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在那一塵不染的醫院走廊上,西愿·格拉辛突然記起了日本禪宗大師固山一鞏那著名的遺偈:“來時空手,去時赤腳;一去一來,單重交拆。”這時已臨近他的下班時間,他有點累了,但精神還不錯。他最終在神經外科的病房外頭停下腳步,在心里又再默念了一遍這首偈語,在佛偈韻律之中再次集中精力。他整了整自己身上的衲衣,將眼鏡扶正,然后推開了病房的房門。
病房里是57歲的克萊奧。她的腦袋上纏著厚厚的繃帶,長發已由黑轉灰。幾個星期以前,她在洗衣服的時候突然昏倒,然后被送到了醫院,結果被診斷出,她腦子里有一個惡性神經膠質瘤,這是一種兇猛的腦癌,醫生說,她大概只剩下3個月的生命—如果做手術的話,大概還能多活9個月到1年。
克萊奧想放棄手術,但想到87歲的母親,又覺得于心不忍。她找上西愿,因為西愿是紐約冥想療法禪學中心培訓出來的禪師,他專門在醫院里從事姑息治療工作。西愿說,他的工作就是以病人的生活質量為目標,幫助他們將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個人目標和價值放在最優先的位置。“我在人最脆弱的時候與他們相遇,這時候會有各種各樣的危機,”西愿說,“我陪伴著他們走過這一段艱難的旅程,并非通過治療,而是聆聽、建議和讓他們認識到自己的力量、恐懼和他們人生的意義。”
像西愿這樣從事姑息治療工作的禪師,他們希望傳達一種與現有醫療體系不同的價值觀:療愈并不僅僅意味著拯救生命,而死亡也并不一定是失敗。
注:西愿·格拉辛英文是Seigan Glassing,因為Seigan并不屬于主流的西方名字,而且他又引用了日本禪宗固山一鞏的遺偈,因此遵日文譯法譯作西愿。
“當死亡到來的時候,你希望那是怎么樣的?”
這是加拿大阿爾伯塔大學教授堂娜·威爾森的“死亡問卷”中的一個問題,而結果顯示,有90%左右的人說自己希望死在家里、森林深處的棺材里甚至是海灘上,只有10%的人選擇了醫院或護理站。盡管她的調查對象只是阿爾伯塔省的居民,但世界上也有不少其他研究者進行過類似的調查,其結果大同小異:大多數人都希望能夠死在家里或自己感到舒服的地方,只有少部分人選擇醫院。
當83歲的露絲得知自己患上了胰腺癌后,她說,那感覺就像當頭一棒,“完全慌了神。”在最初的震驚過后,還伴隨著一種糟糕的熟悉感,因為五年前,露絲的兒子正是死于同樣的癌癥。她知道兒子受了多少苦,也知道多次的搶救之后,最后無可避免的死亡到來時,讓人多么筋疲力盡。
于是她選擇了另外一種方式。現在,她坐在自家起居室里,在丈夫的幫助下,每隔幾個小時服用一次止痛藥物。她斜躺在寬大的靠椅上,而她那銀色的鞋子就在透過窗戶灑下的陽光中閃閃發亮。“總有這么一天,你會知道你終究無法戰勝大自然。”她說,“但我希望能夠舒舒服服地死去,不要有太多痛苦,我就要求這么多。如果不太痛的話,我就能夠站起來走走,還能好好打扮一番,這樣我就不害怕了。”她停頓了一下,望向窗外:“反正,我就想盡可能地離醫院遠一點。”
于是,露絲的治療目標就不再是延續生命,而是盡可能地消除軀體疼痛、惡心和疲勞。姑息治療團隊為她量身定制了治療方案,并且會隨著癥狀的變化而調整方案,盡可能地維持她原來的日常生活,直到她生命的終點。“大多數醫生只會診病然后開藥,他們沒時間來討論你的生活,所以有姑息治療真是太好了。”她低下頭,盯著自己的手看了一會兒,“我兒子沒這個福氣,他一直到最后都非常痛苦。”
