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呈祥

一

腿怎么啦？新來的班主任好奇地問。

肌肉萎縮。

她的嘴唇張成了O形：什么時候開始的？

生下來就這樣了。他低下頭，肥大的褲腿里，兩條變形的柴棒陣陣發軟。其實母親告訴過他，病是從四歲才開始的，但他覺得這樣說也沒有什么區別，四歲前的事情誰還記得呢。

噢。是不是先天……

肌營養不良癥。他打斷班主任，滿不在乎地把那幾個字講了出來。

啊……年輕的女班主任點著頭，呼出了充滿同情心的一口氣。他甩著兩條腿，望向窗外，他并不認為她比同學們懂得多，沒多少人懂這些，也懶得解釋。最后一節是活動課，同學們從每幢教學樓里跑出來，像一把七彩紙屑撒向操場各個角落，他摸出口袋里的餅干，旁若無人地邊吃邊看。

沒過多久，母親就到了，謝過班主任，扶他下樓。今天怎么啦？她問。跟上趟一樣，他回答。又要復查了，藥按時吃了？吃的，不會忘啊，楊帆天天都提醒我。說到楊帆，他笑了，今天也是楊帆去找老師的。母親也笑了，那下回叫他來家玩咯。

母親先上車，他在電動車后面，搬起一條腿橫跨過去。母親說，抱緊。他用力抱住母親的腰。腰怎么有點粗了，手臂環抱不過來。母親還是原地沒動，她說，抱緊我啊。抱緊了！他嚷著。母親回過頭來，看到他把臉貼在了自己的背上，手臂卻松垮地圍著自己，像個呼啦圈。母親不敢亂想，趕忙把頭扭回去，手繞到后面拍了拍他的胳膊，說，坐穩哦。

晚上，他在臺燈下做功課。

作業一下子多起來，他老是覺得忙不過來。班主任總是說，熬過這一年，考上重點高中就解放了。他努力，成績卻并不怎么樣。寫字寫到一半，肌肉常常就會抽筋，捉不住鉛筆和橡皮，眼睜睜看著它們從桌上滾到地上，自己只能干坐著，沒有力氣站起來去撿。還好有楊帆總會罩著他，小學的第一個同桌，對朋友的概念，是從楊帆開始的。楊帆幫他撿東西，記筆記，整理書包，打飯，陪他聊天，有時替他抄作業。他合上練習本，幾道那么難的應用題，明早留給楊帆去解決吧。

他去刷牙，經過父母的臥室。隔著門聽到兩人嗓門挺高的說話聲，摻雜在混亂的電視劇背景中，一時渾濁，一時清晰。父親說，……心理安慰……大概到二十歲。不一定的，有點信心吧……這是母親在說，馬上被廣告蓋過了。門縫透出電視屏幕閃爍的光亮，便不再有其他了。

他正要走開，門內忽然傳來沉悶的一聲“哎喲……不要亂來……”，母親顯得既傷心又痛苦。一陣廣告音樂特別響亮，隨之而起是克制的喘息，夾雜著拍打皮膚的悶聲，在壓抑中慢慢沸騰起來，幾乎蓋過了電視機。

他扭開門把，門被輕輕地掀開。扇形展開的光線就像舞臺追光，越過頭頂照到黯淡的大床上。母親肩膀以下整個背部都是光的，薄被子像條皺巴巴的蟒蛇纏在她的腰間，她驚慌地別過頭，枯干的長發一直披散到枕頭上。父親從母親胳膊后面露出半張臉，伸出手來把被子往上扯了扯。在一瞬間，他倆維持著這個姿勢幾乎沒動，好像忘記了接下來該做什么。

……看什么電視呀？他裝作啥事沒有地問道。

父親翻身坐起，母親飛快地裹起毯子。

作業做好了？父親說。

囡囡，早點睡覺，別忘記吃藥。母親說。

他潦草地點點頭。父親又說，以后先敲門啊。

嗯。他帶上門，見母親關掉電視，疲倦地靠在床頭，父親怔怔地呆坐著，一只來不及離開的手，還在母親身上。

他扶著墻小心翼翼走進衛生間，中間難免磕碰到障礙物。弄出了一點動靜，這些早就習慣了。……他們在說誰呢？誰二十歲？他今年才十五。二十是十五加上五?？隙ㄊ钦f人家。一個個念頭伴隨著牙膏泡沫冒出來，堆在嘴角，漫延開來，一直流到下巴，鏡子里的自己看起來像白胡子老頭，左看右看都像。想起書包里還有本《海賊王》，一絲朦朧的憂愁便一掃而光。過幾天就要還給楊帆的，趁睡前趕緊再去看一點。

