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繼發
中國古代的清官廉吏猶如璀璨的群星,閃爍在歷史的天空中。他們廉跡彰于一朝,盛名傳于千載,為后人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譬如他們的置業觀就是彌足珍貴的文化遺產。與貪官污吏截然相反,清官廉吏不為子孫積金蓄玉、置辦田園、購買豪宅,輕物質財富,重精神財富,注重對子孫的道德培養,秉承“以詩書傳家”“以清白遺子孫”的置業觀。中國古代清官廉吏為什么會形成如此高尚的置業觀,其思想根源何在,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筆者認為,中國古代清官廉吏置業觀的重要思想根源在于其崇高美好的人生觀指導下所形成的樸素高潔的奢儉觀、高風亮節的義利觀、出仕為民的民本觀、極具智慧的禍福觀、理智清醒的財富觀。
歷史告訴人們:勤儉與奢侈會給家、國帶來成與敗截然相反的結局。唐朝李商隱《詠史》詩中所云“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即是一個經典的總結。宋朝大儒朱熹也稱:“自古興儉以勸天下,必以身先之。”中國古代的清官廉吏禁得起物質財富的誘惑,而以勤儉勸天下,在其樸素奢儉觀的指導下,成為“以身先之”的楷模。
春秋時齊國名相晏嬰即以廉潔自律著稱。雖然他功高權重,但一向儉樸,齊景公賜給他封邑,他拒不接受;居住在臨近市場的小房子中,人聲嘈雜,環境極差,景公要給他換一處條件好的大宅,也被他婉拒。他“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因此受到齊人的愛戴和諸侯的敬重。三國時吉茂也以為官清廉著稱,對別人送來的禮品一概拒不接受,而且從不為穿質量差的衣服、吃粗劣的食物感到沒面子。他穿著粗惡、飲食粗劣、以步代車,“臣役妻子,家如懸磬”,全家過著十分儉樸的生活。宋朝著名的清官包拯,無論在地方還是在中央為官,都始終堅持廉潔自律,雖為朝廷重臣,但所穿、所食、所用和老百姓沒有什么兩樣。
三國時諸葛亮在《誡子書》中告誡子孫,要“靜以修身,儉以養德”。清朝的李僡是被道光皇帝稱為“不愧疆垠重任”的名臣。當他得知兒子初入仕途,不注重小節時,立即寫信嚴諭:“用度不慎,必至拮據,操守焉能得好……你何所恃而不恐耶?”勤儉樸素不但有益于修身養德,而且有益于齊家治國。古代清官廉吏在其高潔的奢儉觀指導下,過著艱苦樸素的平民生活,并希望子孫也能與自己堅持一樣的奢儉觀,保持生活儉樸、為官清廉、愛民如子、清白持家,因此,不為子孫置業遂成自然。
這里所說的“義”是指道義、原則,是一種道德規范;“利”則指利益、功利。對義與利及其關系的看法就是義利觀。形成于春秋戰國時期的儒家義利觀廣為士大夫們所接受,并成為清官廉吏置業觀的思想源泉。
儒家義高于利、義主利從的義利觀深為中國古代清官廉吏所推崇、所信仰,在其指導下而“行其義”。正因如此,他們做到了利不茍得,義不容辭,不義之財堅決不取,甚至應得之財也要施之于親友百姓。據《列女傳》載,在戰國時期,為齊宣王相的田稷子,曾收下屬百鎰之金,其母得知后,對他嚴厲教訓道:“非義之事,不計于心……不義之財,非吾有也。”被母親嚴責后,田稷子立即退回了所收之金,并向齊宣王請罪,日后遂成為秉承廉潔家風、不取不義之財的名相。踐行“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宋代名臣范仲淹,非但不取不義之財,而且還把俸祿拿出來創辦義莊、義田、義宅、義學,以救濟窮困族人,解決族人子弟上學難的問題。范仲淹在杭州知州任上,其子弟見其年逾花甲,知其已有退休之意,就打算在洛陽為其治宅第、樹園圃,供其晚年享用,但被范仲淹制止,并說:“人茍有道義之樂,形骸可外,況居室乎!”可見,他以“道義”為最高境界,對身外之物漠然視之。
儒家的義利觀之所以被正派廉潔官員奉為行動的指南,是因其與廉潔有著天然的聯系。它既是道德規范,也是廉潔自律的規范。因此,古人也常把“義”與“廉”相提并論,比如,劉向《說苑·談叢》云:“義士不欺心,廉士不妄取”;唐朝詩人李白在贈友人的詩中亦云:“廉夫唯重義,駿馬不勞鞭。”如果一個官員能持“政之大節”之義、社會責任之義、天理良心之義、社會正義之義、百姓利益之義,廉也在其中了,不為子孫置產治業便順理成章。