大多數美國人都沒這個福氣。美國姑息治療中心的數據顯示,盡管在平常調查的時候,多數美國人都說希望能夠在家里寧靜地死去,但事實上卻有80%的人死在病床或搶救室里。在專門從事姑息治療工作的護士凱西·蒙多涅多看來,這是因為現有醫療體系對于死亡有一個重要的觀念誤區:醫生大多都把死亡當作是一種失敗,慢慢地,病人及其家屬也都接受了這種觀點,導致如今很多治療只求延長生命,反而將生活質量跟舒適放在了其后。
更糟糕的是,由于許多醫生都將“放棄延續生命”與“放棄治療”畫上了等號,他們認為,讓姑息治療團隊接手病人,是一種“認輸”的行為,所以他們往往更愿意告訴病人“還有希望”。然而,從那些接受過姑息治療的病人跟家屬的反饋情況來看,他們都希望能夠在確診后的第一時間知道自己的病情,知道自己的生存時限。對此,蒙多涅多解釋說:“因為人們有權利知道自己病情的真實情況,這樣他們才能為未來做打算,才能來得及與重要的人進行重要的對話。”
《姑息治療期刊》在2010年刊出的數據指出,在全美所有身患絕癥的老人中,只有20%左右將自己的臨終愿望記入了他們的醫療記錄,更多的人則將選擇權留給了他們的家人。而這個時候也往往是家屬們最脆弱的時候,他們一方面感覺被孤立了,另一方面又覺得有義務要延續家人的生命,于是絕大多數家屬都會選擇繼續搶救。
西愿認為,現有醫療體系的另外一個問題,是醫生與病人之間的交流被打斷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醫患關系:“醫生們一直被教育說,他們要專業,要超然。我見過不少年輕醫生,他們在討論病人的時候都只用疾病的發展情況來指代,完全忘記了他們討論的是個活生生的人。”
對于病人和家屬來說,在生命即將到達盡頭的時候,日益增加的治療費用更加劇了痛苦。紐約西奈山醫學院的一項研究表明,盡管有25%的醫療保險資金被用于治療這些臨終病人,但是,在他們生命中的最后五年里,保險受益人平均還要為過度治療支付38688美元—在這個充滿悲痛的時刻,這筆費用實在高得過分了。
在過去六年中,姑息治療是發展最快的醫學實踐之一,它也越來越多地被病人、醫生和醫院所接納。
即使是不需要為金錢擔心的人,也依然會體驗到其他的精神疾病。這是因為,當一個人身患重病的時候,其肉體會受到痛苦的折磨,而其精神也會自然惡化。
74歲的厄休拉坐在病床上,一頁一頁地翻著相簿。她的肺癌已經進入了第二期,這時候又得了肺炎,這讓她的病情變得更復雜。反復的化療已經讓她的雙頰失去了色彩,但當西愿來到她的病房里,她卻開始激動地說個不停。
“每到晚上,我就會想到以前的事情,然后我就開始反復琢磨,就很難再睡著了。”
厄休拉再嫁的丈夫是個暴脾氣,經常毒打她的孩子,她說她很高興他最后死得很痛苦,而她也說自己永遠不會原諒他。西愿鼓勵她繼續探索自己的情緒:“你有權利感到憤怒……當你生氣的時候,你在擔心什么呢?……你一直憋著的話,又會發生什么呢?”在他的指引下,厄休拉說出了那些一直深藏在她心里的記憶和感情,最后,西愿將對話方向重新指引到她的孩子身上,并讓她看看,她的病床旁邊堆著的那些來自兒女及孫輩的問候卡跟鮮花。
這也是姑息治療的一部分,有點類似于心理咨詢師,但由于宗教的特殊性,所以神職人員有時候會有更直接的切入點接觸到患者的心靈。其中,像西愿這樣經過禪學訓練的禪師更有獨特的優勢。由于佛教注重身心靈合一,也講究過去和未來之間的關系,所以西愿在聽病人傾訴的同時,他著重幫助他們認清自己的痛苦,哪些是他們想要療愈的,哪些是過去被壓抑下來的,還有哪些是單純因為大限將至伴隨而來的痛苦,就此牽出他們的思緒、情感和內心的映射,他鼓勵病人去探索自己的內心并一一提出疑問。