少年路飛的航海大冒險。各種神通廣大的好朋友，無數奇妙遭遇——整晚他都沉溺在亂糟糟的夢境里，直到鬧鐘響起一把將他揪出來。他瞪大眼睛，仿佛剛回到人間，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看了五分鐘。除了燈罩有圈熏黃的痕跡，什么也沒有，墻面和墻面的交接線符合數學課里立方體的規則，筆挺，少量并適當的陰影，司空見慣的家伙，標志著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他拿起桌上母親擺著的幾種藥，胡亂塞進書包。

今朝還好？自己走行嗎？母親湊過來瞧瞧他，問道。

嗯。

慢慢走，遲到就遲到，我跟班主任打過招呼的。她的頭發挽成一個圓髻，看上去比昨晚有精神。

反正我也走不快嘛。他懶洋洋地答。上學最討厭了，真想和漫畫里的船長一起出海去啊，什么病都趕跑了。

二

急匆匆的學生一團團地擠在人行道上等車，他貼著墻根從他們身邊慢吞吞走過。迎面向他走來的行人，偶爾轉頭看他，他避開他們，默念著母親的叮囑，不要往人多的地方去，每一步都小心，要踩穩。

哐啷——一輛山地車長滿小刺的橡膠輪胎翻上人行道，忽然橫亙在他面前。他下意識地往后一退，只聽見響亮的男聲：嗨。這么專心！抬起頭，楊帆逆光的臉就在眼前，他伏下身子，一甩頭，上車？沒等回答，前面又有女孩的聲音喊道，上車啦，就要遲到了！同班女生小妤跨著車。正在馬路邊朝他揮手，晨光在那個他異常熟悉的側面打出薄薄的陰影。她長得不像別的女生，比如她沒有厚厚的劉海，前額寬闊光滑，有個飽滿的弧度——他曾無數次在掌心描摹過的弧度。不知道為什么，她今天會和他倆打招呼。

他只能坐到楊帆的車后座上，小好和他們并肩騎在一起，并不開口。校服再寬大的褲管也掩不住兩條細長卻飽滿的腿，有節奏地一上一下，令他忐忐忑忑。女孩的臀部被座位勾勒得異常明顯，都快把他的眼睛燙傷，他只好把自己的腳蜷得更緊一些，弓起的背顯得更駝了。有不少關于《海賊王》的話要跟楊帆說，因為小妤，他說不出來了。

這學期換了幾個老師，都是專教畢業班的老老師。他不喜歡這些老老師，調皮的同學叫他們“復讀機”，只知道重復知識點，除了重復還是重復。只要他們走進教室，那些壓抑的耐心和平直的語調，就織成一張均勻綿密的網，把同學們統統兜在里頭，一個都別想跑。春寒料峭的下午，門窗緊閉的教室里同時彌漫著由所有人的毛孔、腺體和唾液混合的氣息，在這樣熱騰騰的空氣里坐一整天是多么折磨人的事情——他甚至覺得自己很快又會患上感冒。

前排就是小妤，靠著椅子，背挺得筆直，馬尾辮扎得不能再高了，隨每一次點頭，發梢掃過，一股新鮮水果的甜味，若有若無。他豎起筆尖，往發尾間輕輕戳過去。筆尖穿過發絲，沒阻滯地滑落了，小妤大概有些覺察，離開了椅背。這讓他想起了一些常見的洗發水廣告，總有這樣一個女生，在各種場合，滿頭絲滑的長發飛起來吸引住邂逅的男生，四目相對，深情款款。

他托著腮幫出神了，直到同桌拿胳膊捅他，他才發現，周圍所有人都低下了頭，只有他還像一條水面上的魚，昂起頭微張著嘴，明顯暴露了自己的秘密。老師自然是一定走到他面前，用講義拍拍桌子，你來講講看。

他手里的筆，啪嗒掉了。

嗯，這位同學？老師追問道。小好轉身看他。水果的味道伴隨氣流飄了過來。他紅了臉，小腿的酸勁異乎尋常，從腳踝的關節向腰部發散。他十五歲了，手腳卻像擺設，并沒有什么支撐力。要命的是，上課前就有的一點癢兮兮被忽視的尿意，此時越來越重。下腹像揣著裝滿水的氣球，繃緊肚子上的肉，也沒什么效果，身體前傾，讓腰和腿之間的角度盡量小一點。再小一點。外人看來，他瑟縮得越來越緊，臉越來越紅。他拽住桌角，屁股左右扭動，桌子微微顫抖。同桌踢了他的腿，不滿地看住他。

