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0年9月15日,在中共江蘇省委宣傳部的支持下,傅抱石率領一批長年居于“草長鶯飛”之地的江南畫家組成江蘇省中國畫寫生工作團一行13人離開南京,“開眼界,擴胸襟,長見識”,歷時三個月,相繼走訪了河南、陜西、四川、湖北、湖南、廣東等六省十幾個大中城市,成為當時中國繪畫界一件極為轟動的大事,同時也將1950年以來中國畫寫生活動推向了一個歷史的高潮。
在行程中,傅抱石興致勃勃,瞻仰革命紀念地,游覽風光名勝,參觀工礦企業,一路走一路畫,深深地被壯麗的自然風光所感動,并不斷地將個人的主觀感受和歌頌新時代的主題注入畫幅之中。1960年10月12日,寫生工作團抵達玉泉院并向華山進發,晚宿莎蘿坪道觀,次日經十八盤登上青柯坪,飽覽西岳美景。一路上,他還饒有興致地與寫生團的畫家們談論明代王履《華山圖》的創作。
西岳華山,位于陜西省華陰市境內,南接秦嶺,北瞰黃渭,扼守著大西北進出中原的門戶。其海拔2150余米,山勢峻峭奇險,自古以來有“華山天下險”、“奇險天下第一山”之譽。因山上氣候多變形成的“云華山”、“雨華山”、“霧華山”、“雪華山”美不勝收。
面對這一切,長年居于江南的傅抱石內心受到了強烈的震撼,目睹太華奇峭的西峰雄姿和變幻的煙云,不無感慨:“對于長期生活在平疇千里的江南水鄉的山水畫家,對于長期沉潛在卷軸幾案之間的山水畫家,一旦踏上了‘天下險’的華山,您能禁得住不驚喜欲狂嗎?”他在青柯坪停留數小時,觀其氣勢,察其形態,速寫西峰、青柯坪和東西兩側諸峰,以扼要簡練的線條速寫畫稿多幅,為稍后的華山創作積累了豐富的素材。
11月1日,傅抱石經過數日的構思,在成都作成《漫游太華》,題識:“庚子秋深,漫游太華第一日,宿青柯坪。始寫于成都,抱石并記”,是為其第一幅華山圖。誠然,華山陡峭壁立,直上直下,缺少變化,比較難以入畫。但在傅抱石筆下,卻出乎意外。此圖雖為冊頁小品,但小中見大,十分精彩。筆直的山勢,重重疊疊,增強了整體氣勢的雄偉巍峨,再加山間云霧飄飛,使畫面靈動而活躍了起來。
后來,傅抱石在旅途中一連創作了多幅華山圖,皆精彩紛呈,如《華山青柯坪》、《華岳聳翠》等,盡管并未完整描繪華山全貌,但華山險峻、奇崛、雄健的氣象被成功地表現出來。1961年4月,回到南京后的傅抱石完全沉浸在華山圖的經營之中,反復推敲,數易其稿,終于完成《待細把江山圖畫》,真實再現了華山險峻山姿的雄偉氣勢,題云:“待細把江山圖畫。庚子深秋,隨江蘇國畫家漫游太華,歸來寫此,并題稼軒詞句。一九六一年四月,傅抱石南京記。”這里,山峰直入云霄,氣勢逼人,又云霧繚繞,虛幻空靈,近景樹木蔥郁,房屋、車輛、游人井然有序,更能襯托山之險峻。傅抱石根據華山結構肌理,運用獨創的抱石皴式的荷葉皴,用筆極為豪縱,上下翻飛,忽輕忽重,縱橫揮灑,如亂柴積薪,而嶙峋之山巖,勁健之肌理,卻又巨細無遺。其吞吐變幻之神妙,真使人難測其高深。自1961年5月北京“山河新貌——江蘇省中國畫寫生工作團匯報展覽會”展出后,《待細把江山圖畫》引起了極好反響,成為傅抱石后期山水畫中最具影響力的作品之一。
的確,兩萬三千里寫生激發了傅抱石莫大的創作熱情。他將自然山水發揮到了極致,其繪畫藝術由此得到了進一步的升華。以“華山”、“三峽”為代表的自然性題材,是壯麗的北方山水和奇秀的西南風光在傅抱石心靈中的震撼和映現,對他生命最后五年的繪畫創作產生了深刻影響。后來,傅抱石以“華山”為題材創作了一大批追求浪漫氣質的作品,或立軸、或長卷、或冊頁、或扇面,樂此不疲,猛刷猛掃,亂而有法,法而不板,瀟灑而健利,闊遠而飄逸,風格向抽象的大寫意方向發展,“抱石皴”再次得到豐富完善。在這些縱橫跌宕的作品里,多了幾分灑脫和率真,少了一份拘謹和板滯,傅抱石又恢復了往日“往往醉后”的激情形象。南京博物院就藏有這樣的“華山圖”多幅。
1963年3月,身在杭州陪同長女療養的傅抱石,應國務院外事辦公室副主任兼中國駐緬甸大使李一氓之邀,為正式啟用還未滿四年的釣魚臺國賓館繪制布置畫。他便以華山為題作大幅《西岳雄姿》,題云:“一九六三年三月,傅抱石寫于杭州。”后來,《西岳雄姿》布置于北京釣魚臺國賓館,至今仍在。
