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再喜
我十四歲那年初中畢業時,由于年少貪玩,沒有認真學習,未能如愿升入高中,整個暑假都是在渾渾噩噩中度過的。眼看就要開學了,一些同學已在準備進縣城就讀高中的行李,而從未知憂愁的我卻第一次陷入了從未有過的茫然。就在此時,我所在村子對面通往縣城的破舊公路也要準備拓寬和維修了。一些農民施工隊紛紛借住于我所在的村莊,其中就有年長我十余歲的表哥。在孤寂無聊之際,我同表哥提出跟他一起修公路的想法,他看著我還沒有發育完全的身體,猶豫一會之后,最終還是應允了。于是,在同學們滿懷期待,進入縣城求學的時候,而我卻加入了修理家鄉公路的農民施工隊,變成了一名少年打工仔。
在開工的第一天,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我,懷著一份好奇之心,扛著施工用的鋼釬和鐵錘,興高采烈地跟隨著表哥,在包工頭的帶領下來到了施工場地。我所在的小分隊由十五人組成,當時施工條件極為簡陋,要求憑著人工在兩個月之內完成五十米標段的道路拓寬和平整任務。當要動手開工時,我卻不知從何做起,也不知能做什么。包工頭分給我的任務是同另一名成年人一同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打炮眼,這份工作看似是體力活,實則有很多的技術要求。當一人揮著大鐵錘往下打到鋼釬時,不僅需要力氣,還需要用力平穩和準確,如果用力不穩就會影響效率,如果用力不準,就會將鐵錘砸向身下撐鋼釬之人的手上,后果不堪設想。而我由于沒有足夠力氣揮動大鐵錘,所以就只好幫人撐鋼釬,做好配合了,但這也不是一個簡單的力氣活,不僅需要大膽,不怕被鐵錘砸傷,還需要均勻地在炮眼里轉動鋼釬,并不時地將產生的石灰粉從中挖出,而我天生膽小,生怕鐵錘會砸到手上,所以每當上面的鐵錘向下揮動時,我就會本能地閉上眼睛,并且雙手也會不爭氣地發抖,自然也就無法勝任這項工作,還沒有干到一個小時就被撤換了。我新的工作是砸碎石,就是要將大塊的石頭用鐵錘砸成大小適中的石塊,此后,將其堆砌在一起,便于碎石機將之碾成更小石塊,以作填塞路基之用。這項工作除需要力氣外,更需要施工者的雙手能長滿老繭,在石塊上特別耐磨,否則就會隨時被石頭碰傷,乃至滲出血來,而我此時作為一名細皮嫩肉的少年,雖然已有點力氣,但也望之而生畏,沒干多久就已精疲力竭,但對于這艱苦的工作,我好于面子也只有不服輸地干下去。在下午收工時,手掌的細皮已被擦破多處,而自己還必須強顏歡笑,暗自將手放在口袋中,生怕傷口被人看到,以免遭到取笑。
在第二天早晨,我雖然非常勞累,本想放棄這份工作,但倔強的我還是不自覺地來到工地。我的主要工作依然是砸碎石,此時在原來的傷口上揮動鐵錘,敲打著石頭,經過反復振動和摩擦,更是痛疼難忍。這天傍晚臨近收工時,包工頭還給我分配了兩個炮眼的引線點火任務。對于這項工作,難度更大,點火者需要聽從整個工地上指揮長的命令,不能急也不能慢,太急可能違規點火在前,就會事先爆炸;相反,如果反應過于遲緩,點火時間落后于他人或者點火者跑得太慢,就可能被首先引爆的炮眼的飛石砸著,其后果非死即傷。因此,我如同身臨戰場,一心只想點好引線,雖然最后勉強完成了任務,但想起來都后怕,并為之付出了極大的代價。當時由于過度緊張,點火前忘記了收拾遺忘在施工現場的衣服,結果我自己平時最喜歡的那件白色“的確良”襯衫被飛上天空的石頭砸得盡是洞眼,如同機槍掃射一般,真是欲哭無淚。回到家里,也不敢將此事告知父母,晚上一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我心想要做好任何一件工作都是不容易呀,原來在學校讀書時,要取得好成績不容易,以致得過且過地走到了今天;而如今面對修公路這種看似簡單的工作,也須具備力量、勇氣和良好的心態等多種因素。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我開始自責沒有珍惜在校學習的機會,才陷入了這般田地,而對于未來,在一個少年的心中更是一片迷茫。
此后,在施工的過程中,我開始留意身邊來來往往的行人,他們有的是學弟學妹,他們洋溢著幸福的笑臉,無憂無慮地走向我原來所在的初中學校上學,我此時感到不用付出汗水甚至流血,就能安靜地坐在教室里學習并憧憬著美好的未來,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在身旁路過的行人中,有的甚至是我原來的同班同學,他們帶著幾分驕傲和自豪,離家到縣城讀高中,每當看到他們遠遠走來時,我就側身低頭,以免讓人見到我如今這番落魄的樣子。但有一次,我終于鼓足勇氣同一路過的同學輕聲打招呼時,而他卻對我視而不見,仿佛從來就不認識一般。這件事深深刺痛了我的自尊心,原來如此熟悉的同學在一個月之后,卻變成了陌生的路人。頓時感到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原來竟是如此的勢利,身份的不對等是不可能存在真正友情的。
