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治華
沒有理念和制度層面的根本變革,民生問題哪怕有再多的響亮口號和政策傾斜,始終不過是一個個“溫柔的陷阱”,而掉進“民生陷阱”的城市化和現代化,必然會遭遇曲折甚至是劫難。
與中國較早完成中央集權的大一統,權力都集中在中央和皇帝身上不同,歐洲在漫長的中世紀,教皇一直是權力中心。文藝復興和宗教革命使得權力從教皇神父向世俗的政治家和商人階層轉移。從14世紀到18世紀的漫長400年間,資本主義的萌芽和重商主義的盛行引發的資產階級革命和建立獨立、統一的民族國家的戰爭,使得歐洲許多國家在確立資本主義民主制度的同時,也誕生了荷蘭、德國、意大利等中央集權的民族國家。
在建立民族國家的同時,確立民主制度這一深刻變革(誠然不同國家的民主形式與程度有很大區別),使得不同國家的民生問題以近代史為界,有著本質上的不同。簡單地說,西方的民生問題是一種現代化進程中的現代民生。現代民生主要寄望于能爭取更多的民權,能以民主方式更多地參與政治決策和監督,所要解決的是工業化和城市化過程中不斷分化出來的多元主體的利益分配問題。
馬克思說:“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正因如此,才有了一波又一波的殖民地國家爭取獨立的民族革命,才有了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資本主義國家工人革命運動的高潮。但是,正如恩格斯晚年所言,資本主義制度在經歷了一次次的內外沖擊后,通過建立、完善股份制和社會福利制度,擴大民主,保障人權等變革,不但糾正了資本主義制度的缺陷,完成自我修復,而且通過制度設計的方式,從本質上解決了民生問題。因此,雖然“二戰”后爆發過多次經濟危機,但都沒有釀成大規模的工人暴動。嚴重如世界性金融危機所引發的華爾街抗議運動,抗議者并不是基于生計,而是基于華爾街銀行家攫取太多利益的不平等,更重要的是,抗議以和平的方式開始,以和平的方式結束。
中國是在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聲中被迫開始現代化進程的。因此,對從傳統民生向現代民生轉型的探索是在民族和民主革命的大背景下進行的。對這一問題研究最早、最深刻的,無疑是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在孫中山看來,民生問題從來不是一個獨立的問題,民生雖然是革命的終極目的,但必須建立在民族獨立、人民權利平等的基礎上。中國歷史幾經曲折,最終,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推翻了壓在中國人民頭上的“三座大山”,建立了新中國。但是,前三十年由于政治路線和經濟體制存在許多問題,并沒有很好地解決民生問題。20世紀80年代至今的改革開放,如果縱向比較,幾乎所有人都從中受益。但有兩個根本問題促使我們不得不再次思考從傳統民生向現代民生轉型的邏輯。
一是這種普遍受益,并不全部是改革所帶來的結果,還需要剔除技術進步和時代洪流挾持所帶來的一部分效應。或者反過來說,今后如果沒有能夠推動技術創新的體制變革,沒有順應時代潮流、自由開放的大環境,那么,這種全社會普遍受益的現象必將結束,取而代之的是窮者更窮、富者更富的“馬太效應”。二是雖然黨和政府不斷將民生問題提到“以人為本”、“建設和諧社會”的高度,并且每年的各種政策和計劃都在向民生傾斜,然而住房、教育、醫療卻成為改革年代的“三座大山”。如果再加上環境污染,民生問題竟然越解決越復雜,越重視越嚴重。現實中的悖論,更需要我們探究從傳統到現代轉型的邏輯。
《大國民生》一書是國務院參事、著名學者任玉嶺在多年來對社會與民生問題調研和思考的基礎上,從歷史和時代縱深,探索從傳統民生向現代民生轉型的內在邏輯。這個邏輯,有兩個層面:
第一個層面是民生問題在從農業文明向現代文明,從小農社會向城市化轉型這一歷史進程中如何轉變。這是民生外在形式上的轉變,這種轉變是看得見的,是社會形態從傳統向現代轉型的客觀表現形式之一。所以,以現代化為新舊民生分水嶺來審視民生,將民生問題放到現代化視野中來討論,是民生從傳統向現代轉型的應有之義。新中國成立至今的歷史,其內核是一部探索、實踐如何建立社會主義現代化事業的歷史。改革開放前三十年,由于國內外種種復雜的原因,政治因素主導著現代化進程;改革開放三十年,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基本路線指引下,經濟引領現代化。而未來三十年甚至更長的歷史時期,以社會建設為中心無疑成為現代化事業的必然選擇,而社會建設的基本起點無疑是民生。同時,中國仍將長期處于城市化階段,許多民生問題是在城市化進程中產生,而且仍將在未來的城市化進程中大量產生。因此,解決民生問題要以城市化為載體,在城市化這一動態運動中解決民生問題。
第二個層面是解決民生問題的根本理念。即如何從傳統圣王治下的“民本”向現代民主法治治下的“民權”轉型以及如何通過社會和政治、經濟制度層面的設計,在尊重經濟和社會發展的基本規律的前提下,將解決具體民生問題的權力逐漸交給市場,交給社會,而政府將主要的精力放到機制設計和監管上。而要完成這一轉型,不能簡單片面地批判權力的無邊界,也不能批判資本力量對民生的妨礙,而應尋求一種政府權力、社會權利與資本力量三者因力量均衡而自發地相互制約的秩序。這是走出以往政策和口號上不斷向民生傾斜而民生問題在事實上卻越來越多、越來越嚴峻這一民生悖論的基本邏輯。這既是改革開放三十年最基本的經驗教訓,也是未來三十年現代化建設以社會建設為核心的應有之義。
在“中等收入陷阱”越來越引起政府和學界關注的今天,其實,“民生陷阱”更值得警惕。因為一旦掉進“民生陷阱”,結果必然是陷入“中等收入陷阱”。何為“民生陷阱”?這是一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但是最可怕的無疑是在沒有搞清楚從傳統民生向現代民生轉型的基本邏輯的情況下,在民眾沒有基本的權利與制度保障的前提下,打著“民生”的旗號,置社會和市場規律于不顧的“民生運動”。其結果必然是解決了小問題和眼前問題,卻制造了大問題和長遠的問題。遺憾的是,這正是我們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事情。
從傳統民生向現代民生轉型的兩個層面,一個是外在形式和具體載體的層面,一個是內在理念和制度層面。前者是基于人類社會文明形態的不可逆以及中國現代化歷史進程的必然選擇,而后者則是從根本上解決民生問題的基本保證。沒有理念和制度層面的根本變革,民生問題哪怕有再多的響亮口號和政策傾斜,始終不過是一個個“溫柔的陷阱”,而掉進“民生陷阱”的城市化和現代化,必然會遭遇曲折甚至是劫難。而《大國民生》描繪的民生前景所基于的戰略理念,正是探索從傳統民生向現代民生轉型的邏輯出發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