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也別說，干了

學校結束實習，我很不情愿從成都回家，但家里三下最后通牒，就差以死要挾。回去才知道是我爸在家焦慮萬分，夜夜夢魘，加上我媽的添油加醋，我眼前就是一幅葛朗臺臨終前不忘金庫鑰匙，死活要過最后一把眼癮的畫面。事情起因是自打我長到二十一歲就覺得我爸不夠用了，跟個吝嗇的老頭一樣。但表面上是他不同意給我買去西藏的全套騎行裝備，其實他覺得我腦子想的事情已經超過他的駕馭范圍了，于是開始擔心，焦慮，甚至抓狂。

我爸大半輩子可以說是裹著防彈衣活過來的，就是路上見一水坑他也要找根樹枝試試深度再過去。他的接受極限就是讓我騎車去買瓶醬油吧。我這個歲數的男孩子都盼著有一個能跟你喝酒抽煙的哥們一樣的老爸，其實我只想要個正常的就夠了。在訂下西藏騎行計劃后，我整個人處于甲亢的狀態，別提多得瑟。文藝點說，就是我在即將實現對自我的一次朝圣之旅。但是在我爸的態度下，我知道朝圣之前，我要先搞定他。

假期過去大半都在跟我爸冷戰，中間穿插我媽的幾番無效調解。我媽到我方營地就說，你爸這幾天夜里老是睡不著，說老夢見你一個人騎車騎得不見了人影，自己怎么也追不上，大早起來都是滿頭虛汗的，你是真不知道你爸多怕啊。到了我爸那邊就說，兒子那么大了，咱勸勸讓他換個近點的地方騎騎，畢竟男孩子嘛。這種蹚渾水式的調解果真是一點作用都沒有。

如果真是錢的問題倒好辦，我這么矯健的土木男哪怕工地里搬磚也有一百一天，問題是拿不到我爸的許可，他能把我“雙規”在家里。他也生怕我自己偷偷出發，除了克扣我的生活費，還天天讓我跟他出去釣魚，說男孩子要鍛煉鍛煉耐性，不要太血氣方剛。而我，從西藏的神圣宗教地位到我多么周密的騎行計劃，從疾呼自由主義到耍賴斗氣，也算是軟硬兼施了。他依舊是態度強硬，內心焦慮，跟我媽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兒子野了，腦袋里不知道想什么東西。這大半個月的父子關系已經僅靠這一天三頓飯來維持了。他到最后也不跟我在這耗了，知道他自己一臉操心、焦躁反而讓我抱有一線希望，開始一副滿不在乎，愛誰誰，不許就不許的態度。我倒寧愿他一副愁眉苦臉，這樣的反應我反倒有點招架不住，其實我已經是嘴硬卻心發虛的狀態，告訴騎友，放假前攻不下我爸這道坎就撤了。

我其實理解他這種老實巴交的知識分子一輩子為社會主義做貢獻，腦子里裝不得半點有違常理的事，他管我們這群騎行西藏的人有一個響亮又高度概括性的名字叫傻×。最后我只好把寶押在了天涯論壇上一個沿318國道一路從上海出發騎行到珠穆朗瑪峰下的大牛，準備圖文對照給他一一講解。

他看到照片上那個全副武裝的上海男人，對著鏡頭傻笑的出發畫面時，就斷定這種搞噱頭的東西他見多了。我耐著性子幫他翻頁，照片里，那個瘦小的上海男人胡子漸漸長了，皮膚漸漸黑了，但是我爸仍舊一副此人傻×，鑒定完畢的表情。等到翻到上海男人出了成都，正式踏上川藏公路時，我爸開始饒有興致地詢問，你們成都風景不錯嘛，這到哪了？我逐一告訴他這已經過雅安了，那里是快到新都橋了。他看看我，看看照片，小子功課做得不錯嘛。等照片上上海男人和顯示數字為2376的里程碑合影的照片過后，就進到西藏的巴塘，我爸那種看到美景的克制的表情都被我清晰地捕捉，正當我以為有戲的時候，他上來一句，照片看看也一樣的嘛，我都覺得我騎了一遍了。得，你這是逗我玩呢。

有幾張站在折多山埡口上俯拍的照片，老爸看了嘖嘖稱奇，天下有這樣的地方啊。又有幾張海子山下姊妹湖的照片，他竟然開始跟我討論你說這水是咸的淡的啊。接著往下翻照片，一個不小心，上海男人路上摔倒，爆胎，啃著堅硬的大餅的照片赤裸裸地展示在他眼皮底下，他臉上沒有表情，反而很安靜地點點頭。直到我翻到了布達拉宮下，上海男人一臉滄桑，喜馬拉雅雪山野人一樣的照片，這意味著我最后的努力都完成了，我其實大可期待我兒子完成我未盡的事業。

看完全程的老爸好像是自己騎了趟全程，癱坐在沙發上，點了根煙叼上，我收了電腦不想等他當面槍斃我。奇怪的是直到我快要回成都了，他都沒跟我提起這件事。但從我媽那打探來的小道消息，我爸倒是開心起來了，大概是覺得這事翻篇了，我拿照片那血淋淋的教訓砸了自己的腳。前天晚上是我回成都前的最后一頓晚飯，我爸饒有興致開了瓶酒要跟我喝，給我送行，我怎么看怎么覺得他是告訴我姜還是老的辣吧，連悶三杯啤酒不愛看他那張得意忘形的臉。等我漲紅了臉顧自吃飯，他張口問我，“整套裝備怪貴的吧，要五千？”

到這時候還拿這個撩撥我，我低頭嗯了一聲不繼續搭茬。

他繼續問我，“四千配得齊嗎？”

“我不去了，你自己留著買書搞文藝去。”

我爸突然笑得瘆人，“脾氣還挺大，我就是想問問，要四千夠就讓你去。”

我抬頭不解，讓去了還省這一千塊錢啊。

我爸搓著手笑笑，“嘿嘿，要四千就買兩套，你帶我一起去。”

“什么也別說了，干了！”

（劉名遠薦自《萌芽》）

責編：我不是雨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