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登盛：緬甸的“戈爾巴喬夫”

導語：今天，仍有不少人認為身為佛教徒的吳登盛只是緬甸軍方的“傀儡”，推行民主措施不過是在為民主政府“裝點門面”。不可否認的是，吳登盛已經帶領緬甸開始新的紀元。

緬甸的伊洛瓦底江三角洲深處，Kyonku村的景象仿佛是另一個世界：水牛在稻田中犁地，身著紗籠的婦女們抽著煙袋，拍打著飛舞的蚊子。數十年前，與緬甸軍政府交戰的克倫族武裝就在這一帶山區活動。今天，這些少數民族武裝已經放下了手中的武器，村莊的生活平和寧靜，落日的余暉中野生大象悠閑漫步，它們會偶爾攻擊村民，給村子惹些麻煩。

Kyonku村里，67歲的總統吳登盛當年居住過的木頭房子依然挺立在那里。吳登盛出身在普通的農民家庭，父親曾靠編墊子和為船運貨物稱重為生。家境貧寒令上大學遙不可及，但他通過了緬甸軍事學院的考試，并在之后45年的軍事生涯中成為緬甸第四號的軍事首領。直到2011年3月，吳登盛的這一身份宣告結束——他開始擔任總統。這個曾長期與世隔絕的東南亞國家如今正行走在軍事獨裁和民主政府兩種道路的中間，從山村里走出的吳登盛則是緬甸的帶路人。

普通青年，文藝軍官

今天，吳登盛的侄子仍在Kyonku村里，在總統住過的木頭房子旁邊經營一家小商店，賣瓶裝的棕櫚汁飲料和檳榔。他的女兒從沒見過這個“在首都當大官的親戚”，但6歲的小女孩仍對叔祖父有個請求：“我想讓他給我們買一輛汽車，一輛高級的大車，帶空調的那種。”在這個只有土路、沒有自來水的村莊，這似乎過于奢侈。不管在什么國家，政客的故鄉總是會得到特殊照顧，但在腐敗長久橫行的緬甸，吳登盛的“一人得道”并沒讓Kyonku村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勤勉上進、性格溫和、有主見、潔身自好，這些都是吳登盛一路高升的特質，尤其是潔身自好在腐敗盛行的緬甸更是罕見，緬甸媒體稱他是“干凈先生”。在搬進總統官邸前，吳登盛一家住在仰光的普通公寓中，他的夫人曾對媒體說過：“我們沒有錢，只住在政府給的房子里。”他的三個女兒也不熱衷從商。

吳登盛1945年出生Kyonku村，18歲進入緬甸軍事學院學習。在緬甸，軍人這一職業不僅能給家族帶來榮耀，更是從政的途徑。吳登盛在學校中勤勉好學，1967年，22歲的他以優異成績畢業，成為一名少尉軍官。畢業后他進入軍隊，從基層排長干起，一步步升到輕步兵55師上校。“他是一個守紀律、誠實的人，工作非常努力。”同事這樣描述在軍隊擔任初級軍官的吳登盛。吳登盛不僅是一個勤奮的軍人，也喜歡在業余時間大量閱讀文藝作品，還寫過不少短篇小說。

1989年，吳登盛進入撣邦著名的指揮官學院學習，1990年畢業。之后，46歲的他調入緬甸政府軍作戰辦公室，成為第一參謀。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他開始接觸到軍隊的核心高層，包括丹瑞這樣的大佬。憑借出色、勤懇的工作和忠誠的為人，吳登盛獲得了丹瑞的賞識，逐漸進入核心領導層。

西方人權組織評論道，吳登盛在緬甸最黑暗腐敗的時期平步青云，身任要職，是名“冷酷無情的忠臣”。丹瑞當時已是陸軍總司令，后來執掌緬甸政權20年之久，并親手把吳登盛送上了總統寶座。2003年8月，吳登盛出任緬甸“國家和平與發展委員會”第二秘書長。次年10月，他接任軍隊的高層將令欽紐擔任秘書長，正式成為權力核心的第四號人物。

2007年5月，總理梭溫病重，吳登盛被任命為代總理。2007年10月，丹瑞授意國家和平與發展委員會任命吳登盛為政府新總理。2010年，吳登盛脫下軍裝，以平民身份組黨參加緬甸首次多黨制大選，憑借多年積攢的人氣，吳登盛在競選期間東奔西走，短短數月時間就使聯邦鞏固與發展黨黨員人數上升至1600萬，為贏得大選奠定了堅實基礎。2010年11月，該黨在大選中一舉奪魁，成為議會第一大黨。2011年2月，吳登盛成為新一屆總統。

從軍人到總統，吳登盛完成了職業生涯的完美轉變。

Kyonku村離緬甸首都內比都很遠，后者按照當時的軍事統治者的要求建立，于2006年成為首都。總統官邸的建筑風格模仿凡爾賽宮，但卻顯得不倫不類。坐在一張鍍金的椅子上，吳登盛并不引人注目，他說話的語速很慢，絲毫沒有那種所謂的強人氣質：“我從來沒有夢想過成為總統，”他對來訪的美國記者說，“其他一些人也有資格擔任這一角色。”他曾經是軍政府領導人的親信，擅于傾聽，現在整個國家需要他發出聲音。

