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誰來證明,他們的友誼無堅不摧
從小就沒有人喜歡跟喬寞玩。
那真是幼稚且不服輸的年齡,最受歡迎的女同學隨口一句話就像甩出一面大旗,能號召班上所有的女同學結隊在操場上玩丟手絹的游戲。她們刻意將手絹放在“旗主”的身后,不被追上而一起鼓掌看著她唱歌,跳舞,背唐詩。
這總是能吸引滿操場的男生遠遠地駐足觀看,那時他們還偶爾流著鼻涕,衣服袖口是“白加黑”的過渡色,還沒有學著打籃球,也不會夸張地吹口哨來顯擺自己。可是怎樣拼命鼓掌來向整個班級的女孩子示好,結成同盟,卻是男生們心知肚明的事。因為最受歡迎的女孩子指著喬寞像居高臨下的公主發號施令,都不許跟喬寞玩,她的“三瓣嘴”會傳染。
所以即使喬寞會變著花樣跳皮筋,當她的隊友能看著她一口氣連跳八級,帶著你輕而易舉地過關斬將,永遠都不會讓帶著膠水的白紙條貼滿臉龐,所有的小姑娘還是像躲瘟神一樣逃之夭夭。
即使喬寞總是全班口算最快的學生,她每一次脫口而出,數學老師喜滋滋地寫出答案后,男生們還是很不服氣地搖搖頭,唏噓一片。
于是原本討厭男生流鼻涕的女生和厭惡女生愛哭泣的男生團結一致,他們同仇敵愾地拒絕喬寞參加任何活動。喬寞是他們的友誼無堅不摧的最好證明。
那時她正年輕,長發水直,盤一個發髻在腦后才顯少婦的成熟,卻也是纖弱蒼白的。喬寞在放學后撲到她的懷里哭得說不出一句話,她卻摸著喬寞的腦袋,委屈得紅了眼眶。
二、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
喬寞在她懷里一次又一次哭過后,她依然不像其他母親扭著大臀,扯著嗓門,風風火火地闖到學校替孩子出頭。善良的喬寞也不是蒙蒙奇,她沒有勇氣一直咧著嘴對每一個人微笑。當身邊的小伙伴以強硬的態度再三拒絕后,喬寞終于背過身遠遠走開。她的粉紅色的蕾絲花邊的泡泡裙在風中鼓滿,像一只受傷的小蝴蝶棲息在一邊。
年幼時的情誼尚未涉及利益和交換,但因此而圍起的城墻卻也是固若金湯。喬寞開始聽她的話,好好讀書。
在每一個休息的大課間和長達45分鐘的活動課上,喬寞一個人坐在寬大的教室。她把頭埋得很低,厚重的劉海遮住了額頭,只留一雙眼睛在自己的世界里滴溜滴溜地轉:做大本大本的習題集,看一本又一本小說,背大段的文章和成篇的詩詞。這樣長久的沉默和一個人閉關修煉式的努力,直接反饋的結果是喬寞昂揚向上的成績,以迎春花的姿態蓬勃招展在兩千人的學校。
那時喬寞已經出落得高挑,一頭細軟的長發規規矩矩地扎成馬尾,露出白皙的臉龐和小巧干凈的耳朵,身上越來越多的顯出她的樣子,神情和體態。也許是同齡的男生們也在慢慢長大,他們不再相信“三瓣嘴”會傳染,也不再惡狠狠地拒絕喬寞參加任何活動,卻也不會殷勤地邀請。女孩子們終于拉下臉,在熄燈后的宿舍里赤腳從上鋪爬下,她們拿著明天要交的作業或者要檢查的練習冊,搖著早已躺下的喬寞,“幫幫忙了,喬寞!”
再也沒有人跟在“旗主”身后,大大咧咧地將喬寞的名字喊成“三瓣嘴”,雖然實際上它有一個醫學術語:兔唇。以往每每聽到“三瓣嘴”的喊聲或者看到有關兔唇的新聞,喬寞就像被人兜頭澆下一盆涼水,冷到心底。喬寞會盯著她忙碌的身影出神,高瘦的個子透著嬌俏,齊腰的長發柔順服帖,說話時小嘴唇微微張啟,唇紅齒白。喬寞伸手摸摸自己的嘴唇,裂開的口子歷久彌新。她的模子怎么能刻出這樣的女兒?
