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科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有幸留學德國并混了個博士頭銜回來。回國后,每次回老家河南上蔡,本想耀武揚威,可母親總用一句犀利的言語奚落我:“念了那么多年的書,有個啥用?”每次都能舉出不同的事例,誰當了大官為村里修了柏油路,誰在外面撈了大錢回來辦了廠,誰在省城醫(yī)院當大夫老家去人掛號不排隊云云。
母親的觀點在我豫南老家并非個案。一個人無論在外多么風光,不能為鄉(xiāng)黨辦事和為祖籍爭光,都是白搭。老家是百萬人口的國家級貧困縣,這樣的家鄉(xiāng)太需要鄉(xiāng)紳幫襯了。思考一番母親的話后,學化工的我開始寫小說。我對母親說,山東的莫言寫《紅高粱》之前,高密的高粱論捆賣,現(xiàn)在論棵賣了;陜西的賈平凹寫了《廢都》,丹鳳人出去打工,人人皆曰“平娃同村”。母親聽后說:“這事中!”
我沒學過文學,無豫北作家劉震云“編瞎話”的本事,也沒有拾過牛糞、下過煤窯的豫東作家劉慶邦“瞎胡噴”的資歷,只能把在彼岸學到的“文本分析,實地調(diào)研”的方法在文學上“拿來”使用。從2000年起,我選了農(nóng)村電影放映員、說書藝人、農(nóng)村“戲子”等題材,平常讀書,寒暑假就到河南的上蔡、開封、洛陽、安陽、南陽乃至江蘇、陜西和甘肅各地采風“蹲點”,十幾年下來,采訪過三百多位民間藝人。后來,我把采風“蹲點”的范圍從此岸擴展到了彼岸,除德國外還到過法國、波蘭、捷克、意大利、挪威、冰島等國的幾十個城市。積十年之功,近幾年時間,在《當代》、《十月》、《鐘山》等期刊上發(fā)表了七八篇中短篇小說。
這些都是練筆壯膽,為自己醞釀多年的一部長篇做鋪墊,這就是《遠東來信》。
1933年至1941年,為逃避納粹屠殺,數(shù)以萬計的猶太人逃亡海外,當時的歐美各國懾于納粹淫威緊閉國門,而正遭日軍鐵蹄蹂躪的中國卻無私地將他們擁入自己的懷抱,先后接納了近三萬名猶太難民。六十多年過去了,由于收集資料難度大、歷史與政治背景難以把握,外加涉及外語等諸多原因,二戰(zhàn)時期猶太難民遠逃中國并得到保護的歷史事件在我國乃至世界文學領域尚屬空白。
2012年寒假,決定啟動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故事的發(fā)生地可以說是從彼岸到此岸,涉及漢堡、上海和“河南蔡源”三地。給母親匯報后,她怔怔地看著我:“看來這回恁也像倆小劉一樣,開始‘編瞎話和‘瞎胡噴啦!”
寫作期間,一次與畢飛宇先生在南京一家酒吧啃“德國豬手”,他說了一段大意如下的話,每個作家都有一部“命運之作”,此作不一定是自己最好的東西,但卻是別人無法完成的作品,對他是《推拿》,對我有可能就是《遠東來信》。與飛宇作品自不能比,但他這番話我是信服的。
《當代》編輯楊新嵐聽說我在創(chuàng)作猶太人在中國得以佑護的長篇,講過一句話,至今記憶猶新,“一個民族從文化和精神上站立需要沉靜和嘔心!”《遠東來信》可能達不到她的期望,但我為之確實犧牲了十幾年的業(yè)余時間,區(qū)區(qū)算來,從調(diào)研采風開始到創(chuàng)作完成,十八年已經(jīng)過去了。
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過程是我對家鄉(xiāng)對民族重新認知的過程。我的家鄉(xiāng)雖然貧瘠,但她和彼岸的城市一樣美麗;我摯愛的民族雖然歷經(jīng)苦難,但和她彼岸的其他民族一樣心胸遼闊無垠。
小說完稿后念給八十歲的母親聽,看五分鐘電視的她能睡著,我每次連續(xù)朗讀十幾頁,她仍然精神矍鑠。
“是騾子是馬,得拉出去溜溜”,母親最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