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傳統中國所謂四時、八節、還是進一步細分的二十四“節氣”,展眼看見這些命名的細致,是人當有一分感動的細膩,更有一份節制的警惕:春立春分、夏來夏至、秋冬交替猶如花開花落,白露為霜,寒露零瀼……亭亭玉立綠肥紅瘦,風來雨去暴雪封門,展開的正是一節一節青竹一樣活生生的“日子”,活潑潑站在那里,卻是有數的、有限的,不能懈怠更不得恣肆的。《禮記·月令》說得好,凡此四季當“立”之前三日,“天子親率三公九卿諸侯大夫”,分赴都邑之東郊、南郊、西郊、北郊,迎接春、夏、秋、冬的蒞臨。人若膽敢逆天行事,例如春行秋令或夏行冬令,不肯配合時間當中蘊含的神意——是為“歷法”原本意涵,則必然招致禍殃與懲罰,《論語》因此鄭重記下歷法本身嚴肅的政治意味:
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舜亦以命禹。(《論語·堯曰》)
“歷數”曾是一種無上的通天決地的偉力,既而體證神圣的治世拯民的能力,而它本身卻只能聽命于嚴整的秩序,其力量正來自不敢僭越。
類似的意思同樣見于其它先秦典籍,例如《呂氏春秋》?!痘茨献印分械陌l揮也是繪聲繪色?!肮澣铡敝肮潯币虼霜q如植物的筋節、人體的關節、樂聲的音節,它是時間的規定、制約與流動——節奏又是什么呢?節奏是美得以實現的形式:例如空間之變化、質感之遷流、體積之盈虛……更毋庸說在聲音意義上樂感之消息。
然而人欲卻總是妄圖出軌,有時是其不知人承荷不了“出軌”的生活,有時則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味放縱而不計后果。人這點天生的沒出息,往古來今其實從無大變過——假如他不迎頭痛擊惡習有樣學樣“學好”。
于是《漢書·藝文志·六藝略·樂》有謂:
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禮,移風易俗,莫善于樂?!倍呦嗯c幷行。周衰俱壞,樂尤微眇,以音律為節,又為鄭衛所亂,故無遺法。
節者,制也。閑來一試七弦琴,此曲少知音,只因淡而無味,不比鄭聲淫。在孔夫子耿耿于懷的時代,“以音律為節”就沒成功過,“節”之努力,恰是“不節”的人性的正話反說。饒是讓古之仁人君子頗感躊躇的同書《方技略·房中·小序》中,班固的如椽史筆仍能舉重若輕、將貌似香艷曖昧的話題處理得緊切要害與本質:
圣王制外樂以禁內情,而為之節文。傳曰:“先王之作樂,所以節百事也。”樂而有節,則和平壽考。及迷者弗顧,以生疾而隕性命。
班固坦然明道“房中”之為“情性之極,至道之際”,按照今天的學科分類,實當被賦予更多社會學意義。
無論“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古詩十九首》),還是“節往戚不淺,感來念已深”(謝靈運《晚出西射堂》),古時之人似乎明顯比今日之輩善待生息、敬重時間,數珍珠樣過著不多不少就這些些的日子,有節儉恭敬的心?!昂畞硎钔?,兔走烏飛,節令相催”(吳宏道),這里分明內藏著一分緊張乃至一腔憂傷。
更推廣開來,“節日”之“節”還可理解為“符節”、“憑證”。晚近數百年被西人嘲謔為既沒信仰亦沒思想(黑格爾就有類似斷制)的中國人倒是早就懂得“守節”,尤其與遠古的天命締約:“握之以死,誓不廢名?!贝酥凶杂幸蝗缛缋碇?,恰如其分、如其所是方成“有理有節”,不做愚忠、愚孝論。劉劭《人物志》有謂“凡人之質量中和最貴矣。中和之質必平淡無味,故能調成五材,變化應節”,更棒的句子還要“能威能懷,能辨能訥,變化無方,以達為節”。要理解“節”,還須通暢“達”:達人知命的基礎上才有君子順時識勢。大愛無私,至美無偏,宗極至健,萬變不離,統制有序,紛繁不亂?!拔锝圆桓彝缓笕f物乃得各全其性”(王弼“無妄卦”注),不昧本,不喪真,不失恒,是亦節也。
