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背后的秘密

潘天壽繪鷹科題材的作品，禿鷲以外，常見的還有鷹、魚鷹等等，其他像八哥、山鳥之類也是他喜愛的禽鳥題材，表現手法則既有筆墨也有指墨。《凝望》未署作年，畫面呈現是一爿長方形的奇崛磐石上一只山鳥匍歇端頂。磐石很大，約占畫幅的五分之四，以指墨勾勒的輪廓線時斷時續，折角分明，更有大小、深淺不一的濕墨苔點各擇其位，連串成片。行書款題“雷婆頭峰壽指墨”沿磐石右側豎題—此處恰好是畫面的出血處（出血，印刷行業術語，指畫面超出版心），一溜行書在這兒擋一擋，一方面與磐石形成合抱之勢，另一方面使整塊磐石愈顯方峻、墩實和富有重量感。山鳥匍歇端頂，大約被聲響驚覺，側身作觀望狀，似憩非憩，頗有意趣。但是山鳥是什么鳥不得而知，比對潘天壽相關畫作也未得其名。比如，潘天壽紀念館收藏的那幅作于1954年的《欲雪》，以及1965年繪贈霍士廉的《雙憩圖》，所繪之鳥都與此鳥相類，但是兩幅畫一名《欲雪》，一名《雙憩》，題目中都沒有涉及鳥名。1966年初夏，潘天壽作有一幅“樂清靈巖寺屏霞嶂前所見”的畫，上繪一石一鳥，取名《巖烏》，那鳥與此軸所繪相似，但是鳥喙稍長并且略微尖些，似乎也不是同一種鳥。曾見過江寒汀一幅取名《山馬》的花鳥作品，所畫之鳥與此軸最為相似。1961年湖州王一品筆莊曾精制一筆，山羊須毫，筆制成后請潘天壽試用并為之取名，潘天壽取的名也叫“山馬”，或許潘天壽曾經畫有此鳥而定此名，但是山馬的學名叫什么又不得而知了。凡此種種，不一而足。1996年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潘天壽書畫集》中也沒有對這種鳥給予明確的叫法，所以我們不妨暫時以“山鳥”籠統名之，其實山鳥的名字也很美麗。

關于此畫的創作時間，我們可以從潘天壽“雷婆頭峰壽指墨”的題款來加以推知。“雷婆頭峰”是潘天壽老家浙江寧海冠莊村西面最高的那座山峰，山上多石，且奇形怪狀，潘天壽少年時常在山上砍柴、山下放牛，那是一座滿載他少年記憶的山峰。晚年潘天壽說自己是雷婆頭峰上的一塊石頭，這在比喻自己性格倔犟的同時，更是對自己的童年及家鄉的思念，所以晚年潘天壽最常用的署款就是“雷婆頭峰壽（者）”。那么他是什么時候開始以“雷婆頭峰”署畫的呢？以筆者所知，潘天壽以“雷婆頭峰”署畫始自1959年，比如潘天壽紀念館收藏的《芰荷圖》，署年款為“一九五九年紫薇開候”，紫薇開于每年的春季，這大概也是潘天壽這一署款的最早的作品之一了。這之后，特別是1961年以后，他開始頻頻在作品上署“雷婆頭峰壽（者）”款，有單行，也有連著年款寫成雙行的，字體則以行書為主，偶爾也題隸體字，而行書“雷婆頭峰壽（者）”是他最愛，也是最典型的題款形式。他的最后一幅“雷婆頭峰”作品，從已知作品看，是1966年初創作的《梅月圖》。這是一幅指墨巨構，清高拔俗，氣勢磅狄，令人駐足畫前有攝魂勾魄之感。這幅作品一上一下作雙題，上題作隸書：“氣結殷周雪，天成鐵石身。萬花皆寂寞，獨俏一枝春。一九六六年農歷乙巳黃梅開候，東月大頤壽者指墨于雁山片石居”，下題的“雷婆頭峰壽”照例行書。

