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詩布
1
剛在《本草綱目》里見到紫河車時,我似乎被一陣的水淹了,一時找不到呼吸的出口。是什么把我包裹起來,那樣的嚴實,一點兒透氣的地方也沒有!
胎盤是那么的現實,簡直就是把人推到最苦難的境地。一個簡單的盤子,就是人們生存的最初祖庭。還好,有菩薩的蓮花座生長出來,人們終于知足了,帶著某種凈化的氣場,開始掙扎,直接面對自己的母體,把痛苦留下來,簡短的哭聲是為了告別嗎?告別自己的母體,告別自己的城垣!
把胎盤升華為紫河車,這是一次比告別自己的母體還要艱難的旅行。“天地之先,陰陽之祖,乾坤之始,胚胎將兆,九九數足,胎兒則乘而載之。”《本草綱目》留下來的這一串語言,早就設定好了胎兒是母親的,生命是母親的,就是遨游于西天之外,南海仙山,母親依舊,依舊守護著那個溫潤的空間。
我們最初是居住在水里的,一寸的氧水就足夠十個月的生存。水是夢開始的地方,我們一開始就居住在夢里。夢是屬于自己的嗎?什么時候夢要醒過來,是母親的事情,還是自己的事情呢?也許母親知道孩子夢的存在。一輩子的生活只在夢里,白天與黑夜,把夢與現實分開。其實,夢只在那一個小小的空間游移,那個托著自己成長的空間。那時候現實是屬于母親的,她把我們藏起來,藏在她的夢里。
母親把孩子托付給自然與天空,母親就不再有夢了,她把臍帶剪斷的那刻開始,母親就變得現實而冷靜。
在家鄉,胎盤又回歸到更現實的處境。人們把它稱為胎衣。母親在肚子里就給孩子們溫暖了,一件小小的衣裳,總能托付了一輩子。孩子一出生,人們就得把孩子的胎衣埋藏起來,就埋在庭院的大門口之外。要是把胎衣丟失了,那么他們的孩子將面臨著一輩子的苦難。按村里人說,胎衣是孩子們留給母親的。孩子出生了就得遠行,就得離開母親,而胎衣那是一件禮物,一件從母親的生命里帶出來的禮物。往后當孩子學會了走路,跨出門坎的時候,就會記住母親,記住自己的家鄉,記住院子里飄出的軟軟炊煙。就是現代,科學已經把孩子們的出生帶進一個新的天地,但是母親們依然,依然把臍帶血留起來,留在那本小小的出生證里。生命在另一個層面溶縮了,溶縮成一滴血,一滴屬于母親,也屬于孩子的血。
孩子出生之后三天,要給孩子洗一次澡,這種沐浴是記憶的復活。母親從山里采來了艾草,茶葉,菊花,甚至稻稈或是向日葵葉。澡盆里的色彩在夢里見過了嗎?一寸的水變了,變成一盆的水浪花。孩子們的眼睛瞪大了,他們的記憶里接受了這次最嚴肅而又浪漫的洗浴。
不知道什么時候,人們開始發現了胎盤的美食療法。據說,胎盤具有滋陰養顏的功效,久服則能耳聰目明,須發烏黑。《本草綱目》把這種滋養也意為“受母之蔭”。我不敢承受這樣的母蔭。每每處在陽光里,抬頭遠望,天空中浮動的云朵,一朵一朵地散放著。那時倒有一種感覺,那就是母親之蔭,是大地給人類最濃郁的庇護。
天空中的云朵也是大地的紫河車嗎?對于天空,夜色似乎是破碎了,碎成了滿天星斗。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緣于欲望!欲望是夢的孩子嗎,他們又開始繁衍自己,又試圖把自己吃進嘴里。早先時,有一個傳說,說是孩子長不大時,他們直接就到天上去,他們駐守在銀河邊,那些星光在引導著他們,讓他們在掏銀河的河沙,讓他們撥動著銀光閃閃的星河。每每仰望星空時,總能看見沉浮的銀河在波動。只是不知道有多少雙小手在掏著,不停地掏著閃閃的星光,或是在掏著母親的心窩呢?
