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興培
中國社會因巨大的社會變遷正步入的風險社會,面對嚴重的犯罪形勢,于是乎“從重、從快、從嚴”就成了相當一段時期的刑事政策選擇,而即使為學界盡情贊頌的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也不過是對過去“從重、從快、從嚴”這一基本刑事對策的微調。其實,真正起釜底抽薪作用的應當是如何有效地防止犯罪的大量發生。
在中國的刑事法學領域,有一個十分顯見且已不為人所怪的奇特現象,即刑法學與犯罪學是作為兩個雖有一定聯系卻又是相對獨立的學科存在于法學領域之中的。由于在曾經的國家意識形態觀念中,刑法就是鎮壓之法,刑事法學就是關于鎮壓之說,對犯罪的研究就是研究對犯罪如何進行鎮壓和懲罰。而犯罪學主要的一個內容是研究犯罪原因,刑法學與犯罪學根本不可以分家,兩者都屬于刑事法學的范疇,須臾不可分離。
中國社會和中國法學界存在一個嚴重的思維邏輯錯誤,即在認識和對待犯罪問題,不是首先去尋找和發現犯罪的真正原因,以此來努力消除大規模犯罪的社會原因,而是在犯罪發生之時或發生之后例行嚴厲的打擊。我們應當要承認,在一系列原因中,由于沒有繁榮和深入的犯罪學研究,由于沒有對我國整體犯罪有一個深刻的認識,整個社會政治評估至今沒有建立一個有效的制度檢疫機制、風險預警機制和犯罪預防機制,因而很多的問題被掩蓋、被忽視;而這一原因又與刑事理論研究方面至今沒有形成的研究犯罪原因和預防為主的刑事法學,在社會實踐方面至今沒有建立犯罪預防體系有著很大關系。
因此,建立一個綜合的、系統的、能夠使傳統的刑法學和一個強盛和繁榮的犯罪學聯動、并以認識犯罪、預防犯罪為首要內容的刑事犯罪法學已是刻不容緩的學界任務和國家大事了。
在今天的中國,刑事法學研究過分看重對刑事律法的關照,已經給中國社會與法學界帶來了負面的效果。
過分看重刑事律法的作用,使得嚴刑峻法必然成為一種社會的優先選擇。在今天的中國,說嚴刑峻法是一種社會的常見現象并不為過。長達數三十多年的刑事立法的不斷擴張和同樣長達三十多年在刑事司法過程中奉行的“從重、從快、從嚴”的刑事政策應當說是一個很有力的注腳。但一味的嚴刑峻法,也會產生疲勞現象,從而使刑法的效用明顯失靈。“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過分看重刑事律法的作用,容易掩蓋社會矛盾忽視了社會改革。對于引發犯罪的屬于社會普遍性的原因應當要通過制度改革或者完善社會政策加以控制,僅僅依靠刑法來解決犯罪問題,是一個社會不負責任的表現,也是對人的基本權利的不尊重。同樣,一個不關心犯罪原因、并努力消除這種犯罪原因的刑法學是沒有出息、是不負責任的刑法學。因此,只有將刑事律法學置于包括犯罪學在內的整個刑事法學之中。懲罰任何一種犯罪的過程中,必須及時關注產生這一犯罪的社會原因與個體原因。關注犯罪原因,就必然要關注社會的某些弊端,這對于社會制度的改革也是大有益處的。犯罪的大量發生實際上就是向人們發出一個信號,這個社會出了問題。在一個總體通過暴力維持社會穩定的國家里,社會管理者階層可以至今依然陶醉在自我欣賞之中,但也會貽誤治理犯罪原因的社會良機。
過分看重刑事律法學的作用,必然導致法學學科發展的不平衡。在今天的中國,由于過分看重刑事律法學的作用,由此帶來的社會與學術的消極效果已經明顯地反映出來了。對犯罪現象研究的后備力量嚴重不足,以致對于眾多和嚴重的犯罪時至今日仍不知其原因何在,有一種“盲人騎瞎馬”的感覺。而為什么這么多的社會成員前赴后繼,即使赴湯蹈火也要以身試法實施犯罪,其根本的原因是什么卻語焉不詳。因此,調整我國刑事法學的基本任務,把研究和關注的重點從對具體犯罪的認定與懲罰上轉移到對整體犯罪的原因研究和犯罪預防上,是一個刑事法理論的應有選擇。也許,研究犯罪,多少會觸摸到社會灰暗之處。但對于一個想恢復健康的病人來說,不應該諱疾忌醫,只有發現病灶所在,才能下藥祛病。