老師大概注意到了不正常，嗯……你再思考思考，請別人回答。一片豎起的腦袋隨著這句話又低下去了，老師轉身說，上課要集中注意力，時刻跟著老師的思路，提高上課效率……

哐啷——當，大家的頭重又抬了起來。他撐著桌面搖搖欲墜，椅子歪倒一邊，依舊漲紅的臉上是欲哭無淚的表情。他喃喃道，我……我想上廁所。

幾個膽大的同學已經笑出聲來，老師一臉慍色，你這個同學倒是蠻有意思的嘛，回答問題么，不肯站起來的……真一點都熬不牢了？那只好讓你去。去，快去。他離開課桌，步子有些搖晃。經過小妤身邊的時候，他的手掌啪地按在她的書上。她微微抬起頭，隨后沖他輕輕一笑。

這天晚上他靠在床頭，看了一會漫畫，就放下了，他還想著那個淺笑。一天余下的所有時光，眼前都甩動著一條馬尾辮。關了燈，他躺在黑夜里睜大眼睛，迫切想弄清楚這是為什么。等眼睛適應了黑暗。他頭一回看見沒有光的天花板是墨藍的，周遭各種擺設的輪廓也漸漸浮現出來。小妤輕柔的笑像糖，像水，像一陣霧，用他知道的所有比喻去形容都不過分，反正就是個女孩子，每回輪到小妤做值日，總是會在他桌子下面多掃幾下，每回傳作業，她都轉身輕輕地放到他桌上，而不像別人一樣，越過頭頂往后扔，幾次老師點名，她和他的名字都是挨在一塊兒的。三年同窗，他只敢膽怯地想她。可今天，她的所有印象都澎湃地涌出來，仿佛這些一直都在某個角落悄悄地藏著掖著，伺機而動。

他持續地亂想，意識到膀胱強烈膨脹，爬起來的一刻，已不能控制了，內褲就那么溫吞地濕掉了。他開燈，光線把縈繞腦際的美好畫面一趕而空，跌跌撞撞跑進洗手間，扯開尿濕的內褲。褲襠一大塊深顏色。這么大的人，連泡尿都熬不住，這也太……想起小妤，羞愧難當。

再回床上，屁股下的床單潮乎乎的一團，只能靠體溫去烘干了。濕濕的尿跡，就像倒霉的烏云盤旋在頭頂，今夜再也不可能繼續任何美好的幻想了。他起來，翻揀洗衣籃里的臟褲子，又攥又揉，搓成一團，從窗口丟了出去。

三

連綿的陰雨在某天早晨停了。他早早起床，到客廳一看，桌子上空空如也，不見應該預先備好的早飯。

衛生間里倒是有點動靜，母親蹲在馬桶邊?？s著脖子，背部有節奏地起伏著。

媽，你做什么？

母親立刻挺直了背，說：冰箱第二格里有蛋糕，去吃。

他走上去拉她。

做啥，我沒事啊……

他扯住兩個袖管，用力把她往上拽。

母親慌了神，想要掙脫，他本來也使不出什么勁，母子倆最后都坐在了地上。母親心疼地摟住他說：真的，媽一點事都沒有，換件衣服讀書去，乖。

他凝視了一會母親的臉，有些腫胖，眼圈有些發黑，其他倒也一如往常。

他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是課間操了。校園里回旋著《運動員進行曲》，他微晃腦袋，靜靜地站在走廊拐角，看到人群里的楊帆跳下最后幾級臺階，跑過他身前，又折返回來說，又遲到了？

我媽病了。

你爸呢？

出差去了。

楊帆像個大哥一樣拍拍他的肩，驚訝的表情：你真瘦，吃太少了吧……

他不曉得怎么回答，母親說過，不是營養跟不上的瘦，病就是這樣，是正?，F象。他想解釋，但楊帆已經沒工夫聽了，他飛奔著趕上大部隊，背影快速地變小。

耳畔響起第七套廣播操的前奏，雄渾的男聲短促地呼喊“時代在召喚——”他拖著腳步。搖搖晃晃往教室走去，他不知道做廣播操好不好玩，最近發現下蹲時，腳后跟碰到地面，就自動后仰，摔倒，他替自己找到了某種睡前消遣，在軟軟的床墊上蹲下、摔倒，爬起來，蹲下、摔倒，仰天倒在席夢思上的感覺，有些暈乎乎，有那么點速度和力量并重的意思，跟上了發條的玩具似的。

