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霧一葉

關彧

早上收到一封來自家鄉的快遞，打開是一包茶葉，正是家鄉的南岳云霧茶，中間一頁紙上有兩行娟秀的字：一口心緒就沉靜了，又一口就忘了浮華，再一口你便想歸家。一口滿是牽掛，又一口滿是回憶和淚下，再一口心已倦了，一切淡然吧。落款兩個字：商飲。

剎那沉浮，望著杯中飄蕩的茶葉，坐在沙發上發了條短信：“清明雨前茶，谷雨情人霜。品嘗好友的香茗之余，望君攜妻兒同來我家做客！”

一口飲入，云霧茶入口淡雅清甜，或許正是在高寒清冷、云海霧繞的南岳衡山中才造就了如此神韻的味覺。他一直覺得自己不是個會喝茶的人，因為會喝茶的人都有自己的茶具與泡茶的手法，而他卻只是單純地喜歡品味茶水在舌尖上紛亂雜陳的滋味，至于茶具器皿與工藝，倒不是很在乎。

情之流澤，化為思緒。茶與水的融合，帶來的感受不僅僅是色澤上的改變，更是一種內涵的交融。有人說，茶為圣物，乃是天地山水靈氣所聚。這個說法或許帶有太過濃重的道家思想，但不得不說，之于人生，天地間的萬事萬物，任何人都應當懷著一顆虔誠的心去品讀、去融入，這其中也包括茶。

這包茶是商飲自己種的，每年的清明到谷雨之間，都能收到他的茶。這是這位老友送來的最大贈賜。“這次回家我便不會再走了，我想好了，我要在家種點田，每年自己或者請人一起耕種，茶、瓜、稻米，我都會種上一些，等到豐收的時候，我便封上一個數斤重的封包，捎給每一個我的朋友！”這是五年前與他一起去南岳還愿的時候，他說過的話。他也做到了，一個商海沉浮、身家早已超千萬的商人，此時卻學起了“種茶南山下”的生活。

精神的貧乏遠比物質的貧乏更可怕，這是商飲最為推崇的一點，正也解釋了他為何如此愛茶一樣。可能喜歡茶道的人大多是有古人情懷的吧，茶在水中沉浮，葉如劍旗，同時也是在著墨杯中的江山。一飲，則榮辱功名在其味。一品，則盛衰沉浮于其中。剩下的，便是自己回味之余的冥想與思考了。或許，我們可以領略到歡笑與淚水的過往。或許，可以回味到某一瞬間無法割舍的情懷。更甚者，可以思考未來還有多少漫長而崎嶇的路要走。

又一口便忘了浮華，閉上眼睛，卻發現腦海中放不下的事情太多太多，工作與生活上的點滴瑣碎慢慢又充斥在腦海中，漸漸地桎梏著思維。放下茶杯，不禁感嘆，我已經太久沒有試過用最恬靜的心情去放空自己了。以茶為引，試著讓自己放下堆積在身上的包袱，試著將所有的煩惱都從腦海中清掃出去。可惜，沉默了良久，最終仍然是無法徹底地“忘了浮華”。這也是自己與商飲的最大差別吧。放不下的，太多太多。

再一口，便想歸家。故鄉的茶，便是家的味道。商飲親自種的茶，不僅是家的味道融入在其中，更重要的便是其中的一種古人情懷。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里，精神的富足遠比物質的富足更能讓人快樂，一如這位在商海沉浮良久的老友，一如這眼前空氣中彌漫的濃郁茶香。“君是南山遺愛守，我為劍外思歸客。”這是蘇子那永遠無法復制的情懷，也正是此刻這杯茶帶來的心緒。不是隨時間淡化了記憶，讓人忘記了最好的朋友；也不是因為山水迢迢，阻隔了回家的路途，而只是因為自己對親人的眷戀，已經漸漸被城市中的喧囂與聒噪慢慢稀釋了。而此刻，這杯清茶，帶來久違的安靜。

茶水已微冷，加了點熱水，杯里的茶葉瞬間涌動起來，而內心也同樣涌上了更多的回憶。一口滿是牽掛，故鄉家門前的桑葉曾經喂飽過童年里所有的春蠶，禹王城峽谷中的茶園則翠綠了此刻所有的念想。鄉笛清音，每當故鄉還躺在晨曦中，田間阡陌上已經有了開始勞動的人們，沿河的桑洲不斷有飛鳥經過，木船也隨著馬達的轟鳴聲漸漸遠航。看著杯中的沉淀，卻早已化作對家的思念。

良久，手機滴滴地傳來了一聲短信聲，收到的回信卻是：“住不慣高樓大廈，受不了冷氣空調，要想見老友，還請領導你來這田埂阡陌上，這里有山泉瓜果解渴，竹舍茅屋避暑，更重要的是，這里有一壺家的味道盼與君共飲！”

看著一如既往犀利而風趣的商飲回話，低頭搖搖手中橙黃明亮的茶湯。好一句又一口滿是回憶和淚下。小時候總以為最要好的朋友會一直陪你追蜻蜒，抓青蛙，一起爬山、一起嬉笑、一起放學。總以為自己的想法長大以后一定都能實現。總以為長大了就不會被父母責罰，可以開心地去做每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總以為在自己的世界，自己是唯一的國王。茶香彌漫，一笛鄉音從耳畔掠過，只是數年的時光，當年那夕陽下的山巒，早已沒有那群少年們的身影了。漸漸地，童年隨著求學的步伐，只把回憶留在了故鄉。

在社會沉浮許久，才漸漸體會到這杯中的苦澀。并不是長大了就一定會快樂，也不是長大了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更多的是，當年滿心歡樂的希望，在如今被打壓而變得那么遙不可及。才發現，自己的王國，早已經只有為數不多的國土與臣民了。一杯新葉，醉人人生。再飲一口，此時卻早已經沒有苦澀的感覺，只覺得清淡而微甜。窗外微雨如酥，街角慢慢暗淡下來，幾縷霓虹閃過。心想，當年那些懷藏無限希望的發小們，如今又在哪一座城市的方寸之地中掌控著自己的天下。見慣了雨腳如線的畫面，卻仍然會在不經意間浮現出一場離別的場景。回頭想想，在自己收獲成功喜悅之余，身邊早已經沒有幾個熟悉的身影。多少朝辭白帝，夕未歸鄉的征途？想只有這一份家的味道才能將所有的情懷都在這一股濃郁的茶香中得到最大程度的舒緩吧。

看著再次喝了過半的茶水，色澤已經極為濃郁橙黃。這個積累沉淀的過程，在我看來，更像是對人生過往的一個總結。它是生于高寒之地的一片樹葉，因為山水日月的浸染，便有了這酸甜苦澀的融合。比之于茶，人又何嘗不是如此？風雨數十載的歲月洗禮，酸甜苦辣的人生百態經歷，不也造就了不同人的一生嗎？而這一切，相似得讓我都深感不安，仿佛飲茶者享受茶的味道之余更是在對自身的一種洗滌。

按捺不住此刻的念想，拿起手機又給商飲發了一條短信，他喜歡作詩詞，為了酬謝他此次贈茶，便投其所好，心中稍微醞釀了一下平仄與韻腳，草草地寫了這首《鷓鴣天·若有茶》：“逐馬鮮衣歸吾家，鄉郭旗展望天涯。行云刁斗清明處，富貴功名似鏡花。春韭后，一壺茶，閑拾落木煮雞鴨。待得夏雨雷波起，滿耳琴音和野蛙。”

很快，商飲就回了兩個字：恭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