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組詩]

第廣龍

第廣龍的詩寫得很簡樸、含蓄、蘊藉、豐沛、激靈、靜穆、鮮活、博深、高遠、飄逸、瀟灑、倜儻，有一種建安風骨。讀他的詩，你能感受到一顆詩心在跳動，一雙耳朵在風中傾聽，一雙眼睛在靜靜地觀察，一個詩人在生活中久久地沉思。他在人生百態中尋覓人性的仁愛善良，他在社會的風霜雪雨中呼喚人情的溫暖。他的詩因有體熱而親近，因有仁愛而溫馨。他的詩想象豐富，熱情奔放，自然真切，樸茂豐郁，言簡意賅，神凝境闊。

——常智奇

一個愛出汗的人

冬天，也大汗淋漓

坐著，汗就出來了

皮膚的河床，遍布泉眼

流著，似乎要把身體

流盡，只剩下一把

柴禾一樣的骨頭

緊張，發熱，激動，做噩夢

都是疏通汗腺的導管

無論誰，都會把咸味的珠子

掛在脖頸上

胖，虛弱，汗多

一次重感冒，也能在被窩山下

逼出，毒性的汗液

你無須鋪墊

汗水的閥門，不由自己控制

長流水，自噴井，漲潮

你的汗水，把衣服的后背都腐蝕爛了

你的恐懼在于，汗多的原因

難以查明，被自己的汗水淹沒

你的掙扎是徒勞的

你逃不出你的水簾洞

有人說愛出汗的人

虛榮心強，聯系到自己

你感到羞愧，一頭一臉的汗水

把你想遮掩的給暴露了

一個補車胎的人

立交橋下，巨大的水泥橋墩

豎立在往昔的記憶里，寬幅的橋面

橫著越過，城鄉結合部的廢墟

震落的土塵，彌漫的是新時代的氣息

你如同包袱一樣松軟，怎么支撐

彎曲多于直立的身軀

在飛行器的一次次清理中，該消失的

都消失了，你似乎是幸存下來的

是多余的，也是例外的

疤痕一樣，遺物一樣

卻顯得有必要存在，也有必要出現

以前的平常，如今的異類

無論在一張紙上，還是在一塊鐵上

包括自備午飯，一個小爐子

坐上精鋼鍋，煮面，下青菜葉

臉盆里的水臟了，接著用

補輪胎，換鏈條，一天里總有幾回

不多也不少，像是從別處勻出來的

也像是拖延到遇上你，才停下

和許多年前一樣，你風雨里也出來

出來就是全部出來，黃昏了才回去

回去就是全部回去，離開后

夜色下殘留下的一攤油漬，如同一個記號

不是在提醒誰，也不能為日月

在正面和反面的變化

提供證明

一個走路總是背手的人

不是背叛自己，背著手

人還是在往前走，往老走

往灰燼里走，往一小塊泥土里走

也表示這一生，前頭該空下了

值得伸出手，伸出雙臂抓握的摟抱的

沒有了，閑置的配件

多余升降機，不用拆卸白云和烏云了

看我背著自己，也拴著自己

就是金子在地上

也不彎腰了，也不受累了

甩著手走，擴著胸走

提著重物走，都有過

現在，只是把自己看好，看住

這具肉身，有些收縮

一些骨頭凸顯，一些骨頭快磨平了

現在，火氣小了

眼界也窄了，現在

一個人走，往無人處走

往僻背處走

一個臉上有疤痕的人

他臉上有一道疤痕

在左眼下方，并不明顯

和他對視，我也很少留意

一起外出，已經三次了

在火車站，他被警察叫住

查身份證，還詢問別的問題

他的那道疤痕，看著像刀疤

這讓他成為懷疑的對象

但每次都沒有變作有案底的逃犯

他給我說過，這道疤痕

是小時候玩耍，跌倒在地

被一塊玻璃劃的

我還知道，在我們單位

他怕老婆出了名

還不敢殺雞，不敢走夜路

總是被警察盤問

知道的人多了，開始還開玩笑

漸漸發現，他的臉上多了兇相

那道疤痕，看著也像是

在一場慘烈的火并中留下的

一個挑食的人

從小到大，光吃清水面條

吸收再多的淀粉

身體也是肉質的

不吃蔥、韭菜，適合

安居佛堂，卻頓頓吃肉

狗肉也愛吃

不吃牛肉，一次一個人吃了一鍋

吃傷了，吃了嘔吐

吃別的都能習慣

極端者我遇見過一個

什么肉都不吃，雞蛋也不吃

看著像肉像雞蛋的蔬菜也不吃

干不成體力活，常常昏倒

他是人里頭的另類

只限于在吃的方面

為了謀生，他開了一家餐館

親自動手宰羊

刮魚鱗，刀子咔咔響

一片菜葉，能殺人于千里之外

這個切割海參的人，多么高貴

多么有教養

一個給樹上刻字的人

樹上刻字，樹也會疼

樹先不疼自己

先替人疼

一片樹林，楊樹

高瘦的身子

白樺，高瘦的身子

白樺身上，包裹了一層紙

銀色的紙，似乎適合書寫

有人寫下了咒語

樹木會做噩夢的

更多的是情話

有的還畫了兩顆重疊的心

樹木也有這樣的心

讓這兩顆心，充滿汁液

我看見一個小伙子了

神情憂郁，在樹上用力刻畫

樹似乎想提醒他

別失手劃傷了手指

他離開了，也許忘記了

樹上的字，牢牢的

隨著歲月，加深

樹也失戀了一次

一直在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