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云雷
考察“官場小說”,我們首先需要對“官場小說”的創作與閱讀的狀況有一個基本了解。“統計數據顯示,僅僅在2009年1—3月,官場小說品種就達到123種,與2008年全年官場小說約118種相比,持續高溫?!送?,在“官場小說”這一文學類型中,也出現了為人廣泛關注的“經典”作家作品,這些人主要包括閻真(《滄浪之水》)、王躍文(《國畫》、《梅次故事》、《蒼黃》)、黃曉陽(《二號首長》系列)、小橋老樹(《侯衛東官場筆記》系列)、許開禎(《省委班子》)、王曉方(《駐京辦主任》)、肖仁福(《官運》)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官場小說”已是一種成熟而又暢銷的文學類型。
王躍文的《國畫》(1998)被認為是“官場小說”的濫觴之作,這部小說以主人公朱懷鏡在荊都市從秘書到財政廳副廳長的經歷,展示了他的諸種遭遇及其內心歷程。《梅次故事》(2001)是《國畫》的續篇,描寫朱懷鏡調至梅次市擔任副書記之后的故事,展現了官場的邏輯及他置身其中的感觸,《蒼黃》(2009)以劉星明、李濟運等人的故事,延續了作者對官場中人生存處境的思考。
閻真的《滄浪之水》(2001)也是“官場小說”的代表作品之一,小說描述醫學研究生池大為,在進入省衛生廳后逐漸融入“官場”的過程,開始時他保持著知識分子的清高,但世態炎涼與生活壓力迫使他放下身段,最后他認同了官場規則,并利用這一規則獲得了“成功”。
如果以王躍文、閻真的作品作為參照,我們可以發現,最近幾年的“官場小說”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F在的“官場小說”雖然仍矚目于“官場”邏輯與內幕,但是在小說的主題、“主體”以及敘述的方式與側重點等方面,與王躍文、閻真的作品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這些不同之處顯示出了“官場小說”新的變異,也折射出了社會精神氛圍的變化,很值得我們關注。
在王躍文、閻真的小說中,“官場”是一個巨大的“異化”力量,作者對這一場域充滿了懷疑,主人公融入其中也是不得已的被迫適應,對其險惡有著清醒的意識,在作品的總體傾向中也有著批判的意識,至少也在質疑其存在的合理性與合法性,敘述者通過對主人公經歷的敘述,重點揭示的是置身其中的人的生存境遇。而在《二號首長》(2011)、《侯衛東官場筆記》(2010),《省委班子》(2010)等作品中,我們看到的“官場”已經是一個不容置疑的巨大存在,在它的運行邏輯中,個人的生存境遇已經并不重要,在這里,“權力”自身已經獲得了合法性,成為了小說關注的“主題”,權力斗爭以及圍繞權力的獲得、轉移、交換、分配的故事,及其規則與“潛規則”,成為了小說的主要內容。“權力”可以說是這類作品唯一的“主角”,它超越了意識形態與道德倫理的限制,構成了主人公人生價值的終極評判,也構造了當代社會的等級秩序與整體結構。
在小說的整體色彩上,《二號首長》《侯衛東官場筆記》等作品在權力傾軋中充滿了進取的精神,這些作品的敘述結構也是“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小說的主人公憑借個人的聰明與奮斗,憑借復雜人際關系中的有利因素,憑借對官場規則的適應與應用,在官場的臺階上一步步邁進,縱橫捭闔,顧盼自雄。在現實的權力結構中,他們精明強干,游刃有余,是這個社會中為人矚目的“成功者”。但是,與這些作品相比,《國畫》《梅次故事》卻并沒有這么樂觀,在得知自己最大的威脅突遇車禍之后,“朱懷鏡沒有把王莽之的死告訴香妹和陳舒二位。他們低著頭,在滑溜溜的冰地上,一步一步小心地走著,更具虔誠的意味。朱懷鏡獨自呆在房間里,突然心煩意亂起來。他來回走著,如同困獸。忽聞法樂如雷,唱經如潮。他腦子里一陣恍愧,像是明白了什么道理。……”這是小說的結尾,主人公的反應與佛教氛圍的渲染,讓小說具有一種超越與反思的意味。而在《滄浪之水》中,池大為雖然成功地當上了省衛生廳廳長,但仍不脫知識分子習氣,“我仰望星空,一種熟悉而陌生的暖流從心間流過,我無法給出一種準確的描述。我緩緩地把雙手伸了上去,盡量地升上去,一動不動。風嗚嗚地從我的肩上吹過,掠過我從過去吹向未來,在風的上面,群星閃爍,深不可測?!迸c之相比,《二號首長》《侯衛東官場筆記》等作品在結尾處都在交待故事的進展或結局,絕少這樣抒情性或跳出官場邏輯的段落。
