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戰役主戰場行記

◎孫一鳴

松山戰役是抗戰期間滇西反攻后期的一場重要攻堅戰。從1944年6月至同年9月，中國遠征軍為了攻占日軍于松山建立的堅固陣地，進行了艱苦卓絕的戰斗，付出了重大犧牲，終于于9月初全殲敵守軍第一一三聯隊，奪取松山主峰，為滇西戰場的勝利做出了重大貢獻。今日的大小松山，青松遍野，綠草茵茵，70年前的血戰似乎在自然的手中，輕輕地以一抹綠意掩藏。

松山腳下，毗鄰滾龍坡的大埡口村當年即為戰役中的重要陣地。中國與外界交通的唯一生命線——滇緬公路，即經過大埡口一直蜿蜒到松山。小村寧靜純樸，似乎不受外界的任何干擾，家犬在路旁愜意地打盹，不時有村民趕著當地特有的黃牛和黃山羊從公路上經過。70余年前修筑的公路把我們帶到這里，這里群山蒼茫，云霧繚繞，這里的綠樹一眼望不到邊，這里有成片的梯田和勞作于梯田上勤勉的同胞。如今的滇西看不到運送著物資的卡車和坐著美國產小吉普的美國大兵，也看不到逃難的人群喊著敵人已經過了南天門，這里只有寧靜安詳的天空和蔥蘢碧綠的丘陵，有膚色黝黑的婦女以繡花的背襖馱著她們年幼的孩子，帶點好奇地看著我們向遠處的山峰駛去。

滇西的土壤是紅色的，孕育著松山蓬勃的林地也懷抱著戰地英烈的遺骨。主峰下的樹木已被炮火炸光，加之經常有人經過，并沒有生長起太多植被。只有一棵古樹在硝煙中幸存，卻也是面目全非，古老的枝椏上近乎枯黃的樹葉瑟瑟顫抖如同深秋，樹干上布滿累累彈痕與彈坑、扭曲如老人布滿溝壑的哭泣的面容。當地人在山腳下擺攤販賣透綠的鮮橄欖和誘人的李子，笑著攀談打趣，和整座山略顯肅殺的氣氛有些格格不入。不遠處還立著國民政府為新八軍在此陣亡將士所立的紀念碑，小字經雨水侵蝕已經模糊不清，鐫刻著松山戰役主戰場的大字尚且清晰可見。主峰經過70年的杳無人跡重新被松林所覆蓋，風吹過松林發出沙沙的響聲。

沿著為游客修建的棧道前進，仍然能感受到山坡的陡峭。走了一會兒再向下看，發現山坡大約是七十度的斜角，戰時更是寸草不生，毫無掩蔽，遠征軍展開攻勢相當不易。據說山那邊的國軍指揮部通過望遠鏡觀看送啥戰況，可以看到一層一層人被日軍山上方炮火攻擊而倒下去的慘狀。松山由于占據一制高點，以一峰即可俯瞰滇緬公路七十公里走勢，由此日軍得以于此陣地對我軍加以牽制。從一次遠征失敗到反攻開始，日軍于松山建筑無數堅固堡壘，強攻無法攻破。加之日軍嚴守所謂武士道精神，頑抗到底，我軍如若攻堅，勢必要付出重大犧牲。

沿著棧道兩邊看去，隨處可見當時所挖的工事戰壕。戰壕如今約有一人寬，遍布全山，有的戰壕呈密布網狀，縱橫交錯，與作業坑和運輸壕相互配合發揮作用。戰壕挖得頗深，內里早已落滿枯葉長滿青苔，有的極為蜿蜒，在林間如蛇盤旋。看這戰壕讓人總想打寒顫，會不自覺地開始想像69年前的今日此地還沒有一棵樹木，任何攻上來的兵力都會被一眼瞟見，隨后是炮火隆隆槍聲陣陣，你腳下的土地被流成河的鮮血染得腥紅，你蜷縮在潮濕而黑暗的戰壕里，身邊是不知是死是活的戰友，而更多的人正在為幾尺的向前推進而倒在你眼前的土地上。

前方有一觀景臺，走上去即可觀覽滇緬公路在大山間來回旋繞。更遠處是怒江的一角，如同金色絲帶在峽谷中不斷奔流。山川在這里像一幅工麗的畫卷，墨色濃淡有致。然而在腳下的未修棧道的山麓，據說還能撿到白骨。任何風景秀麗的山河，在戰場這一沉重名詞的籠罩之下，都會有種凄寂的氣息。正如戰壕中仿佛還有游魂。

重要的陣地上立著石碑，記錄著這一爿彈丸之地的名目。這幾尺見方的土地，就可以成為一處關鍵的陣地，值得幾十人幾百人倒在上面，用肉身鋪筑戰友前進的道路。在崇山峻嶺之中作戰的士兵，每天面對的只有眼前光禿禿的山頭和遠方林木覆蓋卻完全陌生的山頭。只需要一個小時便可以攀登的松山主峰，被攻打了整整三個月，在每一個幾尺見方卻名目齊全的陣地上被爭奪，被鮮血染紅，被鋼鐵和黃銅打出重重彈坑，被不知名的士兵的身體覆蓋。站在苔痕覆蓋的20年的石碑旁邊能想象到這一切，因為這土地被炮彈燒得光禿，因為這周圍布滿了壕溝和堡壘，這痕跡仍然無比真實，是只有兩米遠的70年前的戰火。

戰役的結尾，我軍用十噸TNT炸藥把大松山的山頭炸平，粉碎了日軍自詡東方馬其諾防線的堅固地堡。如今彈坑還在，也覆蓋滿了植被，似乎大自然非常樂意代替人類接管這個本來沒有特別意義的山坡。彈坑的旁邊掛著照片，是戰役剛剛勝利時所照日軍地堡的殘骸。在此留影的以日軍和美國人居多，兵舍照片上的日本士兵都掛著笑容，滿心歡喜地以為自己的黃粱美夢能夠實現，結果自己卻葬身山中永不得返。有的日本兵在衣兜里珍藏著家人照片，照片上的東瀛女子端莊秀麗。只是我多少同胞的眷屬也是端莊秀麗的啊，她們深閨夢里的良人卻是連照片也沒有留下，連尸骨也沒有留下，連名字也沒有留下。

山下的大埡口村有座民辦的抗戰博物館，僅一間小屋，參觀費自愿，掛滿松山戰役的掛圖，櫥窗里均是從百姓手中收來的抗戰遺物。館主是當地農民，此館也為他一手創建。松山游客本就不多，自己建房收文物想必也是艱難的。館主見我們來很高興，用并不精通的普通話十分熱情地介紹他所知道的有關這場戰役的一切。山腳下還有人擺攤賣松山戰役的書籍，價格高昂，但都是外面找不到的書。我們買了兩本，攤主高興地說今天終于開張了。我看到攤角落還放著山上挖出來的六〇小鋼炮，心情復雜。這場慘烈戰役隨著時間緩緩的推移，血色被不斷沖淡，卻反而和當地人的生活融在了一起。當人長期生活在沉重之下，自己也會在沉重中獲得輕松的慰藉吧。

滇西的土地是紅色的，孕育著富有靈氣的山林和耕作于山間的勤勉的同胞。山的遠處是蒼莽的霧氣，讓山水成為一幅工麗的水墨丹青。這里的山注定不是平凡的，因為曾經的戰士今日的英靈還駐守在這里，他們從硝煙彌漫的血海中得到重生，他們永遠注視著這片用他們的生命換回的美麗土地，永遠凝視著這片美麗土地的安詳與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