,弄得稻草下面的木床板吱吱作響。我對山村的氣息和各種聲音感到陌生和不習慣,以為這些聲音攪合了山村的安謐和意境。從感情上接納山村氣氛和聲音,大約是二三年之后,熟悉了身邊的環境,熟悉了身邊的人,村子里每一只狗都愿意和我親近、鵝鴨們不再因為我的接近而驚叫奔逃,軀體和情感都融入山村生活的時候,便覺得眾生靈的呼喊鳴叫聲不再刺耳鬧心,聲音對于村莊,猶如鳥聲對于森林、泉聲對于山峽,是一種景象,一種活力,是生命的律動,猶如人的心跳時刻不能靜止。
最初山民們看我和我看他們一樣陌生與隔膜。時日久了,我真正了解了山村,了解了生存在山村的人們,習慣了山村生活,他們也接受了我的時候,我才體悟到知識分子下農村勞動鍛煉改造世界觀的真實意義。
2
勞動之余,我喜歡和老羊把聊天。老羊把姓張,是清水畈村一群勤勞、善良老人中的一位。老羊把的大名記不準了,因為村民都不叫他的大名,連晚輩們也喊他老羊把,他不惱,總是笑嘻嘻的答應。農活閑暇時,我們在山坡上或小河邊盤膝而坐,望著天空流動的白云、山坡上白云般蠕動的羊群,聽老人講述陳年老故事。
老人講的故事,都是從老一代那里流傳下來的,譬如,某某家祖上好幾代吃齋行善、樂于助人,后來他家就出了個秀才,給他本家本族都添了光彩;誰誰家的媳婦,平時勤勞善良,孝順賢惠,一日天降了場暴雨,小河漲水,她到村口土地廟前小河邊,給公婆洗衣服,腳下一滑墜入河中,土地爺顯靈,用拐杖把她挑了出來;很早以前村南大山里有兩只老虎,其中那只公老虎被修煉成仙的張良騎走了,丟下一只母老虎,天天臥在山沖里一塊磐石上等待那只公虎,從不禍害人。老虎臥過那塊石頭叫臥虎石。老人說他年輕時曾親眼看到過那只母老虎。老人領著我去看過臥虎石,那是山峽小溪邊一塊半間屋大、上面平坦的巨石。沒有發現老虎臥過的痕跡,只看到一個打柴的農人,把柴火挑子停靠在旁邊,坐在上面歇息。老人講的有些故事,荒誕得讓人捧腹。譬如他說,他的祖宗幾百代就住在這里,當年大禹治水時,他的祖祖祖爺爺給治水大軍燒過開水云云。
從一串串民間故事中,我讀出了山區人民淳樸善良的傳統美德和對美好事物的追思。老人的講述,常常把我帶進歲月的深處,使我更深刻地認識了村莊和生長在村莊里的人們。
在傾聽老人講述村莊故事的時候,我無數次觀賞過村莊的景色。尤其是傍晚,是山村景色最美的時刻,太陽繞過山崗,朝西方暮色中的森林墜去,金色晚霞下,村莊里升起裊裊炊煙,一群群鴨子從水塘里呱呱呱叫著爬上岸來,撲閃著濕漉漉的翅膀和岸上的雞們匯合,朝農家院落跑去;鳥們紛紛飛歸棲息之地;村邊竹林里,成群麻雀飛舞鳴叫,嘰嘰咋咋像召開辯論會;山腰間,三三兩兩的姑娘和年輕媳婦們,肩上擔著進山勞動的收獲——柴火或豬草,沿著蜿蜒小路歸來。她們行動的姿勢經過統一訓練似的一致:一只手扶著肩上的扁擔,另一只手臂隨著挑子的動率有節奏的擺動,步法和腰姿也配合得自然而優美,雖然有重負在肩,看起來卻輕盈如燕。時而也有勞作收工的小伙,加入女人的行列,搭訕說笑。那情景讓人不由得會聯想到那些有關“阿哥、阿妹”的山歌……。
長期走近和接觸,那些山區村莊在我心中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象。每當被派往農村工作,都有一種回家的感覺。那里有泥土的氣味、谷物的芬芳、六畜的聲音,那是故鄉的氣息。山民們勤勞善良和樂觀樸素的品格,常常使我想起故鄉的親人。農村生長的孩子,身上總有一種農民情結,不管長多大,走多遠,對農村的懷念和眷戀是無法消除的。在城市里筑巢安居幾十年了,心靈深處總有一種寄居他鄉的感覺。城市里缺乏農村那種寬松氣氛,人與人之間缺少天然的親和力。和城市的社區相比,我更喜歡鄉下的村莊,那里沒有市塵的污染,沒有討價還價的吵鬧和不真實笑臉。久住村莊能使人變得簡單真實。
然而,以上描述的村莊,已經成為我腦海中曾經的印象。
3
當我再次進山走訪當年的村莊時,多處看到一座座沉睡的農舍,空蕩蕩的,猶如深山古廟,在荒廢中靜穆著。有的院落已經長出了荒草,房屋也已破敗。人都進城經商、做工去了。他們把田園、房舍、森林、池塘、空蕩蕩的牛棚、豬圈和打谷場留給了村莊。留給村莊的還有老人和尚未被父母帶走的兒童。沒有男人和女人共同打點侍弄的村莊,就像陰陽失調的病人,顯得無精打采。村子缺失了往日的靈氣和萬籟之聲。人們稱這樣的村子叫“留守的村莊”,留在村里的老人和兒童叫“留守老人”和“留守兒童”。
