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小說里講到中原漢族同北方游牧民族交戰,相互間的蔑稱是“南蠻子”、“北韃子”。后來想想,所謂“蠻子”,大概因南方開發較晚,一直處于蠻荒狀態吧?而“韃子”的稱呼或許可以追溯到北方游牧民族韃靼人。
記得上世紀80年代,小說家陳建功有個短篇叫《京西有個臊韃子》。因篇名特別,所以一直記得,至于內容,是早就忘了。
我四十年前在黑龍江插隊,村子屬于民族鄉,村民分屬兩個少數民族,語言與蒙古語相近;遠近都稱他們“老韃子”。他們聽了,也不以為忤。
有一年農歷八月十五,生產隊殺牛過節,知青也分得一大塊牛肉。大家鬧著包餃子,可菜刀太鈍,剁不了餡。我們提著刀到老鄉家求助——知青跟老鄉的關系十分熱絡,早已是推門上炕、吃喝不分了。
福勒大爺見我們進門,先是一愣;知道來意后,便痛快地拿出磨刀石,接過刀磨起來。福勒的弟弟水明大叔當過兵,走南闖北,漢話說得最好,這時正在炕上盤腿抽煙,笑瞇瞇地說:好家伙,剛才嚇了我一跳,還以為“八月十五殺韃子”來了呢!我們這才意識到:提刀登門確實欠考慮。
據水明大叔講,這還是元朝的典故:受壓迫的漢人相約八月十五起事,以切西瓜為號,提菜刀造反。這事提醒了蒙元統治者,從此收繳民間菜刀,五家只留一把,做飯時輪流使用。
這事還在別處聽說過,但不知出自何書,是否屬實。總覺得統治者還不至蠢到這般地步。都說元代壓迫深重、經濟衰頹、文壇荒蕪……其實這印象并不正確。有據可查,元代的賦稅是歷朝最輕的;統治者對文化的管制也相對松弛,所以才能在短短幾十年間產生了那么豐富而活潑的元曲作品來。
元代確實存在著民族壓迫,所謂“人分四等”,法律條文偏袒蒙古人、色目人,不利于漢人、南人。但碰上具體案例,也還是要講理——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通道理,如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之類;并不因誰有錢有勢,便可以違背常理、胡作非為。
金代文學家元好問寫過一部《續夷堅志》,其中一篇《戴十妻梁氏》,記述了一個真實案例:一個叫戴十的農民,在戰亂后給人家幫傭。有個蒙古人的“通事”(翻譯官)把馬放到戴家豆子地里,被戴十轟了出來。通事大怒,用馬鞭將戴十活活打死!戴十的妻子梁氏是個有主見的婦人,找人抬了丈夫的尸體,到蒙古兵營去告狀。
通事的主人是個領兵打仗的蒙古貴族,他并沒有安排手下搶尸,以剝奪梁氏“訛詐”的憑據,而是自知理虧,牽出兩頭牛,又拿出一錠大銀,向梁氏謝罪說:你丈夫之死,也是天命使然。你兩個孩子還小,拿了這錢,可以養活一家人;即令我殺掉通事,死者不能復生,對你又有什么好處呢?
梁氏回答得很干脆:我丈夫無罪而死,死得冤枉,這會兒還談什么利益?我只要讓兇手償命,我們娘兒們就是討飯,也心甘情愿!
當時許多人勸梁氏放棄索命,并給她出難題說:你敢自己動手殺仇人嗎?梁氏說:有什么不敢?奪過刀就砍。兵營里的人怕通事受折磨,便主動把他殺掉了。梁氏手掬仇人之血連飲數口,牽二子而去。
讀著這段故事,我一來佩服這位有膽有識、勇于維護自家權利的普通農婦,二來也感慨當事人服膺真理的態度——打狗還要看主人,面對前來討說法的“草芥”婦孺,這位一呼百應的權勢者,不難將其一轟了之;甚至把她拘留起來,讓她嘗嘗“太歲頭上動土”的滋味,也是很正常的事!
說實話,讀著文章,我沒料到事件的結局會是這樣。是我的人生經驗和思維方式出了問題,還是元代人太傻——包括那個膽大包天的“蠻子”農婦和有權不使的“韃子”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