還有一個事例也與這幅作品的創作時間有關。上世紀60年代初，當年潘天壽任教上海美專時的學生忻鴻偕妻子一起拜訪潘天壽。忻鴻1929年考入上海美專，1933年畢業，當時所讀是美術教育專業，同學中最著名的就是電影演員趙丹，潘天壽是他們的國畫老師。忻鴻擅花鳥，繪畫才華曾得到校長劉海粟及其他名家的欣賞。其時他在杭州化工學校（今浙江工業大學前身）任制圖教師，此次拜訪老師，他向潘天壽表達了希望調入浙江美院的想法，據說潘天壽也欣賞這位學生，后因種種原因調動沒有成功。臨別時潘天壽拿出一幅自己的作品送給忻鴻夫婦，這幅作品就是《凝望》。所以，我們可以確定《凝望》作于上世紀60年代初。

關于這幅畫，有一個秘密很少為人所知—在鳥的身上還藏著一個鳥頭。如同水印一般，通常看不出，但是如果將畫懸空對光映照，就會在鳥的胳膊下方隱約現出一個鳥首來。記得2009年這幅畫初次出現在拍場時，還引起了一些人的警覺，有人甚至對畫的真偽產生了懷疑。其實這是一幅一目了然的潘氏真跡，無論從畫的構圖，還是從作品筆（指）墨、設色所呈現的氣韻、法度看，都是典型的潘氏面貌。那么為什么會在鳥的胳膊下方多出一個鳥首來呢？筆者曾就此請教潘天壽的外孫、才華橫溢的藝術家朱仁民，他當年每逢寒暑假常常會從浙江舟山來到位于杭州南山路上的外公家看外公作畫，對他外公的繪畫習慣多有了解。他告訴我，這是潘天壽自己做的覆蓋，因為對前面畫的鳥不滿意。其實這種改筆在古今許多畫家筆下都曾有過，潘天壽更是一位嚴謹的畫家，一幅畫中，一石一鳥，一草一木，甚至一個苔點，對它們各自所在的位置、大小、上下左右的呼應與聯系，乃至墨色濃淡都有極嚴格的要求和布置，所以我們看潘天壽的作品，畫中所繪互相之間都是不可挪動也無法替代的，這也正是潘天壽覆蓋前面所畫鳥首的原因。

這幅畫尺幅并不大，縱92.5厘米，橫34厘米，但是給人的視覺感受卻是一幅大畫氣勢，為什么？就是因為畫中鳥與石的形態、大小和色墨對比經過潘天壽的布置呈現出來的，但是如果依前一個鳥首來畫，至少在位置上沒有那么妥當，對比效果也不會那么突出，所以潘天壽加以否定，覆蓋重來。沒想到這一覆蓋給后人帶來了疑問，也為這幅畫平添一個特殊的防偽印記，這在潘氏作品中大概也是絕無僅有的。

我們再回過頭來說忻鴻。“文革”中忻鴻遭到了嚴重沖擊，家也被抄，1968年他被迫害致死。幸運的是，當年抄家時，雖然他家共有滿滿三卡車的東西被抄走，而這幅畫——據其子女回憶，因為父親特別喜歡，折疊后藏在抽屜的墊紙下面，居然在造反派們的翻箱倒柜中，因為那張墊紙與抽屜板粘到了一起而躲過了劫難。直到“文革”后的70年代末，這時忻鴻去世已近十年，子女們在整理父親抽屜時才在墊紙下面發現了這幅潘天壽的《凝望》，你說這幅畫命大不大？這讓我想起了另一件與此相仿佛的事，當年寧波地委副書記陳耀亭也是在“文革”中遭到沖擊，他有三箱藝術品在抄家前被封存在寧波地委大院二樓的黨史辦里，其中就有那套極為精彩并且是潘天壽題了簽條的《黃賓虹山水寫生冊》，沒想到在“文革”長長的十年時間里居然被人遺忘了，于是也完好保存了下來。于是忻鴻的子女們將畫送到當年的杭州書畫社作裝裱，所作就是我們現在見到的這個樣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