如果說王躍文、閻真的小說是“現實主義”的作品,那么《二號首長》《侯衛東官場筆記》等作品可以說是“實用主義”的作品?!艾F實主義”作品在揭示官場內幕時不無批判與反思的意味,而“實用主義”的作品同樣在揭示官場的內幕,但對官場規則并無褒貶,只是“客觀”地呈現,同時注重總結官場上的經驗教訓,讓讀者可以“實用性”地學習與操作。從“現實主義”到“實用主義”的轉折,可以說是“官場小說”在十余年間的重大變化。
“官場小說”的稱謂出現在1990年代之后,但在此之前,在我們的文學中也存在權力斗爭的因素,不過卻是以另外一種面目表現出來的。如果我們從更遠的歷史視野來觀察,或許可以更清晰地看到其中的演變與異同。
在1980年代興盛的“改革文學”中,我們同樣可以看到權力的爭奪,在《喬廠長上任記》《新星》《沉重的翅膀》《花園街五號》等作品中,圍繞一個工廠、一個縣城或一個機關的主導權,雙方同樣展開了不可調和的、你死我活的斗爭,即使在《平凡的世界》這樣描述新時期農村變遷的小說中,也有一條線索描述省級領導之間的爭斗。但是,在這里,我們需要強調的是,在這些小說中只是存在權力斗爭的“因素”,因為與后來出現的“官場小說”相比,這些小說中的權力斗爭并沒有得到突顯,甚至很難讓人意識到。這主要是由于在這些小說中,更為重要的是思想與觀念的斗爭,其中最核心的問題是“改革還是保守”,是大刀闊斧、雷厲風行地推行改革,還是謹小慎微地固守傳統?這構成了“改革文學”的基本矛盾。在雙方的爭斗中,雖然存在權力斗爭,但權力斗爭是依附于思想斗爭與觀念斗爭的,是一種次要的因素。
如果以“改革文學”作為比照,我們便可以發現“官場小說”中出現了不少變化。與“改革文學”不同,在“官場小說”中,權力斗爭構成了小說中最為核心的因素,雖然斗爭的雙方也存在思想、觀念上的不同,但這一因素在小說中并不占據主要的位置,而是可有可無的。權力以及在權力階梯中獲得更高的位置,成為此類小說主人公最高的價值認同。但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看到,“官場小說”中的主人公也在積極地干事業,在遇到諸如抗洪之類的事情時(《二號首長》),他們表現出的決斷與果敢也足以令人動容,但是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他們需要“政績”,另一方面這些“事業”仍然依附于權力斗爭,是在這一框架的制約下進行的。
以上這些層面的不同,也決定了“改革文學”與“官場小說”在藝術風格上的不同,“改革文學”中雖然面臨重重阻力,但總體基調是明朗的,“官場小說”就并非如此。
如果我們繼續向前追溯,可以發現在“十七年文學”中也存在權力的因素,在《組織部新來的年青人》《爬在桅桿上的人》等“干預現實”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對官僚主義的批判,在《創業史》《艷陽天》等小說中,也存在著兩條路線的斗爭。如果與“改革文學”和“官場小說”相比較,我們可以發現“十七年文學”中的權力具有以下特點。
首先,更具“理想性”。我們可以看到,與“改革文學”相似,在“十七年文學”中很少看到權力斗爭的直接表現,在這里,權力斗爭是依附于思想斗爭與路線斗爭的,并且受到思想斗爭的制約。在《創業史》(1960)中的梁生寶與郭振山之間,在《艷陽天》(1964—1966)中的蕭長春與馬之悅之間,最大的分歧是走社會主義道路還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是走“合作化”之路還是單干——追求個人的“發家致富”,雙方的斗爭也圍繞這一主題展開,在他們的斗爭中,很少看到個人權力的因素。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改革文學”中思想斗爭的敘述模式,是“十七年文學”所開創的。