音樂結束，走廊并不平靜，蹭蹭蹭的腳步聲接踵而至。沒有同學走進教室。他看看課表，原來下一節是體育課。

無聊。他懶洋洋趴倒，從去年起，他就不上體育課了。楊帆跑進來，從座位下拖出來一個手提袋說。忘記換鞋子。

不是穿著球鞋嘛？

換雙新的，打籃球去。楊帆頭也不抬，口氣里都是高興勁兒。

第一次見到這么特別的球鞋，沒有鞋帶，只有一條拉鏈，楊帆三下五除二就換好了。臨出門他扶著門框說：下去走走？今天開太陽啦。

他在籃球場邊的水泥地上坐下來。他們班被分成兩組，男生三步上籃，女生墊排球。楊帆先朝他揮揮手，高個子本來就很顯眼，簇新的籃球鞋更讓他鶴立雞群。接著發現了小妤，隔他幾步路的地方。小妤大概也看到了他。她和同桌分在一組，那女生微微胖。從他坐下來的幾分鐘里，微胖女生被小妤的墊球搞得窮于應付，好像小妤故意把排球墊成那樣，一忽兒很左，一忽兒很右，對方往哪跑，球偏不往哪去。終于有一回，微胖女生沒接住。球一直向操場的跑道滾過去。小好舉起手遮在眉間，在陽光下瞇起眼睛，她看著同桌，意思是你沒接住的該你去撿。微胖女生捋頭發，氣喘吁吁。

他忽然覺得，自己無所事事，應該幫幫他們，不過舉手之勞。他喊：我來撿！撐住地面準備站起來。第一下沒起來；第二下，還是不行。完了，每到關鍵時刻，身體就那么重。他用力了好久，真的好久，像是跟水泥地過不去似的。拚命往下按。他看到小妤和胖同桌的眼神慢慢變了。而球呢，已經遠遠在百米跑道的那一頭了。

你別動！楊帆沖過來，單手抓著個籃球，按住他肩膀說。他發育得真是高大，把天上那些陽光都遮住了。

你媽說的，你坐久了不大站得起來的，下課我來扶你，我去撿球。楊帆跑遠了，他看到藍白相間的嶄新球鞋。蜻蜓點水一樣輕盈地遠去，都來不及問一句，怎么能用一只手就抓住籃球呢。

排球很快扔回給了小妤，小妤嫣然一笑，楊帆昂起脖子，腰桿筆挺地跑開，假裝什么也沒看見，踩著耀目的新球鞋歸隊。女生們也接著練起了排球。他終于松了口氣，努力繃緊的肌肉總算有了喘息的機會，曾掙扎起身的痕跡也蕩然無存。他依舊坐在水泥地上，背駝著，腿縮著，雙手抱著膝蓋，陽光散落在籃球場上，散落在女孩們的身上，也散落在他的身上，這是多么難得又公平的時刻啊，他幾乎快要覺得自己不過是在球場邊玩累了而暫時歇歇腳的呢。

放學走出校門，父親跨著摩托車等在一邊，接過書包，告訴他，母親身體不好，自己是提前回來的。父親拍拍后座。摩托車有點高，上去費了不少事。父親給他頭盔。父親的臉平素是緊緊的，此時干笑幾聲說：像楊利偉啊，兒子！

到底是父親的車，開得真快啊，油門一踩就超過了好幾輛汽車。五月的風吹在臉上，一點都不涼。父親的背又寬又厚，靠著真舒服。一整天他心里都充溢著無數說不清楚的快活，在快到家的那個轉彎路口，他趴在父親背上，忍不住說：爸爸，我想買雙籃球鞋！