“傀儡”的逆襲

吳登盛肩負著緬甸的未來，全世界也在注視著這個有6000萬人口的國家如何努力實現民主轉型。比起“阿拉伯之春”當中中東和北非國家爆發的激烈沖突，緬甸以和平的方式實現了轉變，這更讓人感到驚訝——幾十年前，這里還是世界上最落后的國家之一，統治國家的軍政府完全漠視人民的生命。但正是同樣的一批統治者開啟了改革之路，而且改革并非來自街頭暴動，這在近些年來實屬首次。

值得注意的是，2004年，吳登盛受命負責起草新憲法，他同時也是緬甸民主路線圖的主要設計人。類似的歷史性變革往往源自那種具有超級自信的領導者，但在西方媒體看來，吳登盛難以比肩南非的曼德拉或中國的鄧小平，更接近戈爾巴喬夫，尤其是他灰白的頭發和禿頂更有幾分神似。“我們正處在一個前所未有的變革階段中，”吳登盛說，“從軍事政府到民主政府，從武裝沖突走向和平，從集權經濟轉向全新的市場經濟。”每一種變化都可能花上數十年時間才能實現，而緬甸正嘗試著在同一時間內完成所有轉變。

緬甸政府推動的改革使多數西方國家對該國的制裁被解除。由于地處中國和印度兩個人口大國之間且自然資源豐富，盡管緬甸當下仍很貧窮，但其地位已經顯得越發重要。“這就是為什么在這里發生的一切很關鍵，不僅對于整個亞洲，而且之于世界，”去年11月，奧巴馬成為了第一任訪問緬甸的美國在任總統，“緬甸踏上了一個能夠鼓舞許多人的旅程，這也是檢驗一個國家能否變得更好的考驗。”

近一個世紀以來，軍事政府威脅著緬甸人的生計，摧毀了國家經濟。2010年，當軍政府最高首領丹瑞宣布將舉行選舉作為“秩序性繁榮民主”的一部分時，全世界都在嘲笑緬甸。果不其然，那一次的選舉被認為受到操控，代表軍方的黨派一舉獲勝。而對于吳登盛當選總統，軍政府的首領們并不在意。看起來外表溫和的吳登盛多年以來一直是丹瑞的得力助手，批評者稱他是軍方領導的傀儡而已。

但過去的一年多時間，這個眾人眼中的“牽線木偶”開始頒布一系列變革措施。“我們開始改革以來，走向民主的方向就很明確了，”吳登盛說，“我相信想要發展緬甸的經濟，就必須實現民主化。”就在不久前，如果有人敢高喊民主選舉，還會被關到“熱帶的布拉格監獄”，現在，一些基本的公民權利如言論自由、集會自由以及組建工會等都被法律所允許。去年八月，吳登盛改變了內閣中軍方的強硬路線，并在三個月后迎來了美國總統。關押政治犯的監獄大門被打開，媒體監管也幾乎完全廢除。

不介意昂山素季當總統

2012年4月，緬甸最著名的民主人士、曾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昂山素季與其所在黨派全國民主聯盟（NLD）的42名成員通過選舉進入議會。過去20年來，昂山素季作為緬甸的民主象征，一直被軍政府軟禁在家中，丹瑞甚至禁止民眾提及她的名字。相比之下，吳登盛成為總統后在2012年8月邀請昂山素季到家中做客，并讓妻子和外孫熱情款待了她。這與丹瑞上將對昂山素季的態度形成強烈對比。“我發現吳登盛很真誠，確實有改革的意愿。”昂山素季稱，對這次會見感到愉快滿意。

這并非沒有來由。2011年11月，吳登盛就批準修改政黨注冊法，取消了先前對于政黨參政的部分限制條件。法新社評價，這是緬甸政府進一步示好反對派的舉動，為昂山素季重返政壇“鋪平道路”。而擔任總統后，他不斷表示要推進國家和解，曾呼吁多個武裝團體與政府展開和平對話，結束數十年的敵對狀態。

對于緬甸來說，真正的考驗將在2015年來到，屆時該國將舉行普選。在去年九月的聯合國大會上的演講中，吳登盛承認了他過去從屬的軍政府的獨裁色彩，并稱贊了昂山素季“為努力實現民主而贏得的榮譽”。但外界擔心，如果到時候昂山素季所在的全國民主聯盟在選舉中戰勝了代表軍方的黨派，吳登盛會作何反應？

“昂山素季能否成為國家領導人取決于民眾意愿。如果民眾接受她，那么我將必須接受她，”吳登盛說，他與昂山素季“正共同努力”，兩人之間“沒有任何問題”。吳登盛承認，緬甸正處在一個十分微妙的時期。“我承擔起總統的職責是因為我知道緬甸處于一個關鍵的十字路口，”他說，“我并不想得到權力，而是想讓國民過上更好的生活。”