其次,更具“人民性”。無論是“官場小說”中的朱懷鏡、池大為、唐小舟、侯衛東,還是“改革文學”中的喬光樸、李向南、鄭子云、劉釗,都是整個社會的精英人物,他們處于社會上層,在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資源上都占據優勢甚至是核心優勢,與他們相比,“十七年文學”中的主人公,如梁生寶、蕭長春等都是社會底層的人物。在“改革文學”與“官場小說”中,他們都是被視而不見的人物,是被“改革”的對象,或者“權力斗爭”的被動承受者。
再次,更具“純潔性”。在“官場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權力及權力斗爭的嚴酷內幕,小說中的很多人物都突破了道德的底線。在這方面,“改革文學”與“十七年文學”中的“斗爭”雖然也不乏殘酷,但相比之下,卻是光明正大的,雙方都在為理想、為公共事業而奮斗,而不是為了現實利益,為了個人的利益。如果我們比較一下,可以發現在這方面,“十七年文學”比“改革文學”更具純潔性,對道德的要求更高。而在當今“官場小說”中,則充斥著買官賣官、貪污腐敗與欲望橫行。從這些缺點與“底線”,我們也可以看出,當代文學發生了多么巨大的變化。
在某種意義上,當前的“官場小說”更接近晚清的“譴責小說”,在對官場內幕、社會亂象的揭示上,兩者有著種種相似之處。這讓我們看到,在經歷了一個世紀的輪回之后,充滿爾虞我詐的“官場”又回到了中國社會之中。而小說對“官場”的集中關注,甚至發展成為一種成熟的類型文學,這在中國之外還很少見到。但是另一方面,如果我們做更為細致地區分,就可以發現“官場小說”與“譴責小說”也有種種不同。
在敘述態度上,雙方有著明顯的區別。正如“譴責小說”這一命名所顯示的,無論是李寶嘉的《官場現形記》(1903)、吳研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1903—1905),還是劉鶚的《老殘游記》(1903)、曾樸的《孽海花》(1903),對于“官場”都持一種“譴責”性的批判態度,他們暴露社會的黑暗、揭露官場中的丑惡現象,但對這些現象并不認同。但是“官場小說”卻與之大不相同,我們可以看到,“官場小說”中雖然也揭示了官場的內幕與運作機制,但卻很少有“譴責”或批判的態度,這些作品一方面以“客觀”的態度呈現這些內幕,另一方面不斷總結官場的經驗與得失,使之成為一種實用性的手冊,在總體上持一種認同的態度。
“官場小說”與“譴責小說”的另一個不同在于,它們組織敘事的方式及其背后的世界觀、藝術觀不同。在我看來,“譴責小說”更多繼承了中國明清世情小說的傳統,多以散點的方式,描述社會現實中的直接經驗;而“官場小說”則更多繼承了五四以后來自歐洲的“現實主義”傳統,多以“透視”的方式,對社會現實加以“提煉”與“典型化”。這樣,在《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文明小史》等小說中,我們雖然可以看到種種丑惡與黑暗的現象,但這些現象都是“個別”的,并不是對社會現實“本質”的概括,但在“官場小說”中卻并非如此,“官場小說”描述的雖然也是“個別”的現象,但在對這“個別”現象的描述中,卻融入了作者對整個世界的理解與認識——權力斗爭雖然發生在“個別”人的身上,卻是一條根本性的規則與原理,不僅僅是一些“現象”,而且是一種“本質”。從這樣的視角來看,“譴責小說”是對貪污腐化現象的具體描述,而“官場小說”則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權力斗爭的“世界”。
在上述分析中,讀者很容易從中讀出對“官場小說”的批評性意見,但在我看來,“官場小說”最大的價值,恰恰在于它將一種主流價值以藝術的方式呈現了出來,讓那些隱秘的“政治無意識”顯影,在這個意義上,“官場小說”是我們這個社會的精神癥候,也為我們提供了時代的一種鏡像,我們可以對鏡中之像加以批評,但卻無需歸罪于鏡子本身。
這個鏡中之像呈現的是一個“權力斗爭”的世界,是由重重疊疊的權力關系構成的網絡,只要進入其內在邏輯與機制,便很難掙脫出來,仿佛魯迅筆下的“無物之陣”,或者“萬難毀壞的鐵屋子”。那么,面對這個新世紀的“鐵屋子”,我們該如何突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