“有時候要看清一件事,就得從不同角度來觀察,”他說,“疾病會讓七情六欲都浮上心頭,焦慮、恐懼跟孤獨等感覺會把人給壓得喘不過氣來,所以這個時候,只要我能夠讓他們將自己的感覺一點一點都說出來,然后讓他們覺得,我能夠理解他們的痛苦,這樣他們就會感覺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走在這條路上,而我的工作也就算完成了。”
在過去六年中,姑息治療是發展最快的醫學實踐之一,它也越來越多地被病人、醫生和醫院所接納。美國姑息治療中心的報告上說,全美所有病床數超過50的中大型醫院里,有63%已經迎來了屬于自己的姑息治療團隊。其中,宗教護理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2007年,克什·帕里·埃里森跟羅伯特·楚鐸·肯拜爾創建了紐約冥想療法禪學中心。從創立之初,他們就極為重視“通過禪學冥想去改善絕癥患者的姑息治療”這個項目,他們得到了“臨床宗教教育協會”的認可,培養出了許多像西愿這樣的臨床佛教護理人員。克什、楚鐸和西愿都是法名,他們自從出家后就開始使用這個名字。從2008年起,紐約冥想療法禪學中心培訓出來的禪師就開始入駐各家醫院。
然而發展中必定有爭議。在由《新英格蘭醫學雜志》主導的一項研究中,有醫生認為,倘若把姑息治療當作一種專門的醫學而納入醫療體系,會讓已經錯綜復雜的體系更加混亂,并讓主治醫生產生一種“去責任化”的錯覺,認為關懷病人的心理狀態已經不再是他們的責任,然而目前的姑息治療團隊人數遠不足以滿足需求,這就會成為一個大問題。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姑息治療為了減輕病人的痛苦,會加速死亡的過程。在現有的醫療體系中,進入姑息治療階段,會被形容為“放棄治療”。“但我們并沒有放棄治療,我們只是放棄以延長病人的生命為目標。”姑息治療高級護士弗蘭·海勒如是說。
在所有爭議之中,宗教護理是爭議聲音最大的,而禪學治療由于涉及東西方文化融合沖擊的問題,它比其他姑息療法也更容易引發爭議。
其支持者認為,禪師們鼓勵人們通過打坐冥想、呼吸練習和簡單的談話,把自己從壓力和痛苦中釋放出來,盡管這無法令絕癥患者找回健康,卻能夠讓他們的生活變得更輕松一些;而且,禪師們能夠將更多的時間花在與病人相處上,這是忙碌的醫護人員所做不到的。然而反對者卻說非藥物治療并不科學,他們懷疑,這很可能是醫院為了“奪回已經流走的病人”而耍的花招:“你可以接受化療,也可以換成針灸、按摩和氣功,這難道是合理的嗎?”
“這是一種常見的誤區,”姑息治療專家克雷格·布蘭德曼說,“姑息治療的本質是給病人對癥下藥,并按照病人的價值觀跟人生目標來制定治療方案,無論病人的價值觀和目標是什么。”事實上,根據《新英格蘭醫學雜志》在2010年發表的一項研究報告,由于絕癥患者在接受姑息治療后,其生活質量會得到提高,心情也更為愉快,于是到頭來,他們反而會比那些接受續命治療的病人活得更久。
而在西愿看來,身為禪師的他陪伴著病人走過最后的一程,是對死亡的尊重。他認為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而每個人都不同,每個人都會有屬于自己的故事結局。“倘若有人問我們,怎樣才算是理想的死亡,那么每個人可能都會有不一樣的回答,”他說,然而真正重要的是,死亡是一件莊嚴而又值得尊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