買啥？父親側過頭，話語很快被風吹走了。

籃——球——鞋！他大聲地又喊了一遍。哇，“籃球鞋”三個字，光是說出來就那么悅耳，穿上之后呢。也會跟別人一樣帥的吧。

這次父親沒有回頭。摩托車的速度慢下來，引擎突突突的聲音也變小了。父親把車停在紅燈前。

你不是有好幾雙鞋嘛。父親漫不經心地回答，兩頰胡子拉碴的。

有種新式的籃球鞋，沒鞋帶的，一根拉鏈就好了！看到有人穿的！他繼續興沖沖解釋。

有啥好的？一點都不靈，不系鞋帶還叫球鞋？

不是球鞋，是籃球鞋，穿脫都方便！他仔仔細細糾正。

父親摘下頭盔，小心翼翼側過臉。

他斜著頭說，給我買一雙，買一雙啦——他沖著天，在后座上左右扭動起來。父親不得不把另一條踩著踏板的腳也放到地面上保持平衡。

唉喲，不要亂動，當心跌下來。這種新式的鞋子不曉得貴不貴，哪里買你曉得嗎？到家問問你媽，她答不答應。

你問她，等于白問，稍貴點的東西?？隙ú淮饝?！

他繼續扭啊扭，兩腳踢著摩托車輪子。話音剛落，就挨了父親一巴掌，差點被掮到路旁陰溝里去：你再動，再動我還怎么開車！

四

都是我不好。前幾天他想買新鞋子，我沒同意，打了他一巴掌。

父親息事寧人地向奶奶檢討。后腦勺的頭發，油膩膩一撮撮地纏在一道，露出了頭皮的慘淡肉色。

打他做啥，??？怕沒得打要打個夠？一雙鞋子能貴到哪里去？多少鈔票？我來買好了。奶奶嗓門凌厲。

房門沒關緊，咔嗒松開了。他醒過來，翻了個身，想去夠床頭柜上的杯子，結果到一半就放棄了，腦袋還是很暈。

奶奶來了，大概又帶了鄉下的蔬菜雞蛋。想像她滿臉核桃皺紋教訓父親的模樣，而父親聳著肩膀垂頭喪氣，便不免有點幸災樂禍。

不是鈔票問題，姆媽。你不曉得，他兩只腳掌的關節，一直腫，球鞋穿不來，浪費了。

我還不清楚他的?。靠梢詽M足，就滿足他呀！奶奶氣呼呼坐下來。

就是說，不上體育課就不能穿球鞋了？還是奶奶是明白人！他半臥起身，掀掉一半毯子，嘴里叫喚著，奶奶，奶奶——。

醒啦？母親說。她從床尾抬起頭，也是睡眼惺忪。

奶奶走進來，看到他們，口氣一下子軟綿綿。哎呦喂，我的孫囡，午睡呀？奶奶來看你啦，想不想奶奶啊？

奶奶看上去精神、利落，也很健壯。他的愁云一掃而空，習慣性地扯住母親的腰就要爬起來，沒想到這個親昵的舉動被擋住了。母親輕輕地推開他，把一個枕頭墊在他身下。吃藥了，她攤開的掌心里，藥丸五顏六色。

他一粒粒撿起來，一粒粒塞進嘴巴。

媽，你就是寵他，母親怪道。

你還好？小菜都落胃嗎？睡覺睡得好？奶奶熱情地提問媳婦。

都好，沒啥適應不適應的。母親謹慎地回答。聲音聽起來就是不如老太太那樣中氣十足。

臉色不大好？蠟黃蠟黃的。老人會意地拎起媳婦的手，多吃點，?。刻萘耍銈儍蓚€都太瘦。

我姆媽現在，胖了。他抬頭看一眼，母親套著父親的寬大外套，不修邊幅，顯得越發肥大了。中年婦女全這個樣，喝白水都會胖，屁股像發酵的面團一樣脹開來，渾身仿佛還散發著甜腥的牛奶味道。

胖？我看是虛胖！奶奶下了一個老道的結論。他看過醫生了？

醫生說不嚴重，躺個把禮拜，沒事的，母親說。反正這幾天我也請假了，照顧小孩也算休息。

叫他爸爸多幫幫忙，你也辛苦這么多年了。尤其這段日子，是該歇歇了。實在忙不過來么，我住過來好了……老太太另一只手也伸過來，媳婦的掌心手背整個被她摩挲著。

好啊好啊，奶奶你來住嘛，他歡欣地說。

當心一點，總是沒錯的。我捉了只生蛋雞。馬上燉給你吃！老人慈愛地撫摸著孫子的頭發，眼睛在堆疊的眼皮里，狹小細長。兩頰皮肉松垮地垂掛著，鼻翼到嘴角的褶皺，像兩道深深的溝渠。

母親沒有跟著奶奶一起離開，揉著兒子的頭，欲言又止。

女人都這樣，喜歡摸我的頭。他啃咬一片牛肉干。

母親勉強笑了，故意揉得更重。

看我爸，就知道打人……

母親住了手，把他的肩硬掰過來，他嘴里還嚼著肉干。她拈起床單上的幾根頭發，盯著碎頭發說，乖囝，不許這樣子講你爸爸。

母親說，爸爸和奶奶是一樣的，只有你一個。房里還沒有開燈，母親背對著黃昏的窗戶，眼光越過他，一直伸向墻角。

五

電風扇在某個角落呼呼地吹，掀動著寫字臺上的書頁，一瓶冰可樂已經迅速蒙上了薄薄的白霧。

楊帆倒了杯可樂，抬頭一飲而盡，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脖子，并沒有汗，只有單薄的一層皮，好像是很文氣的樣子。

