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豬排店：隨風飄逝的冷戰記憶

德國波恩一條僻靜的街道上，瑪特努餐廳的老板德萊施勒關閉了房間里最后一盞燈。深色的木制護墻板上，那些泛黃的黑白照片和舊時代的錫器盆碟，隱入一片黑暗，空氣中仿佛還彌漫著炸豬排和土豆燉牛肉的味道。

它所見證的那段冷戰記憶，伴隨著瑪特努餐廳的關閉，而慢慢消逝。

在波恩作為聯邦德國（西德）首都的黃金時代，來瑪特努餐廳就餐的政治名流走馬燈似的，一波接一波，從美國前總統杜魯門、艾森豪威爾、肯尼迪、卡特和里根，到法國前總統戴高樂和前蘇聯領導人戈爾巴喬夫，餐廳的簽到簿，幾乎就是一本冷戰時期的領袖名人錄。

波恩的政治客廳

瑪特努餐廳座落在波恩市郊的溫泉小鎮哥德堡巴登，林蔭僻靜之處，密布著政府官員宅第、外交官邸和使館，直到1999年兩德統一的9年后，德國正式遷都柏林，各國使館隨之搬遷，這一帶才稍顯冷落。

瑪特努餐廳的菜單很簡單，炸豬排和燉肉，作為它最基本的招牌菜，63年來幾乎一直未變。

德國前外交部長根舍回憶說：“每次當外國政要訪問波恩，在‘堡壘劇場’舉行官方正式宴請后，如果想找一個比較私密的地方進一步接觸，我總會推薦附近這家不錯的餐館‘瑪特努’。我想讓他們體會一下真正的萊茵河谷鄉土風情。瑪特努餐館，就像一個政治沙龍，或者說，是波恩政治高層的客廳。”

瑪特努餐廳的紅火，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老板娘莉亞·瑪特努。莉亞個子雖然不高，卻有掌控全局的細致和魅力，她喜歡站在門口，招呼每一位客人，熱情地擁抱吻迎來賓。前聯邦德國資深政治評論員諾沃特尼說：“莉亞這個女人很不一般，有著萊茵地區女人特有的熱心腸，總是一幅笑臉，不管客人什么級別，不管多高的社會地位，她都有著同樣的熱情。”

從1931年開始，莉亞一家就住在這幢房子里。1945年二戰結束后，美國占領軍將這里變成軍官食堂，據說，莉亞當年還在桌子上為巴頓將軍跳過舞。1949年，美軍撤退后，莉亞接手了食堂，改造成瑪特努餐廳。

葉利欽曾在這里鉆桌底

作為一個非正式場合，瑪特努餐廳的小巧和安靜，很適合政府官員、大使或外國政要私下里聊天。

但私密只是相對而言，俄羅斯前總統葉利欽就不小心出了一次丑。

老板娘莉亞的養子，現今瑪特努餐廳的老板德萊施勒說，有一次，來訪的葉利欽到瑪特努餐廳吃飯，給他上了幾瓶伏特加。當時俄羅斯國內正在掀起一場打擊酗酒的運動，“不知道是因為喝多了沒坐穩，還是因為看到一名俄羅斯記者走進來，怕被人看見，葉利欽突然躲到桌子底下，直到那名記者出去，葉利欽才重新坐好。”

由于瑪特努餐廳的走道狹窄，七折八拐，聯邦德國首位總理阿登納曾勸莉亞敲掉幾道墻，把房間打通，可以讓餐廳顯得更加通透一些。不過，德萊施勒說，許多政要喜歡坐在走道旁邊的包房里，以避人耳目。每次，都是特工先在包房里，用探測器檢測是否有竊聽器，“當然，也可能他們是在偷偷地裝竊聽器。”

根舍在一次采訪中曾回憶道，1989年夏天，當時的前蘇聯領導人戈爾巴喬夫和外長謝瓦爾德納澤應邀訪問聯邦德國，時任聯邦德國總理科爾在官邸舉行國宴招待戈爾巴喬夫，于是，根舍也邀請謝瓦爾德納澤去他家中做客。

