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醒民
權威(authority)和權威主義(authoritarianism)本來主要是一個政治學術語,學人借用它來描述科學、特別是作為社會建制的科學中的某種現象——科學權威現象。“科學權威”術語的出現,無形中肯定科學中存在權威或科學具有權威主義的成分。確實,科學權威的存在是一個歷史的和現實的事實。巴恩斯等表明:“在現代世界中,科學職業擁有絕對的認知權威。事實上,在確認為‘科學’或指定為‘科學’的任何地方,科學都會被描述為某種特別值得信賴、特別可靠的東西。對于個體的科學家而言,這種權威當然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在這種權威的持續存在中,個體科學家獲得他們的既得利益。為了避免任何可能對科學榮譽的背離的入侵,為了驅逐任何產生于科學內部的潛在的有損于科學名譽的不體面行為,這些權威被認可作為維護現存科學疆界的警察。”因此,誠如吉林所說:“在現代西方社會,沒有幾個人會懷疑科學具有顯著的認知權威。誠如巴恩斯等人所說:‘科學幾乎是認知權威的源泉,被廣泛作為自然詮釋者而相信和信賴的人需要來自科學共同體的許可證。’”
科學權威被分成不同的類別,科學權威也具有自己的特征。在這個問題上,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依我之見,科學權威有兩重涵義:一是科學理論和科學方法本身由于其客觀性和普適性而具有的“科學的權威”,另一個是由于科學家本人的偉大貢獻和崇高威望而形成的“科學家的權威”。這兩種權威往往交織在一起,難以截然割裂;在德高望重的科學天才那里,則往往集雙重科學權威于一身。
雷德納認為,三種基本的權威形式必定在各種程度上能在所有學科中找到,無論是科學還是人文學科:正式職業權威、學院精英權威和庇護權威。正式職業權威從官方組織的位置和任命獲得它的合法合理性,它在部門和學科以及在巨型大學研究中作為一個整體的復雜機構構成等級學術秩序。學院精英權威是學科統治集團的比較非正式的權威,它構成相互交流的參與者的“無形學院”,參與者有名義上的資格和科學的貴族統治的關系。這樣的精英被稱做機構、等級制度、名望組織等。典型地,是由“杰出年輕人”和“灰白頭發的名人”集體決定學科前進的道路。庇護權威是具有某種高名望和地位的個人權威,它被要求通過個人判斷而運用權威、權勢和特權。科學權威基本上屬于M.韋伯所謂的三種類型的權威——來自理性和法律的合理合法權威,來自傳統的傳統權威,來自個人具有的某些特殊品質的超凡權威——中的第一種和第三種,即由科學或科學家的認知理性形成的理性權威和由其特殊品質形成的超凡權威。這種理性權威和超凡權威主要是由科學認知的客觀性和真理性、科學的巨大物質功能和精神功能承載的,或者是由科學家的非凡能力、卓越貢獻、優秀德行和崇高威望支撐的。科學這種理性權威和超凡權威,主要以認知權威的形態表現出來。
科學權威起作用的范圍固然是有限的(比如“沒有擴展到道德領域”),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它在公共領域無所作為。萊維特在充分肯定科學的認知權威的基礎上,甚至聲稱:“科學是人類經驗的一個領域,總體上說,它在認識論上獲得巨大的、絕對的成功。在這一點,用不著羞澀和缺乏自信。它就同任何其他歷史一樣,是一個絕對的事實。科學是我們唯一明確的鼓舞人心的模式,告訴我們證據如何搜集和權衡,理論如何被提出、驗證,以及在需要的時候如何進行修改甚至駁斥。科學是一種人類實踐,當它的主張得到內部邏輯的確認之后,它有權直面所有的競爭對手,并單獨成為公眾關注的無數領域中決策的實際基礎。”也許正因為科學權威在公共領域出現并發揮作用,使得雷德納把它和政治權威平行看待,盡管他也申明這并不是否定科學的認知規范。但是,不管怎樣,與政治權威相比,科學權威畢竟具有自己獨特的特征。塔利斯一語中的:“科學相對地不受頭頭約束和自我宣布為合法的權威——這些權威描繪學術之內和之外許多人類活動的特征——的束縛。在科學中存在天才人物,但是他們并未因而獲得超越于他們的實際成就之外的權威:他們的理論像任何其他人的理論一樣受到檢驗,他們的實驗結果像任何其他人的實驗結果一樣受到核查。”