你的病好些了嗎？小妤忽然歪著頭問道。她坐在風口，裙角翻飛，雙腿拘謹地并攏著，椅子背后是淺色窗簾。熱烈的陽光穿過布料，勾勒出她頭部的輪廓，讓她不那么烏黑的頭發顯出一種柔軟的深蜜色。

中考結束，許久不聯系的楊帆，忽然說要來看他。當他和小妤同時出現時，他嚇了一跳，看見不穿校服的小好，好看得像陌生女人。他難為情地垂下眼皮，注意到楊帆穿著短褲的腿上長滿了汗毛。膝蓋輕輕地碰了小妤的膝蓋，小好于是站起身，拉拉裙擺，給三個杯子加滿了可樂。

楊帆說到讀高中的事，兩人便興奮起來。高中的操場，是四百米跑道標準足球場，踢球一定特爽。聽說管得很嚴，禮拜六都要上課，哪有時間踢球。是嗎？小好轉向沒開口的他，像在征詢他的意見。但是。他沒說，其實他連最差的學校都沒考上。他搖了搖頭，呷著飲料，杯子外面凝結的水珠滴到了長褲上，在這特意穿上的長褲下面，疾病令他缺乏運動的小腿肌肉像兩個半球一樣地畸形膨脹。

楊帆說，聽說重點高中最講素質教育。課外活動很多的。小妤張大了嘴說，是嗎？我堂姐就在那兒讀高三的，她說禮拜天都要上課的！我們打賭？

楊帆說，賭就賭，誰怕誰啊。我們賭什么咯？小妤忽然臉紅了。

可是，換個新環境，總是很期待的呀，小好睜大了清澈的眼睛。

楊帆走過來挨著他坐下，大大咧咧地用肩膀頂他，喂，怎么啦……考得不好？跟我們說說又沒關系的咯……

他聞到楊帆身上被風吹來的汗味，小妤也拿鼓勵而同情的目光看著他。他半躺著說，今天太熱了哦，他說。他不喜歡他們那種關切的姿態，這可是在他的家里。所以他打算坐起來，他的動作很奇怪，先緩緩地側過來，再靠著彎曲膝蓋的支撐，才能豎起上半身，然后他和他們的視線就在一個水平線了。

我最喜歡熱天了，出身大汗，那叫一個爽氣。楊帆順著話頭說下去，小妤立刻回應，我最討厭熱天了。洗完澡就一身汗，有時候一天要洗好幾個澡……楊帆朝小妤俯過身去，又變成了兩個人的對話。哈哈，你們女生就是這么麻煩……

杯壁上都是水，握著又涼又滑。再一口冷飲下肚，他自然而然地有些想撒尿了。

……你怎么這么差勁，連扣籃都不會喲！

干嘛啦干嘛，有什么關系啊……楊帆又坐回小妤旁邊，靠得比先前更近了。他注意到楊帆也喝了好幾杯可樂，卻好像沒有要去廁所的意思，于是決定把這泡尿先壓一壓。

小妤朝書桌挪挪，扯出一疊書最下面的那本，拿在手里端詳著，那是《海賊王》系列的其中一本，也是他最喜歡的一本。我就不明白這些黑乎乎的漫畫有啥好看的，小妤嘩啦啦翻書，喂，都講些啥啊？

它講的是一個……他感到小妤是問自己的，便欣然開口……一個男男孩子……和朋朋友……去去……說了半句卻結巴起來，微微冒芽的尿意借著此時這莫名其妙的激動悄然涌動著，微妙而不被察覺地滋生，他的下腹似乎裹著一朵隱秘的火苗。

講一個男孩子當海賊的故事！這個男孩子名叫路飛……楊帆又把他的話搶走了，并滔滔不絕地繼續下去。

海賊是啥？

就是海盜咯，這都不知道。書白讀了你！楊帆擠眉弄眼地做了個鬼臉。

你敢再說……他看見小妤拿起他的漫畫書朝楊帆頭頂拍過去，對方哇哇亂叫著用手遮擋，卻不逃開。

哎喲，痛死了痛死了！你看她……楊帆仿佛招架不住，半真半假地向他求助，同時在椅子上東倒西歪。他們夸張而放松地吵鬧著，他們的動作似乎使電扇都變得活潑起來，似乎吹起的風都有了更強烈的波，所有的聲音充塞著彌漫飄浮，霧一樣散開來，漸漸脹成一塊巨大的棉花糖，沒有重量地啪嗒啪嗒砸在他腦袋上，砸在他肩膀上，砸在他肚子上。