在工地干了一段時間后,我的手上已長滿了老繭,力氣也大了許多,逐漸習慣了這里的環境,內心也開始麻木。但在后來的工作中,我更了解了這群農民打工仔的艱難。他們不但難以獲得尊重,而且還受到層層盤剝。我時常看到我們這一個大標段的一名工地指揮人員,路過此地從來都是盛氣凌人,幾乎沒有正眼瞧過我們這些打工仔,甚至對于包工頭的點頭哈腰也是愛理不理的。一次我陪同包工頭到工地指揮中心領取雷管和炸藥等施工物品,還帶去了兩條煙和兩瓶酒,原來是包工頭去“孝敬”這些工地指揮人員的,以免在工程檢查時遭遇無理要求。在回來的路上,從包工頭那里得知,這五十米路段承包權的獲得也是他通過賄賂得來的,還答應了以后工程結算時付給百分之二十的回扣。
兩個月過去了,公路修完了,各自回到了老家。在又經過一個月的期待后,我終于盼到了通知領工錢的這一天。領錢的地點是在十公里之外的表哥家中,當我在中午匆匆趕到時,發現大家平時友好的氣氛已蕩然不存,而是各自陰沉著臉,盤算著怎樣盡可能地使自己利益最大化。他們都從自己的角度來確定分配工錢的標準,有時相互爭吵得非常厲害,而在此場合,十四歲的我根本就沒有講話的資格,所以內心雖然焦急,但表面上還是裝著無所謂的樣子,干脆不管這件事,把我的權益委托給表哥了。夜幕剛剛落下,我就上床睡覺了。躺在床上,他們的吵鬧聲使在隔壁的我聽得真真切切。原來,包工頭提出一個分配的標準,提議給我每天計二分,而他自己計十二分,其他人員計十分,以此通過兩個月總的積分來分配工錢。表哥為我的計分太少而同包工頭據理力爭,甚至拍起了桌子。而此時的我雖然感到不公,卻沒有爭取的能力和勇氣,只能孤獨地躺在隔壁的床上屏住氣息,任憑眼淚流淌,逐漸打濕了枕巾。爭吵在繼續,而他們全然沒有想到隔壁有一個剛剛涉入社會的少年在感傷。心想一個成年人一天的工作量總不至于能超過我五個或者六個人吧,這顯然有失公平。原來人們在利益面前竟是如此地赤裸相爭,沒有半點憐憫之心。我為平時待我不薄而此時卻為一點利益而如此狠心的包工頭而氣憤,也為表哥念在親人的情分上給我爭取利益而心存感激,以至今天我對表哥當年的行為都銘刻在心并感恩有加。當然,結果可想而知,表哥雖力排眾議但畢竟涉及他人的利益,在每一個人都私欲膨脹的時候,自然寡不敵眾,在大家的投票中以高票通過了包工頭的提議。最后經核算,一分工值一角錢,因此我每天的工錢是兩角,兩個月共分得十二元。聽到這個數字,我這三個月的期待在瞬間便化成了一種深深的失望。
由于一個晚上的傷心流淚,本渴望得到工錢的我,在第二天當真正面對兩個月打工所得可憐的十二元現金時,心中已沒有了絲毫喜悅,表哥也覺得過意不去,又從他的工錢中給我增添了八元,湊成了二十元的整數。那天早晨,屋外下著大雪,雖然姑媽和表哥一再挽留,但我執意啟程回家,要趕快離開這令人心煩的地方。在回家的路途中,只見大雪飛揚,覆蓋著一個個山峰,白茫茫的一片,在寒風的吹拂下,心中甚是悲涼。蜿蜒于山間崎嶇的小路,已無法識別,辨認不了回家的路,于是我憑著方向的感覺,干脆率意而行,有幾次都鉆進了路旁的墳堆里,驚出一身冷汗,懷疑自己碰見了鬼,生怕回不了家。當時的那份恐懼、凄涼和絕望,現在想來還感到如同就在身受一般。路越走越難,而我的心中也越來越傷感,感慨工作的地位越是低下,勞動強度就越大,而獲得的報酬還越少,這世道真是沒有公平可言。在經歷了無數艱辛,踉踉蹌蹌終于回到家后,我將這六十天來浸透著汗水、淚水和鮮血的二十元現金全部交給了母親,自己一分也沒有留下,也不愿留下,免得看到這些錢又觸發感傷的情懷。而母親卻沒有覺察到我神色的變化,還非常高興,說我長大了,開始掙錢了。聽到這似乎是贊揚的話語,我卻有說不出的酸楚,是呀,這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冒著生命危險,用長滿老繭的雙手,在其人生中第一次掙到的錢。而事非經過不知難,這次修路打工的經歷,也給我真正上了一堂關于人生的大課,使我領悟了許多以前從未感受到的人生道理。我深感世道艱難,現實殘酷,因此必須乘著青春年少,以此為起點,再次拿起書本,走進學堂,并決意改變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