古代清官廉吏置業觀的一個重要思想根源是其民本觀。在中國古代社會中民本思想可謂源遠流長,并閃現出燦爛的光輝。在先秦時期,孟子的民本思想達到了相關政論的高峰,《孟子·萬章上》中孟子引用《泰誓》抒發自己的政治見解:“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民與天齊,把民放到了極高的位置上,并進一步提出“民貴君輕”的觀點。持此民本思想的后繼者,歷代不乏其人,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黃宗羲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立足民本,直指君惡,提出入仕為民及以“萬民之憂樂”為衡量治亂的標準,將民本思想發展到古代社會的巔峰。
在中國古代社會,民本思想并不只是停留在理論上,而且實現在實踐中,并成為清官廉吏的行動指南。翻開廉吏傳,我們就會清晰地看到這既體現在他們嘔心瀝血,施惠于民,又體現在不與民爭利,不為子孫置業,以尋常百姓的生活標準要求自己。春秋時魯相仲孫蔑(即孟獻子)為官清廉,他認為當官的不要與民爭利。他不僅潔身自好,而且嚴管家人,其子即因追求奢侈被他關了七天七夜的禁閉,令其洗心革面,改正錯誤。同一時期的另一位魯相季孫行父更是聲名遠播。他雖居相國之位,但在生活上卻與百姓看齊,在老百姓吃不好、穿不暖的情況下,自己絕不追求奢華與享樂,不以美妾肥馬為榮耀,而以高尚的品德來為國爭光。明朝洪武年間,洞庭湖畔的龍陽縣洪災頻發,郡縣長官賑災不力,反勒索不斷,民不堪命。典史青文勝雖為小吏,甘愿赴京擊登聞鼓為民請命。事不就,竟吊死在登聞鼓下,朝野震驚。朱元璋欽定減免該縣賦稅三分之二,有人譽其“一點丹心全赤子”。這些清官廉吏是民本思想的杰出踐行者,其民本精神可歌可泣,青史流芳。
古代清官廉吏的置業觀還與其禍福觀密切相連。聚斂錢財是福還是禍,在認識上清官與貪官截然不同,貪者常常利令智昏,而廉者時刻保持著清醒的頭腦。
清官廉吏不僅有正確的人生觀、高尚的人格,而且具有卓越非凡的智慧。這在對財富與禍福關系的認識與行動上充分體現出來。南北朝時曾任南齊晉平太守的廉官王秀之說:“人所昧者財,財生則禍逐,智者不昧財,亦不逐禍。”不貪財,不取禍,全身而歸,實為明智之舉。曾任北齊散騎常侍、鴻臚寺卿等官職的崔冏亦非常節儉廉潔,所得俸祿一定分給親朋故舊,不積累財富和產業。崔冏不僅終生自守,而且教誨子孫,持恭儉以納福,戒驕奢以避禍,真乃大智慧!王旦是北宋真宗時的賢相,雖身居顯貴,卻始終保持著儉樸的家風。宋真宗為其廉行而感動,親自登門賜白金五千兩,王旦又上表拒收,并強調“益懼多藏,況無所用,見欲散施,以息咎殃”。可見他認為財富積累多了令人恐懼,是致禍的源頭。因此,他連皇帝的賞賜都不要,自己的俸祿多了,也盡量散去。
古代的清官廉吏具有這樣充滿智慧的禍福觀,其實一點都不奇怪,因其植根于博大精深的傳統文化,在古代先賢和哲人中已形成一種共識。《左傳·襄公二十八年》稱:“善人富謂之賞,淫人富謂之殃。”也就是說為富不仁者必然引來禍殃。“仁者散財以得民,不仁者亡身以殖貨。”這條被歷史反復證明的鐵律,唯智者識之,廉者鑒之,貪者逆施,遂蹈覆轍。
財富可分為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貪官污吏只愿給子孫留下物質財富,所以朝夕聚斂,唯恐不足,但往往事與愿違,并未給子孫帶來真正的益處。而清官廉吏不重物質財富,更愿意給子孫留下寶貴的精神財富。
西漢的疏廣,官至太傅,貴為太子之師,但他不為子孫積累錢財。他認為使子孫多財并非好事,“賢而多財,則損其志;愚而多財,則益其過。且夫富者,眾之怨也。吾既無以教化子孫,不欲益其過而生怨。”可見疏廣并不是沒有為子孫考慮,而是考慮得很深入、很長遠,用心不可不謂良苦。東漢的楊震出身貧寒,一向廉潔奉公,“不受私謁,子孫常蔬食步行”。故舊老友勸他為子孫置辦些家產,他也不肯,而回答說:“使后世稱為清白吏子孫,以此遺之,不亦厚乎!”鮮明地提出了清白之名更勝萬貫家財、精神財富更勝物質財富的觀點。

中國古代清官廉吏是古代優秀文化的繼承者、踐行者和創造者。“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治平之術是他們人生的主旋律,宋代張載又將其發展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崇高境界。古代清官廉吏正是在這種崇高的境界下展現出與眾不同的人生追求,體現于卓爾不群的思想言論、立場觀點和行為方式、生活方式。正是因其具有如此崇高的置業觀,化腐朽為神奇,使置業從物質層面升華到精神層面。他們“憂道不憂貧”,不為子孫置業,只把最寶貴的精神財富留給子孫,充滿著對兒孫的希冀和厚愛,閃現著人性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