馬克思曾指出:“哲學家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造世界。”對于那些已經走出歷史困境的國家和民族而言,通過改造世界的方法已經改變了過分看重刑法、消除了嚴刑峻法的歷史痕跡固然是值得額手稱慶,但對于中國這個依然受歷史影響較深同時又由于現實的選擇錯誤依然過分看重嚴刑峻法的國度而言,我們仍然不能忽視,只有預先深刻地了解這一歷史和現實現象的原因,才能有效地改造社會這一實踐進程所具有的價值取向。如果我們不從原因深處進行考察和憂慮,恐怕我們還沒有也不會真正地走出這一歷史的陰影,因而,還不能全身心地去改造我們的社會政策以迎接公平社會和平和寬容的輕刑時代的到來,并以此去建設和迎接一個美麗與和諧的新時代。
中國社會正步入風險社會,面對嚴重的犯罪形勢,“從重、從快、從嚴”成了相當一段時期的刑事政策選擇。其實,真正起釜底抽薪作用的應當是如何有效地防止犯罪的大量發生。
犯罪學與刑法學本為一家,既本為一家,何以分離?中國社會何以在實踐中如此喜好嚴刑峻法,在理論上如此看重刑法學,有著其深刻的原因。一是深受中國傳統重刑輕民法文化浸淫、統治需要靠強力壓服觀念影響的歷史原因。二是刻意強調犯罪的社會意識形態作用、不愿觸及犯罪根本原因的觀念影響。三是刑法學的研究技術過分師從德日、忽視刑事法學對社會檢疫作用是一個重要的學術原因。
知其原因者,必要重視其原因;重視其原因者,須改造其原因。在犯罪現象身上,集中體現了當代社會的縮影。因此對犯罪的懲罰畢竟是事后的社會反映。一個聰明的社會應當將犯罪消滅在萌芽之中。在刑事犯罪法學整體相互聯動的進程中,調整我國刑事法學的基本任務,把社會應當將對犯罪反應的重心不斷前移,把研究和關注的重點從對具體犯罪的認定與懲罰上轉移到對整體犯罪的原因研究和對犯罪的預防上,是一個時代發展的重要任務。由此,刑法學與犯罪學整合歸一就呈現出必然的趨勢,因此有必要從思想觀念上予以高度重視。
將犯罪學與刑法學高度結合在一起,使得整個刑事法學對犯罪及犯罪原因的研究與整個社會更好地關注犯罪原因的生長條件和對犯罪原因的消除努力,看成是刑事法學的時代責任,而不在于僅僅對犯罪的一味嚴懲。火災已燃,當然要先滅火救人。但一個社會在發生火災后仍然不關注起火的原因,就有點本末倒置了。“曲突徙薪”的典故應該對中國人有所警示了。在犯罪原因初顯之時,當政者是否能夠及時發現并及時加以消除,這是一個時代的當政者無法回避的政治責任。為政者應當明白遏制犯罪、預防犯罪不能簡單地依靠刑法。
當前,國家經濟建設如火如荼,但各種經濟犯罪也是暗潮洶涌,嚴重的經濟犯罪也會吞沒一定的經濟發展成果。在一系列眾多的原因當中,與中國社會沒有形成一個有效的犯罪預警機制,在理論研究上沒有一個強大和繁榮的刑事犯罪學多少有點關系,所以社會法治情景依然還不很理想。沒有這樣一些機制和研究,事實上很多的問題就會被忽視了。因此建立一個整體相互聯動的刑事犯罪學已是刻不容緩的事。
由于歷史的慣性作用,今天的犯罪情勢還會十分嚴峻,因此在短時期內嚴刑峻法可能還會延續一段時間。對于社會管理者來說,大火已燃,滅火為先,自然不會輕言放棄嚴刑峻法的。但刑法學也沒有必要鼓與呼,火上澆油,為嚴刑峻法尋找更多的理由。而學者們一味呼吁輕刑減罰,也自然會被認為是文人的無病呻吟,對社會管理者來說,也絕不會輕易動心而改弦易轍。然而,以往的嚴刑峻法使得中國的犯罪并沒有明顯得到長期有效的控制,因此,一個比較平和折中的路徑選擇是將刑法學置于廣義的犯罪學之中,逐漸降低傳統刑法學的比重。使依靠傳統刑法學而建立起來的嚴刑峻法理論逐漸喪失基礎,而刑法功能日益淡化意味著刑法的殘酷性和刑法的嚴厲性也日益淡化和削弱。整體相互聯動刑事犯罪學的建立,會讓人們更多地看到犯罪的真正原因所在。沒有人天生愿意成為罪犯。歷史和現實已經證明和還將繼續證明,利用嚴刑峻法遏制犯罪,以此希冀消滅犯罪,暴秦已經作了回答,前蘇聯也不是滅于犯罪,而是滅于腐敗與制度不健全的必然。我們應當要心知肚明,當今一些不倫不類的犯罪學說根本不能解釋我國當前社會犯罪居高不下的真正原因,我們再也不能做掩耳盜鈴之狀而貽笑于天下和后代子孫。
我們應當有理由也有責任提出:創建一個沒有太多犯罪的繁榮和諧的現代化中國,這有待刑事法理論與實踐的共同努力。而在其間,刑事法學理論有其自身的任務,能否實現刑事法理論研究的華麗轉身,畢其功于一役,總得需要一代人來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