那一座座被冷落的村舍,使我聯想起當年鬧災荒家鄉父老外出逃荒的情景。上世紀30年代初,河南大旱,田禾無收,大批農民背井離鄉外出逃命,村莊里十室九空,一片凄涼。那時農民外出,與今天卻有著本質上的區別。那時叫逃荒要飯,是為了保命,外出逃荒的農民,很多人有去無回;今天農民們離開故土是為了掙錢,是在“種地不用牛,點燈不用油,吃穿不用愁”的夢想實現以后,為了實現更高的夢想外出打拼的。他們憑著智慧和力氣掙錢,讓家人過得更幸福。進城務工是農民的需求,也是城市的需要,他們給城市經濟發展輸入了生力軍,已經成為城市建設中一支不可或缺的隊伍。
4
時處實現夢想的時代,社會正經歷著一場偉大的變革。縮小城鄉差別的夢想是這場變革中的重要課題。這場偉大的變革,必然會撼動農村的傳統基石,引起農村構架的裂變。這是社會進步的必然,猶如女人的分娩,陣痛之后迎來的是新生和希望。對這種時代變革的陣痛感受最深的,是那些留守的老人,他們為祖宗傳下來的家鄉熱土付出了大半生的心血,對家鄉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有著難割難舍的情懷。眼看著他們世代生息繁衍的村莊逐漸冷落甚至消失,難免有割股之痛。
我曾在一個留守村莊遇見一位老人,當時,他坐在打谷場邊一個廢棄的石磙上,眼睛望著遠處的山峰抽煙,面前繚繞著輕輕的煙霧,神色有些木然。老人的身邊臥著一只無精打采的狗。與老人交談中得知,他有兩個子女,女兒是老大,嫁到了山外。兒子也娶了媳婦,生了孩子,兩年前小夫妻倆就帶著孩子進城打工去了。他一個人留在家里,只能干一些零碎農活,牛呀,豬呀,羊呀,都侍弄不動了,都賣了。老人撫摸著身邊的狗頭說,這只狗不能賣,它通人性,不嫌棄窮山村,也不嫌棄它的老主人,天天跟著我是個伴兒。問到為何不跟兒子進城時,老人指指村莊后面的山坡說,祖先安息在這里,都走了誰給他們上香火!老人堅定的神態、簡單樸實的言語,讓我感嘆與深思。老人這種“固守”精神,是美德呢,還是落伍?
有個關于村莊的故事,緣于一棵古樹。有個小山村,村口長著一棵三四摟粗的老皂角樹,樹高十來丈,枝干古勁蒼虬。全村不足10戶人家皆姓黎。據黎姓老人講,這課皂角樹已有五百多年的樹齡了,是當年李闖王反河南(當時民間有個傳謠:‘李闖王反河南,一反12年,殺得路斷人稀’)時,他們的祖先跑反來到這大山里,搭起了茅屋,在茅屋前栽下了一棵皂角樹,這大山里就誕生了一個皂角樹村。皂角樹還上了他們的家譜。逢年過節、娶親嫁女、年輕人外出求學、參軍、打工經商,都要給“皂角樹大仙”燒香叩頭,祈求吉祥。
與山區眾多的村莊一樣,在農民進城的風潮中,皂角樹村也成了“留守村莊”,留在村莊里的只有幾個年邁體弱的老人。在一個冬天的風雪夜里,老皂角樹被人用大型挖掘機挖走了。老人們發現以后,捶胸頓足,仰天嚎啕。有人勸慰他們說,城市里建設園林堂館,需要古樹美化環境,皂角樹進城風光去了。老人們反問,城市美化就該毀了農村嗎?被他們視為村莊的標志和靈魂的老皂角樹沒有了,皂角樹村就成了沒有靈魂的軀殼,它的命運必將是在零落中消失。
這個故事令人震撼,也引人思考。當前隨著國家富民政策的貫徹實施,不少農村都在仿照城市社區的模式,建設居民新區,一排排新樓房,一條條水泥街面,改換了村莊的原貌,讓農民過上了城市化生活,這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在為居民新區喝彩的同時,能不能顧及一下農村的老人們,給他們留一片精神的空間?
有些東西,往往在失去之后我們才發現它們存在的意義。想到中國那些被毀掉的千年古城堡,人人感到惋惜,多年以后,我們會不會為那些消失的村落感到惋惜?它們和古城堡一樣,承載著中華民族一段歷史的真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