他忽然探出上半身，以一種對他來說罕見的敏捷，抓住了小妤揮舞在半空中的漫畫書。兩人立刻安靜下來，巨型棉花糖像泡泡一樣消失了。于是他們看見他急切地翻動書頁，最后指著其中某幅畫，楊帆，你還記得路飛跟威頓說的話嗎？

呃……哪些話？說來聽聽看，楊帆又變得一本正經。啥呀？小妤也湊上來。

他開始說草帽海賊團進入彩虹色迷霧后，路飛對威頓說過很棒的一句話，你不記得了？路飛說：“海賊根本就不需要權利。因為我們海賊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夢想！”怎么樣，很不錯的一句格言吧？他有些紅了臉，繼續說道，我還把這句話寫到中考作文里了呢。題目不就是要寫啥“不一樣的精彩”，引用這個很符合的咯……

他又停下來，對面兩個人仍然不搭理他，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直直地盯著床板。干嘛？他順著他們的視線低頭望去，終于看到了他們在看的東西。有條細弱的水柱，像是從他褲子上扯出的一根粗線，順著床沿蜿蜒流下，尾端斷斷續續地盤在地板上，滴成一汪小水灘。

那個、那個……是杯子打翻了嗎？小妤的口氣有著做作而憐憫的禮貌。

幾乎與此同時，風吹過來，吹得屁股上隱隱的沁涼。他側過身，竹席上一塊不規則的深色水漬，正從邊緣開始一絲絲擴大，向底部滲去。楊帆和小妤慌亂地站了起來。小妤難為情地別過臉，向前邁出幾步，又停住了。他像見到鬼一樣，不斷地后退，最后瑟縮地蜷到角落，目光只是盯著那攤痕跡，臉上的紅暈也漸漸褪去了，顯現出和夏天格格不入的蒼白。楊帆擋在他和小妤的中間，手忙腳亂地抖開疊好的毛巾毯，卻舉著不知道怎么辦。他猛地爬過來搶過毯子，緊緊地遮擋在胯間，陡然間歇斯底里地喊了起來，一聲高過一聲，媽——媽——媽媽——！

母親臃腫的肥胖身軀蹣跚著沖進來，被他緊緊箍住，他一個勁兒地往她懷里埋。她拍著他的背。不停地撫慰著。冷不防母親肚子里像有條粗大的彈簧倏地拍打了他，他觸電一樣推開她。他伸出食指。指向母親的肚子，藏在寬大無比的長袍里面。整個夏天，她都穿著這幾件白大褂一樣的罩衫。

母親怔住了。楊帆拉著小妤悄悄地退到外面。

沒什么呀，囡囡，你弄錯了……她的手緊張地放在肚子上。

我沒弄錯！真的有東西彈了我，你告訴……他一點點地往后挪，浸透的褲子在床上拖出一道長長的水痕。

讓我收拾一下，換條褲子，乖！她向他伸出手臂。

我不換，我不換……那兒……他抽泣起來。

母親無力地坐進椅子。怪物。怪物……他呢喃起來。

怎么會是怪物，兒子。媽媽告訴你吧。母親平靜地說道，那是你的妹妹。

妹妹？妹妹……

好久他才回過神。

他震驚地吼叫，你們不要我了7

六

你們家福氣蠻不錯，是吧？鄰居阿姨高聲說話，慷慨的親昵。幫他母親拎來兩桶油。

哪里哪里，就擺在門旁邊好了。母親殷勤地招呼。

阿姨拍拍手說，這個年紀，養得出小囡，是要養的噢，福氣太好了！男的女的？

基本是姑娘。你坐歇，喝口水？

別別別，我馬上走的。姑娘好，跟媽媽最貼心！大概啥時候養？

……差不多年腳邊吧。母親輕輕作答，有掩不住的喜氣。

嘖嘖，有兒有女，人家怎么說的？湊成一個“好”字啦！不得了，不得了啊……阿姨討喜的話一直飄到陽臺上。

他裹著寬大飽滿的羽絨衣，像被果肉包住的一枚狹長的果核，處于一種不對稱的狀態——一條腿伸出，一只手垂著。光線從衣服表面滑過，裸露的皮膚打出模糊的亮部和暗部。他緊閉眼睛，仿佛自己僅是用來承受陽光的無足輕重的支撐物。