“節”之對待即為“妄”。如今的“節日”是否該稱“妄日”?例如那些不該燃放的煙花、胡吃海塞的饕餮,窮極無聊的消磨、無所不為的放蕩。
繼續引申,則“節日”之“節”無疑更有禮法、法度意,教誨人要嚴于出入:“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論語·學而》)要“臨大節而不可奪”方謂君子?!肮澣铡币虼艘簿统蔀樵搼s束的日子,敬天拜地,通宗通教,認祖歸宗,潔身自好。
還有“禮節”。敢稱禮教中國,則“禮”必含“節”,此意篇篇見于《禮記》,所謂不“過”、不“甚”、不“以為難”:“過之者俯而就之,不至焉者躋而及之?!保ā短垂稀罚跋才分窗l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保ā抖Y記·中庸》)這“和”本質清剛得很,有所“節”勢必意味著對于本質的清晰把握與分明堅持:
喪禮,與其哀不足而禮有余,不若禮不足而哀有余也。祭禮,與其敬不足而禮有余也,不若禮不足而敬有余也。
禮能如此,方合“義之實”:“協諸義而協,則禮雖先王未之有,可以義起也?!保ā抖Y運》)而作為“義之表”,“禮”毋寧就是意義的外衣。薄地凡夫藉此接近一種神性的呼吸。此語明,則“極高明而道中庸”乃具有深刻的內在因果關系與邏輯推理,踐履“中庸”乃是曾經深究“高明”后的現世皈依,這“高明”處便可“立極”、“立義”、“得大自在”。
南宋宣和七年(1125),朱熹之父朱松寓居建州龍居院時,曾抄錄黃庭堅《食時五觀》,并由衷題寫贊語三句:
知恥可以養德,
知分可以養福,
知節可以養氣。
這話真說得好!而今,當世人越來越喜歡在狂囂、浮躁,出趕熱鬧與發泄情緒中度過“節日”的時候,或者大觀園中的驚魂難免聽見時間細細的哭聲,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當“狂歡”與“節”日并重,我當怎么解讀你的句讀?
懂得人世人生“節”所“制”才會追求“如法”?!爸濔B氣”本身毋寧更是一句養生學格言。俗諺所謂二十四節氣,實則奉單數為節、奉偶數為氣。人生天地中,要接應節氣方始能得其所,例如“服藥皆有法律”。
此語出自清代武進名醫鄒澍(潤庵,1790—1844)所撰《本經疏證》:
古人服藥皆有法律,故為丸、為散、為湯當各得其宜,而效始著。
還是讓我們先來追思古人關于“服藥”之“法律”的制訂。
鄒澍如上之言出現在他討論地黃的藥用方式時。書中他繼續拈出漢代醫圣張仲景《傷寒論》與《金匱要略》中的具體用藥方針:
仲景兩書用地黃者八方,為丸者三,為湯者五。炙甘草湯之續絕傷;防己地黃湯、百合地黃湯之除寒熱、積聚;黃土湯、芎歸膠艾湯之除痹;薯蕷丸之治傷中、長肌肉;大黃蟅蟲丸之逐血痹;腎氣丸之填骨髓。俱若合符節。
正是恪守“符節”讓制訂“法律”成為可能——這完全可以讓我們聯想到法治社會勢必基于人性的主動與被動的節制。鄒澍又進一步詳細分析說,百合地黃湯癥與大黃蟅蟲丸癥雖均為“熱在血分”,但前者之熱“散漫”、后者之熱“結聚”,“散漫者欲其去,結聚者欲其行”,于是用法懸殊:
百合地黃湯生搗地黃,取汁一升,少煎而急飲之,此緩劑急授也。大黃蟅蟲丸用地黃止十兩,不及全方十分之一,丸如小豆,酒服五丸,日三度,則所服從些微,故能行不能下,此急劑緩授也。
至于百合地黃湯與防己地黃湯,雖“均是取汁”,各自用法又有微妙區別:
一則藥和而地黃淺煮,一則藥峻而地黃久蒸。生者其鋒迅,熟者其力厚。故防己地黃湯,地黃之用在補;百合地黃湯,地黃之用在宣。