在這里我們重申,科學權威并不等同于權力,更不擁有絕對的權力。科爾兄弟在說明權威與權力的差異時,引用了韋伯的話:“權力行使者處于無視反抗力量而推行它自己意志的可能性,無論這種可能性的基礎是什么。”權威就不完全一樣。他們指出:“權威的本質和它的有效作用在于被統治者的接受。在科學中,權威是社會的合法權力,去決定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權威的影響僅僅限于服從權威的人。”
科學權威是可以得到辯護的。萊維特也許是為科學權威辯護最得力的一位干將。他洞察到:“科學的權威性在很大程度上來自人們的這一斷言:科學具有‘公開的’特性。理論和發現是公開發表和討論的,而且可以為任何有能力的研究者批評和確認。科學文獻的開放性是這個職業最神圣的信條之一,在一些官僚機構、政府和公司,因為這樣的或那樣的原因,在試圖保密或禁止公開發表的情況下,這一信條得到極其成功的捍衛。”他對科學權威的屬性也有明晰的認識:“科學則意味著,即使是深深確立于人們心目中的權威,也應當受到審查和重新評價,并且必須服從邏輯和證據的限制。”
不用說,科學權威運用不當或缺乏節制也會產生消極影響。齊曼也對科學權威的負面影響有所揭露:“他們所產生的真正影響是:由于設想的智力上的重要地位,是具有超凡能力的領袖;通過工作和獎賞的恩賜,是家長式的人物;通過無數的委員會、理事會、編輯部和專門小組,是專斷的寡頭。在他們的獨立的專業中居領先地位,在他們的各種無形學院的領導圈子里起支配作用,在他們自己的學術活動范圍內獨斷獨行,他們果然在一個國家中構成沒有議會或國王的有產的貴族統治。”他告誡人們:“必須記住科學中的‘權威’具有兩重性。記住他的忠告總是明智的,不動腦筋地追隨他則是愚蠢的。保護有希望的人才的權力很容易被奉承敗壞,很遺憾,對于某個人的工作給予公共承認的報償竟助長極度的虛榮。權威的這些不良功能能夠依靠共同體內部公開的、充分的討論和精英人物內部的個人競爭而制止。但是,當這些制止無效時,便沒有什么去阻礙這個最高地位的階層把自身強化為一種自動終身持續的、惟我獨尊的常設機制。這種情況無論是否實際發生,從科學社會學來說,都是值得認真思考的問題。”盡管如此,這并不構成反對和取締科學權威存在的充足理由。
綜上所述,可以說科學權威一般是在科學之內自然而然形成的。在科學活動和科學建制中自發形成的科學權威,對于推動理論進展、指引研究方向、進行科學評價、樹立科學形象、爭取社會支持,能發揮核心作用。在科學之外,科學權威對于某些社會評估和決策,也能提供知識背景和公正證據。對于這樣的科學權威,我們應該肯定它的存在意義并且尊重它。但是,人為地大樹特樹的科學權威,或者濫用科學權威,則會對科學產生致命性的打擊。在這里,我們倒是要記住培根的一句名言:“真理是時間的女兒,而不是權威的女兒。”斯維爾斯基的一席話也具有啟發意義和震撼力:“在把科學真理當做最高標準的地方,在不同學派和流派開展創造性爭鳴的地方,在提倡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的地方,既不會有什么‘國王’,也不會有‘國王’擬想的‘國王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