在有雨的日子,我時常一個人把車停在河岸邊,停在雨水里。雨刮器不再轉動了,雨水慢慢地滑著,一路一路地滑出了許多的皺紋。車外面的世界模糊了,一片空茫。那時,總覺得母親就站在雨水中,舉著一把雨傘,等待孩子們歸來。
2
在我的居所附近,有一條休閑便道,一頭連著一座古廟宇,一頭是學校的體育場。樹丫伸出枝木,支撐著一路的蔭涼。
在休閑道上行走,那過程簡單而又具體,見面時點個頭就算打了招呼。人們開始用各種方式行走,是誰發明了背著走路的,他們不用眼睛看著遠方!有的人干脆把腿架起來,擺出狗的姿勢,直接壓著腰,據說對椎間盤突出的患者很有療效。這當中,蟬浪如海,一波一波地往外流瀉。就算是到了深冬,也有幾聲老蟬提醒著歲月流逝。
一趟又一趟地走下來,蟬浪如潮!可在耳鼓里,似乎就從來沒有那些聲響的存在,就如同那些飄落在休閑道上的蟬蛻。蟬蛻原本也是生長在樹上的,空空的身軀似乎在收集逝去的蟬鳴。我不知道蟬蛻是不是有生命的,它會像蟬一樣訴說那些往昔,那些冷冷暖暖的故事嗎?
影子踩著影子,人們慢慢地走出了一條人的河流,幾乎每一天都流向同一個方向。在那一段簡短的路途里,我看見了一對又一對的身影。老家的校長拐著一只腳,扭著身體,一步一步地挪著,身旁的愛人變了,變成了一根拐杖,這樣的行走是艱難的。校長每挪一步,身體扭動的跨度很大,好像要把他的愛人推倒。他們從來就不放棄,每一天,都在那個時段出現在那條簡短的休閑道上,一趟一趟地行走著。
校長是慢慢地改變了自己,慢慢地恢復了自己行走姿勢。只是與他一起行走在那條休閑道的一對母子,卻是另外的結果。
孩子的母親與校長的愛人一樣,每一天準時地出現在那條休閑道上。剛開始,是孩子當拐杖,一根軟軟的像蘆葦草一樣的拐杖。母親是扶著拐杖行走的。每一天走下來,母親的臉上是汗水淋漓。拐杖是慢慢地長高了,但母親的雙手卻要扶得更緊。拐杖的眼睛是順著的,好像不敢抬頭,不敢看從樹叢中漏下來的陽光。有時,拐杖自己站著,雙手相互絞著,支著自己的臉,揪著耳朵,一臉的溫順,嘴里卻是流著一長串說不出來的話語。拐杖是不是也知道樹林里蟬的清鳴了,也許他聽得清楚蟬鳴的意義。有一天,拐杖站著,擰著身子不再行走。母親找不到原因,死活拉著拐杖扭動著身子。圍觀的人們多了起來,他們不明事理,根本無法讓拐杖挪動一步。
我站在拐杖跟前,發現他的腳底下面粘著一枚空空的蟬蛻,蟬蛻的翅膀已經斷了,原本空空的蟬蛻殼上張著,像一只小嘴對誰在訴說。我彎下腰,撿起了那枚蟬蛻,把它放在拐杖的手里。其實拐杖的雙手相互絞著,已經顫動得很亂,一抖一抖的,根本無法把蟬蛻拿穩。就在拐杖的雙手拿穩時,他的臉上像是笑了一笑,過后就淚水盈在眼眶里。
為了一枚蟬蛻,如此執著地站著,如此地癡迷著,這樣的心境卻是無法讓我寬釋自己。
我也喜歡蟬蛻,喜歡她的透明。有時候,把蟬蛻拿在手心里,那種溫溫的感覺總是透進心里,好像有蟬剛剛離它而去。在這短暫的停頓里,手掌心似乎承受一次生命的突圍。對于蟬來說,我不知道蟬蛻是不是蟬的紫河車!