職業醫生的文章讀來相當過專業的癮,卻未免讓外行一頭霧水。鄒氏書中討論的是所謂“經方”,涉及到張仲景方證學中五個湯方:續絕傷的炙甘草湯,除寒熱、積聚的防己地黃湯、百合地黃湯,除痹的黃土湯、芎歸膠艾湯。還有三個是丸方:薯蕷丸治傷中、長肌肉;大黃蟅蟲丸逐血痹;腎氣丸之填骨髓。甘草、防己、百合都是藥名,芎是川芎,歸是當歸,艾是艾葉。黃土湯用灶中黃土、藥名專稱“伏龍肝”——此貌似現代科技難以理解,卻有著不錯的臨床療效,幾個藥方中均用到地黃。
《一掊花草》中我寫過,“菊花”另外一個好聽的名字就是“節花”。名醫鄒澍曾帶著清代中葉特有的“漢學”脾氣,進一步推敲菊花名實:“菊古作鞠(《大戴記·夏小正》:‘榮鞠’,《小戴記·月令》:‘鞠有黃花’,《釋文》:‘鞠,本又作菊’)。”而“鞠”之本意即是“窮”,例如《尚書·盤庚》所謂“爾惟自鞠自苦”、《詩經·南山》所謂“既曰告止,曷又鞠止”。潤庵先生從“物極必反”的《易經》智慧,針對“菊花”名實最后給出了一個非常溫暖的答案,是謂:“‘剝’固九月之卦,菊正以九月花,過是即為‘復’矣?!边@個世界苦盡甘來、生生不已,正因為體認過絕望,卻就此建構了永恒的希望。
我卻依然看重“節花”中蘊藏的名實關系。所謂“惟菊得天地秋金清肅之氣而不甚燥烈”,正為持節有度。菊花,實為花中義人。無此“節義”,何以來復?
秋菊有佳色,寒花徒自榮,連遠迢迢的東瀛,日人崗倉天心(1863—1913)亦在《茶之書·花道》中坦承愛花人態度當如淵明,籬邊親近,遽爾輕盈。問題是,“自然”可能追而求之?!魏晉或晚明史跡文情多在提醒后人:自發追求的“自然”,多以“妄然”告終。
陶淵明私謚“靖節”,此正菊人之謂也。然“真志不休,安道苦節,大賢篤志,與道污隆”,“道-身”關系,本為“道存而身安,道亡而身害”(蕭統《陶淵明集序》),何時這嚴整的因果關系竟而下流至于“身安-道存”?
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
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
雄發指危冠,猛氣沖長纓。
餞飲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漸離擊悲筑,宋意唱高聲。
蕭蕭哀風逝,淡淡寒波生。
沒有詩寫荊軻擊碎玉壺的內在的激烈與關切,也就沒了真的淵明,“節花”于是難免成為硫磺熏制的贗品。魏晉士人后世難及的通脫根于大氣,根于舉世關切的當仁不讓而非置身事外的冷淡麻木,這號稱逍遙的一代實則倒是滿懷拯救的愿心——雖然此后這一士風的斫喪與萎靡的制度性原因更值得深究。立極因此而無益立心,名教樂地,洵非妄語。饒是否泰有命,人當自歸其正:
君子當正其衣冠,攝以威儀,何有亂頭養望,自謂宏達耶?大禹圣人,猶惜寸陰。至于凡俗,當惜分陰,豈可由逸?生,無益于時,死,無益于后,是自棄也。(《晉陽秋》載陶侃語)
如是,乃為“有節”。
花氣襲人知晝暖,“節花”本當是屬于金秋的花。即使女兒穿在身上的花朵,同樣梧桐一葉,天下知秋。這使我想起現代中國最具閨秀氣的女作家凌叔華的名篇《繡枕》:
大小姐正在低頭繡一個靠墊。水蔥兒似的小姐還會一手活計,鳥繡的能愛死人,那只鳥用了三四十樣線。她做那鳥冠子曾拆了又繡,足足三次,一次是汗污了嫩黃的線,繡完才發現;一次是配錯了石綠的線,晚上認錯了色;末一次記不清了。那荷花瓣上的嫩粉色的線她洗完手都不敢拿,還得用爽身粉擦了手,再繡……荷葉太大塊,更難繡,用一樣綠色太板滯,足足配了十二色綠線……
待字閨中刺繡的大小姐倘或長壽,無非這個世紀初方始辭世。世界卻已天翻地覆。物語從來都是情語,都是心語。心情碎了,物態何容再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