那個小時候被大家前呼后擁,一圈一圈追著丟手絹的“旗主”女生,在一次模擬考試結束后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旗主”和喬寞都無比清楚地知道,模擬考試成績出來以后,“旗主”將被勸其轉學,從重點高中轉入三流職高。
坐在“旗主”左側的喬寞垂下了卷子,不過是想讓她的成績高一點,再高一點,哪怕是作弊抄襲的成績,能蒙混過學校的及格線也是好的。在成長的歲月里,越來越多的女孩子駕著青春的南瓜馬車脫胎換骨,雖然當初站在人群中能歌善舞的小姑娘早已湮沒在平凡的美麗中,而喬寞依然是最不可能變為公主的灰姑娘。
愛爾蘭詩人濟慈說,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刻,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
三、卑微,是最后一根稻草
她來北京看喬寞,在一所高等學府。她說,喬寞是她的驕傲。
她像劉姥姥進大觀園,除了什么都新奇之外還眼尖手快地看到了女孩子們的日用品,指給喬寞,“回頭,我也給你買……”,同宿舍的女孩子們笑著別過頭去,客氣地拉出椅子請她坐,她實實在在的放下敦實的身體,像年齡漸長的婦女。
她也著實像步入中年的人,那頭烏黑的長發不知什么時候早已剪短,頭上的白發略隱略現。長期的勞作早已使她沒有當初高瘦的輕盈,微微發福的身體顯得笨拙。她心滿意足地打量著一切,不像同宿舍的來自一線城市的女孩子的母親們,踩著細細的高跟鞋,化雍容得體的淡妝,提精致的皮包,關心地問,宿舍的熱水器好用嗎,冬天的空調吹得暖和嗎,新買給你的睫毛膏用得MV5dLL+3L9cxxOy402NG1A==習慣嗎?
系花和喬寞住一間宿舍。五年的芭蕾舞底子讓系花的腰肢纖細,走路都是與眾不同的輕盈。系花鋪一套紫羅蘭圖案的床單,淡雅的紫羅蘭花一朵朵鋪滿,多褶的零碎花瓣勻勻地綴在四角。系花每天早晨疊好被子鋪好床單都會去跳一會芭蕾,認真踏實,除去對喬寞的不喜歡,應該是喬寞打滿分的好姑娘。她不喜歡喬寞的理由很客觀也很牽強:無法忍受喬寞的兔唇,這樣的人拿專業第一的成績連帶著讓整個院系都心驚膽戰。
她是那樣小心翼翼地將手放在紫羅蘭的圖案上,系花正好推門而入,沉下了臉,撲扇著長長的睫毛一聲不響地撫平床單。她像不知趣的孩子接著說,“這圖案真好看,姑娘你從哪里買的?”
不等系花回答,喬寞拉著她的手快步走出宿舍。多年前喬寞在她的懷里哭著不肯說出為什么,多年后喬寞依然不愿講出那些可有可無的傷害。專業第一的驕人成績,是喬寞負重前行的唯一立足,可是她不經意展現出的卑微,是壓給喬寞的最后一根稻草。
雖然喬寞清楚,那是給與女兒的不甘人后的,最誠懇的母愛。
四、我是你刻畫的,年輕時的模樣
六歲的時候,喬寞每一天都哭著從學校回來,一頭扎進她的懷里,卻不說為什么。那時她把喬寞抱得很緊,眼淚一滴一滴滴在喬寞的臉上。她是優雅的漂亮的女人,在北方也穿長長的旗袍,有黑亮的發髻,白皙的臉龐。大家都說她讀過很多書,知書達理。喬寞從未聽過那樣的夸獎,忽然舍不得讓她為自己去教訓一幫毛孩子。
十歲的時候,喬寞站在自家鏡子前,窗外陽光燦爛,鳥兒就站在窗臺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喬寞用力捏緊唇上的裂縫,一股腦地擠膠水,喬寞以為,萬能的膠水是可以黏住嘴上的裂縫。
那時她忙著做生意,出早點攤,穿肥胖的圍裙,在巷口賣煎餅果子,每一天都是油煙味和嗆人的蔥蒜味。她的頭發不再發亮,干枯的像把草,她收起了那些合身的旗袍,穿平底鞋,手腳麻利地跑來跑去。她不再抱喬寞,而是每天在昏黃的燈光下,數大把大把油膩的零鈔,嘴里吧嗒有聲:喬寞,我要給你賺大把大把的錢。
喬寞在醫院清洗干凈膠水被她摁著出來,門前馬路車流熙攘,喬寞抬頭問她,“你為我賺大把大把的錢,有什么用?”她第一次動手,打了喬寞一巴掌,哭的人卻不是喬寞。兔唇的最佳治療時期是出生后三到六個月,她沒有那么多的錢,喬寞這一生都將是她的遺憾。
她也把自己的歲月早早地交代給生活,逝去的青春在臉上留下一道道皺紋,喬寞卻覺得她依然美麗如初,晃著她的胳膊,您放下,我會好好愛自己。
因為喬寞知道,每一個女兒都是母親的前世今生,一步一步的成長,眼里眉間是她昨日的翻版,那是母親年輕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