拐杖的母親辛酸得無地自容,她說,拐杖的胎衣被狗叼走了,在很小的時候,拐杖就被狗叼走了,拐杖就再也無法站起來,就那樣扭著身體,不知要走向哪兒。
我無言,就像手掌心里的蟬蛻。
人們依舊行走,就是在夜色里依舊走著人們的暗影。有時,夜空中透著清亮的月,那時候就能看見小時候藏在故事里的銀河。星斗那么自在,那么悠閑,似乎有一輛紫河車拖著一把的星光搖曳而去。
3
路的盡頭是一條河,河水總是泛著藍光,老蟬從河面上飛過去了,蜻蜓也從河面上飛過去了。就是螞蟻也是不害怕水的,雖說螞蟻一下水就會被淹沒,但它們似乎不在意,只要有一根稻草,它們就能求得生存。我站在河岸上,遠望著,從河岸上架設而去的橋,具體而又現實,就像一根超負荷的扁擔,彎著身子與日子共存。
幾條挖掘船在河里忙碌著,不停地掏著河沙。不知道遠在天空中的銀河,是不是也有挖沙船了,是不是讓那些孩童少些苦難,讓他們也可以輕松地洗浴河中的流沙。
河岸的另一邊,慢慢地往上長高的樓房,像船的桅桿。有一條小船,顯得很孤單,獨自沉默著,冷冷地守著晃動的水域。
人們是不是早就忘記了那條小船,早就忘記了河道邊上的古渡口。
對于河來說,有了橋,船的意義就成了記憶!
據說,河的對岸,原來住著一位木匠,他手藝很好,能制作蜻蜓,讓蜻蜓從河對岸飛過來;能制作小船,讓他的愛人每天乘船而歸。后來,木匠的愛人要成為母親時,卻是一去不再復返了。木匠的愛人從水面上消失的那一天,木匠已經聽到他愛人肚子里的哭聲了,哭聲落在水里,就老浮著,就老漂著。后來哭聲沒了,河面上漂浮起了一條淺淡的蛇蛻,就掛在船舷邊上。
古渡口上的人們就說,木匠的愛人變成了蛇精。
木匠守在古渡口,等待他的愛人,日思夜想,終無正果。河對岸的老人們告訴木匠說,只要把蛇皮制成二胡,每天黃昏坐在古渡口,呼風喚雨,美人兒自然就會回來!木匠聽信了老人的話語,從高山上砍來了竹子,用愛人落下的蛇蛻,制成了一把二胡。據老人們說,木匠愛人蛻變時,身上還帶著點點滴滴的血絲。就這樣,木匠的二胡的聲音拉出來是凄婉而又張揚,飄浮在河面上,顯得空蕩蕩的,好像孩子的哭聲。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木匠坐在古渡口,每到黃昏,就拉著他的二胡,河水里都漂浮著二胡的聲音了,好像他的愛人已經變成水上的精靈,一觸碰到二胡的清鳴,她就會浮起來,搖動一波水的青光。
木匠的愛人終究是沒有回來,船舷邊上的蛇蛻卻是一次一次地重復掛著,它們在風中搖晃著,像女子飄動的衣裙。老人們又說,那條蛇蛻是木匠愛人的胎衣,它慢慢地被風化了,風把它吹干,木匠二胡的聲音也會枯的,會枯成一河的泥沙。
幾年前,我在河岸上還看見木匠獨自拉著二胡。在夕陽的光影里,木匠的身影變得有些佝僂。
是前年吧,河對岸又開發了一座樓盤。建筑工人在清理河道時,發現了一條巨大的蛇蛻,長長的蛇蛻在橋墩上面繞了幾個回合,看起來像是一條銀鏈死守著那片水域。那時,幾位老人又記起了木匠,那位會制作小船和蜻蜓的木匠。人們再去尋找木匠的身影時,卻是一點兒蹤跡也找不到。
開發商從中找到些靈感,就把那樓盤建設成一艘巨大的船體。
像巨船一樣的樓房,彎著身子的橋,依著青山的古廟宇,這些都成為一道一道的影子落在河面上,不時地在陽光里悄然地改變著色彩。就連蟬聲也變了,在水面上浮起來,像木匠的二胡的氤氳。我在這一陣又一陣地聲響里,似乎感受到木匠就站在我的身后,依舊在古渡口擺動他的小船。
那條小船是不是我心底里的紫河車呢?也許每一個人都有一條船,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諾亞方舟。從天空中那條讓人癡迷的銀河,到人們慢慢行走而來的人的河流,再到這具體而又現實的古河道,那條小船一直就在搖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