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盤上的茶人生

屋后的河面平靜如天鏡，水鷺們的戲水，也難以引得一絲顯眼的漣漪，人生心態亦當如是。我曾有一個自以為好的壞習慣，飯吃十分飽，最后一口飯扒進嘴就走人，想忙中再擠點時間。長期如此，終于有一天我患了急性腸胃炎，打了七個小時的點滴。那一天，我才意識到，與自己節省出的那一點時間相比，健康更可貴。

我一直都在“和時間賽跑”。大學前，讀書是我生命的全部，睜眼到閉眼，策馬疾馳。進大學后，除了學習和考證，還要通過一切可行途徑接觸社會，免受“書呆子”之累。

日復日，年復年，一直到大學尾聲。面對即將逝去的青春，我做了一個決定——畢業旅行。我制定了詳實的計劃表，在規定的時間內走完規定的景點。每晚總結時，總覺得自己奔波在路上，卻對自然和人文的領悟頗少。我意識到了旅行的目的，不是為彌補遺憾，而是為了增廣閱歷，豐富內心。

我有意識地放慢了腳步。某天，到了北方的一個古鎮。聽說這兒有位圍棋宗師，擺下了一個玲瓏棋局。嘗試破局，一次一百，而獎金從一千升到了十萬，至今仍無一人能破。玲瓏棋局是高手苦心編排的，水平普通如我是破不了的，不過興趣慫恿著我前往拜訪宗師。

棋局前坐著兩個人，一個是灰袍老和尚，一個便是宗師。忽然，我有種失落感，本以為宗師會修得仙風道骨，安詳從容，誰知一臉苦相，隱隱透著幾分哀怨。旁觀者說老和尚觀棋兩小時了，一子未落。高手過招便是這樣，斗一盤棋常常幾天幾夜。

一旁的桌上置著茶盤，晚飯偏咸，我問一位穿拖鞋的老人茶葉擺在哪兒。老人朝宗師一努嘴：“他從不喝茶，只喝白開水。”愛下棋的雅士怎會不喜歡喝茶？

老和尚最終甘拜下風，說棋局明合五五梅花之數，每一子波及全局，一方不敵四方救；暗合三才、四象、八卦等兵家奇陣，殺招更狠。這是一盤無法破解的死棋。宗師翹起拇指：“師傅能看穿其中奧妙，棋藝怕不在我之下啊?！?/p>

我問這局棋究竟難倒了多少人？宗師說記不清了?？纯蜕⒈M，只剩下我、老和尚，以及宗師，我和宗師攀談，聊到了他的家人。宗師得意之情頓時消失，嘆息妻兒不知在何方。

宗師出身富裕之家，浸淫圍棋四十多年，罕逢敵手。高手斗棋，應該數招內判出勝負。他立誓創一盤空前的棋局，便把自己關進地下室。這自然冷落了妻子，疏忽了兒子。有一天，妻子說實在受不了，決心要帶兒子離開，否則兒子也會被毀了。十年夫妻，他以為妻子只是鬧鬧。后來，妻子真的帶著兒子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我唏噓不已。宗師摸出一張全家福，妻子美麗端莊，兒子胖乎乎的，可愛極了。他嘆了一聲：“我花重金找尋他們的下落，可一直……我忍受不住這種失落，就更瘋狂地投入到圍棋中，拿金錢和名譽來填補。”

一直沉默不語的老和尚開口了：“這個局給你掙來了至上的名譽和金錢，可它們真的能補償你嗎？”宗師再也按耐不住，縱聲痛哭，問可有解救之法。老和尚不答反打趣：“看，我來了這么久，你怎么連茶都不招呼？”我也納悶：“喝口茶，吃個點心，勞逸結合，才好繼續戰斗呀？”宗師說：“小伙子，喝茶多費時呀。你當我的成就來得容易嗎，我不管睜著眼，還是閉著眼，腦子一刻沒停過，做夢時也是?？傁胫行碌耐黄?，可也擔心棋局被人破了。每次與人斗棋后，我都深刻反思，哪怕有半點瑕疵也要滅干凈?！?/p>

老和尚也轉到棋局上：“棋應該是活的，你殺招太過緊密，每一招之間若能緩一緩豈不更妙？為著破局者，也為著布局者?！弊趲熤棺】蘼?，陷入沉思。許久，眉頭舒展，他臉上的愁苦不見了，幾十年的云霧，似乎都散了。

“緩一緩豈不更妙？”我咀嚼起老和尚的話。慢一點有什么關系？人生應該創造生活，也要學會享受生活，若是為了應付生活，何等無趣，心理也會扭曲。一直以為自己喜歡喝茶，不過是牛飲罷了，博大精深的茶文化，我哪里懂得一二？

學會慢一點，慢得巧妙可以制快。在高頻的生活中，吃好，睡好，談好感情，才能做自己的主人。“人生如一盤棋”，我現在才對這話深有體味。它的成功在于棋子間結成的厲害招術，而它的境界在于能否以茶水滋潤縱橫交錯的線路。所謂“棋盤上的茶人生”矣。泡一壺高山茶，下一局好棋，在棋盤上品味禪茶慢人生，為著每日能擁有這樣一個時刻而感到慶幸。

〔責任編輯 袁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