根舍讓外交部大廚事先準備好晚宴，送到郊外的官邸。就在謝瓦爾德納澤即將抵達前，根舍卻發現，由于工作人員失誤，大廚最拿手的一道魚沒有拿過來，那盤菜仍在外交部。

時間來不及了，根舍向謝瓦爾德納澤提議，去附近的瑪特努餐廳吃飯。于是，車隊浩浩蕩蕩開往餐廳。安保人員和翻譯簇擁著兩國外長，蜂擁進入餐廳。根舍看到，旁邊一張餐桌上，總理府國務秘書施萊肯伯格正在慶祝退休，同一桌上，坐著德國三大情報機構的頭目和美國中情局駐波恩的特工。

起初大家相安無事，各自吃飯。酒過三旬，施萊肯伯格突然走到根舍外長一桌，要求認識謝瓦爾德納澤，同時，他也向謝瓦爾德納澤一一介紹德國情報機構的負責人，甚至連他們的具體頭銜也全盤托出，現場翻譯都驚得不知道如何確切翻譯。

謝瓦爾德納澤則一臉詫異和惶惑，氣氛尷尬，根舍趕緊出來打圓場，開玩笑地說：“外長，等你回到莫斯科后，可以跟克格勃的頭目說，你秘密檔案中所有人，我今天都和他們一一見面了。”

“現場笑了，大家松了一口氣。這是謝瓦爾德納澤20多年來，第一次在外面的餐廳里公開吃飯，他很高興，送給莉亞一大束鮮花，”根舍回憶說。

被人遺忘的波恩

如果不是在波恩，很難想象，像瑪特努這樣的餐廳，僅靠一名熱情的老板娘，就能招徠如此眾多的政治名流。

其實，在德國人眼里，柏林永遠是無可替代的首都，波恩注定只是臨時性的客串角色，這種松散和隨意，讓波恩即使是在冷戰關系最為緊張的1970年代，也維持著一如既往的寧靜和安逸。1970年代常駐波恩的英國記者諾曼回憶說：“我看到當時的德國外長根舍，自己一個人拎著一袋菜，穿過菜市場，身邊沒有一個保鏢。進入議會大樓，根本不需要出示任何證件。街頭碰到當時的德國財長施密特，隨便就能跟他聊上半個多小時。”

德國《明鏡》周刊認為，作為前聯邦德國的首都，萊茵河畔的小城波恩，以其小巧、低調和隨意性，映襯出這個新生的國家，在美國的操控和壓抑下，處處流露出來的那種不自信和不安全感。在擺脫希特勒和二戰傷痕的同時，聯邦德國仍在尋求自己在歐洲國家中的合適定位。而在冷戰思維的陰影下，多數聯邦德國人擔心，核戰爭隨時可能爆發，而聯邦德國無疑將首當其沖地成為第三次世界大戰的主要戰場。

如今，德萊施勒即將退休，后繼無人的他，也只能將餐廳關閉了。

瑪特努餐廳的歇業，讓許多懷念舊時代波恩生活的德國人唏噓不已。移都柏林后，統一后的德國日益成為歐洲最強大的經濟和政治中心，而波恩，以及打著波恩烙印的那個小心翼翼的聯邦德國，卻逐漸被人遺忘。

伴隨著政府官員和外交官搬遷，餐廳的生意一落千丈。最輝煌的時候，廚房里有6位大廚掌勺，如今只剩下老板德萊施勒·瑪特努自己一個人在廚房忙碌，來吃飯的，只有上了年紀的波恩城里的老吃客，和一些退休的政府官員，坐在那里，緬懷自己的黃金年代。

歇業后，作為歷史保護建筑，瑪特努餐廳的大部分室內裝飾和外墻都將維持原樣，這里依然是一家供應萊茵地區特色菜的餐廳，只不過，瑪特努的炸豬排和這家餐廳的政治記憶，總有一天將完全消失。

（張嘉琪薦自《新聞晚報》）

責編：E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