曾經有美國外交官形容這個丹瑞的副手“從不在公開場合展露自己的個性”，而在緬甸商會副主席Hla Maung Shwe看來，很可能丹瑞也沒想到吳登盛會這么快就推行諸多變革措施，“說真的，我們都感到非常吃驚。”到底是什么讓這個軍方昔日的第四號人物有這么大的轉變？

有一種猜測說，吳登盛盡管在軍旅生涯中一直嚴格遵從命令，但一旦擁有了行使權力的機會，他便會開始維護自己的道德權威。與那些臭名昭著的軍政府領導者不同，他從沒有直接受到過侵犯人權事件的牽連。1988年，緬甸爆發全國性的民主運動，軍隊被派往各地進行鎮壓，吳登盛被派往實皆省擔任指揮官。一次，他的部隊在邊境抓獲了一些逃離的民運分子，但與他的同僚在仰光策劃的血腥鎮壓相反，吳登盛經常釋放民運分子，在當時的恐怖環境下，這樣做冒著很大的政治風險。

到洗頭房緩解壓力

盡管外界認為吳登盛是無論對錯都跟軍政府走的“和事佬”，但緬甸學者認為他做事不乏主見。“他敢跟丹瑞提出不同意見。只要他認為做得對，就會把意見擺到桌面上，而且他的溝通和表達很講策略。”熟悉吳登盛的人認為，他不像其他將軍那樣高傲，為人謙和開明、好打交道。但吳登盛也有發飆的時候——他曾在曼德勒省出手打過一名火車站站長。表面上文質彬彬的吳登盛，在其近半個世紀的軍旅生涯中也不乏與“地頭蛇”正面交鋒的惡斗時刻。

1997年，吳登盛被任命為臭名昭著的金三角地區指揮部司令。這是一個緬甸所有軍人最為頭疼的地方。吳登盛周旋于緬甸撣邦毒梟、反對派組織及泰國軍隊之間，維持該地的安定。而在他的任期內，其轄區鴉片和海洛因產量都有所下降。據報道，接到上級新任務后，他常因為壓力大而感到頭痛難忍。當地居民稱其經常前往一家理發店洗頭，緩解壓力。

此外，吳登盛也深受其海外見聞的影響。盡管只在四十多歲的時才第一次而且僅此一次走出國門，但與其他的軍隊統治者不同，他愿意與外界世界保持聯系，當時，曾經一度是全球最大的大米出口國的緬甸遠遠落后于亞洲其他新興國家。

2008年，熱帶風暴納爾吉斯侵襲緬甸，在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地區奪走了近13萬人的生命。在災后救援的最關鍵幾天，軍方政府拒絕接受國際援助，以“避免境外意識形態的影響隨著捐助物資一起進來”。災難發生后，第一個抵達災區的軍方首領便是吳登盛，“他曾找到丹瑞，說‘我們必須幫助、拯救我們的人民，這是遵循佛教的旨意’。”一位政府顧問對媒體表示，“盡管他并未因此得到外界的贊揚，但吳登盛已經表現出了很大的不同。”

盡管吳登盛已經帶來了許多令外界意想不到的轉變，但西方世界仍對這個有軍人背景的總統心存懷疑。美國《時代》在文章中稱，在一個與軍政府有緊密聯系的政權中，指揮官由一個殘暴首領換成了思想開放的領導者，改變自然會很快就會發生。“實際上，在緬甸軍界的高層中，隨處可見講英語、向往西方、不愿生活在貧窮的緬甸的人。”吳登盛的英語十分流利，他曾公開表示自己喜歡閱讀西方領導人的傳記，如奧巴馬、亨利·基辛格以及托尼·布萊爾等。

緬甸今天仍面臨著許多問題，如破碎的經濟、無處不在的腐敗以及法律的具體執行力，但最大挑戰的莫過于民族摩擦。緬甸政府官方確認的民族有135個，頻繁的沖突讓這個原本就四分五裂國家雪上加霜，幾十年來的戰亂也使近百萬緬甸人流離失所。吳登盛上臺以來，已經與10個主要的民族武裝舉行了談判，目前克欽族武裝仍與政府處于交戰狀態。

對此，吳登盛表示，進一步的改革是平息緬甸民族沖突的關鍵。“只有一個完全民主的政府才能使和平局面得以延續。”為此，負責民族事務的官員已經開始討論權力分配問題，確保那些居住在資源豐富地區的少數民族不認為自己被政府剝削或遺忘。

“吳登盛是否有不為人所知的精明？”這是所有關心緬甸的人都想求解的問題。但是，正如《亞洲時報在線》所言，就像當年戈爾巴喬夫發現的那樣，民主進程既已開啟，如同被嵌入高速行駛列車，接下去的走勢，將不再輕易為人所控制。這也將是吳登盛以及他背后的軍方勢力將要面臨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