說起李一氓,傅抱石早在1955年即通過郭沫若結識了他。李一氓(1903年至1990年),四川彭縣人。早年留學法國,曾參加北伐戰爭、南昌起義,后任陜甘寧省委宣傳部長、新四軍秘書長等職。新中國成立后,他任世界和平理事會常務理事兼駐會書記。1958年4月到1963年9月任中國駐緬甸大使,1962年后又兼任國務院外事辦公室副主任。1960年5月,傅抱石應李一氓之邀,為中國駐緬甸使館作廳堂布置大畫《長城》。
這里所要重點介紹的無款《西岳雄姿》也是傅抱石為應李一氓所約同時間創作的,尺幅與前述幾乎一致,構圖、筆墨、意境也大同小異,然未及題款。晚年,享有盛譽的傅抱石經常受邀為各類會堂、賓館、機場等建筑繪制大型布置畫,奔走于大江南北,為此他一般選擇自己熟悉的題材精心創作。有必要說明的是,在傅抱石后期繪畫生涯中,一畫多稿、多本的現象比比皆是,尤其諸如《西岳雄姿》這類的大型布置畫更是如此,反復錘煉,苦心經營,還往往同時繪制多件,最后挑選最為滿意者交付相關機構。
根據傅抱石的創作習慣,無款《西岳雄姿》無疑便是他在1963年3月間留下的一件重要作品。其章法結構基本沿襲了兩年以前《漫游太華》、《待細把江山圖畫》等構圖模式,西峰高聳出畫外,同時強化西峰的山紋皴法,顯示出華山之美。左面兩個山峰一低一高,高峰聳出畫外。山腳下屋舍幾乎居中,向右樹木郁郁蔥蔥,不斷延伸至畫外。只是因為是大型廳堂布置,傅抱石在尺幅上增加左右的山體部分,重巒疊嶂,高聳挺拔,氣勢撼人,筆墨則與上述諸件“華山圖”幾乎一致。而與北京釣魚臺國賓館所藏《西岳雄姿》相比,僅少了云霧和若干遠峰,而后者則少了山腳下的屋舍。
就技法而言,傅抱石在《西岳雄姿》中,先用淡墨寫出山體的大概輪廓,在淡墨的輪廓上用淡赭石渲染上去,然后以中墨調和赭石畫出山石的走向及其肌理,待其將干未干時,用濃墨焦墨以散鋒筆法寫出,渾然一體。畫面中心山巒所用的皴法是融合了荷葉皴法的散鋒皴,近景處的山用斧劈皴法式的散鋒皴法,遠景處則用亂云亂柴皴法畫出山的肌理和質感。傅抱石用筆雄肆奔放,以大塊重墨和獨特的抱石皴式的荷葉皴法交替使用,既畫出了山上林木之繁茂,又使山勢有了豐富的變化,既體現了“華山天下險”,也表現出華山獨具的特殊美,充滿浪漫主義激情。這里,“抱石皴”表現山石的結構、質地和植被所具有的多樣變化,都得以完美呈現。它比披麻皴生動,有動勢,更能表現出山石嶙峋的質地,又比斧劈皴運用自如,變化多,更能表現往過風化的石質山的多種特征;它比亂柴皴更加豐富,線條有曲有直,亂而有章;它比卷云皴更富表現力,柔中帶剛,空間感強。
正因為“對于大自然有異常的感受和激動,近乎苦戀的心情”,傅抱石癡迷于華山的自然美景,也鐘情于“西岳雄姿”之創作。從一系列“華山圖”中,我們看到傅抱石的精思竭慮和慘淡經營。他總結創作華山的經驗,不斷錘煉畫面,集中表現華山的磅礴氣勢,大筆皴染,充分顯現出其特有的壯美風光,而華山的雄偉奇秀正契合了傅抱石豪爽率真的才情,更助長了他下筆時的那種盡情揮灑和奔放不羈的意態。在一定程度上說,華山成就了傅抱石,傅抱石也成就了華山。
毋庸置疑,如此《西岳雄姿》可以說是難得之佳構,無論是尺幅之大,還是筆墨之精,皆值得一書。盡管傅抱石未及題款,是為“美中不足”,然經傅氏家屬補鈐白文方印“傅抱石印”,也算是彌補了缺失之憾。這枚1962年傅抱石親刻的瑞獅鈕壽山石白文方印“傅抱石印”,如今已由傅抱石六子女捐贈入藏南京博物院。
1983年8月,曾與傅抱石合作《江山如此多嬌》,后聯袂東北寫生的關山月(1912年至2000年)在廣州得見《西岳雄姿》,欣然題跋:“此圖系傅抱石于一九六一年暢游東北后之遺墨。一九八三年八月,關山月拜觀并記于羊城”,并鄭重鈐上朱文方印“漢陽”、白文方印“關山月印”。雖然時間基本無異,聯想到傅、關兩人之共同經歷,關氏所跋容易令人產生誤解,而認為《西岳雄姿》乃為東北寫生時之作。其實不然,這也難怪,關山月在東北寫生途中曾親眼目睹傅抱石即興創作《華岳千尋》留存中國美術家協會吉林分會作為紀念,以致勾起了他多年前的美好回憶。
需說明的是,此畫在著錄過程中被編者定為傅抱石“1961年”所作,實乃有誤。根據傅氏創作習慣以及該圖與北京釣魚臺國賓館所藏《西岳雄姿》之密切關系,筆者可確鑿斷定其創作年代同為“1963年3月”,特此更正,希望能引起同好們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