有人把他的輪椅轉了個方向，他早就醒了。母親腆著大肚子，身后拖著一個籃筐，遞給他一只握力器?；顒踊顒?，她說。

握力器很緊，但這是每天必做的復建功課。他已經能熟練地更換紙尿布了，睡前墊上一片尿布。于他也不再是那么不堪的事情了。

才捏了幾下，他就倦了。母親坐在陽臺另一邊，籃筐里盛的都是舊衣服。今朝太陽好。理出來曬曬，母親自言自語。她的臉腫得锃亮，大肚子也掩飾不住了，懷孕使她變胖變丑，變得不像他習慣的樣子。她時常對著空氣莫名其妙地呢喃，她有了隨時忘卻她以外的人和物的能力。

母親正把衣服一件件地扯出來，有些還比較新的，通常只微微抖開一下便折好了，有些舊的，便左右打量很久。她并沒有很多自己的衣物。他注意到，小半筐都是他的，他伸長腿，把衣筐勾到腳邊。有些穿不下了，有些是不喜歡了。這些舊物一次次穿，變得萎頓、褶皺，每件都離開他身體，沒有留住，于是像蛻下的層層遺骸，被母親分門別類晾曬折疊。

媽媽曉得還有妹妹，所以留著這些？！

是拿去送人，男小囝的衣服，妹妹穿不了。

唔，要給妹妹留出地方擺衣服。

母親停下了手里的活，額發披下來，遮住了眼睛。她攬住他的脖子說，媽媽的乖小囝，真懂事。他微微掙扎，母親卻抱得更緊，因為懷孕而脹大的一對乳房，讓他覺得柔軟極了，她肚子里的東西又拍打他。

妹妹會長得像我嗎？

母親點點頭，當然啊。

會跟我一樣生病嗎？他在她懷里說。

母親打個激靈，仿佛受了驚嚇，撫平前額的劉海。

……肯定不會。她的鼻翼在顫抖。

他抿緊了嘴唇，他說，媽媽現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媽媽了。

晚上，母親預先塞進來一個熱水袋，讓他睡得暖烘烘的。他睡得那么好，以至于根本沒有聽見隔壁母親痛苦的喊叫，父親忙亂的腳步，和沉重的關門聲。他睡得那么好，好得頭一回有做不完的夢。

他夢見自己躺在麥田上，麥子像海水一起一伏，整個身體被浮力松散地托舉著，臉上遮著一頂大草帽。草帽和鼻梁的縫隙中，陽光拚命擠進來，他瞇起眼，麥穗就跟他想像的一樣，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有些倒伏下來，毛茸茸地掃過耳垂。他舒服得要命，同時也癢得要命，這感覺蔓延開去，同樣癢兮兮的尿意，也隨之而至，像亦步亦趨的老朋友，不聲不響地來了。

他驚惶地翻身就走，踏著麥穗如履平地，越走越快，竟然狂奔起來了。從未體會過疾速的奔跑，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兩條腿，肌肉發達，勻稱有力，帶著天然的彈性。他跑啊跑，越跑越快，他越往前跑，麥田也在不斷地延伸，始終找不到邊緣，但他沒一絲疲憊，風像淋浴的水流從耳邊灌進去，噓噓地響著。

終于看見了一棵粗壯的大樹。孤零零站在金黃色的麥地中間，枝繁葉茂，魁梧的樹身仿佛經歷過一切而屹立不倒。他停下腳步，呼呼喘氣，終于可以像個男人似的放下褲子，跟電影里那些不拘小節的英雄們一樣，堂堂正正地撒上一泡尿了。

溫熱的水柱穿透皮膚，噴涌而出的時候，那個亮閃閃的弧度真是好看極了。他甚至看到樹根邊上的泥土被沖出一個水坑，多讓人驕傲的水坑啊。他應該好好享受這美妙時刻，想到爸爸撒尿是眼睛平視的，因此他也抬起頭。天空碧藍，天底下一望無際的麥子在陽光下閃著光芒，非常耀眼，仿佛都為他喝彩。他抬頭看到太陽穿過樹葉，斑斑駁駁照在身上。溫暖極了。

他忍不住叫起來：爸爸！媽媽！快來看呀！我不尿床了！爸爸……媽媽……他叫著叫著就把自己叫醒了。屁股底下，一股濕熱的暖流滲出來，正變冷的液體已浸透了尿布。

“爸爸！媽媽！”他徒勞地睜大雙眼，真的叫了起來。沒有任何回應。

清冷的空氣里，除了頭頂灰蒙蒙的天花板，什么也沒有。只有發情比較早的野貓，或許吟起夜半歌聲，在濃稠的暗幕里，畫出每個夜晚最有活力的景色。